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梦]春梦无痕
明明是天光日白的晴朗晌午,他却又做起了那样绮丽遐思的梦。
他最心爱的女人,片缕未着地跨坐在他的身上。圆转明眸染上了绯色的娇羞,玉碗白瓷般的肌理细腻,丰柔明艳的脸庞如画,在他手中绽放成桃花的红、梨花的白。低喘声里,依稀可以听见她的轻唤:“君哥儿,你渴我吗?”
他欲念由浓烈至激狂,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不及抓牢,便被她轻捂了双眼,几欲脱口的低哼也被她狠狠吻在了唇边:“君哥儿,别想,什么也别想!”
她头上的发丝垂下来,落在他的肩头,于是,他蓦地僵住了身子。
梦里的烛火如同他此刻沉沦梦魇的眼皮,一下一下地轻跳着,照亮他头顶的两行戒疤。他心头一沉,却又觉得鼻息间,檀香袅袅和着她身上软甜的甘醇,宛若一丝火线,从他身体血脉里,游走激窜。
触身处,是柔软的云,是暖香的玉,是骨和血的厮缠难断。
身上这人,是他三千弱水中最想取饮的一瓢甘露;是他割肉取血也毫不犹豫甘之如饴的心尖玉人。斯时斯境,他还有什么好犹豫?又怎么可以再犹豫?
思及此,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把按住了她的细肩,月白色的帐帘一晃,暗月春光便都隐了下去。
房中的静神香无声燃着,却丝毫平息不了睡梦中的男子越发急促的喘息。铁画银钩的一个“禅”字,寂寂如风……
[幕]情不知所起
碧水镇,南街。
一间不起眼的小小成衣店前,傍晚的夕阳将金灿灿的霞光洒在门前的台阶上,虽是初秋,地上已经开始有微黄落叶被风吹着偶尔飘起,一会儿又落下。
店内的柜台后,坐了名绾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少妇。
百蝶穿花的青布襦裙,虽是寻常质地,却因为精巧的手工和绣样而多了几分华美脱俗。她素腕微沉,手搦湘管,正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描着花样,神情专注,依稀可见笔下的金丝藤缠花艳而不俗地在笔端游走。
直到门外有阴影覆下,映在纸上,她才习惯性地抬眸堆起一脸甜笑:“林记成衣……”
星眸在余晖里倒映出一抹颀长身影。
那人静静站在那儿,面对着她,眉眼模糊地敛在阴暗中。只那光洁的脑袋,和头顶的两行戒疤,清晰照进她的眼底。
“阿弥陀佛!”他开口,琉璃球般的墨眸望向她,“劳烦女东家,帮我量白缦十丈,粗麻三尺!”
啪的一声轻响,是她手中的笔脱了手。
她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冲出柜台,却在下一瞬,险险刹住了脚。
双手不自觉地捂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双唇颤抖得厉害,眼中的泪意晶晶转转,末了,却是颤着手,拿起了一旁的竹尺:“师父请稍候!”
他垂眸静静站在柜前,看她手抖得厉害,一尺白缦竟是量了三次都没量准。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回来了,今后再不走了,所以,不必着急的,昔昔!”
他这一声昔昔一唤出,那厢,妇人眼中蓦地跌下两滴晶莹,落在手背,仿佛瞬间便有前尘往事,如烟飘起,灼心伤神……
[影]前事旧梦
顾成君回来的消息,在碧水镇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一年前,这位顾家英俊的顾二公子与苏氏绣庄的小姐苏昔昔意图私奔,被苏掌柜当场抓获,险些被生生打死。苏员外当机立断,连婚期都来不及细选,三日之后便一顶花轿将苏昔昔嫁进了当时碧水镇最是财大气粗的林家。
顾成君伤心断肠之下,居然在苏昔昔成亲当日在碧水镇外的天乾寺出家当了和尚。
这件事,在当年的碧水镇可是被人足足说了三个月。而三个月后,林家老爷去省城谈生意意外跌落悬崖,一命呜呼。林家少爷终于不用再受老爷子的管束,没等自家老爹头七过完,他便在赌桌上豪赌了三日三夜,将林家万贯家产败了个精光。
就这样,不过三个月的工夫,满心以为女儿能嫁去当少奶奶的苏老爷,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变卖嫁妆买下南街的那间小铺子,凭着未出阁前的女红手艺开起了成衣店,养活一大家子。
捶胸顿足的苏老爷心中郁愤难平,竟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悬梁自尽了。
经此一事之后,碧水镇的民风竟是又淳朴了几分。
先前嫌贫爱富的那些人家,也不再一门心思想着替女儿攀高枝了,富贵人家也开始警醒自个儿家一不小心教养出个像林少爷这样的败家子。昔日碧水镇苏记绣庄的大小姐,则成了碧水镇最是命运多桀的可怜人。
只有当事人苏昔昔,仿佛自嫁入林家之后,便成了个没了半点气性的瓷菩萨,每日守着那间成家店,笑意盈盈帮人裁衣缝衫。
“可惜了顾家这一对好儿郎了,顾成安当了捕快也不过几个月的事,便莫名其妙被胭脂楼出来的那么一个疯子娼妓丢了性命。顾成君又因为一时意气出了家,听说这次要不是知县夫人在天乾寺撒泼,哭闹了好半天,他连兄长的葬礼都不肯回来参加呢。”
“县太爷就只有那么一位夫人,夫人如今又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外甥,当然说什么也要他还俗,否则顾家一脉香火就此了断,她死后也无颜去见顾先生了。我听说,顾成安下葬那天,他已经正式还俗了呢。”
拿着绣样来成衣店里串门的两个妇人,一个是同族的六婶,另一个则是成家店旁开香烛店的老板娘李氏。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瞧了下痴坐在柜台后的苏昔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颇具深意地试探道:“苏氏,听说昨儿个,顾成君来你这里买的白缦粗麻?”
苏昔昔一怔,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嗯,下午来的,裁了布便走了。我看着人虽清减了不少,但是精神倒是比以往在镇上的时候要好。”
见她神色如常,竟不见半丝异样,六婶略有些不甘地笑了两声:“他倒是有心了,一回到镇上,在家坐了不够半盏茶时间,便从城东特意绕到城南来你这成衣店里买布。苏氏,六婶我说话直,说得不对你也别在意。人家到底是因为你才出的家,又这么巴巴地来看你,你便不曾与他说些什么体己话?”
苏昔昔闻言忍俊不禁地掩了口,笑声琅琅却到底还是透了几分唏嘘:“体己话?我与他,如今这样,哪还有什么体己话说?”
“与他没有体己话,与我却是可以有的呀!”门外忽然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一边笑,一边踉跄着冲进柜台后,环住了苏昔昔的肩,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原来昨儿个还有旧情人来照顾咱们生意了,好极了,银子呢?”
“相……相公!”苏昔昔一张脸不知道是羞是怒地涨成了通红,“你这又是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前天才拿了钱出去的,不过两日工夫,哪里来的银子?再说了,君……顾成君他已经是出家人了,他……他不过买了些布料……”
她话音未落,男子已经不耐地一把将她推开,待她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的墙时,柜上的抽屉已经被拉开,他骂骂咧咧将里面散碎的几两银子揣进了袋中。
苏昔昔双手护着腹部,睁着一双清澈大眼静静看着他,却并未上前阻拦,只任凭他一步三晃拿了银子兴高采烈地又出了门。
“夭寿哦,你没事吧!”看了半晌热闹的六婶终于围了上来,一个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另一个则帮她倒了杯凉茶。递过茶时,两人才发现苏昔昔只是理了理衣襟,一派神色自若地微笑如云:“我不碍事,不碍事的!”
两名妇人撇了撇嘴,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略有些不情愿地走了。
苏昔昔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挂着笑,只一双青筋毕露的素掌,牢牢贴着椅子的扶手,指甲在扶手底刻下十个尖尖月牙。
隐约风里还有六婶离去后的窃窃低语被吹到店中:“一个为她出了家,变成这般田地也无动于衷;另一个对她动辄打骂,还滥赌成性,也能这般若无其事。也不知是忒没心没肺了,还是像那胭脂楼的娼妓般,得了什么疯病,不显半点山水呢!”
“行了行了,偏是你事多,少说两句,仔细人家听见呢!”
声音和脚步渐远,苏昔昔也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店外的阳光将她身影拖长,台阶上,一个扭折的纤细身影,吴带当风般的清瘦,仿若风一吹,便要弥散在那阳光里。
[餍]一心二魔
林家少爷的尸体,被人发现倒在了离自家成衣铺不远的小巷里。
身上还残留着浓浓的酒味,伴着胸前一大片被濡湿的血迹,他的手还维持着紧紧捂着自己脖子的姿势,瘫坐在一棵老槐树下,脚边还有四散喷溅的血迹,看上去异常触目惊心。
“相公!”苏昔昔的声音有些发紧,俏颜虽是惨白,竟是出奇的镇定。一手习惯性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想扳开他的手。
最先发现尸体的六婶连忙上前想拉她:“你这是干什么?”
苏昔昔推开她,力气出奇的大,六婶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才险险站住身形。她却仍是双眸死死盯着丈夫的尸体,冲上去使劲扳开了他的手。
昔日的枕边良人,此刻双眸暴突,满脸都是最后的惊骇恐怖。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糊,只一眼,便让人几欲作呕。
到底是怀胎五个月的双身子,她捂着嘴,扶着树终于还是吐了起来。
正翻江倒海地干呕着,她却听得身后有几声急促的脚步传来。
“哟,这不是……”六婶的惊呼被一声熟悉的低唤淹没。
“昔昔?”
苏昔昔身子微怔,转眸望去,果然是顾成君。
他穿了一身枣红色皂袍,因为戴了顶石青色的缎穿如意帽,让她有片刻的恍惚,以为当年初见之时,那个掀了门帘,请她为他那位知县夫人的姑母绣件万寿图的少年犹在眼前。
“你没事吧!”他眉眼深深,有掩不住的关切。
苏昔昔慌忙摇头:“怎么是你?”
“我大哥的后事已经处理过了,姑母执意要我还俗,想我接替大哥当好捕快。所以……我今日是第一天上工,没想到……”他说到这里,侧目瞟了一眼还瘫坐在他们脚边的林家少爷的尸体,微微蹙起了眉,“你真的没事?”
苏昔昔这才回过神般,下意识便伸出手紧紧捉住了他的袍袖:“我相公他……”
他低头,看了看她搭过来的手,却只是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扭头冲发现尸体的六婶道:“六婶,烦劳你先带昔昔去一旁的茶摊歇着,我与验过尸体,一会儿便去找你们。”
“好!”六婶两眼发光,因为两人方才的肢体接触而显得异常兴奋,热络地扶过苏昔昔往一旁走去。
苏昔昔这回倒是没再抗拒,乖乖跟着她走到了不远处的茶摊前。
“身上还有余温,尸体死而未僵,眼瞳微湿清亮,显见死了不足一个时辰。凶手一刀毙命,凶器看起来不像是匕首,刀口力道有余,锋利不足……”仵作皱了皱眉,“这凶器有些奇怪,不像是剑,又比匕首长,怕是难找着了……”
顾成君闻言,绕着大树开始四下查看起来。
仵作好笑道:“顾二,你不会真是在庙里待久了脑子也迂了吧?哪个凶手会杀了人还把凶器扔在附近……”
他话音未落,顾成君却忽然低下头,从腰间掏出条帕子,小心翼翼自一旁的草堆里捡起一把依稀还有暗黑血迹的桃木书刀抬头向他看来:“是这个吗?”
仵作大张着嘴,一副快要咬到自己舌头的样子。
顾成君却显得心情很好,转过头来冲正在茶棚里看着自己的苏昔昔道:“昔昔,你看,凶器找着了!”
苏昔昔点了点头,眼中的泪光闪烁,表情欣慰中又带着几分期待。
一旁的六婶看着这两人视线就这么胶着地在空中纠缠,忍不住撞了撞端了茶送来的茶摊老板娘:“梅婆你信不信,我瞅着,这两个人迟早是要闹出点事来的!”
“这也是对苦命鸳鸯,这林少爷一死,未必不是老天开眼,菩萨成全呢。我瞧着这两个若是真能在一起才是真好!”梅婆说着,倒是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林家娘子和顾家小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苏昔昔耳尖微动,双手再度抚上自己的小腹。那一刻,她垂下头,一边嘴角以诡异的角度微微上扬,脸上却闪烁着母性独有的明亮光泽。
顾成君手里还拿着那把血淋淋的书刀,恰好瞥到这一眼,双眸一暗,一阵风过,吹落树梢残叶数片,飘扬落下。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林家少爷的尸体,怒睁着的眸里,残存着一抹灰败的不甘。
[扼]明珠韬光
林家少爷出殡的日子定在了中秋节前一天。
林老夫人一年之内,丧夫丧子,几欲发疯,病恹恹地躺在房中,已经连着两日不沾水米了。
“娘,你好歹吃上一口,您就算不顾念我,也好歹顾惜我腹中你尚未出世的孙儿吧!相公只留下这一点血脉,我幼年便没了娘亲,好不容易嫁给相公,才有了个娘疼我,如今相公不在了,您若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苏昔昔端着白瓷小碗,微垂着红肿的眼,一身素服,衬得她身如弱柳,本就尖细的下巴因为连日的操劳,越发添了几分楚楚的风情。
“娘——”她带了低低的哀求,长长的尾音婉转沙哑,终于让床上的老妪睁开了眼睛,略显混浊的眸子,艰难地转了几圈后,忽然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把打掉了她手中的碗。
一碗热腾腾的清粥,不偏不倚,倒在她肚子上,温度虽不足以灼伤,却把苏昔昔吓了一跳。
“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自打你爹把你这个丧门星送进我林家大门,我们林家便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你赔我儿子,你赔我老爷!你赔!”说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伸长了手死死抓住了苏昔昔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几欲扎进苏昔昔的肉里。
苏昔昔大慌之际却还不忘护着肚子,用尽全力才挣脱她的钳制,只是手背也多了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她站在原地,身上的粥也顾不上擦,只是深深吸了几口气:“娘若是不饿便算了,昔昔不勉强,你想睡就睡会儿吧,我还要出去陪相公呢!”
说着她捡起地上摔成了两半的小碗,起身往外走去。屋里,老太太咬牙切齿道:“你陪他去死呀,你陪他去死!”
苏昔昔默然,关上房门后,怔怔望着院中临时搭起的灵堂,忽然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那个时常三更半夜带着满身酒气回来,把她摇醒,找她要银子的男人,是真的就这样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缓缓向灵棚走去,烛火微微跳跃间,忽然有一双手自暗处将她的手拉住。
“疼吗?”那人声音低低,微凉指腹轻抚过她手背上的伤口,温柔得让人心头酸涨。苏昔昔听得几欲立时落下泪来,原本惊魂未定的身子也马上化作一摊春水,软在了他的肩头。
“不疼!”她声音虽沙,却带了几份低哑,莫名撩人,转身将螓首埋在那满是檀香味的怀中微蹭了两下,却冷不丁被握住了下巴。
夜风微寒,银月如霜。
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色衫袍,宛若玉容的佛童,眼中却尽是炽热的情愫,琉璃色的眸子逼她与他对视,直至泪流。
“昔昔!”他唤她的名字,极耐心地以食指替她拭去簌簌滑落的泪珠,“是我害了你,当日……”
不等他说完,她踮起脚吻上他几欲脱口的回忆,辗转浅尝,和着唇上泪,齿间寒。
没错,当日那场私奔,是她的主意!
她带了自己的首饰,离家出逃,要他带自己离开碧水镇。他却心心念念,要让她堂堂正正嫁进顾家,说服她回家,与她跪在苏家大厅,求她爹成全。
结果,当她被阿爹命人拖走时,她怒悔交加便怨他怪他,尖厉地骂他懦夫,亲手将自己爱的女人送作他人妇的声音,在苏家绣坊的大堂里余音绕梁,经久不散。
“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苏昔昔低喘着趴在他耳边,忽然笑了起来,桀桀的笑声,听来如同夜莺低咽,“我要生下我们的孩子,看着你重新长出头发,看着他长大成人……”
“佛祖有灵,若此生所造之孽注定要有人下地狱,我愿受业火之刑,但求保你和孩儿一生无忧!”他说着,却冷不丁耳垂被人重重咬了一口,苏昔昔明眸灿灿:“君哥儿,今夜守灵你会陪着我吗?”
顾成君叹了口气:“你身上衣服湿着,夜里风大,仔细着凉,先回房把衣服换了吧。”
“嗯!”她嘴上应着,柔荑却是一把拉过他,闪进了屋内,并反手插落门闩。
顾成君正怔忡间,却见她面对着自己,竟是解开了衣上的盘扣。脱了外面的素衣,只内里穿了件秋香黄的薄衫,隐约可见内里的绛紫色肚兜下玉肌胜雪。
他呼吸一滞,转头便想出去。
“我怕!”苏昔昔开口,声音却是低低地哀求,“他那样的性子,若是在天有灵,必定不会放过我的!”
顾成君僵着身子,背对着她,扶着门闩的手上青筋跳了跳:“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放心,他若真的在天有灵,便让他来寻我索命!”
苏昔昔似乎低笑了一声,伴着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响过后,忽然拉过他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有你在,我和孩子,吃再多苦,受再多委屈,都不打紧。”
“昔昔……”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双手自身后轻拥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君哥儿,我不后悔的。那次他喝醉酒打了我,我被推在地上,摔得昏了过去。那时我是真的想过,若真能那样死了倒也干净。可是你忽然出现,你从地上抱起我,我以为我在出嫁那天死了的心,居然又活了过来。是那时我才想通,这世上唯有你是真心疼我。人人都以为你出了家,可我知道,你只是要我知道,你答应过我,非我不娶的话并非戏言……”
“别说了!”顾成君回身,眼中是挣扎的痛苦,“昔昔,是我害了你……”
“这算什么害我?”苏昔昔微微一笑,微红的眼眶里,是流转的明媚深情,“君哥儿,若能和你一起,便是下地狱,我也情愿!”
顾成君眼中浮现灼红,蹙起眉,将她紧紧锁在怀中:“那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逝]宿孽难逃
“老太太,连儿子的最后一程都不送了?”催人断肠的唢呐声里,林家的老族长夫人皱了皱眉,“虽说是病着呢,但是若是不扶她出来烧些纸钱,回头等她身子骨见好了,也必定会心下难受吧!”
苏昔昔咬了咬唇,一身缟素跪在棺前,轻声解释道:“娘她这两日都不曾吃过东西,加上本就年事已高,我看……”
“这怎么成?”族长夫人微哼了一声,一击手中的拐杖,“她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不成,我亲自去瞧瞧她!”
说着,她自己带来的两个丫鬟,已经一左一右挽着她往后院走去。苏昔昔只好扶着腰爬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老太太的房中,刚一推开房门,便闻到一股难闻的异味。
族长夫人皱了皱眉:“这屋里多久没有人打扫了?”
苏昔昔脸一红:“往常我每日都要进来打扫的,娘素来爱干净,这两天虽然事多,可是族媳也不敢怠慢,昨儿一早还亲自进来收拾过。而且昨晚……”她说着走到床前,轻轻摇了摇林老夫人,“娘,娘……”
第二声娘只唤出半句,她便忽地手一松,膝头一软,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族长夫人一愣,刚想转头叫自己的丫鬟扶她起来,却也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林老夫人双眸紧合,脸色灰败,枯老的皮肤泛着死亡才有的惨白。半张着嘴,死一般的寂静里,似乎还能听到她最后咽下的那一口气在空气中回荡。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死亡一事似乎也格外敏感。
林氏族长的夫人立时便大叫一声:“荷英!”
说话间,人已经颤巍巍扑了过去,伸手探了探老夫人的鼻息,再一掀被子,果然见她身下恶臭扑鼻,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也是天意!上了岁数的人,迟早便是有这一天的!”
话虽如此,声音里却是已经带了浓浓的失落和伤感。
苏昔昔一张俏颜惨白着,双唇颤抖:“昨晚明明还好好的,昨晚明明还好好的……”
“也不知道真的是你命带刑克,还是老林家真的注定要就这样败落了。那样好的一个家,自打你进门,竟一个接着一个……”族长夫人说到这里,眼神竟似一把刀般,狠狠将她从头到脚剜了一遍。
“苏氏,我听说,那顾二忽然还俗了,还来找过你,是真的吗?”
苏昔昔猛地抬起泪汪汪的双眸:“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这般年轻,又是新寡,倘若那人想与你再续旧日鸳梦,我知你未必守得住。但是你腹中的孩儿是我们林氏正支的嫡系血脉。所以,我要先提醒你一句,你是我林氏的族媳,将来死后也是要葬入我林家祖坟的,倘若你真做出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休怪我们以族规论处了。届时,浸猪笼还是滚山石,你可得想想清楚!”说完,她手中的凤头拐,重重在地面上磕了两下。
言毕,重重叹了口气,佝偻着腰走了出去。
苏昔昔跌坐在地上,看了看已然断气多时的林老夫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小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屋外唢呐声声,虽然尖锐而悠长,竟不敌那尖尖细细的沙哑笑声,凄怆而婉转,揪心剜肉般叫人遍体生寒。
[终]画地为牢
黛眉乌眸,粉面檀口的素服少妇,青丝云鬓斜插了一朵小白花。五瓣细棱簇着一团粗麻的黄蕊,与她脚边淡藕色的百褶裙摆相映成辉。
轻灵的脚步穿过南街的细雾微岚,像脱尘的仙女又似游离的幽魂,说不出的清艳中,因为那微突的腹部,而揉进几分妇人眉底才有的风情。
“你们瞧见没?这林家的扫把星自打林少爷死后,越发出落得标致可人了!瞧那身段,那脸蛋……”啧啧的咂舌声在身后传来,苏昔昔却只是脚步不停,自顾往林家的坟地行去。她手里提着一筐供品,都是花果肉鸡,虽不沉,但因为走的路有点远,额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老太太的七七一过,我们便可不受这罪了!”她一边说,一边抚着肚子,状似安慰般地低声自语着。
“哟,这不是苏氏?怎么一大清早的去上坟?”六婶担着两桶水从河边走来,远远看见她便热络地赶了两步迎了上来,“我瞧你这肚子可是越发大了,那么远的路,走得了吗?”
“不碍的!今儿个晌午,醉乡楼的陈夫人还要来取她订的那床被单呢。我早些去早些回,也省得耽误生意!”她掏了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脚下却是片刻没停。
六婶叹了口气:“你也是个贤惠的,要不我陪你走一趟吧!别回头你孤身一人,在路上磕着摔着,有什么好歹!”
“真不用了,六婶,你有事去忙吧!”苏昔昔笑着婉拒,低头将她远远留在身后。
她才不苦呢!
今晨醒来,院中屋檐下的水缸已经有人为她将水打满,昨夜她换下的衣裳,虽然还带了露水的凉意,但显然是有人连夜替她洗过了。便是厨房的灶台,也有她从前爱吃的素馅饺子蒸在一锅热乎乎的水里在等着她……
想到这里,她嘴边已经有浅浅笑意,晏晏盛开。
一路是曲行的小路,山风阵阵,好不容易到了林家的坟地,却意外发现了站在一片坟包中的顾成君。
虽然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头上已经长出了细碎的黑发,如同山野中的小小刺猬,桀骜中带着几分讨喜,教她无端便红了双颊。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顾成君却只是静静转身看着她:“你来了?”
“你怎会在这儿?”她低嗔着,却是极自然地上前搭上了他扶过来的手,大腹便便地走近那一排三个坟包:“爹、娘、相公,我……”
“我们走吧!”顾成君忽然开口,在她身后道,“离开碧水镇,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苏昔昔转眸看向他,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离开碧水镇?去哪儿?”
“你说过的,只要能和我一起,哪怕下地狱都甘之如饴!”顾成君上前,忽然紧紧拉住她的手,眸中满是受伤野兽般的狂暴,“你不是扫把星!自始至终,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要别人这样说你,更不要我顾成君的孩子将来跟那个人渣姓!你是我的,从一开始就该是我的,便是我死了,你也要与我同衾共椁……”
“好!”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我跟你走!今晚就走,我们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真的?”他一脸孩子气地狐疑,像是有些不敢相信真能守到这样的幸福。
苏昔昔笑着踮起脚,因为怀孕而终于略略丰腴的下巴高高扬起,朱唇如花,开放在他的唇边。
他抱紧这一怀的暖香,深深地迎着她的吻,只觉这一生是到这一刻才是圆满的。
天地静晦无声,只余了两人渐乱的呼吸和突兀响起的一声枯枝断裂声。
像个受惊的小兽般,苏昔昔身子一颤,回头望去,却见六婶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
六婶到底说了什么,她却是记不得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族长夫人当日那一记深沉警告的目光。
浸猪笼?滚山石?
她的身子忽然便凉了下来,她的孩儿还未出生,她怎么能这样被人沉入塘中或者葬身山石之下?
她的眸光倏然之间,从凉到热,从慌到静。
“六婶!”顾成君急急上前,似乎想去追赶六婶,却被苏昔昔一把拉住。
她笑着摆了摆手,冲神情复杂的六婶招了招手:“六婶,看在你我相邻一场,又是族亲,今日的事,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六婶闻言,眼底虽然分明闪过一抹蔑视和鄙夷,却也皮笑肉不笑道:“苏氏,你忒也大胆了些,这可是咱们林氏的陵地,你相公和公婆尸骨未寒,你便这般等不及与别的男人在这儿厮混……”
她话说到一半,却是语气越来越弱,到最后,竟是略微心虚地倒退了一步:“你……你……”
“我什么?”苏昔昔上前一步,玉面罗刹般地邪邪一笑,竟叫人隐约有些心底发毛,“六婶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聒噪了些。需知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这般整日里张家长,李家短的,什么事龌龊你便说什么事,三分微寒能被你说成腊九严冬。你就不怕死后要入拔舌地狱,日夜受那口不能言之苦吗?”
“你……你这淫妇,你咒谁呢?你做出这等丢人下作之事,还……还敢口出恶言?”六婶说着,狠狠啐了一口,“我便是长舌又如何?今儿个我还偏就应了你这句骂。我这便去林家宗祠里敲上几锣,让大家也来瞧瞧,你这狐媚子贱妇,今后还有何颜面见人!”
说着,她转身便欲离开,一脚踩在方才不经意间踩着的那截枯枝上,将本已折成两半的树枝,折成了三截。她却无暇细看,急步匆匆,往山下行去。
不过行了四五步,却陡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自后背洞穿而来,伴着噗的一声轻响,先是一阵微麻的胀痛,接着,便是难以言状的钝痛,不是从伤口处,而是从指尖、脚趾,向心头急缩而来。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却见一截枯枝,从腹部斜斜穿出,布满了鲜红液体,滴滴答答往下落。
“昔昔!”顾成君的声音急转远去。
天旋地转间,她一头栽落在地,原本欲脱口听一声责问,只剩喉间一声咕噜,不甘地闭上了眼。
[秘]顾成君的独白
顾明珠出生那日,昔昔还是离开我了。
好多好多的血,一盆盆地往外端,我在门外,将还俗前住持送我的一串佛珠几乎捏断,终究,还是没保住这个女人的命。
自她亲眼目睹我杀了六婶那日起,她便再未与我说过一句话。
连死都要与我隔了一扇门,不让我最后看一眼她眼底的我,是如何为她成魔。
我于是想起了很多事。
那个下着绵雨的夜,林家老爷的那辆青呢马车被我特意放在路边的狼犬惊着冲下悬崖时,那场凄长的尖叫。
那个空气中都是酒香的夜晚,我怀揣着一条白绫,勒死了她那个一心想着攀龙附凤的爹。
那个据说经常虐打昔昔的林家少爷,本来早该在数月前就死的,不过因为我想去杀掉他时,意外发现披散着头发,仅着单衣被推倒在地上撞着后脑昏过去了的昔昔。
那一夜的颠鸾倒凤里,我终于明白,我要杀人并不是因为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懦夫,而是哪怕她成了别人的妻,我也还是想要她,只要她。
这爱执着而强大,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所以,在成衣店外,看到那个男人那样将她推开时,我握紧了手里替兄长裁纸钱用的书刀,跟着他进了巷子。看着他喉间喷涌的血花和他捂着脖子在我面前倒下去,我终于能在她出嫁之后的第十个月,真正开心地笑出来。
用被子将林老太太蒙死的最后一刻,这个辱骂欺虐昔昔的老妪吓得脸色灰败,求我饶了她。我只是闭上眼,紧紧拉住了被角。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但原来,我又错了!我爱的这个女人,在穿上嫁衣嫁给别人的那一刻起,便与我横亘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跨越生死,跨越阻碍,独独跨越不了因果公理。
住持说得没错,我心在红尘,从未离家,又何来还俗一说?报应不爽,在我将一个个无辜生命推入地狱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永坠地狱!
是在这一刻,我方始了解,苏昔昔是我的劫难,是我一生,再难舍弃的痛。
“爷,你节哀,尊夫人自己的意思,保小不保大,让你好好教养这孩子……”稳婆一脸同情,将怀中的襁褓递给我。
我垂了眸,怀中这滴粉搓酥的小女娃,眉眼处,是苏昔昔如出一辙的类同。只是额头和湿漉漉的发间,未拭尽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我抱起她,缓缓向院中走去。
檐外,绵雨如雾,我想,这是苏昔昔赐我的杨枝甘露,替我们父女洗去满身罪孽,自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