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4 10:13郁风闲
花火A 2014年9期
关键词:陶子老板娘小林

郁风闲

美编约图:爸爸与女儿,温馨。

爱丽丝推荐:现在的我们都着眼未来,朝着明天努力奔跑。可是很少会有人停下脚步,等一等早已经追不上你的父母。当儿时的父母光辉从你的头顶隐去的时候,你会发现爸爸妈妈已变苍老,唯一想要的,只是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

壹对十六岁的孟潞来说,这一天无疑是世界末日。她气势汹汹地跑到学校附近的老住宅区,等到太阳落山她才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走近。

她冲到那个人面前,大声地质问:“你是我爸爸吗?!”

男人看着她,嗯嗯啊啊,他伸出手,被孟潞粗鲁地打掉:“说话!你是不是我爸?!”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养育自己十六年的爸妈不是亲生的爸妈,她的亲生爸爸是眼前这个老得像她爷爷的男人。他是个聋哑人。她还有三个哥哥姐姐,最大的甚至已经三十岁了。他负责学校的保洁,偶尔收破烂捡瓶子,他总是穿得很破,很多同学都喜欢嘲笑他。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哑叔或者哑伯。今天,同学杜莉莉说:“难怪你从来不跟我们聊他,原来他是你的亲生爸爸。”她当着全部同学的面,尖锐刺耳的声音戳得她面红不已。孟潞大声地驳斥,可是杜莉莉的妈妈居然是当初的接生医生,她的证词让孟潞不得不信。

她不是人人称羡的公主,她是丑小鸭,她该活在属于自己的地方。

孟潞抹掉脸上不甘心的眼泪,她夺过男人手里的钥匙,打开身后由车库改成的租屋。

“我是你女儿,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男人拉着她的手,要将她推到外头,孟潞不肯,她挣扎着甩开他的手:“连你都不要我吗!你不是我爸吗?为什么不要我!”

屋子里头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窄小的空间里都被空瓶子取代。孟潞坐在椅子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说了他也听不见。哑叔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想安慰她,手刚刚伸了出去,想到她的排斥,又不安地缩了回来。他的手上布满老茧和泥土色的皱痕,黝黑得像在煤油里浸泡过,他把手小心地藏在袖子里,啊啊啊地叫了几声,孟潞烦躁地捂上了耳朵。

哑叔立刻不作声,他走了出去,进来时手上拿着一瓶水和一个汉堡,他戴了手套,将东西放到地上,轻轻推到她的脚边。

孟潞抬头,他露出讨好的笑,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随即也不等她有回应,他走出屋子,替她关好了门。陌生的、甚至有异味的房间,让孟潞不安。听说这一带很混乱,她瞪大了眼睛,谨慎地望着门口。一夜没睡,孟潞拖到快迟到了才打开门,哑叔背靠着门坐着,孟潞的动作惊醒了他。他瞪大眼跳起来,看见是她又笑眯了眼,他嗯嗯啊啊,孟潞听不懂,她只觉得烦。哑叔快速跑到巷子口买了两个包子一袋豆浆,他戴着手套,讨好地将早餐递给孟潞。

孟潞一夜未归,孟家的人焦急地找到学校,班主任却一问三不知,孟爸爸急得差点打人。孟潞来到学校时一切已经落幕,杜莉莉“好心”地来告知她:“你养父母找来了。”孟潞没搭理,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从杜莉莉的身前走过。

她的骄傲在她看见安良眼中的忧心时,被彻底摧毁。安良是她最美的憧憬,她努力向上,就为了能与他并驾齐驱。而现在,她被打回原形,她不再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了。孟潞丢下书包匆匆跑出去,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间,泄愤地将早餐砸进垃圾桶里。声音很大,惊到了正在跟人谈话的后勤处领导。领导看了孟潞一眼,让她快点回去早读,随即继续训斥面前的人。

楼梯的拐角挡着,孟潞看不见是谁。领导训斥着对方不该迟到,没在学生进校前打扫干净,对方一直没说话,只嗯嗯啊啊地应着。主任说:“你还笑!我在教育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要你在学校干了!”

孟潞蹲在角落,她不敢出声,直到领导走开,那个人慢慢走出来,他准备收垃圾,却看到垃圾桶边蹲着的小小人影。他有点惊喜,呜呜地说着什么,焦急又高兴地催促她快去上课,眼睛瞥见垃圾桶里的早餐,他眼里的光彩淡了下去。下一刻,他又恢复笑脸,像什么都没看到,继续催促她。

孟潞看着垃圾桶里的早餐,忽然有点后悔。

“我、我在减肥,不能吃东西,我……对不起。”明知他听不懂,她还是想解释。她不喜欢他的眼神,一味地讨好她,一再地受伤害。她鞠了一躬,仓皇地逃了。

孟家爸妈得到消息赶到学校,孟妈妈抱着她痛哭,孟爸爸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不问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也不责怪她,反而给了她一个新手机,叮嘱她说:“以后如果有事一定要和妈妈联系,妈妈吓死了。”

“你们为什么不骂我?”

“为什么要骂你?你是我们唯一的宝贝啊。”

“骗人。”孟潞抬头,愤恨地望着她心中最慈祥的父母,“我根本不是你们的女儿!对我这么好干什么!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要回到我亲生爸爸那儿去!”孟潞推开面前的人,埋头冲出了办公室。

孟潞回到教室上课,孟家父母来找,她不肯再跟他们说话。中午放学,杜莉莉又来了,她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眉飞色舞的:“孟潞,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你养父母找上你亲爸了……”孟潞一听就冲了出去,杜莉莉跟在后头大声提醒道:“在行政楼的休息室!”孟潞赶到时,孟妈妈正抓着哑叔,质问他为什么要抢回孟潞。哑叔听不懂,他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孟潞冲进去推开孟妈妈:“你干什么?别欺负我爸!”

跑来的杜莉莉吹了一声口哨:“孟潞,你认了你爸了?”

“他才不配做我爸!”孟潞羞愤地转过身,“既然不肯要我,就不配做我爸!”

孟潞不肯回到孟家,她变得沉默,并且浑身长满刺。

杜莉莉仿佛厌倦了看她出丑,没再来找茬。只有看见安良时,她才会有点反应,像个逃兵,想尽办法躲开他。

放了学,安良跟着她,想找她说话,孟潞上了公交车,他也上,孟潞跑进麦当劳,他也进。孟潞跑到柜台:“陶子哥,快救我!那个人老跟着我,讨厌死了!”

陶子是个大学生,他在麦当劳兼职,很健谈,孟潞总缠着他叫哥。陶子看向安良:“那个男孩子喜欢你?”

“他只是我同学。”孟潞说,“死缠打烂的,真烦人!”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故意让安良听见。安良很不自在地在旁边点了吃的,然后走到靠近门边的位子坐着,明摆着要等下去。

陶子说:“你再等等,我待会儿送你回去。”陶子下班时安良还在,出了麦当劳他继续尾随,陶子走过去警告他:“小子,这是我妹子,离她远点!”

“陶子哥,你酷毙了!”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只有与什么都不知道的陶子在一起时,她才能开心点。两人说笑了一路,走到小区前时,陶子惊呼一声:“啊,你住在这里?”他的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老旧的小区与她以前住的高档住宅区根本不能比,她住的车库更加窄小破旧。孟潞松开他的手,尴尬地说:“陶子哥,我到了,你先回吧。”

孟潞回到家,哑叔在包饺子,他把小桌子端到门前,不时地抬头张望。看见她,他擦掉手上的面粉,高兴地跟在她后头,嘴巴里嗯嗯啊啊,微笑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总是在笑,不论是不是听得懂,不论她是不是在摆脸色。

孟潞看着他,说:“我回来了。”

他听不懂她说了什么,但只要她肯说话,他就很高兴。

跟哑叔一起生活了十几天,孟潞已经能心平气和了。最开始,残酷的真相几乎将她摧毁,她变得愤世嫉俗,她带着仇恨和报复,来到哑叔身边。她恨爸妈骗她,也恨哑叔抛弃她。为了报复哑叔,所以她回来了,她想说:“看,你特别想把我送走吧?我偏不走!”带着一点赌气的心态,享受自己创造出的报复的快感。

饺子煮好了,哑叔盛了一大碗推到孟潞面前,手在空气中推了推,仿佛在说:“你吃你吃。”

“你吃你吃”,这是哑叔最常做的动作。他讨好地看着她,待她开始吃了,又露出满足的笑。哑叔从来不跟她坐一起吃,他端着自己的碗走到门外,坐在小凳子上,不时地回头看她。脸上挂着孩子般高兴的笑。

孟潞觉得喉咙有点酸,她一口一口吃着饺子,品尝着来自爸爸的味道。这个人是她血缘上的爸爸,她却羞于叫出口。曾经被他抛弃,现在又死皮赖脸地留下的她,大概也不曾被期待吧?这一声,她始终无法喊出来。

第二天,孟潞来到学校,杜莉莉走向她:“对不起。”她埋着头,诚恳地留下一句道歉,又匆匆地走了。她走得飞快,像是逃跑,逃离那个不善良的自己。

孟潞想去追她问清楚,哑叔激动地向她跑过来,他的手上拿了很多招租启事,高兴地全塞进她的手里。孟潞看着手里的东西,全部都是学校附近的房屋出租,哑叔的意思很明白,他要给她换一个大一点,干净一点,舒适一点的房子。

“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换?就不换!”孟潞把东西扔进垃圾桶,她气愤地朝他大吼,“你哪来的钱啊?别自不量力了好吗!我就爱住猪窝,我爸住猪窝我也住!”

哑叔被她的反应惊得呆了几秒,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旧钱包,把里头的钱都拿出来,递给她。孟潞不要。哑叔掩盖不住失落,他把扔掉的招租启事从垃圾桶里拿了出来,一张一张抹平。哑叔朝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孟潞有点后悔,即使他听不见,她也不该说那些气话。他虽然听不懂,但他感受得到。

放学时孟潞没走,她在教室里做功课,打算等哑叔一起。就算还叫不出爸爸,但总可以陪他一起回家吧。到了清洁工下班的时间,孟潞收拾好书包去找人,哑叔先一步离开了。孟潞追出到校门外,哑叔正在过马路。

“喂,等我一起啊!”她叫,他听不见。

哑叔走到斜对面的一家饰品店,他佝偻着身子,伸出黝黑的手。老板娘看见他,拿出了钱包,掏出钱递给他。

“不许拿!”孟潞冲过去,用力地打掉哑叔的手,她气得哭出来,“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好好的干吗要做叫花子,你丢不丢人啊!我怎么有你这样的爸爸!”

在饰品店发泄过后,孟潞离家出走了。她只带了两样东西——孟家爸妈给的手机和哑叔煮的饺子。吃完了饺子,天也黑了,身上一毛钱都没有的孟潞,不得不开始流浪。夜晚的小城又冷又湿,偶尔还有呼啸而过的吹着口哨、骑着摩托车的青年。孟潞徘徊了没多久,她害怕地钻进了一家福利院。

这里大概安全点吧?最起码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有人,而且是非常善良的人。孟潞缩在窗子下,默默地安慰自己。

她累得差点睡着,手垂下时砸到墙壁,她痛得醒了过来。一张男性的脸闪进她的眼里,孟潞吓得紧缩在墙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请你让我待一晚……”

“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这里很舒服吗?”男人忽然咧嘴,露出傻里傻气的笑,他靠着孟潞坐下,抬眼看着星空,欢喜地道,“这里真的很舒服啊,星星很多,一眨一眨的……”

这个男人,是个傻子。孟潞心中惧怕不已,她想走。刚要站起来,傻子拉住她的手:“你别走啊,陪我玩啊。”

被他这么一扯,孟潞撞到了头,痛叫了一声。傻子连忙放手:“很痛吗?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小林吧……”傻子用讨饶的泪眼瞅着她,“我陪你玩,你别生气好吗?”

孩子气的声音,让孟潞放松了戒备。

“好,我陪你玩。”

有个人陪,总比独自熬过漫长黑夜要好。

孟潞不停地和小林说话,他的心智比她小,她自称姐姐。小林注意到她的手机,目光被吸引过去,孟潞把手机递给他,他愉快地玩起来。天更黑了,福利院的老师出来找小林,让他快点回去休息。小林一把拉住孟潞的手:“姐姐也要留下,姐姐一个人会怕。”老师看了看小林说的年纪尚小的姐姐,点头同意,并且帮孟潞安排了一间空房。

孟潞没想过自己离家出走也能有暖床暖被,她流浪累了,一夜安睡。醒来时,小林拉着她一起吃早饭。不一会儿警察过来了,同行的还有陶子。院长怕孟潞一个人在外头会出事,通知了警察。派出所接警时,陶子正因为找不到人,跑去报警。

孟潞惊讶地看着陶子:“陶子哥……”

陶子用力敲她的脑袋:“你发什么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外头会遇到多少危险?你快把我吓死了……”

孟潞愧疚地低着头,虚心地接受一切责难。

陶子骂完了,要带孟潞走,小林不肯放,拉着她直哭。

陶子问:“小林,你这么喜欢孟潞吗?”

“喜欢,我很喜欢姐姐。”

“姐姐?”陶子哭笑不得,小林比他还大啊。

孟潞脸红地拉扯陶子的衣袖,她看着小林说:“我会经常来陪你玩的。”

“拉钩哦!”

“拉钩。”

离开福利院,陶子问:“你今天要去学校吗?还是回家休息一天再去?”

“去学校。”孟潞说。她没有资格休息,她需要更努力,对现在的她来说,奖学金太重要了。想到钱,孟潞问陶子:“陶子哥,你干了那么多兼职,能帮我介绍一个吗?”

“为什么忽然想打工?”

孟潞认真地说:“我想赚钱养我爸。”再生气,再不愿承认,哑叔都是她的爸爸。而她希望,年老的他能有安逸的生活,最起码,不需要再去乞讨。

“小孩子管这些干吗?”陶子说,“读你的书去!”

孟潞不再吱声。既然陶子不赞成,她就不需要废话,但她不会放弃。

经过路口时,孟潞说:“我想先回家一趟。”

哑叔是个固执的老头,他果真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看见孟潞,他激动地把准备好的早餐盛好,孟潞默不作声地吃早饭。让他看到安然无恙的自己,让他不再悬心,这是现在的她仅能给予的回应。

孟潞没有放弃找兼职的打算,周五放学,她跑到那家饰品店,想请老板娘帮忙——如果,老板娘是对陌生的哑叔都那么好的人的话,那么她也许会帮自己。她走进去时老板娘不在,孟潞假装在闲逛,手指在一件件精致的小饰品上游走。里间传来老板娘的咒骂:“王八蛋,这点大的破地方,又涨房租!吸血鬼啊!”老板娘泼辣地跟房东杠上了,最后还是决定续租。

“房租这么贵,又赚不了钱,还不如把店收了。”房东走了,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老板娘说:“我妹子在这儿,我得照应着!”

听说话的声音两人正走出来,孟潞不由得有些紧张,两人出来时,正看见拿着店里的东西慌乱不已的她。

“小偷?”老板娘的朋友道,“你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怎么能……”老板娘拉住朋友。孟潞觉得羞愧,她丢下东西,慌张地跑了出去。

孟潞不敢再去找老板娘,她怕被当成小偷。她悻悻地准备回学校拿书包,到了校门口,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徘徊,那个人也看到了她。

“潞潞!”孟妈妈叫她,“你过得好吗?”

“妈……”刚出口,孟潞迟疑,她尴尬地笑笑,“阿姨……”

“什么阿姨,你户口还在我家,当然还得叫我妈!”孟妈妈说,“你能回家一趟吗?我们不勉强你,但是,你爸爸病了,他很想你……”

“我、我现在就回去!”孟潞紧张地攥紧拳头。

她爱养她的爸爸妈妈,纵然有怨也只是一时的。她想念他们。只是,她不配得到他们的喜欢,她甚至用力推开了妈妈。孟爸爸的心脏是老毛病了,但他不肯吃药,一见到孟潞就乖了。他在孟潞的紧迫盯梢下吃了药,随即拉着她嘘寒问暖,就怕她受一点点委屈。孟妈妈高兴得抹眼泪:“你看你瘦得这么厉害,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去。”爸妈是真的把她当亲生女儿的。

孟潞看着完全没有变的家和她的房间心里一阵阵难过。这里是她的家,可又不是她的家。

孟妈妈做了一桌子菜,两个人拼命给她夹菜,孟潞吃得很慢,碗里的菜便越堆越高。她放下筷子,忍住哽咽:“我亲生爸妈都不爱我,你们干吗要多管闲事揽下我这个麻烦啊?”她可以忘记所有人的隐瞒,她不介意爸爸是个聋哑人,可是只有一样,她始终无法释怀——她的亲生爸爸,为什么不要她?

她是被抛弃的不被需要的存在,这个认知像毒蛇潜伏在她的心底,不时地咬上一口,咬出了血。每次难过时,她都掐自己,她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掩盖心里的。可是,她怎么都哭不出来。

不被关爱的人,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你爸很爱你的。我是说你的亲生爸爸。”孟妈妈不安地放下碗筷,“我上次是太生气了,才会口不择言,我以为他会把你抢回去……”

孟潞板着脸:“他如果爱我,就不会把我送给别人。”

孟爸爸沉沉地叹息道:“潞潞,你知不知道,你爸妈还有三个孩子?”

孟潞点头。

“老鲁……就是你爸,他不是故意要把你们送走的。”

老鲁是个聋哑人,他没有学历,只能做苦力,工资也不高,没人肯嫁给他。最后还是家里托人,替他找了一个媳妇,也是聋哑人。幸运的是,他们的孩子都很健康。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初为人父的老鲁很高兴,他尽自己所能给孩子最好的。有一天晚上,有人来拍老鲁家的门,重重的拍门声震得床都开始摇晃。老鲁去开门,进来的人跑到房里,抱起不知何时滚到地上,几乎哭了一夜的孩子,送往医院。老鲁吓坏了,他跌跌撞撞也赶了过去,孩子救下了,只是那一摔,摔坏了脑子。

老鲁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他决定把孩子送走。他没有钱治好孩子,他没能力教孩子说话,他甚至连孩子摔倒了在哭都不知道。

老鲁的妻子想要孩子。过了几年,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每次生下后,老鲁抱抱孩子,就立刻把人送走。他找信任的人,找善良的、稳妥的收养人,确定他们会对孩子好,这才放心。

生孟潞时,老鲁的妻子死了,老鲁抱着孟潞,哭得厉害。没有人知道他是为妻子的死哭,还是为了要继续承受送走孩子的痛苦而哭。

“潞潞,别气你爸,他只是……怕不能保护你。”为人父,孟爸爸能理解老鲁的做法。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孟爸孟妈让孟潞留下住了一晚,她不说话,惨白着脸,任由孟妈妈牵着她回到房里。

孟潞躺下,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她以为的不爱,其实是难以言说的深爱。被她嫌弃过、怒吼过的父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都是她应该铭感于心的,都是值得原谅的。他宁愿承受痛苦、误解和责难,也要替她讨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可是,怎么办,她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那么多错事。

孟潞睡不着,她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哑叔,他讨好的笑,他开心的笑。

孟妈妈不放心孟潞,她不时地打开门看看她。天快亮了,她打开门,孟潞坐在床边:“妈,我想回家,我想我爸。”

孟妈妈叫醒孟爸爸,两人开车送孟潞回去,车灯闪过小区的大门,保卫室的旁边蹲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老鲁裹着大衣,瞪大了双眼,望向幽深的道路尽头。担心乱跑会错过她的老鲁,没有办法打电话也没有办法联络到她的老鲁,在小区门口守了她一夜。

老鲁看见孟潞,急忙起身,他蹲得太久腿麻了,狼狈地摔了一跤。他迅速爬起来,脸上却笑得灿烂。孟潞回来了,孟潞没事……

孟潞过去扶着老鲁,她愧疚地想着,上次她离家出走,他是不是也这样等了她一夜?孟潞眼圈泛红,她回头向孟爸孟妈挥手,然后扶着老鲁回家。

她有什么资格说原谅呢?她才是最不该被原谅的人。可是,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都没有怪她,他们用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包容了她的一切。

孟潞还没来得及找到兼职,就开始为钱发愁了。班里要收资料费五十元,她现在和老鲁住在一起,自然不能跟孟爸要,可是对老鲁,她开不了口。老鲁的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现在又多了她,孟潞不想麻烦他。

周一就要交钱了,孟潞急得团团转,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陶子,只能去找他借了。孟潞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外头传来收废品的声音,她看了看老鲁的家里摆放的破烂,或许卖掉能凑一点?全部的废品卖了三十元,还是不够,孟潞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打电话给陶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开口。

老鲁下班回来,孟潞赶紧挂掉电话:“你回来啦?”她还是叫不出爸爸,毕竟生疏了这么多年,毕竟她叫了别人十六年的爸爸。但孟潞想,她很快就会习惯,她会喊他爸爸的。

老鲁把车子停好,他进屋看见里头的废品都没了,激动得大叫起来。尖锐的、惊惧的声音刺痛了孟潞的耳膜,老鲁用力地抓着孟潞:“啊啊啊!”孟潞吓了一跳。老鲁看见孟潞脚边的畚箕,他松开她转头跑向外面的垃圾堆,在里头不停地翻找。

孟潞跟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卖掉的废品里,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废品不在这里!”孟潞跑进去拉着老鲁,“我知道在哪里,你快跟我来!”她只祈求,那个收废品的人走慢些,她不想扔掉老鲁重要的东西,她不想让老鲁受到伤害。

孟潞在另一栋大楼前找到收废品的人,她向对方说明,希望把东西要回来,对方以为里头有什么贵重物品,死活不肯。孟潞急得想哭。老鲁在收废品的车上看见熟悉的东西,他疯了一样冲上去抢,孟潞拉他,他也不管不顾,心里只有面前的东西。收废品的人气极了要打人,拳头差点落在孟潞身上,老鲁用身体挡住拳头。他伸长了手,够到了废品车上的一本书,用力地抽出来。

身上又挨了好多拳头,老鲁也不还手,他两手紧紧地抱着孟潞,还有刚刚拿回来的书。

孟潞急红了眼,她抄起棍子还击回去,“别打我爸!王八蛋!不许你打我爸爸!”她掏出钱丢到地上,“我把钱还给你,这东西我们不卖了!”

收废品的人咒骂了一声:“一家都是疯子!”随即走人。

老鲁听不见,他只知道拳头没再继续,他保护了女儿,他很高兴。老鲁紧张地打开书,看着里头的东西,呜呜直哭。

孟潞听见了:“爸爸,您要的东西找到了吗?”她蹲下来,看着夹在书里的照片,也跟着哭了。书里夹着照片,刚出生的她,满月的她,一岁的她……一直到今年,有些照片已经旧了,但保管得很好,夹在书页里一点折痕都没有。孟潞终于明白孟爸每年过年前替她拍的照片去了哪里。这些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爸,没事,东西没丢。”孟潞搀着老鲁,他受了伤,走起路颤颤巍巍的,却始终满足地笑着。

“爸,我们回家。”

老鲁还是有点钱,他不肯去医院,孟潞去找杜莉莉,她妈妈是医生,肯定知道该用什么药。她的反常让杜莉莉很意外,杜莉莉火速地拉着她去找杜妈,然后买了一堆药。两个女孩子哭着帮老鲁涂药膏。

老鲁吃了药就昏睡不醒,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孟潞害怕他没听见旁边还有她,睡着了就不肯起来。

“怎么办啊?”孟潞哭着问。

“还是得去医院。”杜莉莉也哭,她跑到屋子外面,握着电话的手不停地颤抖,“陶子你快点过来,你爸爸快死了。”

陶子和饰品店的老板娘都赶过来了。他们把老鲁送到医院,还要抽空安抚两个惊吓过度的姑娘。确定老鲁没事,孟潞腿一软,摔到地上,她抱着老板娘大哭,“我以为我爸又不要我了!”

老鲁是个好爸爸。

因为想看她过得好不好,所以跑来学校,跪着求了一份保洁的工作,即使只拿着明显欺负人的薪水,他也高兴。因为担心她住不惯,他每天坐在门外靠着门睡,他像个忠诚的、无言的骑士,守卫着她。她曾经使坏用力拉开门,他因此摔了好几次,每次拍掉身上的泥土,满脸是笑。怕她不自在,他从不肯进屋打地铺。

孟潞哭过了,她坐在床边,想着老鲁的好。

老板娘送饭过来,都是她爱吃的,孟潞说:“姐,谢谢。”她看过老鲁抢救下来的书,里头除了她,还有陶子和老板娘的照片,还有一个人,就是福利院的小林。

以前她就问过陶子,为什么要对她好?

“我自然是要对你好的。”

他自然就是要对她好的,因为他们是兄妹啊。

老板娘温柔地看着孟潞:“老鲁是个好爸爸。”她的表情有点不自在,“我以前也很气他……”

孟潞握住她的手。她猜想,陶子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叛逆。即使有又怎样,爸爸都是伟大的,你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他会生气会发脾气,但是绝对舍不得丢下你。

有些事,孟潞后来才知道。例如,陶子发现她回到老鲁身边后,就想着法子要给老鲁钱,让他们过好的生活,老鲁本来不肯要,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和女儿,可是为了更小的孟潞,他接受了。

还有,杜莉莉和陶子本来就认识。杜莉莉忌妒孟潞与陶子相熟,故意当众戳穿孟潞的身世。她在陶子面前使劲地嘲笑孟潞有个哑巴爹,陶子气得大吼:“你闭嘴,那个哑巴也是我爸!”杜莉莉一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她内疚了很长时间。

老鲁醒过来后,老板娘和陶子轮流照看,他们把孟潞赶回学校。

“真巧啊。”已经和孟潞成为朋友的杜莉莉说,“你们兄妹居然都挤在一块儿了。”

孟潞说:“不是巧合。”

他们深爱着她,追随着她,出现在这里,是想守护她平安长大。

征求了兄姐的意见,孟潞紧张地拨通了孟爸的电话:“爸爸,我还可以回家吗?”

孟爸很激动:“好好,你下课我去接你……你想吃什么,我让你妈给你做……这次你不走了吧?”

孟潞说:“偶尔还要出去走走的。”

老鲁没有能力照顾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福利院的小林,那是老鲁一生的悔疚。他过得紧巴巴,因为他把钱都拿来给小林了。孟潞不想给他增添负担,她要快快长大,长到足够强壮,能帮着他一起承担,就像陶子和老板娘那样。

老鲁出院那天,孟潞向学校请了假,他们替他换了房子,距离福利院更近一点。他以前的行李多半都没留下,带走的只有那本被当成相册的书。孟潞把新拍的照片放进去,老鲁怕风吹跑掉,赶紧收好。

孟潞握着老鲁的手,他已经够老了,老得他害怕自己跟不上儿女们的脚步。

“爸,等我长大了,就赚钱孝敬你,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千万别走啊。”

别让我找不到爱我的人,别让我没机会回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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