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戊戌政变后的一年,一个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来到中国。此时,山东和直隶两地,已经闹起了义和团,但朝廷还在剿抚之间摇摆,没有拿定主意是否扶植义和团对付洋人。所以,在内藤所到之处,已经嗅到了排外的味道,但还没有遭遇危险。在华的洋人,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传教的传教。洋人的兵舰,在中国港口停泊,还不时地挑逗一下中国兵舰。没有人会想到,不到一年,这些地方居然会掀起一场排外的大潮。
内藤在天津,见了严复,两个人笔谈了很久。对于中国变法,严复还能说及,但一涉及已经逃往到日本的康有為和梁启超,就不敢搭茬了。最后,内藤问到,到北京有什么人可以谈谈时务吗?严复答道,政变之后,士大夫钳口结舌,怎么能有人谈时务。果然,内藤到了北京后,一个人都不敢见他。在北京的日本人告诉他,在戊戌维新期间,北京翰林院的翰林们,特别喜欢见洋人,现在则踪影皆无,即使刻意找人也找不到。内藤想见一下李鸿章,但手续极为繁杂,折腾许久,还是见不成。但是,他在北京城内外游玩,想攀城墙,尽管有守军把守,他给了点钱,就可以随意闲逛。后来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尽管北京城墙很高大,几小时就失守了。有这样的守军,一点都不奇怪。
在北京待了十几天,一个人都没见到的内藤,很是气闷。其实,比他还气闷的,还有此前的伊藤博文。这个日本明治维新的杰士,在戊戌政变之前,是被光绪皇帝请来做客卿(顾问)的。但等他到了北京,这边政变已经发生,光绪皇帝实际上已经不自由了。当然,尽管皇帝失去了自由,却不能不见来头很大的伊藤博文。但接见伊藤博文的光绪皇帝,只能做一具会说话的木偶。“愤愤不平”的伊藤博文南下上海,见了中国最了解日本的黄遵宪。当得知黄遵宪的驻日公使任命已经被撤销时,他激动得要日本政府拒绝除黄遵宪之外的所有人选,将黄纳入日本的保护之下。当然,黄遵宪作为中国人,不大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伊藤博文也只好悻悻地启程回国。
戊戌政变,要论起因,当然康梁一党有责任。不该策动军事冒险,置他们唯一依仗的皇帝于险境,把变法迅速而彻底地毁掉。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西太后总是对变法下绊子,几乎让光绪感到绝望,谭嗣同之辈,也未必会出此下策。谭嗣同的冒险,给了西太后一个再度垂帘的借口。但是,发动政变,剿杀维新人士的做法,却让士人瞠目结舌。北京城里,从此没有人敢见洋人,没有人敢谈时务。整个朝廷,只剩下一种声音,主张封闭保守,进而盲目排外。一直以用洋货为耻,从来不见外国人的徐桐,成了朝廷第一号“理论家”。而顽固的端郡王载漪、军机大臣刚毅,成为朝中说话动静最大的人。
显然,如果西太后冷静下来,这样一边倒的局面,绝对不是她乐见的。但是,对权势的依恋,却让这个老太婆昏了头。顽固派大臣们,抓住了她的软肋,一再强调洋人不希望她垂帘这个事实,拖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跟洋人决裂。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没有一个人敢提供相反的意见,西太后的决策,就只有单向度的可能。当唯一对洋人的担心,由于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话也被打消之后,庚子义和团之乱,也就没法避免了。几位懂点洋务的大臣,虽然在最后关头还是说了几句实话,一直以来被吓得噤声的光绪,也硬撑着表达了自己的抗议。但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几名说了话的大臣,吃饭的家伙很快就丢了。光绪的脑袋之所以还在脖子上,是因为西太后还尊重祖制,不想特别造次。再说,替换皇帝的大阿哥早就准备下了,随时都可以废皇帝的。可以想象,如果义和团真的可以刀枪不入,洋人吃了败仗,那么,光绪多半小命不保。只是,历史的车轮,不会因中国的北京没有人敢说真话了,就一定会倒着走。朝廷可以倒退,但历史却不会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