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蓉
因为战乱,阿公一生下来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长大后,四海为家的他干脆去跑船,靠着跑船攒了一点资本,回来做点小生意。在我的记忆里,餐桌上的鱼他从来不碰,因为他说这辈子已经吃够了鱼。我们可以想见他在海上的日子有多长、有多难以忍受。
小时候我们全家一起住在一栋两层的洋房里,楼上是睡觉的房间,楼下是类似劝善堂的公共场所,开放让大家使用。在那个年代,普通人家还没有电视或收音机,阿公就自己花钱请了先生在楼下说书,让大家在结束一天辛苦的工作后,可以享受些娱乐。于是,每到夜晚,楼下总是热闹得跟夜市一样,大人小孩都来听精彩的故事。逢年过节,阿妈还会准备好一锅又一锅好吃的肉粥,摆在家门口请大家吃。
那时家里请了三位管家。阿公规定我们要称呼管家们为“阿姑”,要把她们当家人看待。
我们跟阿姑也真的很像一家人,都是同桌一起吃饭。阿姑在扫地、做饭时,我们不准在旁边玩或吃东西,不能打扰她们做事,要尊敬她们。
其中有位阿姑年纪跟我差不多,我们俩常常在一起玩。我有次玩输了不高兴,随口便说叫她回自己家,不要待在我们家,不料被阿公听到了,向来宠我的阿公竟然叫我罚跪——那是唯一一次我被阿公处罚。
因为战乱、贫穷,有很多孩子像阿公当年一样,是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照顾的孤儿。阿公只要知道哪里有孤儿,就把他们带回家。我们家的后院,那时住了五十几个孤儿。阿公除了供他们吃住,还教他们学习知识,直等到他们长大,找到工作或是娶妻,可以独立生活了,才让他们离开我们家,一如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阿公还要求我们照辈分称他们为叔叔或伯伯。
有次阿公住院,有两位当消防员的叔叔来探病。他们可能是为了逗阿公开心,一来就很开心地大声炫耀:“我们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到了!”算算从家里到医院的距离,少说也要半小时车程。
阿公听到后脸一沉,问:“你们怎么来的?”
其中一个叔叔很兴奋地说:“我们开消防车来的!大家听到鸣笛的声音都让我们先过,所以一下就到了!”没想到躺在病床上的阿公马上拿起了拐杖,要下床打他们,并且很生气地叫他们回去。
阿公还说:“如果这时有地方失火需要消防车,怎么办?如果有人发现你们开消防车不是为了救火,也许以后就不再给消防车让路了,这样会害到其他无辜的人!”
阿公上了年纪后得了糖尿病,不但很多东西不能吃,最痛苦的是伤口都愈合不了,皮开肉绽不说,有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我看了都觉得痛,可是阿公不哼一声,只紧闭着嘴默默承受。
在阿公去世前,医生让他回到家里休养。阿公可能是明白自己来日无多吧,只要能下床走动就忙着整理东西。有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我走进未开灯的客厅里,看到阿公正在铁饼干盒里烧一些纸,我问他在烧什么,阿公说只是一些没用的废纸。
我好奇地偷瞄了一下,发现那是别人向他借钱时写的借据。阿公知道我看到了,跟我解释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们后辈烦心。如果他留下那些借据,我们看到了要人家还钱,还得了也罢,若还不出来怎么办?别人会难堪窘迫,我们也会生气难过,对大家都不好,倒不如烧光了,灰飞烟灭,一干二净。
一片昏暗中,火光映出阿公苍老的脸庞,他脸上有种我无法形容的光彩。那一幕,是阿公留在我记忆中最美的定格。
在阿公名下只有两个女儿,姨妈是他和阿妈亲生的,我母亲是他们收养的。按血缘关系算,他们只有一个女儿。
阿公去世后,我们很想为他老人家办个风风光光的丧礼,但是那时家道中落,已经没有太多余钱,最后只安排了简单而庄严的仪式。
告别式那天,时辰一到,泪眼迷蒙中,我看到不知从哪突然冒出了一群穿重孝的人,从离会场很远的地方,三跪九叩、哭声震天地一路拜了过来。我好奇地数了数,有五十多个人,原来他们是阿公照顾过的孩子。
他们长大成人后,有贵为警察局局长、政商名人、民间剧团团长的,也有平凡的市井小民,但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他们以孩子的身份,来送阿公一程。
阿公这一生,虽没有自己血脉上的儿子,却有这么多传承他教养的子嗣,真的值得了。
灵车一共走了四个多小时。我们自己只租了两辆车,其他的车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租的。阿公其实并不需要那个告别式,场面再隆重、再风光对他也没有意义,但是我们这些后辈子孙都看到了,看到了阿公是一个认真付出的人,看到了那么多人对他的不舍与尊敬。我也看到了什么叫价值,什么是人生的意义。
那一天深深影响了我对生命的看法。我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介意我所付出的是不是马上就有回报,只要积极认真地过日子,最后自会有公评。
我也想好了自己最后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我不要鞠躬哈腰、歌功颂德的告别式,我设想的是:在告别式的第一幕放映一段影片,内容是鼓励大家的话;接下来,再请大家谈谈我这一生做了什么事,分享从我身上学到了什么,就像一场为我举办的毕业典礼。
我要在那天,把阿公传给我的感动与鼓励,再传出去。
(刘 振摘自龙门书局《我只是坚持做对的事》一书,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