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白
寻找香妮儿
□刘太白
就这样离开了?就这样全部离开了。我躺在病床上,心情惆怅。那些前来探视我的亲友们带着悲戚而又激动的语气叮嘱我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然后,他们轻手轻脚地逐个退出这豪华的单身病房。我连点头示意的动作也做不了,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道。我只能目送他们离开,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玩具从此一切无望的孩子。
脚步杂沓。所有的人都走了。连急于对所发生的一切有所解释的李孟阳也不见了踪影。静穆的病房里留下的只有千篇一律的花束。它们摆满了茶几、沙发、床头和所有的旮旮旯旯。虽然鲜艳无比但能保持永久吗?就像昨天的我还仪态万方地指挥着整个集团的千军万马,到今天却折戟沉沙残兵败将一样躺在病床上。我是习惯于被人簇拥的。就在刚才,病房内外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公司同仁、下属、亲戚、朋友,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无论来探视的是什么人,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样,关切地询问我的伤势,仔细地了解医生的治疗方案,认真地提出自己的各类建议。后排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我受伤的经过,探究各类可能存在的因果。一切都活像集团公司就要召开一次即将作出重大决定的董事会。人们心里明白,这个名叫周洁心的女人与他们的关系太大了。她是他们综合利益的忠实代表。死生之事,大矣。
我内心其实明白,昨天夜里,我虽然是沿着别墅的弧形楼梯从二楼直翻滚到了一楼,但我的伤情还谈不上十分严重。我在翻滚的过程中,头脸不断在楼梯上剐蹭,造成了我轻微的脑震荡,身体多处破损流血。医生剃光了我的头发。我的全身被缠满了绷带。这让我看上去像一个重伤员。其实,最严重的部位不过是右臂的骨折。那是我摔倒在楼梯上时试图在栏杆上撑住自己的身体造成的。现在已被医生矫正复位,打上了石膏,不是那么痛了。
我最难忍受的是心里的烦闷。我实在不喜欢自己的时间和心情都被前来探视的人们所绑架,我需要彻底安静下来,需要把所有的头绪捋一捋,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还需要做一些什么。于是,我示意一直坐在我床前既要应酬来往宾客又要时不时表示对我的关切的李孟阳近前来。李孟阳温柔地俯首过来听我说话,完全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形象。我对他说,让大家回去吧,去忙他们自己的事。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病人需要休息,这要求当然一点也不过分。李孟阳转告了我的意思并频繁地代表我和他本人表示谢意和歉意。
人群退尽,李孟阳再次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声,洁心。显然,他想对我说点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阻止了他。我说,也包括你。
李孟阳当然明白了自己的多余。他立马就黯淡了眼神,尴尬地退出了病房。
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香妮儿。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找到了香妮儿,我将要怎样好好地待她。香妮儿的父亲童建柱俊朗健硕。她的母亲田芳梅容貌秀丽。她本人也应该是一个清丽可人的美女。香妮儿本人受过大学教育。我想象,她一定气质高雅,清纯宜人。我可以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女儿,送她到最好的大学去进修,最好是拿一个MBA。我要送给她各种世界名牌,让她尽情地打扮自己。我要她人见人爱,像一个明星一样。当然,我最终希望她成为我一样的高级企业管理者,带领一个团队在商场上纵横驰骋。我会尽力帮助她辅佐她,促成她走向成功。如果她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甚至作好了为她另外建立一个商业王国的心理准备。谁叫她是香妮儿呢。
愿望也许很美好,但现在一切都砸了锅。我太过于性急莽撞了。我竟然在找到她的那一刻让她抽身走掉了。连我的意图也没能让她明了。而我自己也摔了个遍体鳞伤。
我后悔,非常后悔。我要是早些年回到南湾去,在香妮儿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见到她,我兴许会把她接到省城,按照我的意愿对她进行全方位的培养,把她塑造成一个真正的淑女,让她从此过上幸福生活。那样,我的心情也许会平静如水。
的确,南湾,这个江汉平原上最为普通的农村地名,三十多年来,我没有须臾能够忘记。我在那里走出了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南湾的水土养育了我长达三年。而且差一点,我就要和伟人说的一样,在那里扎下根去,长成一株野草,甚至开出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来。南湾就像我身体上的一个胎记,随着岁月的流逝,可以长大,颜色可以变淡,但却永远不会消失。
我并非是不想重游故地。报章上,电视上,网络上,多有知青重返插队故地的故事。也有插友时不时地前来邀约,去寻访青春的影子,去重温激情燃烧的岁月,去感受衣锦还乡的荣耀。我曾经无数次地陷入矛盾和纠结中。但,是不是所有的往事都可以回望?是不是无论何时心中都不会再有愧疚?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坦然面对?这些问题我可真是拿不准。它们要比在公司里作投资决策复杂一万倍。
何况还有李孟阳。
李孟阳说,南湾,那是我和你的伤心之地。我前世受过的苦,后世要受的苦都在那儿受尽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回去了。有了他这句话,尽管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意曾经覆盖到南湾所在的襄南市,但我们一次都没有到访过襄南。即使是路过,也只是匆匆一瞥,连吃一顿饭的机会也没有留下。
南湾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离开它回城那一段时间的光景。那次招工我被刷下来了。我们那个知青点一共有十个知青,只有李孟阳和另一个女知青得到了返城指标。公社的知青办主任把我和肖晓丽两个被刷下来的女知青叫到公社去谈了话。他给肖晓丽的评价是思想上政治上进步很大,劳动态度好,改造有成效。今后要注意的是要进一步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彻底改造世界观,全面成长为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对于我,知青办主任也给了很多肯定的评价。但致命的一点却是要我进一步转变劳动态度,时时刻刻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听得出来,这是说我一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参加排练和演出活动,好像是逃避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想不通,为什么李孟阳一个大男人也是常年在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也没有参加什么体力劳动,他就可以拿到招工表?无外乎是因为他的在一九六六年就被打倒了的父亲现在已经被解放,还参加了老中青三结合,担任了省城里重要的革委会的副主任。
从公社回南湾知青点的路上,肖晓丽一直在劝我,叫我想开一点。她说她的,我一直不吭气。肖晓丽当然可以平心静气地对待这次落选。她自己原本就没指望这次能够拿到指标回城。她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本家。这一次能够被纳入省城招工的考察范围,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何况知青办主任还特意找她谈了话,虽然指出了她的不足,但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要肖晓丽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下一次她就可以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代表顺利地踏上返城的道路。而我呢?我虽然常年在排练节目,那也是尽心尽力的,说起来不过少了几天的日晒雨淋。我也是做出了成绩,流下了汗水的。我出演的节目因为质量优秀,参加了全公社的汇演,还参加了市里的调演,为南湾增了光也为我们知青增了光。这些功劳知青办主任只字不提,还说我劳动态度不好。这一次已经争取不上了,但要改变领导的这种印象,争取下一次的招工指标,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回到宿舍,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委屈,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肖晓丽在床沿坐着一直劝慰我,一会儿给我绞来一条毛巾让我擦脸,一会儿端来一杯热水让我润喉。我则毫不理会,只是毫无顾忌地哭,好像要把所有的郁闷都化作眼泪流出来才罢休一样。
肖晓丽正在为她给我打来的晚饭我一点都不想动而发愁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李孟阳的声音,周洁心,周洁心,你出来一下。
我不想理睬李孟阳。他总是为传播一些小道消息来找我,而且每次都是一惊一乍的。但肖晓丽却在宿舍里代我答应了,李孟阳,你等一下,洁心一会儿就出来。肖晓丽兴许认为这是一个让我止住悲情的好机会。
李孟阳是中学时高我一届的同学,从下乡以来就一直追求我,而我则不置可否。这些肖晓丽她们都知道。
肖晓丽劝我说,难道你要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吗?我这才警醒,接过肖晓丽再次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走出了宿舍。
那是冬天,天黑得早。李孟阳也似乎并没注意我脸上的泪痕,只是拉着我往田湖岸边上走。以前,李孟阳有什么他认为是秘密的事总是拉着我到田湖岸边上去说。
我跟着李孟阳来到了湖岸边那棵大槐树下。李孟阳说,洁心,我给你一样东西。他在随身斜背的黄挎包里摸索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借着微暗的星光看到了纸头上的“招工”两个字。是一张招工表。
哪来的招工表?
李孟阳说,是我的,现在给你了。
我一下子把招工表紧贴在胸口,真的,给我了?
是的,是真的。
可以招工了,可以回城了!我止不住心中一阵狂喜。我连声对李孟阳说,谢谢你,孟阳,谢谢你。我紧紧地握住了李孟阳的双手。李孟阳说,不用谢,你高兴就好。
但我陡然意识到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便问,孟阳,你给我了,你自己呢?
黑暗中,李孟阳笑笑说,我再说吧。我爸出来了,他总会想办法的。
李孟阳说,本来这次我们南湾知青点只有一个招工名额,那是指定要给童建柱的。童建柱是南湾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知青点负责人。据说给他指标是要安排他到市党校去学习,然后委以重任。
李孟阳说,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招工指标可以带帽下达。既然这样,我也打电话回省里让我的父亲给我活动了一个带帽下达的指标。
我问,那为什么这次领招工表的知青里没有童建柱?
李孟阳说,童建柱不愿意回城,给公社和市里写了决心书,要扎根南湾一辈子。过不了几天,市里就要号召全市知青学习童建柱的先进事迹了。正是因为童建柱不走,才有了多余的一个指标,把你们几个都纳入了今年招工的考察范围。
童建柱不走?李孟阳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招工表送给我,也不走?我突然意识到接受这份招工表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我忙不迭地把手上的招工表递还给李孟阳。李孟阳说,怎么,你不要?
嗯。我慌乱地点头,这是你好不容易弄来的,我不能拿走。
李孟阳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边说一边退了几步,转过身来就疾步向知青点走去。
李孟阳在后面边追边说,洁心,洁心,我是真心的。
我撂下一句话,让我想想吧。
我的问题越想越复杂。我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我从心底不喜欢这种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每天都要干繁重的体力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生活。我从没打算要在南湾生活一辈子。我从城市来,还得回到城市去。关键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和谁一起回去。当然,我希望我、肖晓丽、李孟阳、童建柱一起都回城里去。我们虽然只是一所中学的先后同学,却都是街坊邻居,是儿时的玩伴。我们一起下放到了南湾,在经过了一次重大的人生洗礼以后,应该一起回去。如果可能,还应该带上田芳梅。她虽然不同于我们,只是南湾的一个回乡知青,但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已经经历了三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想当然。回城是有指标的,必须要碰机会,看表现,看能力,看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如果可以选择一个同伴,我当然要选童建柱。下放到南湾,是他邀约了我。他是男生,我是女生。他年龄大,我年龄小。仅仅就道义上来说,童建柱也应该带我回去。
但,这种可能性在去年冬天好像就已破灭。
去年冬天,市知青办把童建柱树立为下乡知识青年活学活用的标兵。鉴于童建柱的先进事迹都是一些如何挤时间学习《毛选》啊,如何虚心向老农学习农业生产技术啊,如何狠斗私字一闪念啊,如何坚持艰苦朴素的生产生活作风啊,如何引导知青群体同坏人坏事作斗争啊这样一些点滴闪光的琐事,公社组建了一个童建柱同志事迹报告团。除了童建柱本人外,还有肖晓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讲自己如何在童建柱的影响下改造自己剥削阶级的世界观。我则因为普通话说得好,专门讲述童建柱本人不太好讲的先进事迹。我们在全市所有的知青点巡回演讲。最后所有的知青先进事迹报告团到襄南市集中向市革委会集体汇报。
那天下午,我在市革委会第一招待所误闯进了领导们的休息室。我亲耳听到一个市领导说,像童建柱这样的把政治学习落实到自己言行中的好青年,这种点滴中见功夫的实诚人,我们要大树特树,大力培养。这样的人我们要推荐上大学。我对于这个听来的消息很兴奋。我尴尬地退出那间休息室之后就想马上找到童建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我兴奋地想,只要童建柱上大学先回城,我再在南湾吃苦努力个一二年,也争取当个先进,也会被领导赏识,给我一个回城指标。到那时我就可以和童建柱在一起了。想完了这些我脸红了。我意识到我这是喜欢上了童建柱。不,不仅仅是喜欢。要说喜欢,平日里我主动去给他洗衣被,他主动帮我完成劳动定额;家里捎来了什么好食品都要相互匀一匀。这些行为早就被我们的插友看在眼里了。但那天我决定去告诉他这个上大学的消息其实是要共同商量我们的去留问题。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
还好,那天晚饭后知青办安排我们自由活动。肖晓丽知趣地拿着会务组发的电影票一个人去看电影。我约童建柱陪我去逛逛街。
隆冬的夜襄南寒冷寂寥,街上少有行人。我和童建柱虽然并排行走,却分得很开,连昏黄的路灯光也很难把我们的影子叠加在一起。我们无处可去,只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知青点的事。北风乍起,沿途墙壁上纸糊的标语被吹得簌簌作响。我冷得一哆嗦,不禁缩了缩脖子。我看见童建柱开始解他那件军大衣的纽扣,以为他是要脱下军大衣披在我身上,心里不禁一热。但他终是没有,只是解开了两个纽扣就把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把大衣给我,而是不敢,怕别人看见了说不清楚。
我们到那里站一下吧。童建柱手一指路旁。那是新华书店的一个墙角,很宽敞。大约是用来办墙报的。
我们来到墙角里,没有了风,跺跺脚,人就暖和了许多。童建柱说,周洁心,你今天找我,有什么重要事吧?
我说,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今天听市革委会的一个领导说,市里准备推荐你去上大学,我给你道喜了。童建柱听了不作声。
我说,童建柱,这么好的事你难道不高兴?
童建柱说,周洁心,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刚到市里来的时候,市知青办的领导就告诉我了,我已经拒绝他们了。
他居然拒绝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我有些发懵,顿时觉得六神无主。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对他说,童建柱,如果有一个需要你离开南湾返城的理由,你会去上大学吗?
童建柱想了想说,没有,不会有这样的理由。
我有些急了,情急之下我冲口说出一句话,你说我呢,我要不要回省城去呢?
这一回童建柱沉默了。我感觉到自己脸色发红,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不料,他也正看着我。我立即低下了头。我想他当时也应该和我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半晌,他说道,周洁心,你难道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他一边问我一边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们刚到南湾的时候,在欢迎会上,当着送我们来的襄南知青办的领导,公社的领导,还有南湾村的贫下中农代表们,我们所表的决心。童建柱代表男知青,我代表女知青。我们都表示要在南湾村扎根一辈子,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一抬头,童建柱正看着我,他的目光热情而坚定,那只手依然伸在我面前。我心头一热,很想去握住这只肯定是充满了温暖的大手。但我马上意识到我这是要答应某种邀约,某种注定会改变方向的邀约。
我忍住了。我说,童建柱,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我当然一时什么也想不清楚。我的头脑乱成了一团麻。尽管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童建柱把他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到底还是脱下来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暖意。只是觉得我在内心构筑的堤坝已然被巨量的洪水冲垮。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承认现实,得过且过,随波逐流。
按理说,我已完全没有必要再次和童建柱讨论类似的问题。但现在,一切都将发生逆转。对我来说,接受一个人如此重大的馈赠,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况且,李孟阳的心事一目了然,我将从此和他走在一起。而童建柱从此也许就将与我再无任何联系。不不,这确实是一个重要关口,我不能一下子贸然作出决定。我在襄南举目无亲,父母远在省城,要给他们打个电话也要到公社去。是的是的,仅仅只是当参谋出主意,我也必须找到童建柱,我无论如何得听听他的建议。
第二天白天,我还是和李孟阳一起到大队部去参加文艺宣传队的排练。我心神不宁。那天,我练的不过是一个独唱,相比别人简单得多,但我就是和李孟阳他们的器乐组达不成和谐,闹得大家都莫名其妙。李孟阳当然知道为什么,但他也不理我,显然是在等待我作出决定。
傍晚,排练结束,李孟阳没有和平日里一样招呼我一起回知青点,而是独自一个人提着他那把小提琴走了。我有些气恼。李孟阳这是在鼓励我去找童建柱。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他的心愿。我有些赌气地拐上了去田湖岸边的小路。湖边有一块刚刚围湖造田垦荒出来的湖田。童建柱一定是在那里耕田。
我来到湖边,童建柱、田芳梅和另外两个男知青正在湖边洗手洗脚。他们刚刚耕完了田。我顾不了许多,劈头就说,童建柱,我找你有事。童建柱点点头,安排田芳梅和两个男知青牵着牛拉着犁先回村里去。他则和我走到那棵大槐树下。
说吧,什么事?
我需要你给我作决定。
什么决定?
我把李孟阳让给我招工指标的事告诉给他。童建柱听了想都不想就说,你应该接受这个指标。
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回城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李孟阳从省城起就开始追求你,一直追到南湾和你一起下乡插队。现在,你想回城,他也想回城,他愿意自己作出牺牲把机会让给你。有这样真心实意的追求者,你还想得到什么?
我没有料到童建柱会这么直率地说出他的观点。我也没有料到他的话会给我带来震撼。我多次想过我和李孟阳的关系,就是没有想过李孟阳为我作出这样的牺牲。
我仍旧不死心,下决心要把话全部说干净。童建柱,难道你就一点想法也没有?
童建柱略呆了一呆,缓缓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我不是李孟阳,我不能和他做得一样好。童建柱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生硬,于是转过头来望着我说,洁心,回去吧,接受李孟阳的招工表,听我的话,这是值得的。
我原以为,听到了童建柱完全拒绝我的话以后,我一定会伤心,甚至会哭出声来。但没有,我只是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湖水。那时夕阳西下,晚霞倒映在湖水里,微风吹拂着已经收获过的田野。我的心境竟轻松起来,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童建柱说,走吧,我们回知青点,他们在等我们吃饭呢。
我的最终归宿就在这顿晚饭之前被决定了下来。只是我不知道,为了我真正得到这份招工表,李孟阳搬动了童建柱反复到公社和市知青办去说明情况,说我在知青点的表现是如何如何的好。我的父母是如何身体不好,需要亲人照顾。我的兄弟又都是下乡知青,一个也不在父母身边。这样,李孟阳的这次礼让才得到上级批准,而李孟阳不得不又在南湾呆了多年。虽然他的父亲后来又找关系给他弄来了招工指标,县里却因为他这次让指标行为,认为他扰乱了知青政策,灵魂深处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需要进一步加强锻炼,接受再教育。李孟阳在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也做不成了。他和其他知青一样,被真正安排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李孟阳后来说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尝遍了人间冷暖。直到恢复高考,李孟阳才通过复习考试,勉强考上了一所省城的专科学校,算是脱离了苦海。
更想不到的是我和童建柱在湖边的这一次谈话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单独在一起。从知青点离开回城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再见过童建柱,直到他死去。再次见到他,他已变成了一张泛黄的遗像。
唉,要是早知道有一个香妮儿,我也许会早一些回到南湾去。那是童建柱的女儿,而童建柱在她幼年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香妮儿需要得到帮助。仅仅作为田芳梅的朋友,我们也不应该推卸这一份责任。不不,不能这么说,这只是我现在才有的想法,这是一份迟来的后悔,是我自以为自己的人生获得成功后才能够去做的功课。
一开始我竭力把南湾在心里刻意地屏蔽起来,不去回首。我得和好不容易回到省城的李孟阳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我们的日子过起来以后,所有的生活烦恼都向我们袭来。升工资,生孩子,分房子,小孩入托,上学,后来是下岗办企业,我们应接不暇,无法他顾。我们倒是零星听到过童建柱的消息,又得到了哪一级的表彰了,和田芳梅结了婚了,生了孩子了。但这些已然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联。不是我们变得冷漠,是我们的生活过得都不易。确保低层次的生存状态已经很难,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想抓也抓不住。再后来,我和李孟阳似乎是摆脱了尘世的烦恼。我们搭上了改革的顺风车,我们办了一个企业,掘得第一桶金以后,又涉足房地产,迅速做大做强,成立丰润集团并成功上市。这等于说我们有了自己的王国。我们把唯一的儿子安排去了美国,把双方的父母打发去了天国,把所有需要我们帮助的亲友都安排进了我们的王国。于是在欣慰之余,我才想过去南湾,想起过童建柱。
有一次,我只是试探着和李孟阳说,不知南湾现在是什么样子?李孟阳连连摆手,别和我提这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李孟阳现在的生活已然和这个并不遥远的平原小村庄有了天壤之别。他现在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玩。虽然他还挂着集团董事局主席的头衔,但早在公司成功上市后不久,他就把企业全部的经营管理大权交给了我这个总经理,自己再也懒得去操任何心。李孟阳的玩千奇百怪。最初是普通的旅游,然后是专业的登山,后来又纠集了一班人自己动手制作飞机和潜艇,有一段时间甚至出资研究什么反物质。他不断花样翻新,有些行为近乎于荒诞和疯狂。最近,李孟阳迷上的是拍电影。搞艺术,这倒和他早年在南湾插队时曾是文艺宣传队员有些关系。兴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艺术家吧。但他所拍摄的电影与圆旧时的梦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对那种商业投资的鸿篇巨制也没有兴趣。他只是对他认为有趣或者神秘的某个特殊人群的生活爱好和习惯感兴趣。比如同性恋、单身主义者、女权主义者,抑或是某种古老习俗的尊崇者。他据此拍出了一部又一部小制作的故事片。有时甚至是一部结构简单的纪录片。我认为那不过是在糟蹋金钱,而他却乐此不疲。他把这些电影发到网上,等着收获那些赞叹或反感的评论,从而发起一场又一场他认为有趣的论争。李孟阳因此觉得自己的生活特别充实,为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又作出了贡献,吃饭睡觉尤其香甜。
李孟阳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电影博物馆,以此来奠定他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在我看来,或者说在大多数迎合他的人的心底看来,李孟阳完全是富得无聊,不过是变着法儿打发时光消除寂寞而已。或者,李孟阳只是刻意地掩盖他自己的另一个爱好。没错,李孟阳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漂亮女人。作为省内知名的民营企业家,李孟阳的身边当然不缺少围着他转的女人。李孟阳很精明,他不惹出大的麻烦,有了一点麻烦都是可以马上用钱摆平的。那些勾引过李孟阳或者被李孟阳勾引过的女人也就适可而止。这些,李孟阳甚至并不避讳我。一旦我和他之间有了什么矛盾,他总是让我适时地想起在南湾他让给我的那张招工表。有了这张招工表,我的所有怒气只能烟消云散。
当然,关于李孟阳和他身边的女人,我也是有底线的。这底线至少在二十年前我们双方就已经明了。
二十年前,我和李孟阳都还年轻,要发财想创业的热情无比炽烈。我们听从李孟阳父亲的建议卖掉了我最初开办的一家小型印刷厂,开始投资房地产。李孟阳从他工作的单位辞职出来创建了一家公司。借用老爷子的关系我们接连拿到了几单生意。房地产行业来钱太快了。开始我们的资产还只是成倍地往上翻,后来就开始成几何级数地往上翻。有了钱以后,我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李孟阳借口公司需要发展需要公关,生活变得极无规律。我没想过要去调查他。有钱人嘛,生活出一点格是小节。只要他不忘了他的事业,最终还知道回家,那就够了。尽管如此,李孟阳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那次我是为了一个重大项目的招投标去找他商量的。我们的部下也知道这个项目能否拿到手关系到公司是否能成功上市。终于,一个项目经理告诉了我李孟阳的去处。是省内刚刚开发的一处温泉宾馆。我找到李孟阳的房间按响了他的门铃。
李孟阳一定以为是哪个不知趣的下属贸然闯入,穿着短裤,披一件睡衣,趿着拖鞋打开了房门。他还准备发脾气,一看是我,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回答他,也来不及多想,推开他就往房里闯。肖晓丽披头散发,身着内衣正竭力往被子里钻。
你……你们……。我手指着他们两人气得说不出话。想一想,既不能破口大骂又不能动手伤人,只得气咻咻地转身疾走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孟阳开始反过来到处找我。我也学着他关掉手机切断和公司的一切联系,只身到一个旅游胜地去散心。散心的结果是我决定原谅他。我们的事业正蒸蒸日上,我没有必要拱手让出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我主动回了家,让李孟阳找到了我。
这起风波的直接损失是我们没有拿到那个项目,公司上市也推迟了一年。李孟阳当然追悔莫及,对我说了很多好话。
李孟阳说,肖晓丽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东西,当年为了早点回城,自己主动爬到公社知青办主任的床上去,我的第二个招工指标就是被她挤走的。
李孟阳说,肖晓丽这次接近我也一定是有目的的。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来诱惑我。
我说,打住,李孟阳,我不愿意听你和她的那些臭史,我认栽。这样,我出三十万,你去摆平肖晓丽。
李孟阳说,洁心,我就知道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度,真是大度。
我说,李孟阳,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还有条件,肖晓丽你以后是自然不能和她来往了,她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我的条件是你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我们所熟悉的人有染。不然,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你就会同时处于自己不知道的危险之中,弄得不好就会把你我打回原形。再有,不要惹麻烦,万不得已惹了麻烦一定要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解决。
李孟阳连连称是,赌咒说自己今后再也不会乱找女人了,再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李孟阳当然没能信守自己不乱找女人的诺言。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由他。我得朝他让给我的那张招工表看。总不能说那个时候的李孟阳对我也是假的吧。只要他的荒唐生活不影响大局就够了。
没有想到的是李孟阳这次玩得又大发了。
我一个人去南湾,可以说是被李孟阳逼的。死去了的童建柱和与我从没谋过面的香妮儿就此和我连上了线。
三个月前,我接到了襄南市委市政府的招商邀请函。作为省内知名企业丰润集团的老总,我每年不知道要接到多少这样的函件。我大多没有兴趣。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也没有那么多的投资意愿。但这一次不同。我是在一位分管工业的副省长的办公室里接到这份邀请函的。襄南市的市长当面邀请我,副省长当面嘱咐,周总经理可要到襄南去看一看啰,襄南的投资环境是不错的。我当即答应下来,一定要到襄南去学习取经。副省长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既然决定要去,就一定要作好投资意向的准备。何况,有了副省长的面子,这次到襄南怎么都有一些荣归故里的意味。我希望和李孟阳一起去,最好能一起商量一下怎么去,去了干些什么?
我到江南一个著名的电影拍摄基地去找李孟阳。他正在这里租借场地拍摄一部环保影片,据说要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
我在一栋写字楼里找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女人伏在写字台上,好像共同研究一份什么文件。我侧眼一看,就看见看文件的只是那女人一人。他则低头玩弄着那女人雪白的酥胸前斜挂着的一只玉坠。他们两人都那么专注,以至于我走到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察觉。那女人我认识,是集团总部的办公室副主任田襄。一个颇有风韵的三十岁左右的美女。她是我亲自从一个普通文员逐步提拔起来的,聪明伶俐有头脑,给我出了不少好点子。这次李孟阳说拍电影缺少人手,指名要带走田襄。理由是公司里就这么一个中层干部懂艺术。是的,田襄确实多次主持公司的企业文化活动,也算是懂艺术吧。我同意了。李孟阳正当的用人要求我没法去阻止。但是没有想到李孟阳竟然对她打起了主意。我再能容忍也不能容忍看见李孟阳亵玩我身边的女人。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加重了脚步。
他们两个惊觉,抬起头来。田襄脸一红和我打了一个招呼,说道,周总来了。就退出了办公室。
李孟阳则毫无愧色故作惊奇地问,咦,你怎么来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要到襄南去,特地来和你说一声。
去干什么?李孟阳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杯水。
我恶向胆边生,你李孟阳可以一个又一个地去找新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去访一访我的故旧?我淡淡地说,去考察一个项目。
你一个人?
是的。
什么时候去?
马上。
那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不必再知会他什么了。副省长什么的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了。他也未必想知道。更没必要邀请他一起去了。他的兴趣现在只有电影和女人。
襄南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对我的到来倾注了极大的热诚。在他们眼里,我毕竟是副省长介绍过来的企业家。我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市政府唯一一个女性副秘书长——黄秘专程陪伴我。市长亲自向我介绍了襄南良好的招商引资环境。拿出了他们认为最好的淡水产品深加工项目供我挑选。提出了税费减免,土地出让金优惠等优待条件。我一激动就表示了我有意在襄南投资的意愿。襄南市委市政府立即决定召开全市干部大会来对我表示欢迎。
我虽然见过一些世面,但这种专门为我量身打造的阵势还是第一次见到。走上主席台,面对台下襄南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的热烈鼓掌,我表态近期就要在襄南上项目,将来还要把产业逐步向襄南转移。我要为我的第二故乡的经济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的发言当然获得了满堂彩。那天晚上襄南市的主要领导宴请了我。我喝得有些高了。黄秘亲自送我到襄南宾馆去休息。
我虽头脑晕晕乎乎,还是记得向她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到南湾去看一看。
黄秘说,您安心休息,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我就亲自陪您一起去。
原来这些人真的做足了功课,他们就是冲着我曾下放到襄南来的。
在雍容华贵的总统套房,我睡不着觉。同样是场面宏大,同样是气氛热烈,四十年前我下放到襄南时的情境竟然同眼下颇有几分相似。看来不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决定总要受到激情的感染。
一九六六年,我即将初中毕业。应接不暇的各类新生事物不断地满足着我们的好奇心。突然一下子就不上学了。突然一下子就可以写老师的大字报了,甚至批斗校长和老师了。突然一下子就上街游行了,破四旧,抄走资派的家了。我当然是跟随着童建柱。他是那种所谓根正苗红的红五类。他父亲是部队干部。他们家住在大院里。作为干部子弟,他常穿一身大半新的绿军装出入大院,显得威武又时髦。他从小就是我们街上这一帮小屁孩崇拜的偶像。他大我三岁,即将高中毕业。在学校,他是学生团组织的负责人。他注定了要成为这场运动的一个基层组织者和领导者。我虽然只是初中生,但也是班干部。我得以时时刻刻在他的领导下工作。童建柱讲话有一个特点。他不光是引用最高领导人的最新指示,还常常为这些指示在马恩列斯的原著中找到依据。我当然不知道他引用的对不对,但既然所有的革命领袖都是这么说的,那就一定是对的。童建柱也就一定是对的。童建柱说,我们的行动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是在捍卫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从他的话里意识到我们红卫兵造反的必要性和严肃性,觉得自己刚开始的好奇心是幼稚可笑的,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表现。
童建柱当然不是永远这么一本正经。他在组织大串联的时候表现出了多方面的领导才能。
在去井冈山的路上,他把所有人分成宣传组、后勤组、冲锋组、政工组,让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我当然是最积极的宣传队员。一路上他和我领着大伙儿编快板,拉歌,加油鼓劲儿。
那天晚上,我们就露天野营于黄洋界。大家要体验红军战士不怕苦不怕死的战斗精神。也许是白天太累,汗水流得太多,我竟然发起了高烧。听到我的呻吟后,童建柱和李孟阳在另外两个女生的协助下背起我就走,赶往十几里外的茨坪医院。李孟阳提出要换一换他时他也不干。他背着我气喘吁吁,大步流星地在山路上跋涉的时候,我先是有些羞涩。他不断地叮嘱我搂住他的肩膀以免滑下去。我后来竟有些享受,私下里巴不得这条羊肠小道再长一些就好了。
尽管事后大伙儿都说这是革命战友之间应有的关心和爱护,但依然有人窃窃私语,认为我和童建柱之间是不是有了点什么。事实上我内心里也确实有了点什么。我巴不得每天都看到他,遇事总喜欢向他讨个主意。他呢,也总有和我说不完的话。
我真正的纠结是在大串联结束以后。那时候已经复课闹革命了。我和肖晓丽这些初中毕业生被要求重新上学,童建柱他们那些高中已经毕业的红卫兵却大都无所事事。当然,童建柱本人作为小有名气的红卫兵领袖是被结合进了学校领导班子的。但课是复不了了的。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我们哪能再在教室里坐下来?被斗得惶惶不可终日的老师们再也不知道要教给我们什么了。
伟人适时地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下放农村?我也下放?下放到哪里?和谁一起去?我在等待有人给我拿主意。我的普通工人出身的父母拿不出什么主意。看到我在外面风风火火,他们认为他们的女儿已经足够成熟。
我能够等待的只有童建柱。童建柱在一天下午找到了我们家。我们一起到解放公园去散步。我和他在苏军烈士墓前站下来。我问他,关于下放农村,你决定了吗?
他点头说道,我决定了,你呢?
我说,我肯定是跟着你。
童建柱说,我正是来和你说这件事的。昨天,我和我爸妈商量了。你知道我爸妈吗?
我说,知道,他们是部队的首长。
你不知道的是他们都是抗战时期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昨天,我爸对我说,你们红卫兵造反闹革命都已经一二年了,但你们不要做口头革命派。你们应该参加国家建设。想想我和你妈年轻的时候是凭着一腔热血自觉地奔赴延安,投身抗日。你们现在有伟大领袖专门为你们指引了方向,你们没有理由不听从党的召唤。我妈也说,看你们在城里无所事事,让国家养着你们,你们就心安理得吗?我觉得我爸妈说得很有道理。
你看,童建柱一边说,一边指着苏军烈士墓,这些国际主义战士,当年斯大林一声令下,他们就献身于我国的抗日事业,他们的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我说,我们确实不能做口头革命派,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童建柱说,我们到江汉平原去。那里虽然落后,却是鱼米之乡。我们去那里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作出我们自己的一份贡献。
那天临别之前,在我的提议下,我们花了一块钱在苏军烈士墓前留影一张,以纪念我们作出这个有重大意义的人生决定。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在幻想我和童建柱在一起过集体生活的场景。我其实什么也想象不出,只是无端地觉得兴奋,感到得意。
过了两天,李孟阳找到我。他也是来和我一起商量今后的打算的。他的父亲已经被打倒,但依然有他父亲的战友张罗着让他去部队当兵。
李孟阳说他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当兵很好呀,这当然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李孟阳有些委屈地说,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
我这才记起,文革以来,李孟阳确实也是和我们同处一个团队的。他言语不多,倒是时时处处跟着我,生怕我会吃什么亏似的。
我说,我是要到襄南插队去的,这一次,我们恐怕要分开了。
李孟阳说,为什么要分开?你去插队,我当然也去插队。
你不去当兵了?
不去了,我也要响应党的号召,到国家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他的话又让我热血沸腾起来。我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李孟阳的手,欢迎啊欢迎。
最激动人心的一刻是市革委会召开的全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誓师大会。那一天,人民广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种声势浩大的场景我以后再也不曾遇见过。市革委会的全体领导,全市各界的代表都来为我们送行,加油鼓劲。市主要领导作报告。童建柱代表全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我们一拨一拨身背行李在歌声和口号声中登上彩车,奔赴全省各地农村。
到了襄南,我又发现了我的同班同学肖晓丽。她为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坚决要求下放农村。我觉得我真是来到了一个革命大家庭里,还会有更多令人兴奋的事在等着我们。我坚信,我们是胸怀一个共同的远大目标,走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
我一直闹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如火的热情开始降温,开始冷却,直到最后走向反面。兴许是环境过于恶劣,身体过于劳累。南湾本是围垦起来的湖区。从城里来的我们和当地的农民一样,没有拿出什么战天斗地的新花样,同样只能土里刨食。而那些诸如薅草、耘田、播种、施肥的农活不仅肮脏而繁重,而且需要技巧。我们缺少那份耐心,也缺少那份体力。还有就是当地农民对我们的态度。他们当然谈不上对我们进行什么再教育,有的只是对我们的鄙视。我们的不会劳动,我们的城里的生活习惯被他们认为是好逸恶劳。而且,我们还被认为和他们争食。南湾本来就人多田少,来了我们十个知青,粮食就更紧张了。村里人对我们敬而远之。
当地人中只有田芳梅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她是回乡知青,也在市里上了一年多中学,被村里安排和我们一起劳动。也许是她对我们到来的好奇心始终没有减退,她几乎成了我们知青和村里人之间的一座桥梁。传递相互之间的信息,传授她刚学会的农活技巧,告知我们民风民俗,甚至闲暇的时候和我们一起谈天说地。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直到我们陆续回城以后,回过头来,我们才发现,她这么做大多数时候是为了童建柱。她喜欢和他在一起。而在当时,我们竟然全都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应该说,最初我们对农村还是保持了某种热情的,劳动虽苦虽累,心中虽也不时有所埋怨,但童建柱不时组织的政治学习却总是能按捺住各种不良的苗头。还有我们对丰收的渴望。最起码我个人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充满了期待。但不久,我们就有了泡沫破灭的感觉。
腊月二十这天南湾村分红。我们早早地来到队部准备拿了钱以后就集体请假买车票回家过年。在寒风中,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大队会计拿出一白一红两张大纸贴在队部外面的墙壁上。上面用墨笔抄好了账目。红纸上是进钱户,白纸上是超支户。南湾村当年的工价是四毛二分钱,比上一年的五毛六分有较大幅度的下降。账目上说,今年年成与去年相仿,工价下降的主要原因是村里增加了十个知青吃饭。知青中的进钱户只有童建柱和肖晓丽两个人。童建柱进钱三十多元,肖晓丽则只有区区五元钱。其他人则都是超支户。我也是超支户,虽然只是超支三元多,但总是上了白榜。我心里很不舒服。李孟阳则超支五十多元,是知青中超支最多的一个。
看了榜,童建柱组织了全体知青的政治学习。无非是学习语录,学习两报一刊社论。各自检讨自己的劳动态度和劳动纪律。大家例行公事,依次发言。不料,最后一个发言的李孟阳突然说,我就搞不懂了,我们来到南湾连自己都养不活,超支,还被农民说成是工价下降的主要原因,这算是接受哪门子的再教育?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连童建柱也一下子噎住了。要在往日,李孟阳的话是有攻击知识青年政策的嫌疑的。那是要犯大错误的,必然要全体共诛之,全体共讨之。但这一次,最后只是由童建柱闷声闷气地总结道,我们还是要多在我们自身上找原因。政治学习也就匆匆结束了。
来年开春,南湾村组建文艺宣传队,知青们争先恐后地报名。所有人都美其名曰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上级交给的政治任务。后来只有我和会拉小提琴的李孟阳入选。大家都明白,参加文艺宣传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既免了身体的劳累,又能拿到最高的工分,政治上还有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我进了文艺宣传队,感到的是幸运,是得意。刚刚下放到农村的那种高涨的热情到此烟消云散了。
在陪同我去南湾之前,黄秘对我说,周总,你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重回故地,也许下面的干部想见一见你呢。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喜欢排场,她好提前作安排。还有什么样的排场比得过全市干部欢迎大会?
我对她说,我这是纯私人性质的探访,不需要惊动任何人。
她说,我明白了。迟疑了一下,她又说,那您还需不需要见到什么人呢?
田芳梅,南湾村的田芳梅。我冲口而出。
行,没问题。她接着就打开了电话。
我知道她在安排布置,就对她表示了感谢。
我们两个人坐上市政府专门安排的一辆越野车出发。一路上,女副秘书长都在介绍南湾的情况,历史的沿革,改革开放以来的各种变化,今后的发展大远景。我则欣赏车窗外的风景,漠漠的水田,远近绿荫掩映的村落。这些和三十多年前并无二致。但公路上飞驰的都是载重的货车和豪华气派的小卧车。这表明现代化并没有把这里遗忘。黄秘还特意提起一些襄南的名人,似乎要拉近我和襄南的距离。可惜我都不甚了了。
我后来问她,知道一个叫童建柱的人吗?
她说,听说过,是南湾的一个下乡知青,后来在劳动中死去了。
我又问,他死了,市里给过他什么说法没有?
黄秘抱歉地笑笑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紧接着她又说,这个知青就是您要见到的那个田芳梅的丈夫啊,一个下乡知青,娶了一个乡下姑娘,真的是做到了扎根农村一辈子,无论怎么说,都是很了不起的。
看来精明的黄秘是做足了功课的。见我不置可否,黄秘又说,这田芳梅一定也有过人之处,一个农村姑娘怎么就能吸引住一个省城的知青连城也不想回就心甘情愿地守着她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有些隐隐作痛,觉得黄秘说得并不完全对,但又找不到可以辩驳之处。
这是第二个这么认识童建柱的人。兴许大部分人就是这么认识他的。第一个这么说的是肖晓丽。她是在一次拜访我和李孟阳的时候说出这话来的。肖晓丽本人年轻时过得不是很顺。她回城后被安排在一个街道办的工厂。结婚不久就离了婚。后来厂子也垮掉了。她靠祖上传下来的几间门面过活。这让她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也让她有了后来和李孟阳发生那档子事的机会。
那次肖晓丽劈头就说,报告给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
什么消息?我和李孟阳同声问道。
童建柱死了。
我和李孟阳吃了一惊。啊?怎么死的?
听说是耕田的时候死的。
耕田还可以死人?累死的?
我们三个人谁都不能回答自己的疑问。只是不约而同地感慨。肖晓丽后来就说,不知那个乡下姑娘田芳梅有什么好?童建柱一定要在乡下守着她。然后肖晓丽就开始嘲笑我,说我那时候死心眼偏偏看上了童建柱,不料人家心里早有人了。我担心李孟阳会不高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料李孟阳说,肖晓丽,难道你那时就没有追求过童建柱?
肖晓丽并不显尴尬,是啊,我们几个女知青哪一个不喜欢童建柱呢?他当时在我们心目中简直就是英雄的化身。
我仔细想想觉得肖晓丽的话很是。年轻时的想法嘛,很正常。然后我们几个人开始做饭,不再提童建柱。是啊,那时,我和李孟阳还住在筒子楼里。我们的事业还八字没有一撇。双方的老人需要我们照顾,孩子的学业让我们揪心,我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已经管不了天荒地老的英雄情结了。
越野车停在了村口。我原以为马上会有成群的孩子围上来抚摸摆弄这辆豪华的坐骑,但没有。连行人也看不见几个。只有一家小卖部前闲散地坐着几个人,都是中老年妇女。我对黄秘说我要到村里去走一走,她答应了。她则走到小卖部那边去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打听童建柱和田芳梅的事了。
村子里大都盖起来楼房,村里的主要干道也变成了柏油路,再不似三十多年前那样泥泞难行。我依然能辨别得出大体方位。我记得我们知青宿舍是在村子的另一头,离村民们有一段距离。宿舍前应该有一个煤渣碾就的小禾场。上面被我们画了白油漆线。这样,我们既可以用它来打场,也可以用它来打排球、羽毛球。沿途我都没有看见什么人。遇见一两个也是和我擦肩而过,没人认识我。更没有人对我这个衣着光鲜的来客感兴趣。听到的最多的是噼噼啪啪的麻将声。
走到村子尽头,那片禾场居然还在,而且被人扩大并被筑成水泥地面,只是没有了那些球场白线。禾场前是那栋早已破败不堪的知青宿舍,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了门,没有了窗户。房间里则满是杂草,腐烂的树枝,间或可以看见废弃的锈蚀的农具。我勉强围着整栋房子转了一圈,生怕一不小心踩到蛇和蟾蜍。临路边的山墙上倒是用白石灰粉出一长溜,上面用红油漆显目地写着一条标语:少生孩子多养猪。仔细辨认,那里压住的正是另一条字迹漫漶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我正暗生感慨,黄秘在身后叫我。她说,我刚到南湾村村委会去过,因为怕打扰您,就没叫村里的人跟过来。
我说,你去找田芳梅了吗?
黄秘说,知道市里要来人,村委会早就去过她家告诉过她有人要来看她。只是田芳梅平时就不愿意见什么人,村干部和她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他们说她一个人住在田湖边的旧房子里,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给她重新划了宅基地,她也不要。不建新房也不搬家。她和村里的人,甚至她自己的亲戚都不大往来。
我说,田芳梅确定是住在田湖边吗?
黄秘说,是的,村干部都这么说的。
我说,我一个人去湖边找她就行,烦你到村委会去等等我。
黄秘说,行吗?
我说,行的,一定行的。
我再次和黄秘分手,按照自己大致的印象向村外走去。走出村尾,田湖就浩渺在眼前。墨绿的残荷和灰白的苇花萦绕着湖堤向两边延伸。微风吹过,水波轻扬。放眼望去,波光粼粼的远方竟与天际相接。一切都与三十多年前的记忆毫无二致。近岸处,那棵大槐树仍然亭亭如伞盖。只是树后,兀立了三间陈旧的瓦房,倒和这古树相约为伴。这一定就是田芳梅的家了。
我走近前去,这房子和普通农家没什么两样。前面是禾场,一张旧彩条塑料布铺在地上,晒着刚刚打下来的黄豆。旁边游弋的几只鸡竟也不去啄食黄豆。没上过油漆的两扇大门虚掩着。我站在台阶上,叫了两声,屋里有人吗?没有人应声。看来主人并不在家。我又从屋侧绕到屋后,那里是几畦整齐的菜地,种植着时令菜蔬。但菜地正中央却兀立起一个硕大的坟包。
我沿着小径紧走几步,一眼就看见了墓碑上的两行大字:先夫童建柱之墓,妻田芳梅泣立。碑上还有一行小字,想必是童建柱的生卒年限。我突然有些心悸,又踉跄了几步,手扶着墓碑倚坐在基座上。无数个青年童建柱的影子在我脑海里翻腾,他们有的在演讲,有的在歌唱,有的在阅读,有的在宣誓,有的在跋涉……这些影像最后重叠成为一个头戴一顶草帽,身穿一件印有“青年先锋”字样的白色背心,肩扛一把铁锹的童建柱。是的,这就是三十多年以来一直出现在我梦境里的那个活生生的童建柱。
我想起了童建柱肩扛一把铁锹的缘由。那次年终分红,知青们大都超支,还被村里人认为是当年工价下降的主要原因,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却不知道如何发泄。过年回村以后,童建柱很沉默。我们知道他是在思索改变现状的方法。他老是在料峭的寒风中沿着田塍、湖边转悠。那时候在以粮为纲思想的统领下,能够想到的办法很少。村里多出去几个人搞副业也有搞资本主义尾巴之嫌。平日里多有知青提出能不能到田湖里摸鱼踩藕的建议,甚至有人还提出过搞水产养殖。这些现在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意见当时都是见光死。没有谁想去当一个树黑旗的反面典型。
一天夜里,童建柱突然召集我们全体知青开会。这次会议开始时只学习了一条最简短的语录,人定胜天。童建柱接着就谈起了他的想法,围垦田湖。
童建柱的话一出口,会场就一片议论纷纷。围湖造田确实是解决南湾村人多地少老大难问题的一个好办法。但,那是多大的一件事啊。就凭我们这群毛头小伙子?由于是正式开会,更难听的话童建柱当然没有听到。
童建柱让大家先议论了一会儿,他才开始作总结。童建柱说,我其实明白大家的意思,的确,我们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环境恶劣,缺乏机械,条件太差,连人力都不够。但是,我们忘记了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初衷了吗?我们不是要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吗?我们不是要战天斗地扎深根吗?现在,我们暂且把这崇高的理想放一放,先想办法把我们自身养活再说。难道我们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吗?即使我们今天还身处城市,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依然是生存。要改变世界,首先要改变我们自己。我们只能在改变自己的同时才能改变世界。不就是客观条件有限吗?只要我们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率先行动起来,我相信南湾村的革命群众会大力支持我们,公社、市里的领导会大力支持我们。偌大一个新中国都被我们的先辈建立起来了,何况我们只是改造一个小小的田湖呢?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亲口去尝一尝。让我们来尝一尝,试一试,看看我们是不是口头革命派,看看我们是不是真能办一点什么事。
童建柱的话一下子把围湖造田从基本的生计问题提高到了政治的高度,立马就引得群情激昂,大家纷纷表态说,对,我们试一试,我们不当口头革命派。我们这群知识青年在这次会上形成的共识被童建柱写成一份请战书提交到大队党支部、公社革委会直至市革委会,理所当然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赞扬和支持。市知青办还特地为我们南湾知青点调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公社革委会也安排机耕站派一辆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协助工作。
田湖的围湖造田工程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场面。南湾村的男女老少都被动员起来了。现场总是红旗招展,机器轰鸣。肩挑手提的人们来来往往,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为此,村里还设立了公共食堂。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临时广播站适时报告劳动进度,鼓励先进,批评后进。我们文艺宣传队时不时前来慰问演出。整个村子真有那么一股革命大家庭大干快上的劲头。童建柱不仅参与工程的设计、指挥,还随时冲锋在第一线。割苇子、划蒿排、排水、筑堤、清除淤泥、机耕。每一道工序都少不了他的身影。省报发表的长篇通讯把童建柱树立为知识青年的楷模。我们打心眼里服气。
田湖被南湾村人围出一角。村里增加了耕地近千亩。这近千亩地当年就收获了一季水稻。丰收了,村民们笑了。因为参加工程建设,南湾村知青点被襄南市授予“战天斗地先进集体”的光荣称号。绝大部分知青也被评为了各级的先进个人。到了年底分红,知青们都成了进钱户。村里还特地为我们加了餐。我们喜气洋洋地揣着自己挣来的票子回家过年。
也许是再也没有了那种热火朝天的气氛,也许是那些和土地打交道的劳累更为刻骨铭心,一旦回到了正常的生产劳动,单调的日复一日就开始令人生厌,更何况这种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尽头。只有童建柱依然不厌其烦。他对那块围起来的湖田情有独钟。耕田、插秧、施肥、收割,他总是在这块土地上劳作。跟在他后面的永远是田芳梅。与其说他们是一种劳动协作,倒不如说田芳梅就是童建柱的影子。也许他们的感情就是在这种协作中产生的吧。童建柱的变化是巨大的。从一个白里透红的城市知青变成了一个皮肤黧黑脸色紫红的乡下汉子。而他那头戴草帽,身穿背心,双臂肌肉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形象从此在我脑海里定格。
我正沉浸在我自己营造的悲凉之中,屋前禾场上传来了黄秘的声音,周总,周总,你在吗?
我起身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应道,我在呢。
我从屋后走出来,大槐树下站着黄秘和一个挎着一只空竹篮的上了年纪的农妇。见我愕然,黄秘介绍说,她就是田芳梅。她到乡里市场上去卖鸡蛋,从村委会经过,我就陪着她一起回来了。
那农妇放下竹篮,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她依然那么黑,脸上已是沟壑纵横,唯独脚步依然稳健有力。她真是田芳梅。
田芳梅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洁心姐,真是你吗?
我说,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我就知道,洁心姐不会忘了我们,只是我的建柱哥早就已经没了。
我轻轻地安慰着她。她慢慢地止住了哽咽,一边说我们屋里坐一边拉着我推开了大门。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堂前正中央悬挂着童建柱的遗像。那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照片中的童建柱却依然年轻,帅气,英姿飒爽。正是我头脑中固有的形象。只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略带有一些睥睨嘲讽的意味,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黄秘似乎觉出了一点什么,说道,我们就到场院里去坐吧,那里宽敞些。
我们从屋里搬了一张小桌,几把椅子摆放在大槐树下。田芳梅提来茶壶捧出花生、瓜子招待我们。
吹拂着轻柔的湖风,我们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田芳梅说,洁心姐,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没想到你和孟阳哥干出了那么大的事业。
我谦虚着。黄秘给田芳梅介绍着我名下的企业状况。田芳梅频频点头。我问道,芳梅,你过得怎么样?
她一笑,我还能怎么样,她一指眼前浩渺的田湖说,就守着这片湖呗。
我望一望湖面,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我问道,田呢?我们开垦的那片湖田呢?
田芳梅又是一笑,后来又退田还湖了。简单得很,挖掉了我们筑起来的那道新堤,重新放水,就又变成了一片汪洋了。
我说,为什么会这样?
黄秘略带一些歉意的说,是为了生态平衡,也是为了发展多种养殖的需要。
田芳梅说,再过个几年,也许就没人记得这里还曾有过上千亩的良田了。只有我是忘不了的,我的建柱哥就死在这里。
我实在忍不住,就问道,芳梅,童建柱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太简单了,我建柱哥把这片湖田当成了他一生的事业。公社、市里多次要调他出去工作,他都没有答应。你们都走后,他和我结了婚。他说如果一个人一生有一个一千亩田的事业也就足够了。对于大队来说,这一千亩的湖田当然是一根强有力的支柱,但也是一个负担。你知道湖田虽然高产,却极难耕作。因为围湖时淤泥是没有清理干净的,而且还有历史上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藕坑,所以耕田和插秧最难。土地过于柔软,耕田时容易翻得过深,弄得人困牛乏,不仅活儿干不出来,有时甚至还会出危险。插秧则弄不清深浅,要么过浅,秧苗会漂在水上,要么过深,秧苗会被水淹没。湖田过去一直由知青耕作,虽然不断有知青离开,大队里也在不断补充人手,建柱哥却总是一马当先。那台手扶拖拉机也只有他一人会操作。
出事的那天建柱哥在耘田。傍晚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整块湖田被耙耘得如明镜般光滑。我在旁边的秧苗田里扯秧扎捆,准备第二天开始插秧。已从村里育红园放学的香妮儿则在湖岸上摘野花儿玩耍。建柱哥就剩下最后这块刀把地没有耘完。就在这儿,田芳梅说着站了起来,指一指大槐树下的一角湖面,正像一把菜刀的刀把。
田芳梅接着说,建柱哥赶着牛拉着耙滑进了这里。我扎好最后一捆秧苗洗了手站在岸上看着他。突然就听到扑通一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耕牛陷进了一个藕坑。忙乱之中建柱哥被牛猛力一带滑下了木耙。我急得叫他,马上回到木耙上面去。建柱哥一定是想救下那头耕牛。他不上耙反而向牛紧走了两步。不料,他自己也陷进了另一个藕坑。我又叫道,赶快爬到牛背上去!这时,建柱哥已陷入齐腰深的淤泥里。他依言向耕牛身边划拉了两下,没有任何作用。淤泥过于粘稠。建柱哥过于疲乏。他的身体一个劲儿地往下陷。我站在岸上干着急,大喊救命,眼睁睁地看着淤泥淹没了他的脖项。眼看就要淹没他的头顶。我无计可施,慌慌忙忙奔回村里叫人。等我带着人搬着梯子,长篙和浆盆再次来到湖边,湖田里已没有了我建柱哥的身影。牛也不见了。只有那木耙被牛身带着斜插在水面。水面平滑如镜,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好一会儿,大家才七手八脚把建柱哥从淤泥里挖出来。他早已没有了呼吸,泥塑的一般。我抱着香妮儿放声大哭,不停地叫着我建柱哥的名字。他却再也不应声了。
说到这里,田芳梅停了下来,我们都不说话。我以为田芳梅会哭出声来,心里准备着安慰的话。不料,田芳梅淡然一笑,说道,就是这样,我的建柱哥走了。
我问,后来怎么了?
田芳梅说,后来没怎么。大队向上报告了这事,意思是想为建柱哥争取一个政治上的荣誉,也给我们娘儿俩争取一点经济上的抚恤。后来上头说了,童建柱这事说到底是一场事故。这事要在以前,倒是可以大力宣传的。但现在知青都已回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肯定也是一场错误的运动。现在需要的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当然,具体到童建柱本人,他到底是因工死亡,所以必要的抚恤还是要给的。
我问,怎么个抚恤法?
田芳梅说,建柱哥的丧葬费是公家出的。大家把那头牛挖出来杀了卖肉,买了棺材,就把建柱哥安葬在了我家的后院。喏,刚才你都看见了。公社还定了一个标准,由民政部门每月补助我家八块钱,村里每年多分给我家三百斤粮食,作为给香妮儿的抚养费。后来分田到户,不再分粮食,村里就再折点儿钱。不要小看了这些钱和粮食,我就是靠着它们把香妮儿养大的。
田芳梅说完又停了下来。我看着她的脸,她居然有些欣慰有些自得。我又转过去看黄秘。她倒是略显尴尬,脸上红白不定。
见我们都不作声,田芳梅又说,我建柱哥真是个有才有德的人,又会写文章,又会作报告,又会耕田打耙。我敢说,我们南湾,也许我们全襄南都再也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来。建柱哥虽然和我结婚只有四年,他死时香妮儿也才只有三岁,那却是我这一生过得最安逸的四年。他知热知冷,晓得疼人。白天我们下田比着干活,晚上回家他洗衣我做饭,一起逗弄香妮儿,给她讲故事。唉,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说到这里,田芳梅脸上又漾出了略带羞涩的笑容。我却不忍心看她的脸,转过头去看着湖水,努力地去想象她所诉说的幸福生活,心中酸楚。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渐渐要坠落到湖水与天际相接之处。我突然对黄秘说,秘书长,我要到南湾投资。
黄秘兴奋地说,好啊,周总,您想投资什么项目?
我反问她,你建议我投资什么项目?
当然是那个水产品深加工项目,那项目可以延伸到南湾。目前,南湾的小龙虾养殖面积全市最大,只不过位置稍微偏远了一点……
我打断她说,就你说的这个,我会派我的企划部经理来同你们谈,请你们准备好相关资料。只是一样,南湾的知青点要恢复原样。我要把他建成一个知青文化纪念馆。而且,田湖这一千亩湖田能不能恢复,搞一处虾稻连作的生产基地?当然,这些钱都是由我来出,你们只管计划和批件。
黄秘说,我想这些都应该不是问题。我们边说边站起身来。黄秘的意思是离开南湾回市里去。在这里,她没作什么接待准备。
我转过头来对田芳梅说,芳梅,你需要什么?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我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守着这片湖,守着我建柱哥,也就知足了。
我又问,芳梅,刚才你不是说你和建柱还有个女儿?
哦,你是说香妮儿,这丫头是唯一让我操心的。小时候倒是听话,上了大学就不消停了。一忽儿北京,一忽儿上海的。
她过得怎么样呢?
谁知道呢?都三十了,也不找个婆家。过年才回来那么一次。
她平时就不和你联系?
联系的,有事她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卖部,约好时间再让我到那里等电话。
一个女孩儿家,你不担心吗?
田芳梅又是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香妮儿说她爸能从大城市到乡下来,她就不能从乡下到城里去?我想是的,世界大了,让她自己闯去吧。香妮儿总说有一天要让我过上幸福生活,我等着。
我心里不觉有些焦躁,急切地说,芳梅,我得把香妮儿给你找回来,就在我即将在襄南成立的公司工作,你看行不行?
田芳梅说,那当然好,只是这孩子心大,她不知听不听你的。
我说,芳梅,你等着,我保证让你和香妮儿都满意。
田芳梅说,洁心姐,谢谢你,我相信你。
我又说,芳梅,我会很快回来的,会再来看你的。
田芳梅握住了我的手。这时,我才看到田芳梅的眼角似乎有了一星星的泪花儿。
在返回襄南的路上,我对黄秘说,必须马上找到香妮儿。
马上?
是的,马上。
我明白了。
我要干什么呢?这个目的也许在我的儿子留学去了美国,也许在公司成功上市以后,就没有明白过。我每天都是机械地忙着。赚钱,把公司扩张到所有有利可图的领域。我得忙碌着,我得充实着,我得存在着。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着的吗?至于为什么,好像从来也不需要去想。难道这和当初跟着童建柱一起下乡当知青,和后来拿了李孟阳的招工表回城有什么区别吗?现在我明白了,我其实连李孟阳都不如,他就是为了玩,玩旅游,玩女人,玩电影,格调有高雅有平庸。但不都是一个个指向性明确的目的吗?所以,我得回到南湾去,回到襄南去,办好一个企业,恢复知青点。我更得找到香妮儿。我得为童建柱,为我自己过去的一段历史做点什么。
在襄南办企业的事进展得很顺利。我和襄南市政府谈好大致意向后,派了一个筹备组进驻襄南,选好址征好地就开工建设了,其它事务性的工作都是按部就班,不需要我多管。
寻找一个人就不是那么顺利了。特别是被寻找的那个人有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时候,就更难找了。香妮儿兴许就是一个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她的过去就是飘忽不定的。她的母亲田芳梅也说不出她的具体居住和工作地点。
襄南市为了招商引资,在寻找香妮儿的问题上是花了大气力的。黄秘和我通讯联系时总要聊上几句寻找香妮儿的事。香妮儿的学名就叫童香妮,曾在襄南市一家重点中学上学,后来,考到了外省一家普通本科院校学经济管理。毕业后就在北上广深几大城市之间频繁地调换职业。为了找到她,黄秘动用了襄南市人社部门的劳务输出,人才输出网络,调查了香妮儿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也曾找到香妮儿打工的一个又一个单位。但线索总是在最后的关头莫名其妙地断掉了。黄秘总是一边给我介绍寻找进展一边向我表示歉意。我虽然着急,但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的,会找到的。香妮儿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呢?然后我们就谈那个即将建成的水产品深加工项目,像是要故意忘掉香妮儿似的。
最后的较为确切的信息还是来自田芳梅。有一天,黄秘给我来电话说,童香妮应该就在省城工作生活。我问她何以见得?她说,香妮儿又给她妈妈打电话了,南湾村小卖部电话上的来电显示她用的是省城的一个座机,只是我们没有记下全号。田芳梅还追问了她在干什么,香妮儿只是含糊地回答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在哪儿,等哪一天我成功了,把你接到大城市享福你就知道了。
看来,为了找到香妮儿,黄秘也算是用了心的了。
我说,既然在省城,那我来找找看。
黄秘笑了笑说,您试一试也好。兴许就在您身边呢。
我说,但愿吧。
我的找人方式当然不会比黄秘的更高明,只能是通过省人社部门的求职登记渠道,通过熟悉的企业负责人。我想香妮儿是学经济管理的,应该就在某个企业从事管理工作。实在是毫无进展的时候,我就把要找到香妮儿的事告诉了我们所有去襄南插过队的知青故友。我告诉他们童建柱死了,我们不能对他的身后事视而不见。所有的插友都认可我的态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提议就成了我们知青圈子里的共识。但在找人的问题上,他们都只能表示尽其所能。在表明过积极姿态以后,此事再也没有人提起。可以理解,大家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奔忙,除了我这个有钱而又有闲的人,谁愿意为一个死人的事操多少心呢。他们大多数人也许认为我也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
倒是肖晓丽为这事找过我一次。年轻时和李孟阳有过那档子事以后,肖晓丽凭借着李孟阳给她的那几十万块钱投资股市,结果没多长时间就亏了进去。幸亏政府发还了她家的祖居房产,她得以靠着房租过活。现在,据说她的那一片祖居已被列入省城的老城区改造计划,她正等着一笔巨额的拆迁赔偿费呢。肖晓丽和我的关系好像并没有因为她和李孟阳的奸情败露受到什么影响。她曾开过一家小型的服装店。利用介绍服装的机会,她常常来我办公室。后来,服装店虽然关了,她却俨然以一个服饰顾问自居,来给我的穿着打扮出主意。我理所当然地把她这种示好当成她的一种忏悔,只要她不再勾引李孟阳。她常常出现在我身边,毕竟更能为我掌控。况且,我的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有着共同过去的同龄女友。我们毕竟有过太多的共同话题。
那天,肖晓丽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推荐了一件新款法式大衣。那是她专门托付一位法国商人刚从巴黎为我特意定制的。肖晓丽说她认为这样式、这质地正好彰显出我的知性,我的儒商气质。我确实喜欢这一款大衣,很高兴地安排秘书给肖晓丽签了支票。
肖晓丽并不离去,和我闲聊一种韩式美容美体新方法。后来又谈到了各种化妆品。我们谈得甚是入港。我得承认,在如何修饰自己的问题上,我在肖晓丽那里受益匪浅。我留下她午餐。我们就在公司食堂我的一个专用小餐室里用餐。一人一碗金黄色的小米饭。小餐桌上只有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瓯浓香四溢的鲜汤。肖晓丽就说起了我们年轻时在知青点的生活。洁心,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有碗盐菜炒肉就算是好菜了?
我说,还是又肥又白的大块肉,一人还轮不到一块。
肖晓丽说,只有李孟阳他们男知青偷着出去踩到了老乡家的鸡,或者打死了老乡家里的狗,我们才能打一次牙祭。
我说,是啊,我们所有知青都为李孟阳背了不少黑锅。老乡家里丢了鸡呀猪呀就都说是我们知青干的。
肖晓丽说,也不算是背黑锅,毕竟大家都吃了嘛。最奇怪的是童建柱,刚开始他还组织我们开会,搞批评和自我批评,还主动出钱赔偿,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叹了一口气,唉,还不是因为我们知青太难了。
肖晓丽说,童建柱是个好人啊,可惜留在了南湾,又可惜短命死了。提到童建柱,我们俩就不说话,只是相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后来,肖晓丽放下了碗筷,幽幽地说,洁心,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要找到童建柱的女儿香妮儿,是想要帮助她。
我说,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肖晓丽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这孩子只有她妈妈一个亲人,她在外地的工作生活地址连她妈妈也不知道,而且算起来,这香妮儿年龄也不小了,居然还没有结婚,也许有什么别的隐情吧。我们这么找她,会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呢?
肖晓丽这些话虽然以前也曾在我脑海里掠过,我却从没有深想。现在肖晓丽明说出来,我略一思虑,依然没有头绪。我抬起头来对肖晓丽说,不管他,我要找到香妮儿,想要帮助她,总是没有错的吧。
停了一会儿,肖晓丽说,我真为你的真心而感动,我想,你要是诚心找一个人,想要帮助一个人,这个香妮儿一定会找到的。
我说,真的吗?肖晓丽说,真的,说不定过不了几天,这孩子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她说完,我们俩相视一笑。
其实,肖晓丽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是对我有所暗示,只是由于我太执着于找人,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人生的意料之外往往无处不在。在襄南投资的水产品深加工项目竟然获得了省农业开发基金的支持。原来,襄南的淡水小龙虾产业已经颇具气势。过去,由于入门门槛较低,技术含量不高,大家得以破门而入。加之具有一定的时令性,襄南市的各类小龙虾加工企业如雨后春笋,虽繁荣一时,却乱象丛生。这样既对内破坏了资源,对外又不能形成竞争规模。我的大手笔投资正好为襄南市带来了一个整饬市场秩序,优胜劣汰,做大做强产业规模的机会。涉及到整个集团的经营方向的调整,我当然得向董事会汇报。好在李孟阳完成了一部名叫《美女与野兽》的纪录片的拍摄,刚刚回家。据他说是拍电影累了,需要休整。李孟阳说这部片子是一部关于环保的片子,很重要。他要想法把它弄到中央电视台去播放。最终目的是要弄到世界环保大会上去播放。美女、野兽和环保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我没法弄清。我感兴趣的是襄南的小龙虾。作为企业董事长的李孟阳必须认识这种现在的江汉平原上大量繁殖着的水族。
那天,我急匆匆地从襄南赶到省城,却没有找到李孟阳。手机关机。几处他经常出没的商业会所,高尔夫球场,电影电视拍摄基地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只能让司机送我回家,希望能像往常一样,在深夜的某个时刻等到满脸倦容的李孟阳打开房门,吵醒我的瞌睡。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小保姆迎了上来,阿姨回来了。她忍了一下,又窘红着脸说,董事长在楼上。我止住了她。我已经听到了楼上的人声,就在我的房间。
你看,你看,我们一个是美女,一个是野兽。正是李孟阳。他已经六十岁了,声音居然像一个刚成熟的男子一样,浑厚而又富有磁性。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去。我得看一看这一次李孟阳又是把哪一个美女攫放在他的兽爪下。那美女却不出声。
李孟阳又说话了,香妮儿,香妮儿,我的美人,我要闻一闻你都是哪里有奇香。
香妮儿!我猛地一下推开了房门。李孟阳和一个年轻女人衣衫不整地从我的床上同时抬起头来。李孟阳尴尬地笑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你……还在襄南呢。
我不理他,定睛看着那个女人。是田襄。她慌乱地整理着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脸色微红了一下。很快,她就镇定下来。正是童建柱那种处变不惊的神款。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不过是更改了母亲的姓氏。
我脱口而出,你叫童香妮?你是童建柱的女儿?!
她似乎受到惊吓,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李孟阳也惊讶地啊出了声。香妮儿抓起梳妆台上她的手包,飞快地从我身边夺路而逃。我转身就追。香妮儿,香妮儿,你站住。我到处找你。香妮儿并不理会,蹬蹬蹬地就向楼下跑去。我一伸手,只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嗤啦一声,那幅裙裾就被我撕了下来。我在楼梯上一个踉跄,站不稳,直翻滚下去,摔倒在一楼。
李孟阳从楼上追了下来抱起我叫道,洁心,洁心,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一指还犹豫着站住大门口的香妮儿说道,快把她截住。
也许是见我还能说话,不会有大碍,香妮儿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就跑出门去,爬上了一辆李孟阳的小汽车,打着火,一溜烟地开出了院门。
李孟阳终于找到了向我辩解的机会。他让公司给我请来的护工回家,他要亲自陪床,以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当着众人的面,我没法拒绝他的要求。
他当然是尽心尽力的,服侍我换药、吃饭、喝水,替我擦身翻身,帮助我大小便。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模范丈夫。
我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我在一天深夜,他帮助我小便以后重新扶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对他说,你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你说吧,我听着。
我其实知道李孟阳要说什么。果然,李孟阳一开口就说,我是真不知道香妮儿就是童建柱的女儿。他还要往下说,我用目光止住了他。不是童建柱的女儿就可以现演美女与野兽吗?他的一切我实在是太明白了,我知晓他所表演的全部剧目。
我闭上眼睛。我其实什么也没想,所有的答案全部摊在桌面上。我和李孟阳,还有我们的商业王国丰润集团是一个整体,不应该也不可能分崩离析。我个人也承受不住因为自己年轻时恋人的女儿的畸恋而和李孟阳分手的剧痛。是啊,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香妮儿呢?
我想,李孟阳要劝我的正是我心里早就想好了的这些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难他呢?那不也正是在为难我自己吗?我睁开眼睛,李孟阳仍然满脸窘意的看着我。头顶上白色的发根处沁出了汗珠。够了,他还知道后悔,这么大年纪了,他还记得有过童建柱这么一个人。他虽然恣意寻欢作乐,却也许并没有完全堕落。我宁愿相信他的那套在南湾受苦太多,需要报复人生的说辞。
我说,你不必这样,李孟阳,都过去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从此远离香妮儿。
李孟阳拼命点着黑白相间的头,是是,那是。
我说,我现在身体不好,不能管事,要紧的有两件正事。
李孟阳说,什么事?我一定办好。
我说,一个是襄南的水产品项目要加大投入,我的计划书想必你已经看过了。
李孟阳说,就照你的计划办。我亲自来办。
我接着说,另一件事,你辛辛苦苦拍摄的纪录片《美女与野兽》是宣传环保的,我很赞同,你要竭力去推介。只是现实版的,你不能再演下去了,你和我一样,已经老了。毕竟身体还是第一位的。人,不能永远是野兽。
李孟阳又是一阵好好好好。
那么,你去吧。你去忙你的。我这里,你交给护工。
李孟阳唯唯而退。
我的伤情稍一稳定,李孟阳就让人安排我到了南方一家著名的海滨疗养院。这里景色怡人,空气新鲜,据说更有利于我身心的康复。我却并不觉得轻松。我每天都要想到香妮儿。这孩子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又是怎么被李孟阳引上钩的?现在身处何方?我怎么就被瞒了个严严实实?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肖晓丽来了。她千里迢迢而来,肯定不是为了简单地看看我。她似乎也没有打算马上离开。她告诉我说,她以前没有来过这座城市,准备在这里住上几天。于是她一边浏览市容一边来和我闲聊。
我终于在一天黄昏时再也耐不住性子。我让她搀扶着我来到海边散步。我们在一处精致的茅草顶的观景亭内坐下来。远方,海天一色,一片湛蓝。金色的沙滩上,红男绿女们尽情地嬉戏。
我说,肖晓丽,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肖晓丽说,是的,周洁心,我是对你有话要说。
我们俩都吃了一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马上就要摊牌似的。我和肖晓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四周,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我们。我笑了笑说,你说吧,我听着。
肖晓丽仍然凝神静气,她不看我,看着脚下的黄沙。洁心,知道我几十年来对你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叫作羡慕嫉妒恨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一生不都是在幸运星的照耀之下吗?从南湾的日子说起吧。那时候,我们都在大田里劳作,唯独你去了宣传队。不单不受皮肉之苦,还有爱情的滋养。
你是说我和童建柱的事?
是啊,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所有的女知青都喜欢童建柱吗?
也包括你?
当然,只不过我是黑五类,这种感情的东西我只能藏在心里。后来,你和童建柱分开,又来了一个痴情的李孟阳。他竟然把自己的招工指标都让给你了。你单知道你是运气太好了。你不知道的是当时的同伴是怎样的嫉恨你,有的人杀你的心都有。
有这样的事?我坐直了身子。
肖晓丽又笑了笑说,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差距会因此越来越大。别人下岗的时候,你办起了企业,而且你的事业蒸蒸而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简直成了一个王国了。那么多人围着你转,你都成了一轮太阳了。
我说,是不是可以说除了幸运以外,我还有我个人的努力呢?
肖晓丽说,是的没错,但是大家都努力过,而且使的劲儿不会比你小,但只有你成功了。
因此就羡慕嫉妒恨?
是的,不仅如此,还有人想从你的成功中分一杯羹。
比如呢?
比如我。
这就是你当初和李孟阳发生那档子事的缘由吗?
是的。但我失败了,我不能取代你,反而被你三拳两脚打下阵来。
我击打过你?
兴许没有,兴许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以不变应万变。
我低下头,那些往事历历在目。我想,肖晓丽的看法兴许对,但成功的人就没有烦恼吗?我不作声,也去看脚下的黄沙。肖晓丽却乜斜着我,问道,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有什么话?
我说,你还有什么话?
肖晓丽说,我要说到香妮儿了。
香妮儿?
是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我知道。大约八年以前,香妮儿大学毕业。她首先找的是他的爷爷奶奶——童建柱的父母,但他们早已去世,这孙女儿他们见也没见过。香妮儿在外地找工作连连受挫,就想到了要找到她父亲的这些故旧。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但你贵为集团老总,高高在上。她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女生,有些害怕。所以就找到我求我引进。正好你的公司招聘。她又说自己先试一试,招聘不上再说。没想到她成绩优秀,被自然选聘上了。上班以后,她要求我不告诉你身份,她要自己干下去,看能不能立下足来。我答应了她。那时,我就看出,这孩子继承了童建柱的认死理、不服输的秉性。我想,这样也好,让她自己发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一笑,肖晓丽,当初你兴许会这么想,但这么多年以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一直不告诉我,这孩子自己也一直瞒着我她是童建柱女儿的真相。你敢说你自己就没有一点想法?
肖晓丽说,你真是太聪明了。不错,我是有想法的。香妮儿也算是努力的了。她愿意学习,拼命工作,用了不过三年多一点的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的文员当上了你的办公室副主任。她原来想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有一天会成为公司高层。那时候就和你周洁心一样,可以大展宏图了。但不知为什么,你防漂亮女人就像防贼一样,她天然是你防备的对象。她也不能指望你因为她是故人之后而格外垂青于她,你和她妈妈应该是敌人,她这么认为。毕竟,你怎么想的,她不明白。总之,她的进步就此止步。她对生活的要求或许确实太高了。本来,你给她的薪水还算丰厚。但她坚持在成功以前不谈恋爱。在这个城市生活,没有帮手,她一个人实在独木难支。她的积蓄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她曾对我说,她要做连她父亲都要惊叹的事业。要让她的母亲田芳梅过上幸福生活。这个样子,她的目标怎么能够实现?
我抬了抬打着石膏的右臂,示意肖晓丽不要再说下去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急于成功的香妮儿走上了大多数女人都要选择的路,接近李孟阳,诱惑李孟阳,等到适当的时机就会让李孟阳助她一臂之力。香妮儿没有想到的是这正中李孟阳的下怀,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运气不好,时间不长,竟然被正在寻找她的我撞了个正着。
肖晓丽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夕阳已经坠入漫长的海岸线的那一边,却仍有霞光四射,把漫天乌蓝色的云朵镶上了一层金边。
兴许是看到了我嘴角的抽搐,肖晓丽轻声说,对不起。
我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肖晓丽说,我早就察觉了香妮儿的举动,我是想看你和李孟阳的笑话。我没有去阻止她。即使你已经开始去找她,想帮助她,我也没有告诉她任何信息。这一切原本可以不必发生。
你现在觉得可笑吗?
不,一点也不可笑,一点也不好玩。你受伤了,李孟阳尴尬了,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丝快意。也许,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命运就已经相连。我骨子里并不希望我们所有人遭受不幸。就像这么多年以来,我虽然和李孟阳出过一次丑,你依然肯原谅我,在生活上照顾我一样。我现在后悔极了。肖晓丽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
我拍了拍她。她接着说,还有,还有香妮儿,她因为此事离开了丰润集团,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她会怎么样呢?她会生活受困吗?她会在哪里重新站起来呢?她会因此羞愧而轻生吗?她还年轻,毕竟她是童建柱的女儿,是我们知青的后代。香妮儿,你在哪儿呢?
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间,我发现我和肖晓丽一样,两个人泪流满面。
突然,我脑海里电光一闪。我说,晓丽,赶快回疗养院收拾,我和你连夜去寻找香妮儿。
她在哪儿呢?
我肯定地说,现在,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南湾。你想我们如此放不下香妮儿,香妮儿能放下她的妈妈田芳梅吗?那可是世间她唯一的亲人啊。我和肖晓丽站起身来。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海天之间,满眼乌云。阵阵海风吹来,让我们的身体充满凉意。
责编: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