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没品位”的玩笑

8月21日，美国参院多数党领袖雷德（Harry Reid）在出席美国亚洲商会（USACC）午餐会时开亚裔玩笑说，“我不认为你们比任何人更聪明，但你们让许多人相信你们比较聪明。” 当USACC会长Terry Wong被介绍上台时，雷德转过身对着麦克风说：“今天我有困难辨认出我所认识的所有Wong先生。” 这段视频在网络上流传后，雷德遭到批评，他22日公开道歉说，这样的言论“很没品位”（extremely poor taste）。

雷德道歉，是因为他的玩笑造成了冒犯或伤害，所以才“没品位”。玩笑与谩骂不同，谩骂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但玩笑造成的伤害却具有模糊性，你开一个人的玩笑，可以是表示亲近的方式，但是，要是对方觉得你是在拿他寻开心，引起他的恼怒，那就会成为冒犯。

希腊学者维里·塔克纳（Villy Tsakona）和罗马尼亚学者戴安娜·波巴（Diana E. Popa）在她们合编的《政治幽默研究》（Studies in Political Humour）一书的序言里指出，玩笑可以当真，严肃对待；也可以不当真，只当作幽默。每次玩笑都得由对话者自己决定要不要当真。

但是，网络时代改变了传统的“对话人”关系，雷德的玩笑一旦被用視频传递到网上，许多不在场的人们，也都有了扮演对话者角色的可能。他们在决定如何区分严肃话语和幽默话语界限的问题上，并不是没有发言权的。雷德在开玩笑时显然没有考虑到他们的感受，因此才逾越了玩笑忌讳的红线。

在今天的公共社会里，谁也不能以“只不过开个玩笑”为理由，不考虑其他人的可能感受。许多以前人们习以为常的传统玩笑以今天的公共伦理标准来看，都可能是很没品位的了，如某些中国小品开残疾人、肥胖者、精神病患者的玩笑。

民主国家的政治人物经常在公开言论中开玩笑和说笑话，玩笑主要起两个作用。一个是用幽默的方式批评和攻击政治对手，免得让凶巴巴的批评惹公众反感；另一个是热络与听众的关系，轻松现场的气氛，最好的玩笑是拿自己而不是别人当靶子。雷德开玩笑显然不是在批评或攻击什么人，而只是想与听众套近乎，但他却是拿别人做了靶子。

有一次，美国前总统卡特说了这样一个笑话，他说，我到日本访问时，对欢迎的人群说了一个笑话，但没有一个人笑的。接着翻译说了一句话，人群马上发出一阵大笑。我问翻译你是怎么把我那个笑话翻译成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的，效果还这么好。翻译说，我对他们说，卡特先生说了一个笑话，请大家笑一笑。卡特的这个笑话是拿他自己开涮，所以虽然笑话里说到日本人，但并没有拿他们做靶子。

传统的玩笑主要有三种：笑话愚蠢、性笑话和种族（或外国人）笑话。像前苏联那样的政治笑话不属于传统笑话。美国政治人物一般不会在公开场合开后面两种玩笑，因为那是显然不恰当的（婉转地说就是“没品位”）。雷德开的是第一种玩笑，在笑话研究中常被称为“愚蠢/精明”（the stupid and the uncanny）的玩笑。这是玩笑中最常见的（可能除了性笑话之外）。它的特点是可以拿不同的人群做靶子。老话说，大智若愚，大愚若智，愚蠢或精明本来就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而自以为聪明或耍小聪明的则尤其会显得愚蠢。在同一人群身上，如律师、商人、教授、统计师，不同立场的人有的看到愚蠢，有的看到精明。

英国社会学家克里斯蒂·戴维斯（Christie Davis）在《玩笑与靶子》（Jokes and Targets）一书中指出，“那些精明人之所以成为笑话的靶子，是因为他们的精明和算计经常被视为用来牟取金钱的好处。笑话愚蠢与笑话精明是不对称的，愚蠢总是可笑的，但是，聪明之所以可笑，是因为它与不道义的牟利发生了联系。”雷德开亚裔人聪明的玩笑，虽然并非有意挖苦亚裔商人为富不仁，但这种玩笑的类型联想是存在的，如果有人产生这样的联想，那也并非完全是牵强附会、小题大做。

经常被笑话为愚昧或蠢笨的人群往往是文化弱势者的农民或乡下人。“乡巴佬”“泥腿子”“苏北人”“河南人”等等经常是小品、笑话的靶子，这种习惯性的成见在今天已经变得越来越“没品位”了。这类笑话或玩笑之所以能逗一些民众开心，供他们消遣，是因为利用和迎合了他们头脑里原有的偏见和歧视。

笑话的没品位，在美国其实就是不符合现有的社会价值（往往也被称为“政治正确”）。歧视和以偏见对待少数族裔、同性恋人群、文化弱势群体等等，都违背了不同人群应该相互尊重的原则。雷德的笑话虽然看起来是说“聪明人”，但却有种族成见（stereotype）之嫌，这才是他需要道歉主要原因。

徐贲

（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