针尖上的康宁:千里“姻缘”一线牵

2014-05-25 00:27张雪影受访者供图
重庆行政(公共人物) 2014年4期
关键词:姻缘蜀绣康宁

文/张雪影 图/受访者供图

文化传承:路漫漫其修远兮

针尖上的康宁:千里“姻缘”一线牵

文/张雪影 图/受访者供图

从重庆市三人民医院一条狭窄支线公路蜿蜒而上,烈日当头,街市喧哗,青石垒成的大院坐落于水泥小路一侧(枇杷山正街93号),白底黑字的单位名牌整齐排列高悬门柱:重庆市艺术研究院、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寻访至院中一处僻静地,白炽灯光微现眼前,闹市取静,59岁的康宁隐于木质玻璃门扉后俯首引线,她轻托绢布,神情专注,这一刻,被冠以“巴渝第一针”“蜀绣皇后”“中国刺绣艺术大师”“非物文化遗产蜀绣——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等光环的康宁已融于景致化为一隅,既是在绣画也是在描织自己。

记忆犹新:“开小灶”的小学老师

两岁时意外坠楼而失聪,遍寻名医而不治,原本活泼机灵的小康宁逐渐变得沉默木讷,五彩的世界失了颜色,心跳的声音成了生活里唯一的节奏,妈妈的嘴一张一合,手臂跟着摆动,小康宁抿唇蹙眉,揪着衣角,眼神里尽是疑惑,妈妈在说什么呢?半只耳的微弱听力几乎隔绝了小康宁与外界的联系,内心的自卑伴随她走过了整个学生时代,但却难忘小学老师给予的关爱,成了这晦暗中的一点红。

放学铃声拉响,同学们蜂拥而出,小康宁打量着离去的人潮,迟缓地收拾书包,敏感的内心让她十分在意同学们的眼光,“做得和大家一样就好。”小康宁在心中默默鼓气,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拍,她好奇回望,老师温柔的笑容倒映在眸光里,朝她点头示意去一趟办公室,小康宁心中一惊,像犯错的孩子般亦步亦趋跟随老师身后,暗自回忆今天所言所行。“学习上有困难吗?”轻柔的问话如暖流倾注,消除了小康宁的担心,如沐春风,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除亲人之外的关怀,那时的夕阳余晖如麦色铺地,校园从嘈杂归复寂静,教学楼的办公室里,小康宁一笔一划修改错字,时而挠头苦思造句,时而咬着手指,老师静坐一旁,对上她疑问的目光,温柔一笑俯身耐心指导,小康宁顿悟仰头咯咯直笑,时间在尘埃起落间飞速流逝……

有一年儿童节如期而至,对于学校的舞蹈节目表演,小康宁跃跃欲试,修长的形体,鹅蛋小脸,眼睛清澈明亮,最终却因听力障碍落选,经过排练教室时,她痴迷而望挪不开脚步,不知不觉竟随着老师的动作翩然舞起,小小身姿灵动如蛇惊讶了老师,默许她旁听学习,甚至为她单独纠正动作姿势,一遍又一遍地打拍节奏合衬音乐……排练室里两道身影,一个踮脚转圈身轻如飞燕,一个矗立在旁划点成拍,小康宁旋转飞舞沉浸在舞蹈带来的欢乐里,她的世界此时乐声飞扬,音符散落在身体的每寸血液里,她听到了来自世界的声音……如今再忆,泪水泛滥,话难再续,“小学老师给我的学生时代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即使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下我也过得开心愉快。如果没有她,或许我会变得更加自闭内向。”

“情”牵一线:邂逅蜀绣,收获爱情

受文化大革命影响,初中毕业后的康宁没有继续升学读书,当时知青下乡运动正盛,而她因听力障碍待业在家,23岁时,康宁听闻重庆市工艺美术公司的招工信息,从小深埋的艺术细胞一发不可收拾,按耐不住喜悦前往报名,实地参观了石膏厂、雕刻厂、刺绣厂后,刺绣厂中灵动似真的绣画让她驻足不前,五彩丝线如彩虹模样绽放在她心间,如同一出跌宕转圜的折子戏,引人入胜,扣住她的心弦,就此命运转盘寻迹而动,人生戏幕应声而起。

刚入刺绣厂,康宁与同期学徒一样从戏服绣起,图案与色彩已做了明确的规定,康宁的工作则是在已完成的绣布底料图案线条内,用简单的针法依葫芦画瓢填充色彩,旨在训练初学者对针法的熟练运用,而不讲究精细的戏服正是练习的好途径,对于从小跟着母亲学习简单绣补的康宁,短时间内便已驾轻就熟,逐渐开始了花草图案的独立刺绣工作。花草图样的绣法相较戏服更细致,除了色彩明暗的转变,还需要注意植物的脉络走向,这样绣出来的花草更鲜活逼真。康宁小时候受舅舅影响,每次舅舅用烧红的烙铁在木板上涂抹作画时,康宁则好奇的扒着舅舅的衣角看得出神,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画一些简单的图样,所以做花草以及之后的人物、动物的刺绣时,线条框架的描绘康宁都应付自如,但涉及色彩搭配以及方位层次方面,她便深感美术功底的重要性,“从更长远考虑,临摹只是暂缓之计,要想创新就必须读懂美术这门专业。”而当时恰逢单位内部开班教习美术专业,康宁从最基础的素描学起,除去每天规定的工作时间,她一有闲暇便埋头苦练作画,后来内部班不了了之,而康宁放不下对绘画的热爱,又报名参加了文化宫职工大学美术专业培训班,每周六天的转轴工作,有时晚上仍坚持课程学习,而难得的周日休息时间康宁又一头扎进画室反复练习,时至黄昏,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

一年的坚持,康宁如获传彩之笔,所出绣画已然有了动人灵气,栩栩如生似要破“茧”而出,而对蜀绣的热爱也逐渐化解了她因听力障碍带来自卑的心理,反而无声的世界赋予了她超于常人的感触力,技艺的飞跃使她在工作中如鱼得水,时值春花烂漫季,她以心念为针,以魂魄为线,绣出了一幅锦绣良缘。

汤登勇经康宁同事介绍而与之相识,两人在康宁家中第一次见面,常年与外界声音的隔离,让康宁几乎忘记了如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吞吞吐吐的自我介绍。柳叶细眉,低垂的睫毛下掩映着她清澈的杏眼,鼻尖微翘衬出几分俏皮活泼,康宁的温婉清秀似清禾微风滑过汤登勇心尖,霎时姹紫嫣红开遍,目光触及交错,两人抱赧讪笑,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默默不语……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一次与康宁的偶遇让汤登勇犹忆至今,时间已被尘封,刺绣厂的景致如墨汁氤氲,唯独那一抹剪影被手中的绢布衬得明亮清晰,康宁拂袖引线,领如蝤蛴,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柔美之姿尽显。这一刻,她似画中谪仙,山中精灵,令汤登勇一时入了迷,心中誓言暗许。“外在的容貌让我对她好感倍增,但真正打动我的是她工作中所散发出的温婉气质。”如今已是康宁丈夫的汤登勇回望着身边的妻子,谈及初识情景唇角不自觉扬起,康宁接过话头,不太流畅的说道,“我很喜欢读书人,他的文化素养在当时不可多得。”说完不由笑出声来,这句话看似玩笑,细品读来却像是戏曲中唱道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涅槃重生:下岗后的“幽女神思”到享誉各地的“康宁绣”

1995年,受市场经济格局发生变化,当时一部分企业受此冲击大多名存实亡,康宁工作了17年的重庆挑花刺绣厂名列其中,单位解体后,40岁的康宁再尝待业辛酸,时常一人在家暗自神伤,丈夫一人负担家庭生活开支也让她心生愧疚,面对心事重重抑郁难抒的康宁,汤登勇劝说:“蜀绣作为中国千年的传统文化在重庆已基本绝迹,而一个文化在面临绝迹时,一旦服输就是傻瓜,既然喜欢就应该坚持,让这门手艺传承下去,哪怕绣得再差,只要有,就是个闪光点,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康宁心有所动,几个月后重拾绣针,机缘巧合下她以“试水”的心态花费一年的时间为西藏宗活佛教喜饶饿热绣制了肖像画,意料之外得到了对方的大力肯定,并再次向她寻求合作。完成与对方的承诺后,康宁婉拒了对方提出的第三次合作,并潜心在家研究针法技术,在如何创新蜀绣流派上倾注了大量心思,丈夫一路陪同与她远赴各地汲取经验、探访名师,在双面异色、异形绣的基础上自创针法与绣法,创造了正反绣面同始同终的刺绣技术,打破了传统的“先正后反”顺序。1999年,第一次运用此针法创作的《幽女神思》作品,在“重庆市旅游产品新产品设计开发大奖赛(1998年)”展览中一经亮相,便吸引了各界人士的目光,电视媒体争相报道。这次的参展为康宁带来了无数的荣耀和夸赞,沉寂了多年的重庆蜀绣重现人们视野。

《幽女神思》的展出让人们认识了康宁,同时其独创的互扣针法晓谕业界,第一次参展获得的成功让康宁和汤登勇始料未及,其初衷只是简单的交流学习,作品的选择仅仅源于创作时的心境。

《幽女神思》的正面为一位窈窕淑女慵懒侧倚,罗裙及地,衣带轻挽,右手支颌,宽袖顺势滑落露出白玉藕臂,少女目视前方,似怨似泣,眼中尽显惆怅之色;而其反面为少女神伤的背影,右下方一只长毛黄猫匍匐在侧,像是在安慰画中之人。在当时康宁的作品中,《幽女神思》并不是最好的,甚至还存在不少瑕疵,比如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臂描边线条稍有偏差,使之看起来有如断节莲藕缺乏美感,但这幅绣画却是康宁艰难时期最真实的反映,是一份情感的记录,是一段时期的鉴证,所以意义非凡。

《 眈·啸 》(异形异色双面绣)

绸纱作底料、彩色丝线进行刺绣,创新釆用PC耐力板作装裱內衬板,表层用玻璃板作护板,用优质的紫光檀作绣框。使用自创的新针法,在一张绸纱上用两颗针同时刺绣正反两面不同图案,一次成型“虎”的异形异色双面绣。正面的白虎沉着冷峻、积储能量、蓄势待发;反面的黄虎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呼之欲出。厚积薄发,虎如此,人亦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 谜 》(异形异色双面绣)

作品的正面图案是一个身着红衣素裙的少女,眉清目秀,如花似玉,正神情娇慵地凝视着远方。反面是同样的头花和服饰,但却从头到脚透出一副色泽阴暗、形象逼真,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骨架。強烈的视觉冲击,使人产生震撼!

薄如蝉翼的绸纱,阴阳各异的图案,幡然醒悟的感叹:人生变化一念之差,正邪无常一步之遥。它形象地告诫世人:真、善、美有时就为一念之差会朝着它的反面转化。作品的寓意,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感悟各有不同。

康宁的双面绣一时名满山城,许多人慕名而来想拜入师门,刺绣厂解体后各奔东西的同事也登门拜访,很长一段时间内康宁家中门庭若市。

1999年10月,康宁荣获了“巴渝十大民间艺术家”称号,之后受国内外艺术展邀请赴各地表演交流。

2004年11月,康宁凭作品《谜》获得了“中国民间艺术百绝群英会”金奖,2008年8月,受北京奥组委邀请,带着《谜》等蜀绣作品进京展览,一名英国收藏家在参展期间偶遇这幅作品,对康宁精湛的刺绣技艺惊叹连连,甚至出价50万购买,康宁有些犹豫不决,这幅作品花费了她一年的精力,创作难度胜过此前所有,与丈夫沟通后婉拒了对方的要求。“一方面,技艺的深浅展现在她的作品中,出售后拿什么来体现;另一方面,世代流传好过流入民间不知去向,精神的延续比金钱更重要。”汤登勇一句话点破“玄机”,康宁心下恍然。

《谜》的正面图案是一个红衣素裙少女端坐青石,神情娇慵;反面是同样的头花和服饰,但却透出一副色泽阴暗、形象逼真,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骨架。阴阳各异的图案,幡然醒悟的感叹:人生变化一念之差,正邪无常一步之遥。它形象地告诫世人:真、善、美有时就为一念之差会朝着它的反面转化。作品的寓意,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感悟各有不同。为了完美呈现骷髅的形态,康宁煞费苦心,对人体解剖学知识一窍不通的她每天呆在书店里研究人体的骨骼构架、熟记各部位名称,然后绘制图样不断修改,绘画与刺绣的结合十分考究个人功底,针法拿捏不准很难达成作品预期效果,在薄如蝉翼的绸纱上完成人鬼合一,正反照应并隐针藏线,康宁在挑战自己,一年后,双面异形异色绣《谜》震惊世人,从此“康宁绣”称奇业界。

文化传承:路漫漫其修远兮

如今重庆从事蜀绣行业百人有余,康宁在从刺绣工到中国刺绣艺术大师的路上行走了近40年,苦乐尝遍从未放弃,兴趣为师领入门,坚持,成就了她在业界中的泰斗地位。如今她的事业,不是继续创新立意,而是如何将自己一手技艺传承于世,这条路艰辛无比,曾经也为此磕得伤痕累累。早期授课,康宁坐下无虚席,从各地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足有百余,其中有一时兴起,有人云亦云,有为财为利,一段时间下来,所剩学生寥寥无几,有人甚至打着“师从康宁”的名号招摇过市,折损了康宁在业界中的形象,并且质疑她开班授课的意图,汲取教训后,康宁和汤登勇谢绝了一切陌生拜访,认真梳理了这次“失败”的原因,之后在学生的选择上做了较为严格的规定,目的只在于寻找可以挑起大梁的蜀绣传承人,“25岁以下的年龄限制,外人听起来或许有些苛刻,但一个手艺从简到精的学习相当于与时间跑一场马拉松,学生年龄过大,甚至与老师相仿,那传承又怎么得以继续?”汤登勇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但如果资质很好我们会欣然接收。现在十几个学生都是兼职的形式在我们这里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虽然我们期望他们更心意专一,可现在工作室的收益条件还很难满足。”

与其说蜀绣成就了康宁,不如说康宁救活了重庆蜀绣,曾经的同僚各自转行,康宁独自一人苦守蜀绣,如今的她获得了赞许和肯定,但在鲜花掌声之下隐藏了对蜀绣传承深深的忧虑,“人们很容易因外表的美丽而爱上一个人或一件事,但长此已久能否初心不变,总是莫测难辨,大家都说传承势在必行,但我觉得这其中还有个‘缘分使然’。”康宁低头检查手中绣了一半的虎头,一面白虎沉着冷峻,一面黄虎眦目獠牙。

《谐和》(异形异色双面绣)

扑捉猫、狗的微妙瞬间,将猫的灵巧,狗的忠诚展现在同一绣屏的正反两面,一面是惟妙惟肖的小猫,另一面是机警威武的小狗。借物达意“和谐相处、万物共存”。在地球上,任何生灵都是大自然的子民,他们的共存是为了达到生物链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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