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劲梅
蓝鸟叫了。鸣声欢快、清脆,如同流水击在淡青色的磐石上,溅起一串串薄荷糖般的音符。
蓝鸟总是在男人和女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开始叫。蓝鸟一叫,男人就醒了。男人照例伸手一摸,女人却不在。男人立刻起身,看见女人正趴在窗口看蓝鸟,一头金发披到腰间。男人走过去,轻轻抚弄女人的金发,女人的金发让他喜欢。女人侧过脸,用清如蓝鸟鸣声的蓝眼睛望着男人,说:“蓝鸟下了四个蛋。”
男人看见正对着窗口的树杈上,那个蓬蓬的鸟巢里躺着四个白如玉石的小鸟蛋。蓝鸟站在鸟巢上方的一根细枝上快乐地叫,那细枝轻轻颤动,和着鸣声的节拍,鼓舞着清晨的小风。男人一笑,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把手放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就要生孩子了。
男人是从中国一个很穷的渔村来的。他知道做男人是要娶妻生子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娶一个金头发的洋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要给他生孩子了。他给女人讲过很多遍他母亲生他的故事:渔船在一条长长的江上行着,满天星星。江风把细浪一排排推向两岸的山崖,细浪在黛色的绝壁下撞成碎末。男人的父亲拿起一把大剪刀,在江水里洗净,又在渔火中把刀口烧得发蓝,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月亮拜了三拜,等那剪刀在皎洁的月光里冷却,父亲一刀剪断了连接男人与母亲的脐带,男人便诞生了。当他第一次啼哭的时候,那带着水腥味儿的江风就融进了他的呼吸里。
女人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诞生的故事。她和所有的美国孩子一样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乏味。女人讨厌医院的气味,那种气味不像人的气味,倒像是修理厂的气味。
男人是在山和水的怀抱里长大的。他儿时的故事大多是关于寻找食物的——在苇塘里抓螃蟹,上山逮野兔,在竹竿上粘一团面筋儿满树粘蝉,粘到了就扔在火里烤着吃。能吃的果和茎他全认得,饥饿教会了他无数生存的本领。
女人羡慕不已,她从来不知道食物也会是幸福的一个原因。她从小就恨餐厅的嘈杂,吃饭对她来说只是一项任务,就像老师硬给的家庭作业。面包、奶酪对她来说不像是人的食物,倒像是加到机器里的油,不过是为了让“机器”转动而已。
男人到城里上学。夏天他把书包顶在头上,在运河里游十几里,然后湿淋淋地站在太阳下晒一晒,就进教室上课;冬天他沿着河岸的铁路奔跑,跑到学校,钢笔里的墨水都冻住了。男人就这样一天一天不停地跑着,从渔村跑到城市,从小船跳进大学。跑着跑着,男人把贫穷和愚昧给抛了;跑着跑着,男人闯进了女人的国家,然后,坐进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男人奔进实验室,奔进超级市场,奔进市政大厅,奔进了这个女人的心里。
女人对男人佩服极了。她上学从来就是在家门口等校车,然后像机器人一样,腿机械地一弯一直,一步步迈上台阶,从小学迈到中学,从中学迈到大学,从大学……她知道下一步应该再迈向一份好工作,但是,她当够了机器人。哪怕是到酒吧狂饮乱跳,也摆脱不了机器人的感觉。疯狂一夜,不过是机器人的某条线路一时搭错了,第二天往汽车里一坐,那些红红绿绿的交通灯就会把你又扭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机器人,更不用说那些职业责任和法律条文。女人想当女人,想当她自己。她遇见了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相遇是因为女人的头发。女人在一本中国的画报上看见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男孩子的头发剪成一种简单而别致的发型,好像一个桃子,一脸生机勃勃的神情都被那“桃子”衬托出来。女人拿着画报,硬叫她的理发师照样子把自己的金发剪了。理发师不过是另一种机器人,指令一下,他就照着做了。于是女人的金发四周被剃了个精光,中间只留了个桃子形,金黄的一撮儿搭在前额。
男人在图书馆看书,看见了那个金黄的“桃子”。“桃子”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前。男人忍不住笑,才笑了一下,就赶快低下头接着看书。书上全是线路和数字,一页一页看下去,男人觉得累了,想放松一下,于是他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金黄色的“桃子”,男人又笑。整个下午,男人想笑的时候,就看一下那个“桃子”。女人终于开口了,她问他为什么看她一眼就笑一下。男人说因为他小的时候头发也剪成这样的形状。女人就要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男人和女人就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故事。
女人是真喜欢男人。
男人对女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要做很多事。”
女人说:“我也想做很多事,可是,现在除了当机器人没事可做。”
男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很累,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塘里、江里洗衣服。我四五岁了还光着屁股,穿着个红肚兜儿,这样母亲就不用给我洗太多的衣服了。”
女人脑海里便浮现出一条小渔船漂浮在明净的水面上,一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儿在船上爬来爬去。水鸟绕着船鸣叫,一个母亲把孩子的红肚兜儿浸在水里漂洗,便有鱼儿围着红肚兜儿游来游去,如同西班牙人在玩斗牛。
男人说:“我的父母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他们在船上生了我的两个姐姐和我。”
女人立刻想象出一对男女躺在甲板上,仰望苍穹,想呼就呼,想叫就叫,和着天籁之音,随着波浪之拍,任强风从山峡扫过,无遮无挡,无修无饰,让生命的自由呼唤糅进水沫江涛,如同献给大自然的赞歌。
男人看着她蓝眼睛里的天真,知道了自己也是真喜欢她。面对一个被文明洗涤过的灵魂,男人常为自己残留的粗俗感到害羞,而女人却毫不介意。每次和女人那单纯的蓝眼睛对话时,男人都自认为必须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降到中学生水平。他决定保护她,所以等她的金发又长长了以后,他们就结婚了。然后,他们住进了现在这个窗口对着蓝鸟巢的小楼。
到女人快要为男人生孩子的时候,蓝鸟就下了这四个蛋。女人天天都要去看那些蛋变成了小蓝鸟没有,她也天天向男人描述蓝鸟如何不辞劳苦地呵护着它的宝贝蛋。等那些蛋终于变成小蓝鸟之后,她突然向男人宣布:她不去医院生孩子,她要自己生这个孩子。她希望男人像他父亲一样,用烧得发蓝的剪刀,为自己孩子的诞生剪彩。
女人以为她的这个决定一定会让男人兴奋。可是,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拍拍她的肩说:“别胡闹。”
女人说她做这个决定是认真的,她不愿意他们的孩子重走她走过的路。孩子应该像清晨的露珠,诞生在原野上,而不应该诞生在医院那种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大试管”里。
男人还是笑,说:“没有医生帮助,生孩子会很疼的。”
女人很严肃地说:“如果有些痛苦是女人生命必经的过程,我情愿承受这种痛苦,而不要用机械和药物来把我生命中的一个过程抹杀掉。经过痛苦之后才能体会做母亲的快感,一定比麻醉劲儿一过便有一个陌生的婴儿躺在身边的感觉壮烈。”
男人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你以为我母亲喜欢在渔船上生我?”
女人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但是,我情愿经受痛苦而体验做女人的感觉,像你母亲一样。你为什么不能像你父亲一样帮助我呢?”
男人生气了:“这是绝不可以的。我已经是科学家了,我绝不可能再回头去当接生婆。”
女人却笑道:“你以为你得到的比你丢掉的更有价值?”
男人说:“我奋斗到现在这一步,怎么能让我的孩子还诞生在野外?”
女人说:“这是一定行的。蓝鸟还自己养育后代呢。”
男人心里想,女人不过是说一说,玩一玩“叶公好龙”的游戏而已,等真到临盆,她一定会害怕的。于是,他便压下性子不再说话,静等着过几天女人把这些鬼话忘掉。
几天过去了,女人不但没忘,反而煞有介事地做起准备来——自己做婴儿服,自己打电话找接生婆。男人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这么胡闹,女人却高高兴兴,天天听蓝鸟啾啾,等着婴儿出世。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女人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男人急得团团转。女人依旧每天跟他讲着蓝鸟如何抚育小鸟的新闻。男人决定要阻止女人这种毫无意义的“倒行逆施”了,他请来产科医生找女人谈话。医生对她说,在医院生孩子安全,没有医生的帮助,婴儿和大人都有可能遇到危险。女人回答说,她要创造的是她自己和她孩子的人性,她不想生一个还没出世就被仪器监视着的现代新奴隶。现代人的脆弱,就是因为得到了太多文明的干涉。她情愿像斯巴达人那样,新生儿一出世,就把他扔进酒桶里去历练一下。
男人认为女人的精神出了问题,他又请来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跟女人谈了话,然后对男人说,女人得了“文明恐惧症”,她想摆脱社会。男人不懂社会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他的女人既然敢一个人面对一次生命的创生,怎么又会有恐惧症?女人冷冷地说:“你们这些人是得了‘人性恐惧症,连自己的人性都不敢去认识,当这样的人,真还不如做一只蓝鸟。”
男人真生气了,他将女人的走火入魔归咎于这只整日在窗口啾啾叫的蓝鸟。当着女人的面,他抄起儿时的技能,用强劲的弹弓狠狠地射向蓝鸟。蓝鸟正毫无防备地为它的孩子们唱着欢快的歌,一颗石弹正打在它碧蓝的胸前,蓝鸟便从属于它的枝头上倒栽下去。
女人惊叫一声,跑下楼去,捧起蓝鸟,蓝鸟的小身体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地僵硬了。女人用含着眼泪和仇恨的蓝眼睛看着男人。第二天,女人和那四只小蓝鸟就都不在了。
男人像发了疯的狮子,到处找女人。女人没有回来。
傍晚,男人垂头丧气地倒在床上。他问了一个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女人为什么会冒出来那些怪念头?他呆呆地对着那个空荡荡的鸟巢想了很久,直到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魔鬼发明了一面魔镜,魔镜把人缺少的东西都照出来了。女人和他绕着魔镜捉迷藏,他往魔镜的正面一站,原本拥有的东西全变得不屑一顾了——山川、河流、红肚兜儿都成了一些扁平而没有色彩的旧照片,而他缺乏的东西却变得无比诱人——钱、公司、文明人的架子像是辉煌耀眼的霓虹灯。魔镜不停地让他上当,让他把原本有价值的东西当作垃圾,一样一样地丢掉,换回一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女人跑到了魔镜的反面,对着他大叫:“别扔,那正是我现在缺少的呀!”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在魔镜的反面看见了什么,于是,他问魔镜:“魔镜啊魔镜,你是用什么做的?”魔镜说:“用欲望做的。”男人似乎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错。魔镜说:“不用担心,按着我指示的去做吧,等你的后代跑到我的反面,你的错误自然就由他们替你承担了。”男人在睡梦中惊悟:他不该杀死蓝鸟!
蓝鸟死了,婉转的啾啾声停了。
清晨,尖厉的闹钟铃声响起来。在那没有美感的机械声中,男人醒了,伸手一摸……清晨如同死一般沉寂。
(林冬冬摘自中国工人出版社《月过女墙》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