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2014年8月末,《昆明日报》上的一则消息令人充满期待,昆明规划5年后基本建成“智慧城市”,其中一項诱人的内容是,市民出门用手机设定目的地,即可收到系统即时、便捷的交通方案。 然而,一个难解的现实问题是,如果全城皆堵,再便捷的出行方案又如何派上用场呢?
726万人口,190万机动车保有量的昆明,在人口增长、城市扩张、千楼一面、历史文脉断裂中急速膨胀,也概莫能外地承受如约而至的种种大城市的综合征:人口快速膨胀,城市布局缺乏前瞻性规划,基础设施承载力严重不足,交通拥堵,环境污染,秩序紊乱,运营低效……
事实上,在这一系列病灶前,五年后所谓的“智慧城市”似乎更显得微不足道。曾经“无处不飞花”的春城经历了数年“无处不飞灰”反复的市政建设之后,尽管一座特大城市的发展轮廓似乎更为清晰,但大城市冲动引擎驱动下的版图,在疯狂扩张中,正吞噬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性格和传统。
从事54年建筑和规划研究的朱良文都已记不清昆明市的城市总体规划变过多少回。在他的印象中,新来一任领导就换一个主意。“一个规划方案要多次讨论、征求意见,意见也只有两种,一种是坚定地支持的,而另一种是理性反对。”这位77岁的建筑学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昆明规划发展来看,昆明的规划更像是一部缺乏前瞻性的规划史。1957年,昆明完成了《昆明市城市初步规划》方案,两年之后,出台了《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奠定昆明早期发展格局。
改革开放之后,大变动开始了。昆明市提出了《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汇报提纲》,在此基础上编写了《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纲要》,并于1982年编制完成了《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1981—2000年)》,报请国务院批准。然而,仅5年之后,由于规划与经济发展已不相适应,昆明市对此规划又进行了调整修改。
2002年,昆明对1999年国务院批准的《昆明城市总体规划1996—2010》再次进行了调整,规划确定了轴向开拓、自然分隔、组团发展的动态城市布局结构。这次调整的理由是实现新昆明城市定位与发展战略目标。
实际上,按照此规划到2010 年, 昆明建成区面积将达到170 平方公里, 而2002 年统计时, 昆明建成区面积已达到180 平方公里。除此之外,规划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就是滇池治理。两方讨论的焦点是远离滇池发展还是更为靠近。这个规划的出发点最终基于城市污染源在滇池污染源中占比例相对较大,远离滇池成为优选方案。当然,最终围绕滇池发展已是后话。
在2003年之前,昆明一直以“摊大饼”的方式演进,城市建设集中在市中心,人口密度不断增大,由于昆明只拥有一个商业中心,也就使这座省会城市对周边城市的辐射和带动作用大打折扣。
2006年起,昆明又开始新的一轮修编工作,制定了《昆明城市总体规划(2008-2020)》,在昆明市人大审议后于2009年上报国务院审批,2011年8月通过了住建部审查。但在国务院批复前,昆明市情再次发生变化,使得这份规划又一次进行调整,名称也改为《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
曾任昆明市规划局副局长的叶建国曾向媒体感叹,昆明经济的发展速度超出想象,而规划只是跟着开发商的项目走,心中无数。而作为专家,朱良文多次参与规划征求意见的讨论,但最终采取何种方案专家并不知情,“最后结果有时还是非专业人员透露给我们的。”
学者们发现,1982 年、1993 年和2008 年版《昆明城市总体规划》没有提出完整的城市空间形态的内容。只在2002 年《昆明城市总体规划调整》中初步提出了“昆明主城区空间景观初步概念规划”,但未获批准。2008 年初步完成编制和审批的《昆明主城55 分区控制性详细规划》,虽完成了道路、重要公共与市政基础设施体系和用地控制规划,但没有完成系统的城市空间形态控制专项规划,仅依据2002 年版“昆明主城区空间景观初步概念规划”对主城建筑高度、容积率的布局和分区做了研究。
2004年任昆明市市长的王文涛也看到规划存在的问题。他曾直言不讳指出,自上世纪90年代起,昆明进入城市化高速发展期,因为不科学的发展观,造成了城市诸多问题。
1982年,昆明成为中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传统建筑和老街是其独有的特色和景观。在昆明的传统建筑中,大致分为古建筑、民居建筑和近代建筑,其中古建筑多为寺庙及道观, 布局规整, 有严谨的中轴线, 院内有花园庭院,传统民居也很讲究,平面设计紧凑合理, 内院小巧, 在全国传统民居建筑中独树一帜。
但此后的近二十年中,或大或小的拆迁更像是昆明的自我告别。曾任昆明市城乡规划建设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组的召集人的朱良文还记得,在拆除颇有代表性的武成路前,曾经经过大量的论证,仍未有定论。然而,当他得知要拆的消息,第二天带着研究生们奔到现场时,老街已经没了。
事实上,传统街道街坊是构成城市特色和景观风貌的重要基础,它在传统风貌与现代风貌中能起到重要的过渡作用。而在昆明,体现城市形态的四个方位的城门早已拆除,古城墙早已荡然无存,而昆明传统中轴线上的建筑也已不复存在,唯一存在的地标性建筑金马碧鸡坊也是1998年仿建的。
“城市发展面临着交通等多方面的压力,老街不是一点都不能动,但要权衡利弊,选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否则你把真的老街拆了,再新建假的,还有什么意义呢?”朱良文感叹道。
老昆明保护研究者、云南历史学者雷强曾通过一个政协委员朋友递交提案,即便老街和建筑无法保留,也应尽量保存老的街名,或者在某些消失的建筑和历史发生地,树个纪念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能怎么样呢?”雷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若干年前,昆明市规划局的一位局长曾对雷强说,如果当年规划时,不拆武成路等老街,如今的昆明或许是另一个样子。雷强清楚,这只是局长私下感慨而已,在轰鸣的推土机和吊车面前,错综交织的利益以及强心剂般的GDP驱使下,这注定难以实现。
上海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规划师朱琳为昆明的城市化进程颇为忧虑。他在“2012中国城市规划年会”上曾发文指出,昆明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 城市特色似乎黯淡, 特色危机令人担忧。“由于种种原因, 古建筑己趋破坏殆尽, 府城内现代建筑风格各异,办公、商业、住宅建筑袭南继北, 根本不能与古城原有建筑风格相协调, 建成环境的特色不明显, 昆明正从一个历史悠久、城市特色鲜明的古城变成一个缺乏地域特色、千城一面的城市, 城市魅力在丧失。”
他建议,应充分地保护好圆通山、五华山等山体山貌, 严禁任何形式的山体破坏, 城区的建筑的高度应该进行一定的控制, 避免作为城市天际线的山体的破坏。
然而,昆明的高楼却屡创纪录,从早期的150米,升到200米、300米,再到456米的楼王,如今近20座150米以上的高楼将在2015年封顶。在一线城市的摩天大楼热的躁动之下,昆明似乎并不想置身事外。
另外,昆明位于云贵高原中部,三面环山,一侧临水,气候四季如春。城中盘龙江等河流穿城而过,倚山面水,是典型的山水城市格局。
然而,这种鬼斧神工般的山水格局也遭受著人为破坏。环滇池的高速在滇池西侧部分紧贴滇池而过,甚至建有跨桥。这使得原来山与水的联系完全被割裂,整个山水环境以及动植物的生态环境都会受到严重的破坏。
在雷强看来,昆明规划乱象更多的源于错误的城市定位,扬短避长,领导好大喜功,拼命把城市做大,反而这座城市特有的东西渐渐丢失了。“所以,昆明的总规划师不是什么专家学者,永远都是市委书记。”雷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尽管昆明的城市特色渐渐消失,但在对外宣传上却颇下功夫。2000年1月1日,央视在黄金时段播出中国第一个城市形象广告:昆明天天是春天。一时间,这也成为昆明旅游的宣传语。2004年的旅交会上,昆明街道的路灯杆上,又打出了让人耳目一新的广告标语“您昆明了吗 ?”引发全国热议。
事实上,从那时起,昆明已摒弃了“摊大饼”的发展模式。2003 年5 月底,云南省委、省政府召开昆明城市规划与建设现场办公会,提出以滇池为核心的“一湖四片”(主城片区、呈贡片区、晋城片区、昆阳-海口片区)、“一湖四环”(环湖截污、环湖生态、环湖交通、环湖新区)的现代新昆明发展战略。按照此战略,昆明城区面积将从原有的180平方公里发展到460平方公里,人口将由245 万发展到450 万。
新增的城市与交通用地约为288.5平方公里,而滇池的水面为300平方公里,这就意味着新增的建设用地将与滇池的面积相差无几。由此,滇池也将成为城市的中心。
朱良文对于这一战略并不太赞成。“本来滇池已经被污染了,围绕着它来建设,人口压力越来越大。”朱良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此之前,已有权威的数据表明,人口增长对水质有着极大的影响,“数据很有说服力了,你还要围绕它来发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原来还征求我们的意见,后面就无声无息了。”
尽管十余年来,昆明实施此项战略发展迅猛,但雷强仍忧心忡忡。如今昆明人口迅速增长带来最为棘手的问题就是水资源的匮乏。从2009年开始,昆明正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缺水之城”,位列全国14个缺水城市之一,其中人均只有约300立方米,与严重缺水的以色列极为接近。
以2013年清明节为例,三天假期,市长热线的拨打量为个4025个,停水停电、疾病预防控制、交通拥堵、噪音等成为焦点问题。而停水主要原因是昆明持续干旱,水压较低。
在“一湖四片”的规划中,呈贡新城的建设最引人关注。2008年起,云南多所高校迁至呈贡大学城。2011年,昆明市行政中心也迁于此。
根据统计数据,大学城有超过10万名师生,行政中心的人数达七千多人。教师与公务员均在市区居住,距呈贡15公里,这就造成了早晚上下班的人流“钟摆”式移动。按昆明交警部门统计,呈贡新区机动车交通出行总量约在15000 辆/ 天,出行时间、路线集中,造成主城区与呈贡的道路严重拥堵。而据《2012昆明城市交通发展年度报告》,昆明晚高峰一环内平均车速为9.42公里/小时,甚至低于北上广等一线城市。
显然,如何缓解交通压力,已成为完善昆明城市规划的重要一环。
新昆明城市规划中提出要把昆明打造为“东方日内瓦”。然而,日内瓦州的面积为282平方公里,全州人口只有37 万人, 日内瓦市人口18 万人。与此相比,昆明城区面积为212公里,但常住人口就已经超过600 万,两者很难相提并论。“我很反感这种提法,昆明就是昆明,你要打造自己的特色。”朱良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3年9月,在一次会议上,云南省委书记秦光荣亦对昆明规划建设提出六点批评,大山大水空间格局被破坏,城市缺乏个性,基础设施建设缺乏统筹,城市管理缺乏战略眼光,历史文脉被割裂,对昆明历史文化造成毁灭性打击。
实际上,早在2009年4月,昆明市规划局副总工程师周杰曾在《昆明日报》上撰文指出,与内陆大城市相比,昆明滇池盆地空间尺度和环境容量十分有限。昆明城市形态、特色、风貌定位,不应以城市规模、宏大的现代化城市中心区等方面取胜,应针对昆明城市特点,大力塑造时尚儒雅的城市形态及风貌,以时尚的湖滨山水环境特色提升昆明的知名度和竞争力。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随着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的建立以及各种交通设施的日益完善,昆明作为桥头堡的作用日益显现。2014年7月,由昆明市规划局制定的《昆明城市区域发展战略与远景规划》日前出炉,将昆明城市总体定位最终确定为:“中国面向东南亚、南亚开放的门户城市,世界知名旅游城市和宜居城市,西部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之一。”
这更像是一种回归。
但在这之前,一组数据似乎已表明市民对于这座城市现状的不满。由首都经贸大学与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联合成立的中国经济实验研究院发布的“中国35城市生活质量报告”中,昆明的生活质量满意度(主观)指数排名,从2012年起每年下降一位,由2012年的倒数第四降至2014年的倒数第二。
时间回到2003年,在点评昆明主城核心区概念规划国际征集方案时,国际知名建筑师埃里克森当时的一句话,如今看来更像是说给十年后的昆明:“对一个城市来讲,它的精髓是什么?不是你建了多少高大的建筑,城市迷人的东西是居民自由自在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