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早餐

2014-05-16 00:55妞妞
女士 2014年5期
关键词:保温桶鸡蛋羹短裤

妞妞

1不知道还有谁记得2012年7月山东临沂市的那场大雨。雨是在晚上9点多钟下起来的,当时,我刚刚从医院回到住处,关上门后,听见外面有雨打窗棂的声音,几分钟后,暴雨如注。

一整晚,雨滴和雨滴之间没有任何的间隔,那声音的紧密急促,在一瞬间,带给我几乎无声的错觉。

我整夜未眠,期待着暴雨可以在天亮之前停下来。

到早上4点半,雨势有些变弱。我去厨房,用微波炉熟练地蒸了3只鸡蛋。蒸好后,倒入保温桶,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白糖。

平常,我都是在6点钟准时把鸡蛋蒸好,6点15分出门。但这样的天气,无法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去医院,所以,我要早早出发。

为简捷方便,我换好另一套衣服——T恤和短裤,平底凉鞋。我把保温桶放入斜挎的背包,挂在左肩,右手撑起一把伞,5点钟准时出门——计算了一下路程,步行一个半小时应该足够。

下到一楼的时候,我看到楼道里涌进了积水,踩过去,推开楼道的铁门,整个小区已是一片汪洋。

仅仅迈出一步,积水顷刻没过了小腿。

2这个城市东高西低,我家小区在中央的位置,当我趟着水走出小区时,街道已犹如湍急的河流,水自东向西,急速地奔涌。街道两旁的商店门面房,齐齐陷在河流里。

简单目测,街上的水至少半米深。

我试探着踏进水流,水面立刻没过膝盖,到了大腿的位置,打湿了短裤的裤边。街灯昏暗,除了雨幕中灰蒙蒙的建筑物和这条漫长不见尽头的河流,没有车辆和行人,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我必须逆水前行。

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八一路口,我看看表,用去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天色已微亮,那种被阴暗笼罩的光线,依然让人觉得沉闷和压抑。

看着马路上没有尽头的四下涌动的水流,我心底忽然生出深深的恐惧,若是哪一处有丢失了盖子的窨井,自己万一一脚跌进去,恐怕很久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寻得到吧?

陡生的念头让我畏惧,身体开始在水中打战。但也只是那么一刹那,我便将这个念头抛掉,继续前行。

短裤已经完全湿透,深处的积水已至腰部,湍急处,水流和我身体撞击后会泛起水花打到T恤上,我尽量抬高左肩,不让雨水打到保温桶上——虽然知道无碍,但是在潜意识里,还是怕把鸡蛋羹弄凉。

3过了八一路,我继续向东,挪到沂蒙路的时候,终于到了地势略高处。水流依旧湍急,但水深明显下降,让我露出了膝盖。

看了看时间,已经6点半,我终于看到同自己一样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的三两个行人,撑着伞趟着水艰难前行。

沿沂蒙路向东,又走了几百米后,在市政府的门口,我远远看到有保安站在路边。他边比划边冲我大喊:“当心,两米之外有台阶,留神别摔倒。”

我放慢脚步,小心试探前移,果然探到一个略高的台阶。

小心迈下去,路过他身边时,他说他已经站了一早上,生怕有行人在大门外这一左一右两个高台阶处出意外。“还好,一早上也没过几个人。”他问我,“姑娘,这样的雨天不在家待着,出来干吗呀?政府已经下通知了,今天单位放假,学校停课。”

我笑了笑,谢过他后,继续朝前走,加快了在水中的脚步。

终于到达东端的沂州路,这是城市的最高处,我看到了露出积水的路面,行人也渐多。看看时间,已是7点钟。两公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收起伞,我开始奔跑。皮凉鞋在脚上觉得很重,跑了几步后我把它们脱下来,又不知道放在哪里,索性和手中的伞一起丢掉。

也不知道还有谁记得那天早上,临沂市的沂州路上,一个女子穿着湿漉漉的T恤和短裤,光着脚,抱着一个保温桶在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路上奔跑。

4终于在15分钟后,我跑到了目的地——临沂市人民医院。在呼吸科二楼的住院部,右转第一个病房,我冲进去时,一屋子的病人、病人家属及换药的护士,全都愕然地看着我。

我望向靠近窗边的位置,哥哥正用毛巾给父亲擦手。然后哥哥也看到我,那么不动声色、沉得住气的男人,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抱着保温桶走到病床边,喊了一声:“爸”。

父亲看着我,笑起来,没有愕然,没有惊异,甚至没有问起我浑身湿透的狼狈。他的脸上,只有笑容,虚弱到极限的笑容。然后,他轻声问我:“放糖了吧?”

“放了,放了很多,保证甜。”我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打开保温桶。两个多小时后,嫩嫩的鸡蛋羹依然散发出暖暖的热气,可以嗅到味道的香甜。

我一勺一勺盛起蛋羹,慢慢喂给父亲。

“甜吗?”

他点点头:“真好吃。”他边吃边笑。

一下子,我如释重负,此时才感觉腿上和脚上尖锐地痛起来。一低头,看到腿上、脚踝处和脚背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出了清晰的血印。然后,我浑身力气耗尽般地疲惫到整个人几乎瘫软。

那个夏天,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从53公斤降到45公斤。但是,这一场艰难的“跋山涉水”,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得累,前行的力量仍旧满满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累了。

父亲似乎也没力气,吃了几口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5那是父亲入院的第39天,他已经虚弱到除了微笑,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不再有。那段时间,每天早上,他只吃蒸的鸡蛋羹,并且,要放很多糖,他只要吃甜的。

于是每天早上,我早早把蒸好的鸡蛋羹送到医院,6点半左右,喂给他吃。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因为吃饭对他来说,已经非常艰难,每次吞咽,都会影响到他的心律和呼吸,一顿饭,要用去很长很长时间。所以这一顿早餐,这碗甜鸡蛋羹,重要性已超过任何昂贵的药物,或者说,是它们的能量,在延续着父亲最后的生命。

所以,这一顿早餐,值得我付出一切送达。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能够吃完这一小碗鸡蛋羹,尽管他说“好吃”。然后,父亲亦无法再进水和说话。两个小时后,他陷入昏迷。

当天下午,在被接回家20分钟后,父亲去世了。

那场下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雨,用电视新闻里的话说,叫“60年不遇”;那顿他最后的早餐,跟着我在雨水里跋涉了两个多小时的鸡蛋羹,是甜的。用他的话说,是“很甜”。

很多年前,奶奶说过,一个人最后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下辈子过的,就是什么日子。

所以,老家有风俗,人过世之前,弥留之际,亲人会放一口白糖在他口中。

那么,冥冥之中,我是不是预感到这是父亲的最后一顿饭,所以才不顾一切,要在这个雨水淹没城市的早上,赶到他身边,给他送这一碗甜鸡蛋羹?而他,耗尽最后的心力一直等到了我,等我来完成做女儿的最后使命。

这是他和我,一对父女,从没有过任何约定的一场人生最重要的约会。还好,我们都没有爽约。

编辑 乐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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