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张 静
母亲的名字叫喜珍,因为家里排行老幺,母亲从小被姥姥娇惯溺爱,吃母乳吃到记事脸红不好意思再吃,哥姐饿到浑身浮肿,母亲却吃成个胖妞。在姥姥眼里,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儿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心肝宝贝,可谓喜在心头,珍贵不已。
12岁以前,父爱像阳光雨露般呵护着我的每一天,心里依赖的、张嘴就喊的都是父亲。母亲爱美、懒散,说话呛人不留情面,父亲每天买菜、做饭、洗衣,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得照顾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可是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哼着小曲。在我眼里,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任何苦都愿意一个人承受,父爱满溢的岁月,我是个幸福的小女孩,至于不爱小孩的母亲,她眼里没有我,我心里亦没有她。
一切看似平静简单的幸福,在我12岁那个酷热的夏天,戛然而止。
父亲突然没了,母亲的天空黑了!
家里从此陷入一片死寂,我和母亲谁也不多言,各自守在房间的角落里发愣。穿透墙壁的啜泣声让家里布满阴霾,我小心翼翼地站在父亲曾经爱着、宠着的母亲的房间门口,头发凌乱的母亲一袭素衣,喉咙里的哀鸣时强时弱,空洞的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多到让我后脊背直冒凉气。缩回房间,紧紧闭上窗户,整个人软得像一摊泥依在床脚,胸闷到大口喘起粗气,视线逐渐模糊,父亲爱抚我的画面在脑海却越来越清晰。
从不下厨的母亲开始做饭,但着实难以下咽,母亲暗自垂泪,洗着衣服的她也能哭倒泪崩,常常混沌着忘记晾晒衣物。我的学习好坏,作业完成情况再没人关心过问。父亲葬礼上的一幕在眼前时常浮现,被一群人按着躺地“撒泼”的母亲哀嚎着“不活了”。难道我是多余的?她就真的忍心丢下我?心里的记恨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以前不跟父亲学做饭现在嫌弃我不吃,眼里只有父亲的她其实根本就不想要我……以前对我不管不问,现在的一切全都是假惺惺。
叛逆期,问题女孩的显著特征一一和我画上了等号,剪去长发,唯我独尊,不再穿裙子,脑子一根筋,眼里没了热度,家里冷了温度。家就像旅馆,吃上一口饭,没有多余的话,和一个屋檐下的母亲,形同陌路地挨日子,死撑着过活。
突然饭量大增让我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身体的本能需要。课间会突然想起母亲的海米炖豆腐直咽口水,什么时候家里餐桌上多了这道菜?在隔壁邻居的厨房里,我看到母亲正神情专注地听人讲解炖豆腐的制作要领,“看你那么爱吃人家做的,我就仔细学学,你正长身体,多吃点儿。”母亲说完将冒着热气的炖豆腐往我碗里使着劲儿地拨,顾不上多想她突变的“矫情”,我大口地嚼着饭菜将它塞进饥饿的胃。
母亲是公交车售票员,一年365天,凌晨摸黑走,披星戴月回。再冷再热的天,晚上临睡前再晚她也要打开钱袋子和票夹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数钱、对账。在客厅橘黄色的灯光下,硬币、毛钞摊开一桌子,吐着吐沫腥子一数就是个把小时。冬天回到家分明嘴唇已经冻成了青紫色,浑身止不住打着冷颤的母亲,依旧数钱“不倦”,裹着创可贴的拇指和食指因为与钱币的摩擦变得乌黑发亮,灯光下的丝丝白发在乌发里显得那么刺眼,一黑一白之间,母亲饱满的额头不知何时爬上了皱纹,眼角的褶子清晰可见,以往的光鲜和骄傲,彻底被苍老掩去。
“每天一大早带点儿干粮就匆匆去单位,大晚上一个人背个钱袋子回家,多让人操心。手还烂得这么严重,眼睛居然也花了。”一天晚上,我忍不住发泄出了胸中长久郁积的怨气。母亲见状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售票员回家核对票款要准确无误,次日财务过关才可正常发车,每天赶早30分钟把公交车里外刷洗一遍调度才肯放车、司机才能上路,但只要心里想着早点回家给你做饭就不会害怕。
我鼻头一酸,两行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母亲,手因为冲洗抹布时冷水浸泡,硬生生被寒风撕裂出了一道道不肯愈合的血口子,1.5的视力因为和零钞较劲儿提前变成了老花眼,核对钱款上锱铢必较,是为了避免罚款保证拿到养家糊口的工钱,夜晚回家,心里再怕,想到还有一张等着吃饭的嘴,母亲就紧夹腋下的包,飞快蹬着自行车往家奔;为了能让长身体的我营养跟得上,变着花样地学做各种菜肴,不多过问我的学习,是想让失去父爱的我,没有压力快乐的过好每一天……
父亲虽已远走,母爱却从未远离。母亲变了,被岁月打磨得再没了棱角,她将缺失的父爱一点点揉碎到母爱里,用心养育他们深爱着的女儿。
所有的误解在那一刻全部瓦解。我错怪了我的母亲,她不但是为我艰难地活了下来,还彻底扔掉所有的任性,用她柔弱的双手为女儿撑起了家的温暖和希望。
我要去当兵!我要让自己有能力去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家!
为了我近乎执拗的愿望,从不求人的母亲带着我敲开了同事家的门,母亲的声泪俱下让人动容,我如愿以偿地穿上了那身橄榄绿,军营教会了一个问题女孩如何选择坚强、学会吃苦,思念更让我懂得了母女俩相依相惜的不易与珍贵。
参加工作前的复习考试,通宵达旦的我近乎疯狂,恶补各项学科知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她记忆里的女儿从未如此为学习熬过、为命运拼过,一个声音敲击着我的心底:妈妈,女儿不会再让您失望!
工作、怀孕、生子,当我完成一个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母亲才接受身边的媒妁之言,我也张罗着给母亲介绍对象。如今,母亲再也不见年轻时的凌厉和强势,脸颊泛起红晕的她笑起来像个孩子,笑容满面,语速缓慢,极富生活情趣。周末会和现在的老伴儿来家看他们极宠的外孙女儿,做一桌子可口的饭菜,看着我们全家幸福呵呵笑出声来。
原来,母亲名字里的喜珍,是延续着爱与生命的本能馈赠,女儿之于她,才是真正的喜在心头,珍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