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非影
序章 瞿峡之乱
大酉淳平十七年,十二月。
崇极皇帝意欲削藩的流言甚嚣尘上,帝都内人心惶惶。月初,巨泽藩王世子沈千持以省亲为名,带领阖府上下一百二十六人一夜之间离开辽阳京,其中包括一个月前皇命赐婚的世子妃,已故帝后极其宠爱的皇侄女晏容公主。
帝震怒,遣兵追之。
甸江上空压着沉重的积雨云,即使是午后,天空还是晦暗阴沉,从北方高原吹来的寒风翻卷起浑浊的江水,无情的拍打在往来船只的舷舱上。
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可在这样的时刻,一艘双桅大船依旧将帆拉满,顺风而下,速度比别的船都要快上许多。船上的水手各司其职,沉默而忙碌。
寒风过处,舷舱某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甲板上的水手们四处寻找发声之处,转眼却看到一抹白影飞快掠过。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个赤着双足的女子,身材高挑窈窕。黑缎似地长发和雪白的衣襟迎风翻飞,翩然若仙,尤其惹眼的是白衣下摆上那道血痕,盛开如一朵靡丽的花。
在她身后,一整扇结实的木门倒在地上,已经四分五裂。
“好美!”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的年轻水手忍不住发出惊叹,“咱们船上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姑娘……”
可他的话音还未落,不远处便响起一声暴喝:
“沈千持你这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出来!”
年轻水手的眼神,瞬间呆滞了……
慕容七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气坏了。
她提着裙子,抬脚直揣主舱大门,大叫道:“沈千持你这个王八蛋,快给我滚出来!”
连踹好几下,才有一个中年男子将舱门打开一条缝隙,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冷笑道:“夫人,世子请您自重。”
“自重?我要是再自重这会儿就被扔进甸江里喂鱼了。”
慕容七黑着脸,伸手抹开黏在脸上的发丝,不料抹了满手濡湿,一看竟是一手血。这船上的门板果然厚实,方才急于脱困用力一撞,竟然撞破了头。
大概是被她血流披面的凶悍模样吓住了,中年人的语气有些放软:“世子正忙着。”
“忙什么?忙着逃命?”慕容七瞪了他一眼,用力推开门。中年人没想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个站不住坐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大步走了进去,顿时心有戚戚焉。
可怜的世子,到底被迫娶了一个什么样的悍妇啊……
“沈千持你如果还是男人就别藏头露尾的。”慕容七行走如风,直奔主厅,“不就是想杀我么,我送上门来给你杀怎么样?暗算女人,你也不嫌丢人?”
“夫人误会了。”温润雅致的声音从高大精致的檀香木屏风后传出,“只不过如今追兵四伏,不得已借夫人一用而已。”
“要拿我当人质?”慕容七听明白了,偏过头想了想,“以你目前的境况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屏风后面的人大概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生气,不由失笑:“夫人同意了?”
“不同意。”慕容七一口回绝,“而且我不觉得趁睡觉把我迷晕,扛上船又让四个高手举刀砍我这样的举动,是为了拿我当人质,莫非世子有过拿死人当人质的先例?”
她一口气说完,屏风后的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传来一个女子娇软的低呼:“哎呀……好可怕!”
慕容七眯了眯眼,却见屏风上映出两道人影,挺拔修长的那个,应该是那位和她成亲一个月却连面都没见过的丈夫,巨泽世子沈千持。另一个偎在他怀里的影子则娇小玲珑,显然是个女子。
逃命途中还不忘美人在怀大享艳福,这位巨泽世子还真是……好胆识。
慕容七撩起裙摆在屏风前坐下,抱着手臂,眯起眼睛,好奇道:“姑娘,我是他夫人,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这样那样,就不怕我报复你?”
女子愣了愣,娇声道:“我不怕,世子说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废人。”
慕容七一挑眉:“沈千持,人质和废人之间,好像有很大的区别吧?”
屏风后的巨泽世子还是没有一丝被人揭穿谎言的不安,不慌不忙的叹道:“夫人千万别信玲珑,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二者说出来的话自然也要打个折扣……不过话说回来,那四个人真的已经被夫人摆平了?”
“正在我的房间里躺着呢。沈千持我跟你说,这几个太差劲了,下次找打手要挑高明一些的。”
“晏容公主在宫里陪着帝后这么久,我只听说你容貌出众才情过人,竟不知道你还身怀绝技,世子府的探子们都应该扣饷银。”
“……”
其实她也没想到号称帝都第一美男子的巨泽世子,会是这么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
等等——谈话好像偏到了奇怪的方向去了。
她咳了咳,直奔主题。
“沈千持,我有三件事跟你说。第一,你是个王八蛋,这个我刚刚已经告诉全船的人了。”
沈千持沉默片刻,叹道:“你说是就是吧。”
“第二,你娶我想必不是自愿,我嫁你也另有目的。如今的情况不在我的预料中,所以我要求和离。”
这一次,沈千持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那第三件呢?”
“第三,我要离开,马上。”慕容七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你要置我于死地,但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不妨提醒你,前面就是瞿峡了。你若及时回头向皇上认错,或许还能留得一命,若还是执意回巨泽故地,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是绝对的认真。“夫妻一场”自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理由,是那一百二十六条活生生的人命。
可是,隔着帘子的巨泽世子却看不到她的眼神。他只是玩味的低笑道:“夫妻一场么……真要多谢晏容公主了。”
话音刚落,突然间寒风四起,空旷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数十个劲装侍卫,围成一圈,手中的铁弓箭在弦上,锃亮的箭头直指抱臂端坐在地的慕容七。
屏风后的小女子玲珑又惊叫一声:“世子……奴家害怕!”
怕你个头啊,慕容七眼角一抽,道:“沈千持,原来你的夫妻一场,就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沈千持正搂着玲珑姑娘柔声安慰,此刻轻笑一声,温柔之极:“我也不想的,可是你说要走……晏容公主,本世子是死也不想放开你呢……”
“闭嘴,好恶心啊啊!”慕容七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臂慢慢放开撑在地上,“先看看你的人能不能拦得住我再说吧!”
说罢突然发力,身轻如燕,飘然而起。
等慕容七解决掉第十个人的时候,屏风后的沈千持和玲珑早已经不知去向。
一袭白衣上洒满了血花,虽然多半不是她的血,但看起来也颇为吓人,左边的衣袖被撕去了半幅,手臂上有一条因躲避不及留下的划痕,至于披散纠结的长发……谁说长发飘飘的女子就一定是美女,也有可能是女鬼!
可尽管狼狈,对手却比她更加狼狈,慕容七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在心中感激娘亲大人的栽培,这十八年武功果然不是白学的。
她一把夺下一个侍卫手里的刀,然后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脚踹开了门,窜到了甲板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已经滂沱而下,四周一片混沌。
还没有看清地形,一枝箭呼啸而过,擦着她的鼻尖插进了一旁的桅杆里,尾羽在眼前颤动不已。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耳边传来接二连三的剑羽鸣镝,她急忙窜到了一个大木桶后面躲好,瞬息之间,百十枝箭铺天盖地射落在甲板和船舱上,夺夺之声夹杂着中箭之人的惨叫声,一时不绝于耳。
这场面,显然不是几个侍卫能做到的。慕容七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朦胧的雨幕中,两岸青山高耸连绵直插云霄,竟是已经到了瞿峡的入口。
再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几艘精心伪装过的货船包围,船舷上影影幢幢的,看上去都是执弓的人。
她顿时就明白了,忍不住叹道:
“这皇家禁卫军平时做事慢腾腾的,这一次出手那么快,看来皇上一定许了不少好处。”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狼藉的甲板,轻声道:“不是我不救你们,实在是你们的运气太差了。”说罢抱着那个大木桶,毫不犹豫的翻身跳进了江水里。
十二月的天气,甸江水冷如寒冰。
慕容七抱着木桶用力扑腾了几下,牙关直打战,只觉得浑身都要僵掉了,耳边满是箭矢入水的咻咻声,她不敢停留,大致看准了方向,躲在木桶背后,顺着水流挣扎着朝前划去。
不知飘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漆漆的断崖,断崖周围礁石嶙峋。她勉强定住身子,再次回头,那艘大船已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瓢泼大雨中,双桅大船的船身倾斜,有一小半已经入水,船上隐隐传来惊呼之声,却又立刻被风雨惊涛之声掩盖。
两座悬崖之间吹来阵阵寒风,慕容七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嘀咕道:“说好来接应的,人呢?”
话未说完,断崖缝隙中突然飞来一道黑索,不偏不倚的从她头顶落下,在她腰间收住。
黑索那端传来的内力强大却温和,慕容七立刻卸去了周身的防备,任凭黑索拖拽,逆着水流一路往后而去。
拉索的人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了解,即使大雨模糊了视线,依然能控制着慕容七和木桶君在众多暗礁中穿梭自如,直到贴近断崖石壁,黑索微微一抖,绕过一块屏风形状的礁石,将她拉进了一道天然的山体缝隙中。
这道缝隙远看极窄,谁知背后竟另有洞天。慕容七只觉得眼前一暗,抬头看去,隐约可见石缝背后骤然宽阔的洞窟,洞顶上倒悬着长长的钟乳石,而她和木桶君正浮在一条暗河里,河的一头和缝隙外的甸江相通,另一头则被一艘窄长的黑色木船挡住,不知道通往何方。
这种木船她认得,模样很是俊俏,行驶起来又轻又快,因此有个雅号叫做“羽舸”。整个大酉,只有雄霸甸江,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鸿水帮里才能找到。
慕容七眼前一亮,招手大喊道:“阿澈阿澈,我在这里……”
话没说完,黑索一紧,往前急速拉进,她一时不查,灌了一口冰凉河水,顿时大咳不止,等到好不容易顺平了气息,羽舸的黑色柚木船舷已近在眼前。
一线灯光缓缓亮起,她奋力抬头,瞧见船头一个人影,左手提着铜质的风灯,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圈绷紧的黑索,食中二指上两枚黑银镶宝指环在黑索的勾勒下熠熠生辉。他正一脚踏在船头的蛇首浮雕上,高大的身体微微往下弯,神情肃然的把她望着,山隙里的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角,一色的黑发和发丝间的银色发绳一同翻飞舞动,发绳尾端的流苏拂过耳上两颗小巧的猫眼石耳扣,幽光浮动。
他就这样弯腰看着水里的她,一言不发,一双本就流光溢彩的眸子反射着风灯下的水光,显得愈发幽深,衬得原本略显凌厉的五官也柔和起来。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却是沉黑一点没有表情,看着叫人有些发憷。
原本咧着嘴笑的慕容七,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也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一手抱着木桶,一手挥了挥:“阿澈,我好冷啊,快拉我上去。”
不知是因为真的很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声音有些低哑。
黑衣人身后还站着几个身穿鲨鱼皮水靠的男子,其中一个正要上前去,却被黑衣人伸手制止,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少主,慕容姑娘冻得不轻,有什么事不如先上船再说。”
他一边说慕容七一边点头,叹道:“郭总管,你是好人哪!”
可黑衣人还是无动于衷,语气淡淡道:“她自幼修炼迦叶宫的‘融雪化香心法,在雪山待上三天三夜都没有问题,区区十二月的甸江水算得了什么?”
郭总管:“……”默默的退后了。
慕容七被人揭穿,有些泄气的趴在木桶上嘟哝:“……没良心的,万一我受了伤没法运功呢?”
黑衣人没有回答,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睛,打量她满头乱发和乱发之下还沾着血迹的脸,面无表情道:“听说你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和巨泽世子成亲了?”
慕容七闻言有些心虚,支吾道:“也……也算有啊,皇上赐婚的嘛,皇上怎么说也是我的伯父,再说了,天下人都是皇上的子民……”
黑衣人打断她:“你见过沈千持?”
“没……没有……”
“他很倾慕你?”
“不……不曾……”
“那么,”他又往下倾了倾身子,语气不见起伏,“……成亲很好玩么?”
在他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怎的,即使有神功护体,慕容七还是掌不住打了个冷战,原本理直气壮的话说出口来也气弱了几分:“不好玩。但我……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再追问,只是转头看向那道山体的缝隙,风雨之声中还有隐隐的尖叫和兵戎之声。
“那么,这场偷袭,你也事先知道?”
“不知道。”慕容七回答得干脆,“我只是猜,以皇上的脾气,忍耐的极限绝不会超过瞿峡,所以才传书给你来这里来接我,甸江就跟你家后院一样,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她说的这样笃定,好像从来没想过会有“他找不到她”这种情况发生。
黑衣人冷淡的眼神有了一丝松动,语气却不见变化:“这次猜对了不代表这么做就是对的。依靠直觉的判断总有出错的时候,这几年被关在宫里,看来你还是没学会三思而后行。”
“想得太多,既浪费时间又失了先机,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还要怎么行动?”慕容七不置可否,身下湍急的水流让她很不舒服,不禁微恼:“你审问完了没有?快拉我上去,明知我不识水性,泡了这么久,难受死了!”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不让你吃些苦,你就不知道收敛……”
慕容七顿时柳眉倒竖:“季澈你凭什么教训我!”
“这是月宫主的原话。”
“……”
好吧娘的话就算了,她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娘。
“可显然,你吃的苦还不够。”季澈的话峰回路转,让她刚咽下的一口气又岔了方向,一边咳一边等着他。
他接着道:“我且问你几句话。”
“你问。”慕容七咬牙切齿的回答。
“以后还会不会随便嫁人了?”
“不会了。”她忍。
“还敢不敢任性妄为?”
“不敢了。”她再忍。
“很好,若你再敢惹这么大的麻烦,记着,下次我绝不帮你!”
忍……忍不住了啊混蛋!
“喂季澈你够了啊!爱救不救,啰嗦什么?大不了姑娘我今天一头淹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时你人老珠黄别怪我把你大老婆小老婆全抢过来……”
“闭嘴。”
他硬生生打断她慷慨激昂的陈词,手腕一抖,黑索骤然收紧,将她和木桶一同拽出水面,随即一个巧妙的翻转,木桶重新落回了水里,慕容七则浑身湿淋淋的被他拦腰抱住。随着一声简短的“走”,羽舸快速调转了头,朝洞穴深处行驶而去。
慕容七一边捞起他胸前的衣裳擦脸,一边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
“季澈,我信上说要想办法救那些老弱妇孺的,你有没有吩咐人去办啊?”
“……”
“喂,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有这个心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你自己,月宫主已在岸上等候多时了。”
“啊?啊啊!娘怎么来了!混蛋!没义气!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问过我吗?”
……
大酉淳平十七年,年关将近,飞雪漫京城。
崇极帝遣禁卫军两千人于甸江瞿峡成功拦截巨泽世子沈千持,世子府近百护卫迅速落败,混战中,沈千持身中数箭落水而亡,尸首为禁军所截,带回辽阳京,以藩王之礼下葬。世子妃晏容公主随船沉江。阖府一百二十六口,妇孺老弱多为附近渔民所救,护卫军伤亡惨重。
因沈千持无子嗣,巨泽皇族血脉自此而绝。崇极帝将巨泽属地收归中央,改巨泽藩为巨泽郡,直接由朝廷派设郡守。
这一战,史称“瞿峡之乱”。
这是一个暗蕴血色的寒冬,可是很快,过年的喜气便冲淡了杀戮的血腥。来自白朔草原的北风吹起爆竹的残红,徘徊在辽阳京的街巷,坊间百姓的谈资也早已更换了数回。
消息传来的时候,慕容七正被关在家里抄写佛经,闻言长叹一声:“早说要和离嘛,结果还是要做寡妇,我的运气可真够差的……”
第一卷 少年不识春衫薄
第一章 纨绔归来
淳平十九年,春,大酉帝都辽阳京。
离新帝登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八方诸侯贵族,各路商人百姓,鱼龙混杂,齐聚于此。
鸿水帮少帮主季澈最近有些头疼,因为他有一位朋友也要来帝都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但坏就坏在这个朋友的爱好有点特别,说得好听些叫风流,难听些则叫放荡。此人一个月前便送了信来,请他代为邀请帝都四大红馆青楼的头牌魁首齐聚华亭楼,只为给他洗尘接风。
季澈的副手郭子宸见他本就表情不多的脸这两天更加阴云密布,不由劝道:“少主,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久少爷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这事其实也不算难办,您亲自出面,不要说几个花魁,就算出动整条花街也不是难事。”
季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难办。”
“那……”
“请那四位姑娘出门一天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
“这……”
“你觉得慕容久什么时候能把钱还给我?”
“……”
少主,您果然烦恼得很有道理……
不过说归说,他毕竟不会拒绝好友的要求,只是折中了一下,花魁换成了“雅音坊”中上乘的歌舞乐伎,虽然一样价格不菲,却比一班青楼女子要雅致清静得多。即便那位朋友早已没有节操可言,他也要装出极力挽救的样子,方对得起当初在长辈面前许下的承诺。
洗尘宴当天,他临时有事去得晚了一些,等推开华亭楼包间的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男男女女,佳肴美酒,很是热闹。只是……哪里有点不对?抚琴的分明是百花楼里艳名远播的花魁,吟唱的好像是沁芳园里笑意撩人的头牌。靡靡之音中,还有好几个妖娆女子穿梭其间,琳琅珠翠晃得他眼花缭乱。
是谁干的?那些只演奏雅乐古谱的乐伎呢?
他挑了挑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立刻有人拽住他,大笑道:“季少帮主别走,迟到了要先自罚三杯!”
季澈道:“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你们慢慢玩,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讲话时面不改色,沉稳镇定,旁人料想他是一帮之主必定事务繁忙,也就不再相劝,正要放他走,屋子里却响起一声嬉笑:“季少帮主说谎的本事越来越好了,大家千万别给他骗了,既来之则安之嘛,别走啊喂。”
季澈听到这声音,不禁皱眉,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坐在上首一位俊美的少年公子,一袭天青色裂云缎长袍,袍角用银线绣满花纹,即华丽又不失低调,简单的羊脂白玉为簪,将黑发半挽,饱满的额下,是一双尾端上挑的凤眼,水意氤氲含情脉脉——半年不见,他这位远道回京的朋友倒是没什么改变,还是一副祸水妖孽的风流模样。
他顺带看了一眼此妖孽身边偎依着的两个身披薄纱的艳丽女子,其实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看上比自己还美的男人,她们照镜子的时候不会觉得羞愧吗?况且,判断一个男人是好是坏,容貌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最没有价值的一项啊……
带着这样的纠结,他扯了扯嘴角:“慕容久……”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因为此时此刻,一个女子正试图将手探进少年公子的领口,虽然被及时按住,但在那一瞬间,少年公子的表情就像面具上突然裂了一道缝,一丝尴尬从眼底弥漫开来。
季澈远远的,玩味的重新打量那个从小就认识的人——带着邪魅气息的英俊脸庞,棱角分明的唇,光滑的下颚,修长的颈项,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颗红痣……等等,红痣?
原来,如此……
“慕容久,好久不见了。”他重新开口,微眯起眼睛,声音却沉了下来。
“阿澈?”少年公子显然对他的表情变化十分熟悉,见状神色微变,急忙撇清:“这些姑娘不是我找来的,是公子昭他们觉得雅音坊的乐伎只会弹琴唱词连首艳曲儿都唱不来,甚是无趣,这才临时换人。”
“嗯。”季澈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跟我出来一下。”
“不要……”少年公子下意识的拒绝,话出口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急中生智间,低头对着身边两个女子一阵耳语,那两人立刻眼睛一亮,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的季澈,站起身,腰肢款摆的朝他走来.
“这位公子,来了这里就不要板着脸嘛,奴家让你笑一笑可好?”
季澈冷冷的看着两人,他的眼睛虽然生得漂亮,眼神中透出的凉意却让久经风月的两人也有些惊心,但一想到方才那位美公子开出的诱人条件,又立刻鼓起了勇气围上来,四只手都朝他身上摸去,咯咯笑道:“公子,你怕不怕痒?笑一笑嘛,你就笑一笑吧……”
只要他笑一下,美公子就答应给一百两银子,这么好的事,傻瓜才会拒绝。
“他给你们多少钱?”季澈略微侧身闪开,突然问了一句。
两个女子顿时愣住了。
“不管他给多少,我给双倍,立刻退到离我三尺远的地方。否则我让门外那个身高六尺的男人揍到你们一个月下不了床。”他慢慢说道,语气里没有含着多少威胁的意思,却让听得人背脊发冷。
门外等候的郭子宸默默的流泪:“少主,我从来不打女人的,我的名声就这么被你毁了……”
两个女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识时务的退了回去,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趁着这当口,季澈一伸手,拎住了正打算趁乱溜走的慕容久的领子,重复道:“让你跟我出来一下,跑什么?”
说罢拖着就走,扔下一屋子疑惑的目光。
“咦,今天的小久好像有点不对头?”
“就是,放在平时,就算打不过季澈也会占占嘴上便宜的,今天怎么变成哑巴了?”
“难道是吃坏了肚子?”
“我看是夜夜春宵体力不济……”
议论纷纷中,坐在慕容久身边的公子昭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急忙冲到门边大喊道:“季少帮主,这顿饭的饭钱……”
话未说话,一样东西贴着他的脸飞过,钉在身边的门板上。
公子昭费了好大力气才拔了下来,只见是一片极薄的玉石花片。季澈把这玩意儿从那么远的地方扔过来,又那么恰好的嵌在门板上,却一点都没有损坏玉质,这份拿捏得当的手劲,实在是……好可怕喔!
如果这花片划开的不是空气而是自己的脖子……公子昭忍不住摸着自己细瘦的脖子抖了抖,含泪道:“季澈,你扔个东西而已,不用这么风骚吧?”
远处传来季少帮主波澜不惊的声音:“这顿饭我跟慕容久不吃,账单上留了你的名字,华亭楼的贵宾卡你拿着,可以打九折,不用谢,先走一步。”
公子昭目瞪口呆的听完——今天这顿饭不是季澈给慕容久接风顺便请他们来陪的吗……为什么最后买单的人变成了他?
他呜呜控诉:“奸商!你这个奸商!”
众人:“……”反正不是我们付账,就当没看见吧……
慕容久刚被季澈拎到楼下,就使了一个巧劲挣脱开来,手掌一翻,朝他胸口挥去。
季澈仿佛早就料到,脚步轻轻一错就躲了开来,一伸手,拽着他的袖子就把他拉进华亭楼边一条小巷子里。
“若是小久被我制住,光靠拳脚是挣脱不开的。”
慕容久一听这话,顿时收回了正要踢出去的腿,正想低头扮一扮柔弱,季澈却已经凉凉的打断了他:“没用的,已经露馅了。”
“慕容久”闻言第一个去摸喉咙,还好喉结还在;又去按胸口,明明也绑得很严实……季澈却不耐烦的将他一把按在墙上,动手就扯他的衣服。
他吓了一跳:“季澈你干什么?”
“这里,忘了挡住。”他将他的领口稍稍扯开,食指抵在锁骨那颗红痣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们兄妹到底在搞什么鬼?”
“慕容久”低头看了看泄露天机的红痣,又抬头皱起鼻子纠正:“错了,姐弟,是姐弟!”
季澈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道:“总体来说装得还挺像,但是脸皮厚这一点,还要向小久多多学习。”
“谢谢提醒啊!”“慕容久”哼了一声。
“不客气。”季澈面不改色的松了手,替他将领子拉好,又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七七,你好像长胖了。”
“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在女孩子面前提起这个可怕的字眼啊混蛋!”原本温润如玉的少年声线终于换成了被惹毛了的暴躁女声。
季澈却继续面无表情的问:“我饿了,去不去吃烤全羊?”
“一边说我胖一边说去吃烤全羊你居心何在啊你?”
“你可以看着我吃。”
“……”两年不见季澈你更加恶毒了……
见她不说话,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走吧,时间不早了。”手指滑过浓密柔滑的黑发,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让他一向冷淡的眼神里也带上一丝温暖的笑意,“还有,七七,欢迎回到辽阳京。”
这位假装辽阳京第一纨绔信郡王慕容久的女子,正是和慕容久一胞所生的孪生妹妹慕容七。
也就是两年前“瞿峡之乱”中被判定淹死喂鱼尸骨无存的晏容公主。
在帝都百姓偷偷谈论的宫闱秘辛中,晏容公主的故事似乎格外凄婉——传闻她容貌无双才华过人温柔灵巧,深受已故帝后的宠爱,不舍得将她外嫁,在深宫一直养到十六岁,直到帝后故去,崇极帝才开始替这位嫡亲侄女四处物色夫婿,可惜晏容公主红颜薄命,挑来挑去,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心怀叵测的逆贼,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凄惨的死在了甸江里。
民间传说中,甚至有人将她说成是甸江水神的化身,来人间历练,最后了断尘缘,投水还元,脱去肉身回归神女之位。
想当初,慕容七曾兴奋的将这个版本的传闻讲给从小一起长大的鸿水帮少帮主季澈和同胞哥哥慕容久听,可惜这两人一个面瘫如昔,一个伏案大睡,害的“容貌无双才华过人温柔灵巧”的晏容公主气急败坏的掀了桌子。
由此可见,传闻多半是不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