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法绥
高中历史课本的明朝部分有段文字:“东林党人为东林书院一批关心国事的知识分子。他们把书院的首创者顾宪成的名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制成楹联,悬挂于书院大门两侧”(《中国古代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第126页)。课本的编写者,大约是沿袭了诸多对联选注本上的说法,但这一说法并无史实根据。
这副对联在新中国成立后最早为人所知,是邓拓(马南邨)于1961年写的一篇《事事关心》,文中点明它的作者:“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平心而论,文章在当时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这副对联之名声大振,是在“文革”初始。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首先向“三家村”挥起屠刀,《事事关心》被归于“假介绍‘知识之名,行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实”而发布全国(《解放军报》、《光明日报》1966年5月8日《邓拓的〈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新华社通稿)。这么一下子,全国都知道这副对联了。“文革”结束后,它的知名度更高了。这是因为:一,初中语文课本第五册收有《事事关心》;二,“三家村”中的唯一幸存者廖沫沙重新书写了这副对联,上款书“明代东林先贤顾宪政撰联”;三,一度有些人对某些社会现象有抵触情绪,模仿这副对联道:“风声、雨声、不吱声,了此一声;国事、大事、不问事,平安无事。”胡耀邦同志知道后,认为太消极,建议改成“风声、雨声、悲叹声,枉此一声;险事、难事、天下事,争当勇士”。许多报刊对胡耀邦同志此举作了报道。无庸置疑,在此三者的基础上,高中历史课本又言及对联及作者,更为“顾宪成撰联”增加了一块超重砝码。
近些年来,探讨这副对联的专文,笔者所见有两篇:赵承中《一副名联的作者及其他》(《文史知识》1983年1期)、苏迅《与其他错么还不如你错》(《读书》2002年5期)。两文相同的是,均指出对联来源于无锡顾氏族人中流传的一则故事:少年顾宪成勤学苦读,有官员当面考察他的学识,出上联“风声……”求对,顾敏捷地答曰“家事……”。故事中略异的是,赵文说官员为布政使陈云浦,苏文则说是无锡孝廉陈以忠。另外,对对联文字的认可也有不同,苏文说,1921年版《无锡大观》一书刊出对联时,“关心”为“在心”;还说,“曾目睹东林旧联的无锡耆硕也绝大多数坚称当为‘在心”,“是邓拓的文章错成了‘关心”。两文最大的不同,是对流传的故事的态度,苏文认为可信,故顾宪成有对联的一半著作权;赵文则认为不能视故事为信史,早期并无此联,因为雍正十一年(1733)编纂的《东林书院志》(光绪重刻本)中,记录了自建院以来一百三十年间的题联和匾额,无“风声”一联。赵文的结论是:对联是不明时代、未留姓名的顾氏后人所撰。
这副对联的履历,综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无锡有关人士的回忆,可概括为:对联原为木质抱对(抱对是书写或镌刻在木板上,楹联是悬挂或镌刻在楹柱上),最先出现在无锡惠山寺左侧的顾宪成祠。出现的年代,由于无记载,已不可知;至于先有故事流传后有抱对抑或先有抱对后有故事流传,也无法说清。联语由惠山顾宪成祠进入东林书院的过程,当地老人则有明晰记忆:1947年2月,吴敬恒、唐文治等三十人发起的重修东林书院的工程竣工之时,东林小学校长顾希炯坚称,祠内联语是其先人顾宪成撰写。工程收尾,遂复制了一副悬于东林书院,复制的对联上,注明作者为顾宪成。邓拓当年见到的,就是这副1947年复制的对联。当然,联语由惠山寺进入东林书院的过程,邓拓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1966年夏天,这副复制的对联,因受“三家村”冤案的株连,被扔在无锡吟春书社前,与大批“封资修黑货”一起被当众烧毁。那副抱对母联,“文革”初期仍在顾宪成祠内,后因社会混乱而不知所终。
在厘清对联的大概情况后,我们可以对它的产生时代和作者作点推断。
对联作为内证,透露了作者所处时代的重要信息。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三者并列,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三者递进,作为上下联宽对完全可以。在联语中,对“天下”含义的理解至为关键。古人有从小至大的“修齐治平”之说,那时所治之“国”,是周天子所辖的诸侯国;而“天下”,则是周天子的“国”,亦即我们今天语境中的“中国”;“国”与“天下”,有大小、尊卑之分。秦汉以还,天下大一统,朕即国家,亦即天下,“国”也就是“天下”。夷夏有别,这个“天下”,是不包括如今地球上其他国家的。“天下”概念的变化,大体说来,是在鸦片战争国门打开前后,林则徐等人被誉为首先“开眼看世界”,魏源《海国图志》、徐继畬《瀛环志略》等打开了人们的眼界。国人这才知道,除了中国(大清),天下还有不少其他国家。因此,要“家事、国事、天下事”构成递进,当出自近代人们的思维、理念和常识。也就是说,这副对联的作者,应是近代之人。
我们再从文献的角度来检测上述推断是否合理。梁章钜《楹联丛话》卷四载有无锡惠山顾宪成祠内顾晴芬(皋)所撰的称颂顾宪成的对联:“立朝与天子宰相争是非,悉宗社远谋,国本重计;居恒共师弟朋友相讲习,惟至善性体,小心工夫”(梁章钜等撰,白化文、李如鸾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6月版,第47页)。如真有“风声”这样精彩的联语,无论有无“顾宪成撰”的字样,毕生勤于搜集对联且影响到儿子梁恭辰的梁章钜,断不会遗漏的。该书最后部分为清末朱应镐撰的《楹联新话》。其中,涉及无锡惠山的对联凡两处:一是丁植卿撰张睢阳庙联(该书四百二十页),一是新建的五中丞祠联(应敏斋撰,祀海瑞、周忱、周孔教、汤斌、李星沅,该书四百四十二页),亦无顾祠“风声”联。朱应镐撰《楹联新话》的大致年代,可以据该书第五百六十四页引《瀛壖杂志》来推定。王韬所著《瀛壖杂志》,据郑祖安为该书写的《题记》,是1875年在广州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1页)。故朱应镐之著,不会早于1875年。综合《丛话》、《新话》均不载“风声”联及1921年版《无锡大观》首次刊出此联,我们可以认为:对联产生的年代是1875—1921年;撰联人处在风雨如晦、列强交侵、国破家危之时,撰联语以激励顾氏后人继承和光大先贤的节操,勤奋读书,以天下为己任,矢忠不息。显然,这是一位国家与民族艰危之时的忧国忧民之士。
下面再对这副对联的来历作点推测。梁章钜《楹联丛话》卷六载有南京“燕子矶永济寺柱联”:“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且言“忘却何人之欤”(八十页)。大约在顾氏族人中很早就流传着达官贵人嘉许少年顾宪成苦读的故事,随着时间推移,内容不断丰富,情节不断添加。在清朝晚期,有人在流传的内容中套用了永济寺的这副对联并制成抱对置于顾宪成祠内。《楹联丛话》初刊于1840年,“风声”联的撰者套用永济寺联在时间上是完全可能的。尽管“风声”联可能脱胎于“松声”联,但化禅意为济世,俾脱俗为参与,无论格调或情韵,都比原联语厚重、豁达、清俊。
最后说一下联语中下联究竟是“关心”还是“在心”的问题。可以认为,“关心”比“在心”更具合理性:一,“文革”前东林书院的对联,邓拓为亲见,除《事事关心》一文,邓拓还写有一首诗《过东林书院》:“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诗初刊于1960年9月7日《光明日报》,题为《歌唱太湖》;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邓拓诗词选》,题为《过东林书院》)。很难相信,以严谨著称的历史学家邓拓,会把三番两次强调的“事事关心”看错。二,“入耳”的“入”是当然仄声,而“在”属怀来辙仄声;“关”属言前辙,平声。故“在心”违犯了对联的格律要求。三,从词语内涵看,“关心”表示了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主动精神,“在心”则似被动接受,张力较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