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
中国原本是诗的国度,到我们这代,几乎断送了。
在路上写诗,用漂亮的字在漂亮的纸上写诗,是一件非常优美的事。
我在日本教中文。有个学生在课上说,他高中时参加了俳句社(俳句在日本的性质类似于中国的唐诗),每次社里的合宿都是去风景秀美的地方玩一两天,大家边玩边比赛写俳句。现在虽然上大学了,但放假了仍然一起去合宿,比赛写俳句。
我有点惊讶,因为学生是个打扮时尚的男孩子,精通英语,熟悉西洋的美术和古典音乐,爱看美国电影,爱运动,将来的志向是做国际律师。没看出来竟还有写俳句这样的爱好,而且在高中时代就已经培养了这样的爱好。
学生说现在有全国的高中俳句比赛,所以很多高中为了比赛都成立了俳句社团,平时一起练习。看来年轻人写俳句,还是跟人家的教育政策和风气倡导有关。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在大学里的留学生中心学日语,有很多退休老人作为志愿者陪留学生练习会话。那些老派的有知识的志愿者们大多都随身带着一个俳句本,时不时地写,也时不时会把写好的俳句给我们看,边念边讲,锲而不舍地一定要让我们懂。他们自己也有一个俳句社,有自费出版的刊物,分门别类地印着他们每次写的同题俳句,很有一较高下的意思。
后来我渐渐知道,日本的各大报纸上大多会留一个豆腐块儿给俳句,日本现在的俳句诗人大概有三百万之多,日本许多名胜门口都设有俳句投稿的专用邮筒,很多企业为了宣传自己的商品每年都会大张旗鼓地搞俳句比赛,拿出不少钱来奖励获奖者。知道归知道,但俳句毕竟是松尾芭蕉时代的东西,而其源头还是来源于中国的古诗,古体诗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几个人能写得像样,便是写得好的也只在极小范围内有所流传,那么俳句,我自然以为大概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说来惭愧,我真正的本行其实是中国古典诗歌(虽然现在的工作只是教日本人汉语),但是我不会写诗。师爷师太爷都是当之无愧能称得上诗人的学者,导师也把诗歌研究做到了顶尖,但导师并不要求我们写诗。有的老师也主张我们多少应该试着写一点,讲诗才能讲到位,然而这种训练顶多是一点有限的语言技巧的练习,每次生拼硬凑,词不达意,离“诗言志”和“状物言情”这些诗歌的基本要求都差得远。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北京植物园春游,老师学着《红楼梦》让大家即景连句。大家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作诗,起句还偷了人家文盲凤姐儿的“一夜北风紧”稍加篡改,后面一个个憋得满面通红,也只续到了第三句就实在难以为继,弄得人人都十分懊恼郁闷。想想人家《红楼梦》里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姑娘们那锦心绣口、争先恐后地“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让我们这群研究诗歌的博士硕士们的脸实在是没处搁。
写诗,要按林黛玉的说法,是“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要说词汇量,我们这些研究文字的博士硕士,怎么也不会输给林黛玉,可怎么就找不出几个合适的词来凑成一个优雅的句子呢?究其原因,是我们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里,渐渐丢失了那些诗意,丢失了那些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的兴发感悟。我们遗失的不是写作技巧,而是享受生活的情怀。
在关西工作时,春秋季节的好天气里常去周边寺多庙多山水幽美的地方散步。常常会看到一群群的老人,在电车上面对面两排坐着,笑语喧天,孩子般地分吃各自包里带来的各种美食,有人说句俏皮话就笑得前仰后合、捧腹拊掌,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大概也都从心所欲不逾矩了吧,只是吵得前后的年轻人都躲得远远的。然而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了,只见每个人默默掏出笔和本子来,沉思着,时不时是刷刷的写字声。是那种写俳句专用的小本子,外面有绢的或皮的套儿,纸上有优雅的暗纹和三行秀丽的线条。笔呢,有的是铅笔,削得纤细干净,极好写的样子;有的则是上好的水笔,妙笔能生花似的。他们的本子都并不全打开,半遮半掩的,竟像我们小时候写日记一般,生怕人家偷看了去——那样认真而又羞涩。有一次我碰巧站在一位老太太的身后,老太太佝偻着背,个子不高,嘴唇涂得鲜红,手却显得很苍老。然而她写在俳句本上的字让我一下子震惊了,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流畅得势不可挡,一串字写下来,满纸都是敏捷的汹涌的才思。我偷瞥了一眼,仿佛是秋日阳光下电车的影子穿过金黄的茅草原之类的,没敢多看,然而那种诗的美,写诗的美,是真切感受到了。
那一刻我由衷地觉得,写诗,在路上写诗,用漂亮的字在漂亮的纸上写诗,是一件非常优美的事。而能够写出优美诗歌的心,首先应该学会生活在诗歌里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