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快走,我垫后

2014-05-14 09:54遥夕
桃之夭夭A 2014年1期
关键词:晋阳将军

遥夕

十月二十三日午前,大周帝都黑云压城,狂风似青龙偃月刀,夹着走石飞沙,所到之处,人畜纷纷退避——除了骠骑将军府前的三道人影。

漂亮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讲究发型,讲究发型的人都不允许自己逆风而站,让三千青丝风中凌乱,进而毫无章法地僭越而前,使自己看上去犹如含冤枉死于是阴魂不散到处索命的厉鬼。

苏雪鸿站在将军府大门的石阶下面,第二百五十次将头发拨乱反正无果,终于受不了地把脸一抹,将脑后的头发束成一个球,朝那两个跟她耗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守卫下了最后通告:“一刻钟内必定下雨,你们再不放我进去,我可就走了!”

披坚执锐的将军府守门汉子面无表情道:“姑娘请快走。”

苏雪鸿简直想冲上去赏这两个货一人一巴掌,“我是苏雪鸿!苏雪鸿你们知道吗!”

对方依旧如门前那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一样岿然不动:“苏姑娘幸会,苏姑娘再会。”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大雨瞬间倾盆而降。

苏雪鸿此时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全世间对自己的恶意。她很穷,非常穷,昨晚在这里最便宜的客栈将就了一宿,现在荷包里就只剩下三个铜板。按照原计划,她今天应该被骠骑将军李勤武接为上宾,进扎将军府,一次过解决食宿难题。然而,偏偏李勤武上朝未归,她眼下也不可能继续在人家府前等下去了。

狗皇帝!有本事抢东吴的女人,有本事直接开战啊!!跟大臣唧唧歪歪一个上午算什么成为了皇的男人啊!!!

眼看着唯二之一的衣服就要湿个透彻,苏雪鸿一边在心里各种诅咒大周皇帝,一边含着屈辱的热泪,转身飞奔着寻找可避雨的地方去了。

“将军,是否需要派人查一下那女子?”

离骠骑将军府不远处的映雨楼二层,李勤武正垂下眼,默默地看着那抹活泼的鹅黄色从街上飞快地跑过,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方才提出请求的近卫长段正没有得到回复,也不着急,毕竟他们暗中寻访苏晋阳已久,而如今大周与东吴大战在即,苏晋阳之女上门求见,也未免太过巧合。

楼下的苏雪鸿影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拿出什么,然后顶在头上挡雨,最后消失在雨中。

“不必,”李勤武站起身,一手扶着栏杆,借力一撑,身体顺势翻了出去,“我亲自去。”

作为整个大周的命脉所在,镐京之繁华昌盛,自是别的地方无可比拟的,尤其是晚上,万家灯火映得整条皇城大街如同白昼。若不是最近大周与东吴战事将近,镐京宵禁半年,则大街的夜市可通达旦。

风雨狂暴了一个下午,只剩下绒绒细雨,朦朦胧胧地罩在这片纸醉金迷之上。苏雪鸿顶着一张发黄的羊皮纸,缩在一家店铺外的屋檐下,与斜对面一个点心摊上热腾腾的包子遥遥相望,手中的荷包被她捏得皱巴巴。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苏雪鸿隔着布料摸了摸那三个铜板,不由得悲从中来——

这个冷酷无情的地方,居然连包子都要卖四文钱!是要排挤外地人的意思吗?苏雪鸿叹了口气,算了,吃馒头吧。

苏雪鸿兀自往外走着,冷不防有只手一下抓在她肩膀上,她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想侧身飞起腿踢回去,却在听到对方的话时及时忍住了。

喂,小妞,没听见我家少爷在叫你啊?”

调戏?居然是调戏!玉皇大帝西天佛祖,活了十七年,终于有人调戏她了!苏雪鸿转回身,看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正撑着伞努力做出凶恶的表情,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一个穿着与体型都很富贵的胖子从那小哥身后走上来,抽了那小哥一巴掌,顺便将伞夺了过去,“大胆的东西,谁准你对这位姑娘如此无礼的!姑娘,下雨天为何不撑把伞,若姑娘不介意……”说着就向苏雪鸿那边靠去。

苏雪鸿马上一脸嫌弃地躲开:“姑娘我很介意。”

胖子涨红了脸,边要抓人边骂道:“不识好歹的小贱人!”

苏雪鸿既委屈又伤心,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哪个不是长了副好皮囊,上次师姐还向她炫耀了自己如何周游在那些赏心悦目的痴汉之间,言语之间直指她之所以还未有人来调戏是因为魅力值太低。果然,她只能引来这种胖子级别的货色吗?

苏雪鸿越想越不开心,于是打折了胖子的猪蹄,对方一声痛呼惊天地泣鬼神。

皇城乃天子脚下,高官云集,一块板砖掉下来,随便就能砸中个说得出名号的人物。四周很快就有人认出那胖子是丞相之子,认为此时正是攀关系的好时机,呼朋引伴就要帮着抓人。苏雪鸿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太妙,逼开靠近的几人后,沉膝运气,一跃而起,点着路人们肩头逃之夭夭。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去,苏雪鸿估摸着甩得差不多了,回头却瞧见一个黑衣青年在后头一声不吭不远不近地跟着。

青年虽然一身低调的黑色,料子却是极好,广袖随风翻飞,隐隐折出冷光,显然用了银丝滚边。此人身材高大,肤色并不像方才那群纨绔子弟般苍白,而是阳光久晒过的微黑,五官出奇的深刻,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点漆一般,大夜晚映着烛火,衬着阴影,效果很是惊悚。苏雪鸿这一乍眼看去,刚好跟那凛冽的目光对上眼,吓得差点栽了下去,几近到底的力气又生出了几分。

青年皱了皱眉,“停下——”

他的声音隔着人群传到苏雪鸿耳中。

哦,这逆天的内力。苏雪鸿心中一阵羡慕妒忌恨,正想再发力,突然发现前面多了点东西,一下撞了上去,随后被别人带着落地。

苏雪鸿还没把自己的脸从柔软的布料中拔出来,额头下一阵微微震动,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姑娘为何越叫越跑?”

苏雪鸿晕乎乎地抬起头一看,果然是那个黑衣青年。在镐京里认得出她的,估计就只有骠骑将军府了,加上这武功,这气势,估计十有八九就是李勤武。她没好气地说:“你不追我我会跑吗?”

李勤武默默地看着她头顶上那块微微颤动的羊皮纸,“你打伤了人。”

“喂,你讲点道理,”苏雪鸿愤怒了,“他调戏本姑娘!”

李勤武不为所动:“你说反了。”

苏雪鸿:“……”

就这说话的一阵工夫,不远处出现骚动,原来丞相家的胖子已经组好团准备追上来。苏雪鸿心里大喊倒霉,跑是没力气了,准备找地方藏,李勤武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你打伤了朝廷命官。”

苏雪鸿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朝廷命官你个头,按你这么说,我还是郡主呢,你怎么不放手!”

尽管在旁人看来,他们的对话莫名其妙,但李勤武却是非常明白,他甚至觉得,如果对方真的是苏雪鸿的话,那这极有可能是她试探自己的一个方式,因为古往今来无数贤者能人都会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择主。

如果要形容苏晋阳其人,天下人大概都只会用以下四字:诸葛再世。此人曾被先皇亲封为定江侯,二十年前突然归隐,他只能查到一丁点关于他的消息。比如说,苏晋阳有一个叫苏雪鸿的独女。

从记事起,李勤武就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关于苏晋阳的许多传奇事迹,以及苏晋阳研究的许多复杂武器,所以李勤武一直派人暗中寻访苏晋阳的踪迹。只要留住了苏雪鸿,与苏晋阳相见的梦想将不再是梦。

李勤武仍旧拉着苏雪鸿不动如山,“你如何证明自己是苏晋阳之女?”

苏雪鸿用自由的那只手摆了摆食指,轻蔑道:“你当我是苏雪鸿也好,南宫雪鸿也罢,老娘才不管你信不信。你只要知道我手上有改良过的连弩制作图就行了,我要用它交换你府上一双琉璃盏。”

李勤武在沉默。

苏氏连弩是苏晋阳二十二年前的作品,能连发十箭,曾在大周与北漠对战时取了敌方大将性命,成为整场战争中胜利的关键,但随着苏晋阳的归隐,连弩弓也再未出现过,所以许多将门中人做梦都想一睹传说中的连弩弓风采。至于琉璃盏,据说是三年前陛下赏赐的东西之一,但是珍宝古玩什么的,他几乎都不怎么管,不过管家都有在打理,只要是陛下赏赐的,那必定还在库房。

现在重点不是这个,而重点有些复杂。

眼前这位苏姑娘说,她也不知道那老头儿哪里去了,所以托了信誉很好的风满楼帮忙查,但是风满楼开出了条件,就是让她拿那双琉璃盏去换消息,所以她就拿着连弩弓的制作图来交换。

也就是说,人家根本不是来投靠的,换了东西就走。

事情的发展已脱线,因此李勤武仍然在沉默。

可是镐京官二代们并不给他们谈判的时间,苏雪鸿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骚动声,不由得急了,从头顶上扯过那张挡了一下午雨的羊皮纸,塞到李勤武怀里,“五十连弩制作图,我当你答应了。”

五十连弩?

五十连弩!

李勤武震惊地看着怀中仍未干透的羊皮纸,“你竟然就这样对待它?”十连弩已是大漠的恶梦,他简直可以想象五十连弩将会名震天下,虽然图纸上的内容被特殊手法隐去,但这女子就这么顶着如此重要的制作图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也未免太随便了!

苏雪鸿冷哼一声,“没办法,贵府大门难进,姐又没钱买伞。”

李勤武再次沉默了。

纨绔团终于赶了上来,带头的仍是那胖子,一看到李勤武和苏雪鸿的架势,大笑三声,中气充足得丝毫不像断掉胳膊的人,苏雪鸿不由得有些佩服他。

“这女子偷了本公子的荷包,还出手伤人,多亏李将军仗义出手,”胖子恶狠狠地盯着苏雪鸿,“来人啊,还不快拿下这小贼,带回去审问!”

这丞相家的小公子也太胡闹了,不仅血口喷人,还当他真是好糊弄的无知武夫,会相信这鬼话?李勤武眉心一皱,正要开口,却见苏雪鸿顺着被他握住的手腕转进他怀里,还抬起手,带着他的手臂也一起向上移,看上去就像他主动揽着她一样。

苏雪鸿用脸蹭着李勤武的胸膛,李勤武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但身体实际已经僵了。苏雪鸿见他还算配合,于是再嘟着嘴千娇百媚地下了剂猛药:“夫君,你要替妾身做主啊——”

对面的官二代们:“……”

一夜之间,流言传遍了整个镐京。

原来骠骑将军并不如传闻中的清心寡欲,以前之所以传他不近女色,是因为他将自己在东疆收的宠妾深藏人后,所以不为人知。而且他对那名宠妾占有欲极强,连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许,以至于此次回京,那宠妾忍受不住无聊,一个人跑了出来,丞相之子惊为天人,意欲强迫之,骠骑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

将军府内,段正看着军师梁轻帆,梁轻帆看着近卫长段正,然后两人一起看着对面的李勤武。

梁轻帆摇了摇羽扇,“将军,下属认为派人去提醒夫人一下时辰的好。”

段正赶紧附和道:“不然早点都要凉了,我等粗人自然是没关系的,就是怕夫人不习惯。”

梁轻帆的脑袋跟着羽扇一起摇了起来,“还是早些习惯的好,不然到了东疆……”

李勤武掀起狭长的眼皮扫了他们一眼,两人马上噤声,但安静还未维持多久,一阵女子特有的尖细叫声隐隐地从后院传来。

李勤武心头一紧,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他起身正要往后院走,看到两个下属一副要跟上的样子,眉头又皱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段正和梁轻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又坐了回去。

李勤武来到苏雪鸿住的院子,恰好苏雪鸿也一脸崩溃地往外走。苏雪鸿一看到李勤武,指着院子里一道伫立的人影,朝着他气急败坏一通乱喊:“李勤武,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李勤武解释道:“那是陛下派给将军府的护卫。”

“护卫?!”苏雪鸿的声音再次拔高。

李勤武倒是很淡定,“是的,护卫。”

苏雪鸿深呼吸,“趴在房顶上打瞌睡不小心掉下来的护卫?”

“他们是轮班制,分日夜班,以主人起床和就寝时刻为分界线。”李勤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起床的时辰比我晚了两个时辰,他们不习惯。”

尼玛,这是什么低级护卫,太不专业了!不对,重点根本不是这个!苏雪鸿不停地跟自己说要冷静,要淡定,“那洗澡的时候是否也有人在‘护卫?”

“不错。”李勤武毫不掩饰地说道,然后大概是见苏雪鸿的表情实在太难看,就又补充道,“放心,他们是有操守的护卫,不会偷窥的。”

什么狗屁护卫,分明就是皇帝派来监视的眼线。

李家世代忠良,代出名将,李勤武更是被称为大周战神,给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也正因为如此,李勤武比父辈更加谨言慎行,横眉冷对任何来拉拢他的人。先帝九子夺嫡之时,他正在东疆的白水江边吹风。

李家效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大周。

当今皇帝大概对李勤武又爱又恨,恨的是当年争帝位时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却又顾忌李家在大周百姓心中的地位,而且李勤武确实也为当今朝廷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所以这些侍卫其实是皇帝派来恶心李勤武的吧?

堂堂骠骑将军,在一个恶趣味的皇帝手下,过得也不容易啊……苏雪鸿又想起方才李勤武言语中完全避开了生疏的字眼,大概是在维护“将军与宠妾”的假象,看他的目光顿时同情了起来。但是,同情归同情,该说的话还说要说的:“将军,说好的琉璃盏呢?”

昨夜丞相家的胖子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之后,战战兢兢地说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然后在李勤武的沉默中圆润滚走,苏雪鸿如愿成为将军府上宾。累成狗的她吃饱饭后早早就洗洗睡了,竟然丝毫没发现自己睡了多久就被人监视了多久。

太没隐私了,简直不能忍!苏雪鸿怒想。

李勤武想了想,道:“行程快的话,大概一个月后吧。”

苏雪鸿一愣,“‘行程快的话的什么意思,那琉璃盏到底在哪里?”

李勤武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在东疆的将军府里。”

他和军师私下商量过了,要留住苏雪鸿,不过一个拖字诀。府里布满皇帝的眼线,不能让皇帝知道苏雪鸿的身份,否则会给居心不良的人找到攻击李家的借口。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五十连弩图,他想要大周一统天下,他想要苏晋阳那样的鬼才。

苏雪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勤武,企图从对方那正直的表情里找出端倪,“你昨天根本没提到这个。”

“李勤武气势不减地回视,“我也是刚刚得知的。”

苏雪鸿还是不死心:“我觉得你在骗我。”

李勤武依然面无表情:“错觉。”

李家的幕僚们认为,他们家将军长了一张标准的忠臣脸,不管对方什么表情,将军都是没有表情的,所以骗人什么的,最合适了。

于是,苏雪鸿败下阵来,脸上很不痛快。

李勤武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但军师告诉过他,姑娘家需要哄,需要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他靠近苏雪鸿,宽厚的脊背挡住了皇家侍卫的视线,压低声音道:“这样吧,若苏姑娘不愿随李某去东疆,李某回去东疆后,遣人将琉璃盏送去风满楼,如何?”

苏雪鸿将信将疑,“那……那我等下就离开将军府了喔?”

李勤武点了点头,“容李某让人为姑娘打点一下,姑娘可先用早饭。”

李勤武带着苏雪鸿回到前厅,段正和梁轻帆马上起身立正,一脸肃容地喊了声夫人好。

李勤武介绍道:“军师梁轻帆,近卫长段正。”

难道这两人还不知道真相?苏雪鸿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竟然看到那个不久前从她房檐摔下来的侍卫正站在厅门口,顿时悟了,“你们好。”

李勤武吩咐管家为苏雪鸿备好包袱盘缠,待她吃饱喝足之后,便亲自送她出门,段正与梁轻帆跟随其后。

段正看着前面那蹦跶着的身影,嘀咕道:“不是吧,就这么放她走了?”

梁轻帆高深莫测地笑了,“少年,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啊。”

果然,苏雪鸿刚离开将军府没多久,很快就一头冷汗地折了回来,“我觉得……”

李勤武此时还没往回走,正静静地站在门边,等着她的下文。苏雪鸿咬牙切齿道:“我还是随将军一道去东疆比较好。”

将军府十丈开外的大街上,收到风声说某黄衣女子其实与李勤武没有多少关系的丞相家小公子,正指挥着高薪请来的高手蹲点守人。

李勤武看着苏雪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忍不住微微抿起嘴角,细长的重睑眼尾稍稍斜飞,万年不变的脸上有笑意一闪而过,“东疆欢迎你。”

苏雪鸿呆了呆:“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笑。”

李勤武回身转进府内:“错觉。”

短短几天,流言不断升级,每天上朝,百官探究的眼神不能更复杂,既想一探真相,又畏惧于他的威名,李勤武终于明白何谓“会说话的眼睛”。

还是东疆好。

在连皇帝都在早朝后留他进行朋友间对话的时候,李勤武如是想道。陛下表面上是问流言是否属实,实则在试探他是否愿意娶他妹长清公主。

陛下说,大家都是男人,朕明白的。皇妹确是有些任性,男人三妻四太正常了,朕会好好劝劝她的。

有这闲情牵桥搭线,还不如花时间摆平反对开战的儒臣。李勤武面无表情地跪下谢恩。心好累,感觉不想再留在镐京了。

李勤武下朝归来时,苏雪鸿正站在院内新架起的秋千上使劲晃荡。秋千一上一下来回摆动,最高时几乎与地平行。一头青丝被带起的风吹得如同蛇舞,衣袖裙裾猎猎翻飞,让她看上去像一只随时展翅高飞的蝴蝶。

“将军!”

一个人影猛地扑到李勤武跟前,李勤武这才发现原来老管家刚才一直就站在旁边,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

“将军,你劝劝夫人吧,好好的秋千不坐着,站着晃得那么高,摔着了腹中的孩儿可怎么办!”

这厢李勤武听到这话马上气息一凝,血气翻涌差点内伤,那边苏雪鸿也听到管家的话,气得就要跳下来理论,落地时却倒霉催地脚下一滑,李勤武想去接,无奈管家挡着,于是苏雪鸿就吧唧一声贴在了地上。

管家当即晕了过去。

李勤武让人将管家抬去休息,一边扶起苏雪鸿。苏雪鸿见他仍是一身朝服,便问他什么时候回东疆。李勤武垂下眼睛,“快了。”

苏雪鸿停了下来,“你怎么了?”

李勤武沉默了一下,才说了声“没什么”。

苏雪鸿摸着下巴笑了笑,突然拉起李勤武的手跑了起来,“上次给你的东西,你还没看吧?”

李勤武愣愣看着两人相扣的十指,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跟着苏雪鸿的脚步跑。等到两人停下来,他才发现两人来的是他的书房。

房顶上传来轻微的“哒哒”声。

太不专业了,真想向皇帝推荐风满楼的人才。

苏雪鸿拉着李勤武来到书桌跟前,铺纸,研墨,拿起笔架上的狼毫蘸好墨,向后顺势靠入李勤武怀里,“将军,快点教臣妾写字嘛!”

李勤武觉得整个人都要化成石了,动都动不了。

苏雪鸿不满地蹭来蹭去。

李勤武双臂一拢,右手覆上苏雪鸿的,哑着声说:“别再乱动了。”

苏雪鸿当即就定住了,声如蚊蚋:“知道了,谁让你刚才不配合。”随后又娇声大笑,“讨厌,将军不要乱摸啦!”

李勤武:“……”

屋顶“哒哒”的声音逐渐远去。

果然是有操守的侍卫,非礼勿视什么的。

苏雪鸿一边偷笑一边转动手腕,李勤武看着纸上的眼神慢慢变了。

那是一张弓弩的制作图,联想起刚才苏雪鸿的话,李勤武马上猜到她是要在这里将五十连弩图画出来。

李勤武原本打算回到东疆再解开羊皮图纸的秘法,因为在将军府里的眼线虽然不高明,但也是无处不在,小心为上,他不想因为一时心急而暴露了。

但他也真的很想看。

苏雪鸿,苏雪鸿……

李勤武闭了闭眼,怀中女子发上的皂香萦绕鼻尖,仿佛化成了一道羽毛,一下一下地撩着他的心尖。

横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苏雪鸿不由得笔下一顿,微微侧过脸,两人的呼吸顿时纠缠到了一起。

李勤武睁开眼。

四目相对。

苏雪鸿睫毛一颤,双唇微启,仰着脖子凑近李勤武——

李勤武眸色一深,喉咙发紧,微微低下了头——

“你再用点力,我的肋骨就要断了。”

“……”

李勤武突然有种再用点力的冲动。

“你们在干什么?!”

太糟心了。李勤武看着书房外怒气冲冲的宫装少女,感到脑仁在突突突地跳得欢腾。

苏雪鸿眼明手快地将纸撕得粉碎。

宫装少女风一样冲了进来,李勤武拉着苏雪鸿跪下行礼,“末将拜见长清公主。”

长清公主长袖一挥,“平身。”

苏雪鸿正要起来,却听到长清公主冷笑一声,“本宫叫你起来了吗?”

李勤武脸色一冷,“公主!”

苏雪鸿忍不住抬头看了长清公主一眼,长清公主怒气更甚,“无礼贱婢,竟敢直视本宫!”

有病吧。苏雪鸿只得再次低下头,然后感到眼前一暗,是李勤武挡在她前面,“殿下贵为大周公主,理应留在宫中,私自外出,若发生什么意外,末将担当不起。”

“李勤武,”长清公主一字一顿,十分霸气,“本宫说过,你是本宫看上的人,任何人都不许动。”

我嘞个去,太不含蓄了!苏雪鸿听得津津有味。

李勤武气势不弱,声音毫无起伏,“末将也在陛下和百官面前立过誓,在大周一统天下之前,不会娶妻。”

所以说她搀和到了怎样一段爱恨情仇里面啊……苏雪鸿正分析着,忽然听到长清公主让她滚。她揉了揉膝盖,一双手扶着她的肩助她起身。

长清公主目光如箭,苏雪鸿觉得自己变成了筛子,李勤武仿佛毫无知觉,扶了她起身后又帮她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别怕,在将军府,没有人能够伤害你。去玩吧!”

“难怪你家将军一把年纪了都还没娶亲,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家将军很可怜的……咦,不对,将军才二十五啊。”

“你爹二十五的时候,你都会打酱油了吧?”

“哎,也是。”

骠骑将军府的厨房里,苏雪鸿和段正窝在灶底旁嗑瓜子。原本他们还邀请了梁轻帆,但军师大人以“君子远庖厨”为由拒绝了。

“你说大周皇室是不是都特别喜欢抢人,”苏雪鸿吐了吐瓜子皮,“皇帝这样,皇帝他妹也这样。”

说起这对奇葩兄妹,段正也是十分激动,“两国交战竟是因为一个女子,着实儿戏!那个长清公主也是,将军九代单传,原本和舒家小姐指腹为婚,可惜舒家被流放,婚事就告吹了。其他家的小姐以为有机会吧,公主却缠上了将军,害得将军发了那样的誓。哎,公主这么骄横跋扈,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

寻常百姓的女子配不上他家将军,官宦家的又不敢得罪公主,将军竟然就这么一直单着,还要受着窝囊气,像府中那些垃圾眼线,即便是他和苏姑娘也能随便甩掉,但将军武功了得却只能接受监视。段正越想越气,“苏姑娘,我和兄弟们都看好你!”

苏雪鸿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多谢鼓励,原来在你们心目中我比‘是个男人都受不了的女人要好一些。”

段正:“……”话这么说好像没有错,但为什么总感觉不太对?

时间在两人就骠骑将军的推销与反推销问题中度过……

到了做饭时刻,两人将厨房还给厨师,来到前厅才发现府内一片忙碌。李勤武坐在桌子旁,脸色十分不好看,看到苏雪鸿和段正一起走进来,脸色就更黑了,“我看你是近卫队长做得太久不想做了,竟然一个下午不见人影。”

其实按照往日,返京便是自由活动时间,只要不惹事,李勤武也不对属下进行干涉,段正之前还就这一点向苏雪鸿大赞他家将军是好上司,没想到如此快就被打脸。段正马上单膝跪下,“属下知错。”

“其实……”苏雪鸿刚想帮口,李勤武瞥了她一眼,声音冷得要掉冰碴:“杖责二十,回东疆后领罚。”

“是。”

“东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东吴正式宣战,陛下命我们马上回东疆。一刻钟内收拾妥当,门前集合,准备出发。”李勤武站起身,问苏雪鸿说,“会骑马吗?”

苏雪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李勤武不再说话,一身煞气地往外走。苏雪鸿舒了口气,“段兄弟,你家将军怎么回事啊?”

段正苦着脸爬起来,“你不要跟我说话了,不然就不只二十杖了。”

苏雪鸿:“……”

李勤武一行人是轻骑返京,行伍的习惯让他们快速就进入了准备出发状态。苏雪鸿跨上管家为她备好的包袱,在五十骑中空出的一匹红马边翻身而上。

李勤武扬手挥鞭,“出发——”

轻骑团绝尘而去,瞬间将苏雪鸿的红马甩开到十几丈之外。

这姑娘是在遛马吧。众人想。

李勤武急转马头,奔到苏雪鸿跟前,苏雪鸿一脸尴尬,“我真会的,只是……”

李勤武打断她,朝她伸出手,不容反对:“过来。”

于是苏雪鸿默默地将手放到李勤武掌上,李勤武将她拉到自己跟前,解下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困了就睡一下。”

“其实,”苏雪鸿鼓起勇气提醒他还没吃饭的事实,“我饿了。”

“忍着。”

“……”

大周东疆与东吴只一江之隔,是李勤武的势力范围。这里兵多民少,军队屯田种地,自给自足,为了防止混入奸细,连军中做饭的都是士兵们轮流做,虽不至于难吃,但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因此,苏雪鸿做的小点心特别受将士们欢迎。

级别高点的将领们都知道她是苏晋阳之女,加上五十连弩已经秘密制作出来,所以对她也很是敬重。而级别低的士卒,很多都目睹了他们的李将军归来那一幕——

日夜赶路,踏着第一缕晨光而至,那个有着战神称号的男人黑袍银甲,一脸掩不住的疲惫,但看向下属的目光依然冷峻严肃,唯独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人时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温柔,下马的动作利落无声。

所谓铁血柔情,不过如此。

尽管李勤武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军中上下都仿佛知道了什么。

“苏姑娘,又来给将军送吃的啦?”

苏雪鸿挽着食盒,熟门熟路地在营帐之间穿梭,一路跟士兵们打招呼,来到帅账前,守在帐门前的近卫连通报都不需要,就直接放了她进去。

李勤武正站在地图前与几个将领商讨战策,副将看到苏雪鸿,朗声一笑,“你看我们几个在这里争了半天,不如也听一下苏姑娘的意见?”

苏雪鸿扫了一眼地图上分布的各色小旗,微微一笑,“李将军说的都是对的。”

众人纷纷起哄,其中一人还挤眉弄眼地说,“我读的书少,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唱什么随。”

李勤武瞥了那人一眼,“书读得少有什么好得意的。”

苏雪鸿咳了一声,打开食盒,“今天做的是肉包子,大家快趁热试试。”

众人一拥而上,飞快地撕下包子底下那层薄纸,狼吞虎咽起来。李勤武皱了皱眉,对苏雪鸿说:“你不必每天做点心带过来,给他们吃也是牛嚼牡丹。”

“将军!”有人不满地叫了起来,“那帮兔崽子做的东西怎能与苏姑娘的相比。”

“就是!再说了,苏姑娘是特意给将军你送过来的,我们这是沾了将军的光才吃上的!”

苏雪鸿抿唇笑了笑,看着李勤武道:“好吧,你要是真不喜欢,那我不来就是。”

“自然是……”李勤武默了默,“喜欢的。”

苏雪鸿乐了,“那我明天还来。”

李勤武点了点头,“点心不用做多,一人份就好,太多你会累。”

众人:“……”将军,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有个词叫独食难肥啊!

不一会儿,众人就将包子分食万,苏雪鸿收拾好空食盒,李勤武将她送至营外,“路上小心。”

苏雪鸿眼睛转了转,眼巴巴地看着他,“要不你送我回去?”

李勤武怔了怔。苏雪鸿看着他沉默半天不吭声,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好啦,开玩笑而已,不必当真。我先走了。”

李勤武看着她要转身离开,忽然伸手拉住她。

苏雪鸿疑惑地回过头,一块半旧的护心镜被塞入掌心中,带着仍未散去的温热。

“从我十五岁开始参军起,这块护心镜就一直跟着我。”李勤武道,“身为主帅,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把它送给你,这样可以吗?”

可以?不可以?她应该怎么回答?苏雪鸿冷汗都要流下来了,“我真的只是开玩笑!那个,我先走了不用送别客气!”

“我从来不开玩笑。”李勤武固执地拉着她不让走,“戴上了再走。”

苏雪鸿脸红耳热地将护心镜戴好。

李勤武轻轻一笑,可惜苏雪鸿低着头没看见,“好了,回去吧。”

苏雪鸿提着食盒转身跑掉了。

府里的下人一见她回来,马上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里面只剩下一堆从包子底撕下的一堆薄纸,不由得赞道:“姑娘的厨艺真是好,那么多的包子,将军都吃完了,奴婢去把食盒洗干净。”

苏雪鸿一边道了声“有劳”一边飞奔着回房。

五天后,大周与东吴正式开战。东疆营地,非军中人,任何人等不得进出。

苏雪鸿望着火光冲天的白水江上空发呆。段正奉命保护苏雪鸿,见她一声不吭,便安慰道:“放心,将军从未战败。”

苏雪鸿回过神,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我知道。”

段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再过了三天,捷报传来,苏雪鸿马上朝营地掠去。段正在后面落下一大截,心想不得了,这姑娘轻功比他好那么多。他一边惭愧一边又安慰自己,他武功比她好,然后又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跟她交过手……

白水江边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苏雪鸿扶着一颗光秃秃的树干喘气,段正早就被她甩得不见踪影。她放眼看去,很快就找到了那袭黑衣银甲的身影。

苏雪鸿深呼吸一下,慢慢朝他走去。

赢了。终于赢了。她曾经很担心自己会拖李勤武后腿,虽然照理来说这个担心毫无根据,但她就是心神不宁。

幸好最后还是赢了。

苏雪鸿慢慢露出笑容……

李勤武正在指挥手下围捕剩下的敌军,对方仍在负隅顽抗,他侧身避开又一轮暗箭,却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苏姑娘。他回过头,看到那一支刚被他躲过的箭正中苏雪鸿心口,带着强大冲力撞得她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跌坐在地。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李勤武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跟前,目眦欲裂。

他刚才为什么要躲开?他明明能将那些箭都截下来!

“雪鸿。”李勤武轻轻地抱起苏雪鸿的肩头,“苏雪鸿,不要睡。”

“可是,好疼啊,”苏雪鸿靠在李勤武怀里,苍白的脸皱成一团,“要不你说点什么……”

苏雪鸿的声音越来越低,李勤武连忙拍了拍她的脸,“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睁开眼,睁开眼好不好?”

“别打脸。”苏雪鸿细细地喘了喘,努力张开眼,睫毛颤得仿佛一双振翅的黑蝶,“李将军,你要赢啦,很快就会迎娶长清公主吧,先恭喜了,可惜来不及送你礼物……”

“我不会娶其他人的,”李勤武低吼,“我只喜欢你,我……”

李勤武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看见苏雪鸿忽一下子睁开眼,眸里盛满了笑意,然后把箭拔掉,从怀里拿出一块破碎了的护心镜。

下一刻,苏雪鸿就被扔下了。

“哎呦,咳,别害羞嘛哈哈哈……”

李勤武低头猛走,身后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停住,深呼吸一口气。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耍他,但他心甘情愿。她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勤武慢慢转回身,然后瞳孔猛地一缩。

苏雪鸿捂着嘴,几股刺眼的红色从白皙的指缝中渗出。

李勤武迈出一步,却发现腿脚彷如千斤,怎么也提不起来。

苏雪鸿放下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脸迷茫地抬起头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出来,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

近日李家军上下愁云惨淡。

李勤武已经好几天不曾合眼,苏雪鸿醒来时看到他眼下两道乌青,胡子拉碴,一点都不威风。

李勤武定定地看着苏雪鸿,苏雪鸿动了动,发现力气很是不济,于是朝李勤武笑了笑,“看傻了?还不过来扶我一下?”

于是李勤武站起来,走到床边,坐到苏雪鸿身边,慢慢将她扶了起来。

“你昏迷的第三天,我找到了苏先生。”

苏雪鸿身体一僵。

“当年,苏先生的夫人一心想要个女儿,不料生出来的是个儿子,苏夫人固执地给他穿上了女婴的衣服,所以当年所有人都以为苏氏夫妇得了个女儿。那么,”李勤武捏住怀中女子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你到底是谁?”

见她不做声,李勤武冷冷地笑了笑,“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李家军对东吴的战策,是不是?什么交易,什么被高官子弟纠缠,都是为了接近我,博取我的信任,是不是!”

“苏雪鸿”闭了闭眼:“是。”

“其实你会骑马的,是不是?还有……”

“还有我每天去给你们送点心是为了看你们的作战图,”“苏雪鸿”轻声地接了下去,“然后回到府里就将图纸画下来,墨里加了风满楼特制的药水,变成无色透明,画完后将图纸裁成小片,粘在每天做的包子下面。李家军习惯很好,每次你们吃完都会把纸片扔回食盒里,不管是营里还是府里都有固定的倒垃圾的地方,这样图纸就传了出去,你们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事实上,如果不是你们找到苏晋阳,你也会继续将我当作苏雪鸿。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原来是风满楼。”李勤武忽然轻笑,“我也略有听闻。你是风满楼天机阁的人对吗?听说风满楼的天机阁负责情报。我还想知道,”李勤武忽然将“苏雪鸿”狠狠按倒在床上,“你以前去刺探情报的时候,是不是用身体去勾引男人,靠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将我当成众多任务对象中的一个?!”

“苏雪鸿”又惊又怒,“李勤武!”

李勤武猛地咬上了她的唇,细碎的吻一路蔓延到耳边,声音很轻,却带着深深的恶意,“怎么?之前靠在我怀里靠得那么自然,对这种事情理应很熟悉才对啊。即使没试过也没关系,就当是我教你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吧!”

“你……”“苏雪鸿”喉头一甜,偏头咳出一口血,李勤武脸色一变,正要伸手封住她的大穴,有人破门而入,扔出几颗弹药,房里瞬间弥散开浓浓的烟雾。

李勤武下意识就去抓“苏雪鸿”,可惜有人更快地拦住了他,还有人趁机将“苏雪鸿”抱走。

一交手,他便知道对方功力不低。

一把男音催促道:“别打了,快走。”

“等等,”“苏雪鸿”微弱的声音响起,然后李勤武便感到有什么破空而来,钉入了床柱上,“李勤武,从今往后,你我两清。”

两清?怎么可能两清!李勤武正要追那男子,缠住他的人不屑地笑了一下,又加了一把药,李勤武猝不及防,让人给跑了。

烟雾散去,李勤武咳嗽着看向床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母亲,您的凤凰佩呢?

——武儿啊,母亲把凤凰佩送给了你的小妻子啦,以后你看见戴着凤凰佩的姑娘,一定要对她好,知道吗?

舒宁……她竟然是舒宁!

“真气凝滞,经脉受损,没有半年不用指望恢复了。”风满楼药毒阁内,师柳云没好气地看着药桶里的舒宁,“说吧,怎么回事,你家小徒弟每天扛垃圾,东凑西捡都把图拼齐带回来八百年了,为何你还留在东疆。”

舒宁往下沉了沉,半张脸都隐在水下,看着师柳云吐泡泡,一脸无辜。

“……”师柳云冲上去猛戳着舒宁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跟你说了多少遍,男人没一个可靠的,玩玩也罢了,认真你就输了!”

舒宁含糊声音从水下传来,师柳云辨了辨,估摸着她是说“又不是输不起”,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哼,也是,皇帝这一招也够狠的,连我们都找上了,看来是铁了心要扳倒李家。”师柳云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紧紧地盯着舒宁的表情,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便放心地吩咐她泡上一个时辰,然后便走了。

师柳云一走,舒宁蹭地从药浴中站起来,快速穿好衣服回到天机阁,找到自己的徒弟方榭劈头就问,“这单生意,买主究竟是谁?”

舒宁的父亲是言官,因为当今皇帝并不是先帝嫡长子,继位便名不正言不顺,舒言官公开指责他杀父弑兄,皇帝震怒,要拿舒家开刀,幸好当时已经归隐的苏晋阳偷偷返京找人帮忙说情,才免去死罪,但也落了个满门流放。

是的,她不是定江侯苏晋阳之女,但那幅制作图却是真品,是苏晋阳送给她母亲的。定江侯年轻时爱慕她母亲,即便她母亲最后选了他父亲,定江侯对舒家也是尽力去帮助,就连流放之罪,他也在半路上来了个偷龙转凤,让他们去了江南,从此远离庙堂之争。

舒宁当年还小,只是恰逢有一年李勤武凯旋而归,她听着少年英雄那街知巷闻的故事,不由得也心生崇拜,她母亲便笑着给她戴上了凤凰佩。后来她加入了风满楼,成了天机阁的阁主,接触到无数千金难买的机密。不久前风满楼接到一单生意,说是有个土豪的儿子非常崇拜李勤武,想要学习李勤武行军打仗之法,拜托风满楼去收集一下资料。其实现在想来,这单生意也是古怪得很,只是当时是楼主亲自对她说的,加上对李勤武这个人也很好奇,于是她便亲自去了。

身为天机阁的人,方榭也是探得一手好八卦,自家师父那点事,不说知道得清清楚楚,至少也是摸到了七八分。他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看舒宁,“是、是朝廷的人。师父,东吴佯败,李勤武中计,李家军粮草被烧,急退五十里,朝廷已命另一个武将前去接应……”

不需方榭多说,舒宁已经明白了。皇帝为了压制李勤武,借风满楼的手刺探消息,然后将消息漏给东吴,在李勤武败仗之后,派出早有准备的亲皇派军队反击东吴,既保全东疆,又塑造出一个新的英雄将领形象,最重要的是,皇帝有借口削弱李勤武了。

所以,她这是坑了李勤武吗?李勤武居然没有在知道真相的一刻掐死她,好大度。舒宁觉得真是太闹心了。“小榭,我去一趟东疆,别让你师叔知道。”

方榭一愣,“可是师叔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出风满楼。”

舒宁开始翻阁里的资料,“所以我说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她会抽你。”

方榭:“……”

十一

舒宁还是晚了一步。

彼时大周军队在亲皇派将领的指挥下赢了东吴,李勤武随大周军队与东吴使者一同返京。舒宁只得远远尾随在队伍之后,待天黑后,借着夜色将一个在河边取水的李家兵打晕,换上他的衣服,混入了军队里。

作为风满楼天机阁阁主,探子中的头目,舒宁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无比顺溜,不消片刻连李勤武的帐篷都打听到了。她捧着一壶水走近帐篷,在守卫开口前出手如电,点住了他们的穴道,然后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帐篷内只有两人,正在对弈。一个是李勤武,另一个是中年男子,穿着近卫的衣服,可舒宁见过李勤武的整支近卫队,却从未见过他。两人见到舒宁,俱是一愣,却是面生男子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李勤武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舒宁也十分诧异:“我们见过?”

男子微微一笑,“十七年前见过一面,当时我还抱过你。”

李勤武和舒宁默默地看着他,然后舒宁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舒宁拜见苏先生,多谢苏先生多年前仗义出手,免舒家一难。”

苏晋阳笑呵呵地扶舒宁起来,“‘苏先生多见外,叫我苏叔叔就好。”

“太拗口。”舒宁不为所动,“我是有爹娘的人,听说你暗恋我母亲多年。”

“其实我也是有妻有儿的人,和你母亲是纯洁的友谊关系。”苏晋阳有点伤感,“你跟你母亲真像,长得像,挑男人的目光也相似,都喜欢拣些死板货。哎,说起来,你母亲还说自己是来自千年以后的人,说她家乡的人如何开明,我们这里如何古板,你说她最后怎么就选了你父亲呢?”

舒宁和李勤武:“……”

苏晋阳叹了口气,“你俩好好谈谈。”说完转身往外走。

剩下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舒家出事那年,李勤武十六岁,已经是李家家主,但当时他并没有出手救舒家。事隔多年,他也忘了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态,有可能出于李家中庸之则,也有可能出于年少轻狂,不想要一个素未谋面就已经定下来的妻子。总而言之,事实就是舒家李家本该一体,但他没有出手。之前看到舒宁留下的凤凰佩时,他不止一次想到,她是不是因为这样怀恨在心,回来报复他?

苏晋阳出乎意料地留在李家军,加上刚才舒宁说苏晋阳救了舒家,那是不是说明别有内情?那为何之前他找到苏晋阳时,苏晋阳不告诉他,她就是舒宁?

“之前害你战败,是我不厚道,”舒宁从怀里拿出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字,“这些给你。以后需要什么情报,也可以找我要,不收钱。”

李勤武看着她,“你说过,我们两清了,为何还要这样做?”

“之前是误会,风满楼内部原因,不解释。”舒宁见他不接,只得放到桌子上,“现在真的是两清了。”

李勤武拿起桌子上那叠纸,几下撕得粉碎。

她千里迢迢冒着被师姐抽的险送过来的资料!舒宁气结,“李勤武!你知道你刚才撕掉多少银两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勤武说,“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怨李家。”

“没有。”舒宁这话说得发自内心,“苏晋阳当年救了我们,我们一家在江南逍遥自在,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说实话,我还挺感谢你当时没有来添乱……抱歉,我的意思是感谢你当年没有插手,不然我爹现在还是一个小小言官,我们一家还困在镐京。”

“但是,”李勤武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我出手了,我们现在就是……”

强吻失败的前骠骑将军:“……”苏先生说要认错,但是没说要分析原因啊。

舒宁脸一黑,将李勤武一直推到门外。

十三

仁熙三年三月十日,李勤武上书请求卸甲归田,帝力劝无果,准奏,收回李家兵权,赐良田千亩,封安国公。

仁熙三年三月十五日,李勤武到访风满楼,以黄金五百两换取天机阁阁主舒宁所有个人资料,特别要求详细列出舒宁及其父母爱好习惯。

仁熙三年三月十六日,李勤武申请加入风满楼,楼主感其诚意,批准。

……

舒宁将关于李勤武的资料翻出来看完,心中一阵烦闷,李勤武这傻子,巴巴凑过来让风满楼宰。一想到李勤武跟在一群小屁孩后面扎马步,她就有种打冷战的冲动。

不行,太不和谐了。舒宁决定跑一趟青颜阁。

不管是哪个阁的成员,武艺都是基础,所以青颜阁上午固定是武艺课,由舒宁的大师兄授课。舒宁去到练武场,却没看到李勤武的身影。

大师兄瞥了她一眼,“李勤武不在。”

舒宁天真脸,“讨厌,人家是来看师兄你的啦。”

“李勤武去药毒阁试药了。”

舒宁马上转过身,眨眼便掠出了练武场。大师兄远目,“不错,轻功进步了。”

师姐那么讨厌李勤武,就算不把他毒死,说不定也会毒他个半残!舒宁风风火火地赶到药毒阁,师柳云正摆弄着她的瓶瓶罐罐。

舒宁边喘气边问:“师姐,你把李勤武怎么样了?”

师柳云不高兴了,“什么叫我把他怎么样了,知道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男人,你师姐我是有节操的人,才不会跟你抢人。”

“不是,”为什么沟通这么难,心好累,舒宁抹了一把辛酸汗,“李勤武试了什么药?”

“哦,是说这个呀,”师柳云眼神瞬间亮了起来,“药名还没想好。哈哈哈,总算找到内功高的人肯试药了,大师兄那小气鬼,一个人都不肯拨过来让我试,我让李勤武忙完神兵阁那边再回来看看药性……”

尼玛,风满楼里谁敢试你的药啊!舒宁脑里不由自主地浮起李勤武七窍流血的恐怖画面,心下大急,提起气朝神兵阁赶。师柳云摇了摇头,“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好让李勤武入了风满楼,不是自己人不放心啊。”

神兵阁,顾名思义,就是制作武器和机关的地方。最近风满楼的机关要重置,制作起来需要大量木材和石器,舒宁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神兵阁的弟子指挥李勤武搬起一块巨石。

李勤武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内力流失过多,舒宁当场就怒了,冲过去一掌劈落李勤武手上的巨石,朝那神兵阁的弟子一顿骂:“神兵阁的人都死了吗,搬块石头也要找别人。”

李勤武拉了拉舒宁的衣袖,“没关系,是我自己过来帮忙的。”

神兵阁的弟子也有些不满,“舒师叔,青颜阁弟子服从临时调动,这是风满楼规矩,您未免也太过偏袒他。”

舒宁冷哼一声,“我就是偏袒,怎么着,不服来战。”

她居然不要脸地承认了……神兵阁弟子讪讪败退。

舒宁将李勤武扯到一边,忍着怒火,“李勤武,你脑子进水了吗?师姐的药也敢试,试了也不好好在药毒阁呆着,跑来神兵阁做搬运,你疯了是不是?”

李勤武眼神坚定,“师阁主说,表现好的话,以后可以争取入天机阁。”

“你进天机阁做什么,”舒宁又是一阵烦躁,“在进天机阁之前你就已经被师兄师姐他们玩死了!”

李勤武握起她的手,“那你保护我。”

“你!”舒宁气结,想甩开他,但在看到他苍白的脸时又忍住了,“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李勤武有种心脏悬了半天最终落下来的感觉,忍不住笑了,狭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眸中是盛不住的柔情。

舒宁看惯了他面无表情,这一笑顿时有种冰山融化,春回大地的感觉,不由得让她呆了呆,嘀咕道:“笑什么笑。”

李勤武将她的手拉到心脏位置,轻声念道:“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宠你,不会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会做得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不欺负你,不骂你,相信你,有人欺负你,我会第一时间来帮你,你开心的时候,我会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会哄着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最漂亮,做梦都会梦见你,在我的心里,只有你!”

舒宁嘴角一抽,“这不是我娘让我爹每天早晚说一次的话么。”

李勤武点了点头,“据说你娘对女婿的要求也一样。”

舒宁有种给她娘跪了的冲动。她扶了扶额角,“你现在还不是她女婿,是争取当她女婿。”

李勤武想了想,认真地问道:“舒小姐,你愿意百年后上李家祠堂的灵桌吗?”

舒宁:“……”虽然理智上知道该回答“我愿意”,但不知为何真的说不出口,这么诡异的问法你到底是怎么想得到的?

微风拂过,李勤武还在等她的回答。

“还是我来吧,”舒宁一脸“豁出去”了的表情,“李勤武,娶我为妻,好吗?”

李勤武微微讶异,然后轻轻勾起嘴角,从怀里拿出当初舒宁还给他的凤凰佩,半跪下去,郑重地将它挂在舒宁的要带上。

这个女子,总是这样出人意料。他为当年没有早点认识她而可惜,但也为今年终于相遇而感谢命运。幸好,兜兜转转,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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