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啊,葫芦!》

2014-05-14 09:54月白色
桃之夭夭A 2014年9期

月白色

01 我是葫芦

我是只葫芦。

别问我是怎么意识到自己是只葫芦的——我至今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了思想。虽然同生在一根藤上,其他兄弟都呆头呆脑,唯独我突然就有了神志有了情感,无师自通地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我知道我不算是只很漂亮的葫芦。我很胖,胖得都快没个葫芦样了;我很丑,丑得连偷吃葫芦籽的鸟雀都懒得瞧我一眼。有一次,几个调皮的孩子跑进山谷,看到了我。

“哇,那是个什么玩意?”一个孩子指着我大叫,“那么丑那么怪!”

“是大马蜂窝吧?”

“胡说,明明是个烂掉的大西瓜!”

孩童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我简直要被气哭——长在葫芦藤上的,除了葫芦还能是什么?!你们这群无知的小鬼!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于是我怒道:“我是只葫芦!名副其实的葫芦!”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孩子都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扭头就跑。

“妖怪!”他们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这里有个又胖又丑的葫芦妖怪!呜呜呜!好可怕!”

他们总算承认我是葫芦了,对此我很欣慰。不过,“妖怪”是什么?是葫芦的一个品种吗?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类出现在这片山谷中。无人打扰,自然是很惬意,但渐渐地,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独赏山谷的美丽,却无人分享,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或许,就是寂寞。

所以,当某天我又一次听到人类的脚步声时,真的很惊喜。

彼时夜凉如水,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我迫不及待地瞪大眼睛,循声望去。然后……就看到了段木樨。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姑娘——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她秀美的容颜,虽然衣着褴褛,却丝毫遮掩不住眉宇间明丽和灵动的气质,当她微笑的时候,仿佛整个山谷的野花一夜间全都绽放。

我看痴了,痴到都没意识到她是什么时候爬上葫芦藤,并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剪刀开始剪葫芦的。

嗯,她在剪葫芦。

……

什么?!她在剪葫芦?!

我吓得魂飞魄散,而我那帮呆头呆脑的兄弟们已经接连被剪断了藤,乱七八糟落了一地。我正欲出声制止,那柄可怕的剪刀已伸过来,咔嚓一声,我就被来自头顶的可怕疼痛吸走了全部力量,然后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02女侠饶命

被硬生生剪断了藤,这简直是葫芦不能承受之痛。

我醒来的时候,被剪断的地方还撕心裂肺地疼。我费了老大力气才从葫芦堆里挤出个头,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已不在山谷中,而是身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院子是被一些东倒西歪的烂木桩围起来的,院中有一间很寒碜的小茅屋,茅屋旁边有一棵半死不活的酸枣树。此时东日初升,金色的晨光把树下那道倩影拖得很长、很长。我认得出,那个在树下忙碌的人,正是昨日剪了我葫芦藤的美丽姑娘。

虽然窝了一肚子火,但对着一个美丽姑娘大喊大叫实在有损我雄性风度,于是我酝酿了一下,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姿态,扬声道:“这位姑娘,你好,我能和你谈谈吗?”

女子的动作明显一滞,随即迅速回头。因为她的身子也转了过来,让我得以看清她正在做什么——

她一手握着柄寒光闪闪的削骨刀,一手拿着被剖开了肚子的青葫芦,旁边还架了口小锅,锅里的东西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葫芦汤香气。

哦,原来她在煮葫芦汤。

……

什么?!煮葫芦汤?!

我又一次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真是个傻葫芦,我怎么能忘掉,除了啄食葫芦籽的鸟雀,人类其实也是葫芦的死敌啊!他们会剥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把我们煮汤,把我们全都吃光光!

我努力拱着身子想把自己藏进葫芦堆,但已经晚了。

段木樨一个箭步冲过来,用削骨刀一挑,就把我从葫芦堆里挑了出来。我骨碌碌地滚到地上,粗粝的沙石硌得我肚子生疼。

段木樨一手叉着腰,低头看我。

“刚才,是你在说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宛如山谷中的泉水叮咚。我装死,一声不吭。

段木樨用脚踢我,我毫无反应。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唔,虽然丑了点,但这么大的肚子,里面的葫芦肉肯定很多很好吃。”她舔舔嘴唇,眼中闪动着贪婪的精光,“我这就削了你,下锅煮了吃。”

我吓哭了。

“女侠饶命!”我哭着大叫,“我很难吃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段木樨揪着我的葫芦尖拎起我,用力晃了两下,直到晃得我头晕眼花才罢手。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盯着我,脸上的笑意早已不在。

“我……我是葫芦。”

段木樨挑起她精致的柳眉,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骗人。”

“我没有!”我恨不得把葫芦籽掏出来给她看,以表葫芦心,“我真是只葫芦!”

“嘁,明明是个妖怪,还装什么葫芦?”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那个奇怪的词了。我忍不住问:“妖怪是什么?”

“就是修炼成了精,有了神志和灵气的东西。你是妖怪,所以会动会说话,”她顺手一指堆在院落的那堆葫芦,“而它们,只是一堆死物罢了。”

我表示自己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虽然我很有冲动再次声明“就算我会动会说话,我还是只如假包换的葫芦”,但那柄寒光闪闪的削骨刀快闪瞎了我的眼,让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那就当我是妖怪好了……”我低声下气道,“你能放我走吗?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想回山谷。”

段木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的眼眸美丽得宛如山林月光下的碧潭,但她的目光淡漠而冷硬,仿佛荒芜千年的凄寒冰原。

“你想走?别做梦了。”她的声音阴沉沉的,“我要杀了你。”

我惊呆了。

“为……为什么?!”我慌得连说话都结巴了,“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妖怪。”段木樨一脸的理所当然,冷冷睥睨着我,像极了残酷无情的女魔头。

“妖怪都是会害人的,放你走了,你残害别人怎么办?”

“我……我从没害过人!”我急急忙忙地辩解,“以后也永远不会害人!我对天发誓!”

段木樨哂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连人类都不相信,怎么会相信你这个丑陋的妖怪?”

她突然把我重重地扔在地上,一脚狠狠踩上我的大肚子,削骨刀紧接着抵上了我的腰。那并不是普通的刀——在刀锋贴近我的刹那,我就感觉到了——刀身上凝固着一股罡气,虽然微薄,却十分精纯,压制得我完全动弹不得。当锐利的刀刃刺下来时,我疼得涕泪纵横,忍不住大叫。

“为什么你不信我?就因为我是妖怪?就因为我长得丑?你都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就认定我是该死的坏妖怪吗?!这和滥杀无辜有什么分别?!”

我从没这样狼狈过,黏稠的葫芦液——我的眼泪,刹不住般一直涌。不知过了多久,我喊够了,哭累了,然后发现……我居然没死。

段木樨蹲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我拱着肚子立起来,她故作关切道:“哟,哭够了?”

我有点羞恼,感觉自己被耍了,狠狠瞪她一眼。

“你不是要杀我的吗?”

“头一次见到这么怕死的妖怪,我觉得你胆子这么小,或许真的没害过人也说不定。”

废话!我本来就没害过人好嘛!和胆子是大是小根本没关系!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脸上仍带着笑意,目光却骤然冷了几分。

“过去没害过人,不代表将来也不会害人。我要再观察你一阵子,如果我发现你有害人的倾向……”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03除妖师

我侥幸活了下来——虽然只是暂时的。

我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段木樨是一个好人——她是怕我害人才会凶狠地威胁我的。从人类的角度去看,她真的是个替同胞着想的好人,是个有无私大爱精神的大好人。

然而,事实证明——

我真是想太多!她哪里是为了维护同胞,分明就是找了个免费奴隶!

比如——

“呀,屋顶漏雨了。喂,快吐出你的葫芦藤修补修补屋顶。”

“你以为我是蜘蛛吗?!我不会吐藤!”

“真是没用,不会吐还不快学着吐?修不好屋顶,冻坏了我,你就等于在害人了。”

“……”

还有没有天理了!

又比如——

“好饿啊,喂,去给我煮锅葫芦汤来。”

“你让我一只葫芦去剁烂同类给你煮汤喝?!人性呢?!”

“你还当自己是葫芦啊?明明就是个妖怪……愣着干吗,还不快去?如果没饭吃,我会饿死的,饿死了我,你就等于在害人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我泪流满面。我哭天抢地。我恨自己瞎了眼。

我当初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可恶女子迷晕了头,如果她剪藤时我不是在愣神而是迅速反抗,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悲催的下场。我忧伤地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句话原来同样适用于我们葫芦。

段木樨无视我的一切抗议和怨愤,依旧我行我素。她其实是个很怪的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住在离城最远的郊外,一直独来独往。虽然生得一副娇美女子样,却要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下地挑水,真是难以想象在我出现前,她是怎么度过如此枯燥沉闷的日子的。

“喂,其实你才是妖怪吧?”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她,“听说人类都喜欢群居,都有家人和朋友,但为什么你没有?而且还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段木樨正在砍柴,闻言回头鄙视地斜了我一眼:“你说我是妖怪?你觉得我像吗?”

我点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像!”

段木樨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干笑了一声,回头继续劈柴。

“我不是妖怪。”她淡淡道,因为背对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不过我倒是和妖怪有点渊源……我以前是除妖师,很厉害很厉害的除妖师。”

这次换我鄙视地斜她一眼了:“很厉害很厉害的除妖师不去除妖,而是在这里像个粗人一样劈柴?”

段木樨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想让我灭了你,证明一下我的实力吗?”

我立刻把嘴巴封得紧紧的。

段木樨大笑起来,她特别喜欢在我吃瘪时哈哈大笑,没有半点女子风范。

“哈哈哈,瞧把你吓的!”

这一次,段木樨笑了很久,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夸张。她甚至笑得拿不稳劈柴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边笑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

“不是我吹牛哦,我以前真的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除妖师。我那时的名气,威震整个南疆,凡是我出没的地方,方圆百里的妖怪都会落荒而逃。”

这一次,我敏感地抓住了那个关键词:“以前?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不是除妖师了?”

段木樨沉默了片刻。

“我自废了九成功力,放弃了除妖师的身份。”

我震惊:“为什么?”

女子抬起头,目光望向北方,我知道,那是城郭的方向,方圆百里的人类都住在那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半晌,她才幽幽开口,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苍凉。

“为了一个人。”她说。

“为了他,我自废功力,断绝了与家族的一切联系,跋涉万水千山,从南疆来到了北疆。”

“那个人是谁?”我好奇道,“他现在在哪里?”

段木樨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劈柴刀,继续默默地劈柴。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嚷道。

无论我怎么问,段木樨始终缄默不语,不发一言。我想,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些无法对外人言的事情。比如我,虽然我天天叫嚷着想返回山谷,但我是打死也不愿告诉她,我其实很讨厌山谷中寂寞的感觉,如果她肯对我好一点,我其实……并不介意一直陪着她生活在这里。

第二天,段木樨从小茅屋里推出一辆破破烂烂的单轮车,把她收获的蔬菜和没吃完的葫芦都放到了车子上,并扯了一根葫芦藤,把我拴在她的腰间。

“你要去哪儿?”我看出她这个架势是要出远门的。

段木樨笑了笑,望了一眼北方。

“进城。”

04进城

据段木樨所讲,她每个月都会去城里的市场一趟,做点买卖,换点钱粮维持生计。

她推着小破车进入集市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人群起了骚动,有很多人露出不安的神情,纷纷躲避着她。那一双双满是惊惧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曾被我吓跑的人类孩童。

“他们怎么了?”我小声问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段木樨冷哼一声,对人们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她寻到一个无人的摊位,把车上的蔬菜卸下,然后扯开嗓子喊道:“新鲜的蔬菜便宜卖喽!一斤五个铜板!”

人群一片哗然。我听到有不少菜贩子愤愤地嘀咕:“这么便宜,还让不让我们做生意了!”但奇怪的是,他们只是私下抱怨,没一个人敢站出来理论。

廉价的货物总是最受欢迎的,很快有人大着胆子过来挑选蔬菜,段木樨熟稔老练地招待着。我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无聊,开始左顾右盼。

这里应该是城中最大的集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卖艺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闹,这些都是我在山谷里不曾见过的,一时间只觉得新鲜极了。

而那阵缥缈而哀戚的歌声,就是此时传入耳畔的——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不知道歌声是哪里传来的,它与集市的繁华和热闹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却让我听得入了迷。正当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时,一声突兀的惊呼从身边传来。

“木樨?”

我回过神,这才发现菜摊前站了一位身着华美长衫的俊俏男子。在集市上见了那么多人,却还从没见过样貌如这人般出色的,他和段木樨站在一起,绝对配得起“郎才女貌”这个词。但段木樨看到他,却立刻别开了头,面色冷如寒冰。

对方并不计较段木樨的无礼,一脸关切道:“木樨,你怎么还在这里?”

段木樨低头整理着摊子上的蔬果,半晌才硬邦邦说了句:“天大地大,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着吗?”

男子抿了抿嘴,突然轻叹一声,说:“我要成亲了。”

我看到段木樨明显颤抖了一下,她的手也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但眼睛始终不肯看向眼前的人。

“哦,恭喜。”段木樨淡淡道。

男子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应该离开的……大家都说你是妖女,我担心他们总有一天会加害于你。”

我吃了一惊,而段木樨也猛地抬起头,瞪着眼前的人,只说了一个字。

“滚。”

对方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歉意和悲伤。

“我是为你好。”

“我叫你滚!”段木樨突然大吼,“滚!”

喧闹的集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里。男子尴尬极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段木樨,然后匆匆混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段木樨胸口剧烈地起伏,刚才的嘶吼似乎是用尽了她全部力气。她恶狠狠地看向四周,人们纷纷避开视线。不久集市重新热闹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再没有人来光顾段木樨的菜摊。这个角落冷清得几乎过分,段木樨却若无其事地打理着她的菜摊,平静得让人想象不出方才歇斯底里的人就是她。

作为一只好奇心极其旺盛的葫芦,我憋了许久,终于没憋住。

“那个男人是谁?”

其实我都不指望能得到回答的,没想到女子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道:“他是我的夫君。”她说。

“曾经的夫君。”

05温暖之夜

那天直到收摊回家,段木樨都再没说一句话。

推着破车出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垂西。巨大的落日宛如被刀割出了伤口,整个西天都流淌着它的鲜血。我悄悄抬头去看段木樨,她的脸被夕阳映得绯红,而她的眼底,却空洞洞得不见丝毫神采。

就这样沉默着,我们从日落走到了月出。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郊外的小茅屋。段木樨把破车推进屋里,然后坐到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的。”她突然说。

然后,段木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始,因为一次美好的相遇。久居深山的除妖师少女,邂逅了迷路的俊秀青年。青年来自北疆,他温柔的声音和渊博的见识让少女深深着迷。但家族严苛的铁律禁止少女同青年来往,为了爱情,叛逆的少女自废功力,毅然决然脱离了家族,追随青年来到北疆。后来少女才知道,青年是某城的城主之子,他的家庭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很不满意,但经不住青年苦求,终是答应了两人成婚。新婚之日,一切都是那样喜庆而热闹,他们在全城人的见证下结拜为夫妻。但谁都没有想到,当天晚上,少女就被赶出了婆家门。

“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个。”

段木樨突然解开胸前的襟扣,褪下了身上的长衫。她身上的肌肤嫩白如雪,但她的后背,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狰狞恐怖的疤痕,在月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阴森诡异。

“为我更衣的侍女看到了我背后的妖纹。这是我早年除妖时,中了妖法留下的。侍女惊慌的大喊引来了所有人,他的家人一口咬定我是妖孽,他似乎也被吓到了,我被乱棒打出去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转头看我,凉凉一笑。

“这样的我,真的很丑很可怕,是吗?”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拼命地摇头。

“不,一点都不。”我说,“你比我美多了,真的。你哪里有我丑,有我可怕。”

这是实话,也是我的真心话。

我从未见过比自己更加丑陋可怕的东西,我也从未见过比段木樨更加美丽漂亮的人类。她怎么会丑?她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美的,哪怕我曾对她恨得牙痒痒,哪怕我看到了她这样不堪的一面,我也觉得她是最美的。

段木樨笑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大肚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是个善良的妖怪。”

有水突然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滴到我被剪断的葫芦藤上,凉凉的、咸咸的。我仰起头,看到有泪从段木樨的脸上滑落。她突然俯身抱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像再也不想忍耐般,失声痛哭。

“我一生除妖,临到头却被最爱的人当成妖怪赶出来,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悲啊。”

那一夜,段木樨是哭着入睡的。她一直紧紧抱着我,似乎是想在漫漫寒夜获得一点温暖的慰藉。但我只是个妖怪——是个冷冰冰的、没有体温的妖怪。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给这个人一份温暖。我不想看到她的悲伤,我想要成为她的依靠。

这个念头徘徊在我脑中,越来越强烈,简直无法抑制。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大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冰冷的腹中突然孕育出无限温暖,这股暖意直达头顶,然后破匣而出,宛如洪流——

我的头顶抽出了长长的葫芦藤。

就像春蚕吐丝,嫩绿柔韧的藤条连绵不断地涌出,并亲昵地围上段木樨,为她编织出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她熟睡在葫芦藤中,宛如雏鸟蜷曲在能为它遮风挡雨的鸟窝之中。

我笑了。

这一夜,或许是伤心的一夜。

但这一夜,也是温暖的一夜。

06欺人太甚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段木樨已经醒了。

她打量着编织成床榻的葫芦藤,一脸惊讶。

“你的修为提升了。”她望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赞叹和惊喜,“看来你很有天赋,如果好好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前途不可限量?”我兴趣缺缺,随口道,“也不过是吐出更多葫芦藤而已吧?”

“不仅如此。”段木樨笑了,“到了一定境界,你可以随意幻化形态,改变自己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你是说,如果我好好修炼,可以不再这么胖这么丑吗?”

段木樨点点头,末了又补充一句:“其实我觉得你也并不算太丑,真的。”

但我已心动。

我央求段木樨教我修炼的方法,然后用葫芦藤在院落里织了一间小藤屋,每日钻进去打坐静修。修炼是很辛苦的事情,但每当我累得想放弃时,一看到段木樨,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你到底想幻化成什么形态?”段木樨问我,“如果只是想变成个漂亮葫芦,其实并不用修炼得如此辛苦。”

我笑而不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段木樨依旧会耍赖皮地使唤我,我也依旧每每被她气得吐血。但她不再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而我也不再问起她何时会放我走。我们很有默契地忘记了一些事情,就像一对羁绊已深的欢喜冤家,在吵吵闹闹中默认了彼此的存在。直到一日,段木樨又把那辆小破车从茅屋里推出来,我才恍觉一个月竟已过去。

和之前一样,我被拴在段木樨的腰间,随着她进了城。城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往集市走的路上,我又听到了那首歌——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依旧是凄婉的调子,悲凉的唱腔,却让我深深着迷。

“这首歌是在唱什么?”我问段木樨。

“它是在唱一段悲伤的苦恋。”她似乎也被歌声吸引,神情变得恍惚,目光染上了浓浓的悲伤。

“长相思,爱不得,明知没有结果,却还是难以释怀和放手。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听懂这歌声中的绝望和凄凉吧。”

她叹息一声,眉宇间的忧伤刺痛了我的心,让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想幻化成人形。”

段木樨怔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问我想幻化成什么样子吗?我想化成人形。”我说,“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化成一个比你前夫还要可靠的男人,爱护你保护你,陪你度过一生。所以……”

“所以,请你忘了他吧,不要再因为他而伤心了。”

段木樨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良久才出声。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些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认真地与她对视。

“我知道。”

早在那个悲伤却又温暖的夜晚,她抱着我痛哭,我为她倾吐出连绵不绝的葫芦藤时,我便知道——

我爱上段木樨了。

我这样一个肥胖丑陋的葫芦妖怪,爱上了一个美似天仙的人类女子。

所以我拼命修炼,只为能化成人形。我可以为她编织出葫芦藤的温暖床榻,但我更想像人类一样能够拥她入怀,被她依靠。

段木樨看了我很久,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推着车往集市走。我们又来到那个无人的摊位,段木樨熟练地摆好菜蔬,用让人难以抗拒的低价叫卖着。今天她的生意极好,钱袋慢慢被铜板撑满。她趁着无人的时候,突然对我说:“等筹足了路费,我就再也不来这里了。”

我诧异地看着她。

“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我的新生活。”她微笑着,眼中有细小而明亮的光芒在闪耀,“当然了,为了防止你害人,我还得继续看牢你。所以……”

段木樨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似乎微微泛红,宛如山谷中初绽的桃花。

“葫芦!”

我听到了段木樨的大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她似乎在哭,我想安慰她,我想让她快逃,但我已无力出声。

我感到了自己的消亡。我,要死了。

恍然间,耳畔又回荡起了那首悲凉的歌,段木樨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听懂那首歌,我想,我现在已经懂了。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木樨,来生,再见。

尾声

段木樨被推上行刑台时,她只剩一口气。

在山谷中,她身中数箭,奄奄一息,人们不肯让她就这样轻松死去,而是将她五花大绑,带回城中——他们要当众审判她,处决她,让她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让她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价。

浮云蔽日,天色阴沉,萧瑟的冷风吹乱了女子的长发,她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全是那只葫芦。

她想起它大大圆圆的胖肚子;她想起它用葫芦藤为她编织的温暖床榻;她还想起了,它信誓旦旦的那番话。

——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化成一个比你前夫还要可靠的男人,爱护你保护你,陪你度过一生。所以,请你忘了他吧,不要再因为他而伤心了。

她没有告诉它,她早已不再为那个男人伤心;她没有告诉它,它一直都比那个懦弱的男人要可靠;她也没有告诉它——

那一刻,她心动了。

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个呆呆笨笨的大葫芦不再仅仅是“它”,而是变成了“他”——一个可以温暖她、爱护她的,“他”。

然而,段木樨也有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在她被众人押送回城时,葫芦殒命的那片土地上,突然有了异动。洒落土中的葫芦籽突然生根发芽,迅速成长,无数的葫芦藤从土中冒出,相互缠绕、编结,直至形成一个硕大的藤球,状如一只巨大肥胖的葫芦。有什么东西在藤球中酝酿、翻滚、挣扎、沸腾,然后在某一刻,爆射而出。

那是璀璨的绿光。

巨大的绿色光柱直达天顶,在暗沉的天色下显得分外耀眼和醒目。城里的人也看到了这道异光,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一道绿影从光柱中飞出,迅疾如天边的流星。待其飞至刑场上空,人们才看得清楚——那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明眸皓齿,俊俏无双。他一挥手,除了段木樨,行刑台上的人都被突然从地下冒出的葫芦藤缠住了手脚。他又一挥手,一株绿藤温柔地裹住虚弱的女子,将她托至高空。

“你说过,要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

少年微笑着,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女子惊讶的脸。

“走吧。”他说,“我们一起。”

段木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只知道,当少年握住她的手时,掌间传来的温度温暖得令她想落泪。于是她努力地勾起嘴角,用最后的力气回握对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