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岩
1
远大都市绿洲小区的钟鸣广场很气派,这所谓的气派其实不仅仅是指它的占地面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说每天上午和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刻,小区住户来这里遛弯的人多,人多通常指的是老人和孩子。广场虽说面积不很大,却是上天所赐,四周围都种植了一些茂密的榆树和小叶杨以及心形的红枫,透过低矮的灌木丛可以看到楼群后面的阳光,伴随着这些金色的阳光时不时的就传过来一阵又一阵清亮的鸟鸣。
听扎堆打扑克的刘老头说,那是一种名叫蓝大胆的候鸟的叫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它们的叫声了。鸟是天空中自由的舞者,它可能只是轻轻扬一扬其中的一只翅膀,就完成了一次回旋。老话里有人讲过,这种鸟是能够给人们带来好运的。听刘老头这么说,广场上的人就都靠过来竖起耳朵听,有的人还边听边插话说怪不得呢,今年夏天雨水充沛,城郊菜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呀。
这是一个有着上千户人家的小区,五幢高层楼的后边就是一片一眼能看穿的森林。
女人总是在鸟鸣声中出现在广场的西边。女人身材修长匀称,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爱穿随身型的休闲服饰,手里总是拉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推儿童车的保姆。女人走到广场边上后会把孩子交给保姆,自己则拿着那个醒目的粉红色钱夹去附近的绿洲超市买菜或者其他什么食品。她去超市的时候,广场上的女人们就三言两语地传递着这样的一个信息,女人不单单长得好看,还是个有钱的人家呢。女人住在小区里面洋房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每个月末的晚上都会开一辆新款宝马车来看她,将近二百平的小楼就她一个人住着。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知情的抱孩子妇女纠正说,是她和那个小孩子两个人住。又有人补充说是三个人住,那第三个人是那个乡下雇来的保姆。还有人插嘴,你们知道什么呀,三个人住那是说的平时,到了月末的晚上,就是四个人住了。散布信息的人多半是哄孩子的小区妇女,有人就因为较真而吵起嘴来,说四个人住你那是瞎说,咱给她邻居看孩子,咱去过她家里,是看得真真的,两个卧室里放着的都是单人床,男人来了怎么睡?说四个人住的女人则粗门大嗓地回击说,那不是秃脑瓜壳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咋睡,摞摞睡呗,女人的话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2
谁都能看出来女人在这个广场上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同样是哄孩子的妇女们都瞅准机会讲她的八卦,这是利用她去超市的时候讲。女人回来时手里总是托着一大塑料袋刚买回来的大米或者伐成小颗粒的玉米碴子,接下来女人会面带微笑地召唤广场上所有能跑动的小孩子,先每人发一颗棒棒糖,再吩咐他们抓一把米去喂广场上寻食的鸽子。孩子们便欢呼雀跃地跑向广场上栖息着的鸽群。这时候女人的神情是安详的,她也会捧起一大捧米粒去亲自喂鸽子。女人的嘴里会呢喃着跟孩子们说,瞧这些小家伙们多可怜啊,它们都是没人管的野鸽子。女人在叨咕这些话的时候,身边那些个抱孩子的妇女就开始夸奖她,什么衣服穿得靓丽啊,什么心眼好啊。有人说妹子不光人漂亮,心也善良呢,总看你拿米喂鸽子,得花不少钱吧?女人笑了笑说,也不总花钱买,家里有陈米下楼就随手拿一把。夸她的妇女就会说陈米还不是用钱买的呀!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听人这么一说就会另外有人接茬说,妹子不光喂这些野鸽子,她还暗地里买火腿肠喂北墙根那几只流浪的猫狗呢。
女人见有人夸脸上就洋溢了一层喜悦。她就微笑着朝夸她的人凑过去问小孩子得多少个月才能把牙长齐了?吃饭喜欢挑食怎么办?是不是一岁半多点的孩子喂奶粉不能每顿超过一百二?女人说的所谓一百二是指奶瓶上面的刻度。奶粉喝新西兰的多美滋是否比国产的要有营养?女人的话问得看似平易近人,不过她说的话总让人有种炫耀的感觉。被问的人就多半不高兴起来,把人家问急了,人家就牵着孩子手转身走开,不理她了。不理她也没事,女人就又把孩子交给保姆,扭头再次进了超市,她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食品袋,里面是一支又一支的马迭尔冰棍,是这座城市生产的很著名的品牌呢,无论是门岗处执勤的小保安,还是围在一起打扑克的大爷大妈,必定是人手一支,就连那些刚刚还躲开她问话的看孩子妇女也要被她追上硬是塞手里一根,那些妇女就难为情起来,红着脸数落她太客气。都一个院里住着,谁跟谁呀。
3
女人住的别墅前后各有一块空地,都圈了木栅栏,前边的被她种了花草,后面的是一小片麦子,不带孩子去广场晒太阳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前看麦苗的长势。过了八月,麦子已经结穗,手指般大小一嘟噜一嘟噜地呈现在阳光下。临近那些麦苗还间或种了几株茄子苗和辣椒苗,茄子苗和辣椒苗长得跟麦子一样旺势,映衬得那些麦苗一片油绿。
女人记得她种这片麦苗时还跟男人吵了一架。男人说院子里种那玩意太土气,跟洋房的环境不伦不类。男人想在那块空地上搭建一处凉亭,用大理石的材料铺地,中间搭成遮阳伞的式样,下面放一套同样是大理石的桌椅,朋友来家里可以吃烧烤喝冰镇啤酒。但是任凭男人怎么坚持也没能说服女人,还是被她种了麦子。女人心里想,她一个人从千里之外的乡下来城里总得有个念想在身边,有了寄托自己的一颗心才会慢慢地安静下来,才会从容的想想灵魂之外的其他事情,诸如忘记远方的家园和亲人,诸如心安理得地给她目前委身的这个男人生孩子养娃。
偌大的一处房子总是显得空荡,大大小小的房间被她和保姆收拾得干干净净。男人按她的吩咐重新布置了房间:二楼她住的卧室换了个超大的双人床,一楼的餐厅,把原来只有两把椅子的餐桌换成了四把椅子,餐桌上还摆了瓶装的白酒和酒杯。女人还让保姆去小区的超市里买回来一只大号的玻璃烟灰缸特意摆放在餐桌上,女人想至少在外观上看不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有时候女人竟为她的小聪明而感到得意。有了酒瓶和酒杯,女人竟开始尝试着喝一点,先是每顿小半杯,可一个星期后,她的酒瘾竟被勾了出来,不知不觉间整整一瓶白酒被她喝个精光。她就又去储存室里取一瓶回来,在她看来,喝酒竟有一种罕见的神奇,喝过之后一个人躺床上睡下时以往的孤独消失了,她竟然可以不用去想任何烦恼的事情,睡眠变得极其的好起来,几乎头一沾枕头就会进入梦乡。
男人姓周,很普通的姓氏,每月末的晚上要开着他那辆宝马车回来。汽车的马达声轰鸣过后,人才摇摇晃晃地上楼。这时候女人早已经站在浴室的喷头下面了,借着慢慢蒸腾的水汽女人能够看到自己白皙光滑的身体,女人一丝不挂的身体就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浴室侧墙的一面镜子里。有时候女人就羞愧地伸出手去意欲抹掉镜子里自己不雅的画面,可她又总是够不到,于是她就会在雾气的蒸腾中给头发打一遍香波。让女人琢磨不透的是男人竟然总是在这一刻闪身进来,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脱净身上的所有衣裤,从后面箍住她浑圆的腰身。更让女人琢磨不透的是男人都已经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还能那么硬气地从后面进入她的身体里边,而且一下比一下凶狠地撞击她,让她有好几回都忍不住叫起来,几乎找到了年轻时候跟自己男朋友做那件事时的愉悦感觉。
后来女人发现男人每次都能那么神勇地弄她的原因很简单,是每次干那件事之前他都会吃一粒粉色的药片。她也发现在这件事情上男人从来都是速战速决,干完就走,不会多在这个家里待一分钟。而且男人每次走后都会给她留下一捆钱,那是没拆封的一万元,不用说女人也知道,那些钱就是她们娘俩的生活费。
4
大风是季节进入九月后的一天刮起来的,风将树叶子眨眼间就刮落了厚厚的一层,跟刮风有关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也突然间就发生了。正在广场中心位置喂鸽子的女人意识到了危险,她听到几声孩子哇哇的哭叫,她开始朝着出事的地方飞跑。广场上其他闲散的人也开始朝出事的地方聚拢。广场不仅仅是一块晒太阳休闲的好场所,在靠近二号门岗处的那片小树林边缘处,一块由物业刚刚竖起的广告牌被风刮倒了,篮球架般大小的嵌着铝合金表皮的木牌倒下来后刚好扣在三个在下面玩耍的小孩子头上。小孩子有女人的娃元宝和石阿姨家的壮壮及在小区居住的另外一个孩子,三个孩子都只有一两岁大,他们趴在地上挣扎嚎哭的样子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住了。闻讯赶来的物业副经理老潘立马吩咐尾随而来的几个保安背上孩子送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救治。由于广告牌只是一层木质的胶合板,扣在孩子们身上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三个孩子除了脸上有轻微的擦痕并且受到惊吓外,全都安然无恙。女人和另外两个家长及其保姆从医院里出来后就都被告知暂时回家等待派出所的处理意见,那个年岁大点的老警察许诺说下周就一定给她们满意的处理结果。三个家长就或背着或推着孩子回家了。
女人回家的当晚,保姆跟她说孩子好像有点发烧,奶粉一口都不喝。保姆跟她汇报时楼下还不时地传过来孩子哇哇的哭声。女人就心烦气躁起来,她跟保姆说,不是什么好像,孩子就是发烧了,一定是被吓着了,你说那么小的孩子被突然间扣在广告牌的下面,能不害怕吗?她一边吩咐保姆回房间陪孩子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通男人的电话。男人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传进她的耳鼓,女人知道男人是在他的建筑工地呢。男人喂喂了几声后跟她开玩笑说,你难道是又不想活了吗小面包?你好歹忍几天,我这几幢楼这两天一定得起两层,都在赶进度呢,时间就是银子呀,你忍过这两天月末我就回家去收拾你。男人说完这番话后会爽朗地大笑几声。女人知道这会儿男人的心情是好的,男人心情好才会在接她电话时开玩笑,否则会长时间不接她电话。男人称呼她小面包和说她不想活了其实是有典故的,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男人每次跟她做爱的时候都喜欢从她身体的后面弄她,会边动作边拿手拍打她丰满的臀部说小面包,男人还会伴随着他有节奏的动作说一个词,那个词是整死你。有一次女人因为一件急事在打电话男人不接的情况下去工地找他,女人去的时候,男人正在工地的办公室里组织人员开会,她推门进去后瞧见一屋子的人就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站在了门前。男人问她有什么事吗?女人灵机一动幽默地说,事情倒是没什么事,就是不想活了。女人的话吓得会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只有男人懂女人说话的意思,他笑着说,回家等着吧,不想活也得等回家再说呀。这只是两人私底下的一点秘密,是用来点缀他们的生活的。女人等男人笑过后赶紧把下午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跟他汇报了一遍,在告诉他孩子无大碍之后阐明自己的观点,女人希望男人这两天一定要抽空回来一趟,最好是去派出所跟办案的警察见一面,显得咱们家长重视,人家才会给予妥善解决。男人却很干脆地说没空然后挂了电话。女人气得一脚踹倒了她身边的一把木椅,凶巴巴地一个人叨咕着说,没空,你就是个混账王八蛋,自己孩子被欺负了还没空,就知道守着你的破工地,我看你就跟你那些破工地过日子算了,死了也埋在那些破砖烂瓦里边,正好连坟墓都备好了。女人骂过后自己跟自己解气地笑了笑。
5
晚上临睡觉时,男人给她的手机发来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小面包别生气,刚才说的是气话,孩子下午受到了惊吓他也心疼,可他接电话的时候正堵着气呢,这两天不是刮风嘛,工地附近一个居民小区的那帮老头老太太竟然去城管局告状,这不下午他这儿也来了一帮城管,强制他们停工整改呢。
女人虽说脾气大,但天生心肠软,就架不住男人哄,原本堵气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呢,男人的一条短信就让她立马破涕为笑了。女人笨拙地给男人回复了两条信息,嘱咐他千万别得罪那些公家的人,人家手里有权力,想治你容易得很呢。在临睡着时女人突然想到男人已经连续两个月末没回家来看她们娘俩了,就妩媚柔情地给男人发短信说她真的不想活了,尔后,捂着一张羞红的面孔进入了梦乡。
女人是在第二天早上接到派出所那个办案民警电话的,通知她去小区物业领取广告牌事件的赔偿金。
尔后,女人又在前往物业办公室的路上碰见了同时被广告牌扣住的壮壮的母亲王姐。王姐告诉她物业每个受害孩子都给赔了一千块钱。虽说女人不在乎钱,但是确切地说一千块的数目在女人看来也算可以了,正如派出所办案民警说的,这起事故的责任真就不在人家物业,是老天刮那么大的风使然,天公不作美谁也管不住的事情。再者说了,孩子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而已,又没有受多重的伤。
女人是抱着感激的心态去物业领取赔偿金的,甚至她在心里都想好了,物业资金要是有困难,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她少领取一点也是可以商量的。但是事情往往不顺着人的意愿发展。女人到了物业办公室后,接待她的是物业的副经理老潘。老潘不仅是个古板的人,还喜欢喝酒。女人去时刚好赶上老潘中午跟朋友喝了酒,说话不仅带着酒气还挺冲。老潘的第一句话是:又来一个要账的,你是哪个娃的娘?女人尽量把身子朝后面挪了挪,以避开老潘那满嘴的酒气,然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是那个男娃元宝的母亲,是派出所的陆警官通知我来领一千元医疗补助费的。老潘转身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并让茶水在喉咙口处咕噜噜地转了几转,再走到房门口处,一只脚踏着门槛,把脑袋伸到外面去朝着院子里的花坛吐净了茶水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恐怕妹子你不缺那几吊子钱吧?说完就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低头看起来。女人知道老潘是在拿话敲打她,女人知道老潘还在记恨她,老潘的记恨缘于一年前的一件事。一年前女人刚搬到洋房里的时候,女人图在家里洗衣服用水方便,便找人在一楼的卫生间里接了根放水管在暖气片上。要说事情也是赶巧了,正赶上女人那天跟保姆两人躲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时,老潘带人上门检查供热情况,发现了她家里私接的放水管,老潘就动了气。
老潘指挥工人回去拿钳子把水管给卸了下来。因为工人操作不当,在拆卸那根热水管时暖气片跑水,把女人家客厅的地板给淹了。老潘当时给女人留钱进行了赔偿,但是老潘的举动很让女人生气,事后她打电话找了男人在区政府的朋友,给老潘所在物业的上级主管部门红旗街道办事处主任施压迫使老潘登门道歉。女人记得当时老潘道歉后她是将那几百块钱都扔给了老潘后赶走他的,过后连女人自己都觉得做法有些过分,但她还是为自己达到了目的而高兴了很久。女人十分清楚记得老潘当时离开她家走的时候,曾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跟她吼了一嗓子说,等着瞧!女人把一年前跟这个老潘之间发生的那件事过电影般在脑海里快速地闪了一下后扭身往门外走,她边走边说,你这是记恨一年前那件跑水的事呢,可是这一次的错依旧在你,我不信你还能把账赖了不成?你说对了,咱还就真不在乎那几吊子钱,补偿款不领也罢,但是你给老娘记住了,孩子日后要是有个啥意外,那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这回咱不找区领导,咱给电视台打电话,专门给你们这些不作为的物业曝光。女人的话似乎起作用了,她刚一走到门口就被老潘给喊住了,老潘拿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说,领赔偿款可以,但你得让孩子的父亲亲自来领,不但人得来,还要把他的身份证带来。
女人突然间就觉察出了老潘的险恶用心来,女人嘴上说还真就不稀罕你这几吊子钱了,说完毅然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女人往外走的时候听到老潘在说:让她男人来领,你们等着看热闹好了,别看她有一张漂亮脸蛋,可她是没有男人的,被人包了二奶的女人去哪里领真正的男人啊。随后是几个男人近乎粗鲁的笑声。
女人顿觉心被人用刀子扎了般地疼痛起来,眼眶里也一瞬间涌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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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风的时候越来越多,就像要把整个秋天都刮完似的,广场上落了很厚的一层尘土。广场上有了尘土再时不常的刮风,人就少了,打扑克和遛弯的老人几乎不见了踪影,女人经常喂食的那些野鸽子也不知飞去了那里,偶尔路过广场匆匆去小区大门外边那个菜市场买菜的人听不到鸟的叫声。女人也不去广场转了,女人不去的原因不是怕灰尘,她虽说住着洋房,穿着名牌衣服,可她最不怕的是跟泥土灰尘打交道,她是不敢去广场闲逛了,因为从她跟物业副经理老潘闹翻那天起,就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了,具体指点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心里边明白那些人一准是在拿她的身份说事情。说白了那些指点就是在戳她的脊梁骨,自己不就是被人给包养起来了嘛,难道女人凭借自己的身体换口饭吃有错吗?自己也没有妨碍到谁的生活啊,那么包括老潘在内的这些个城里人怎么就那般看不起她呢?女人坐在家里吸了半包男人的烟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给仍旧在建筑工地忙碌的男人打电话唠叨这件事情。男人粗鄙地笑着跟她说,不就千把块钱嘛,不要又能咋,等咱年底工程款结算回来,补你个十倍百倍的,你就别老在一件小事情上转心眼,你跟咱这些年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你说?男人说完就很烦躁地挂了电话。
被男人挂了电话的女人就坐到卧室里独自生闷气流眼泪。一连三天,女人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想问题,她想的问题是自己跟包工头男人的婚姻究竟算不算是完整的婚姻?打她最初从乡下来到这座难以生存的城市,在赚钱糊口的歌厅里遇见这个可以说是财大气粗的男人,糊里糊涂被灌醉而委身于他,再被暗中包养起来,一晃已经有三年的光景。女人就好像活在一个别人挖好的地窖里,还被强行地扣上了盖子,闷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的这种活法究竟是不是对的?这个问题女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无奈之下她只好给一个也是从乡下来的姐妹打电话求助。那个女人告诉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千万别在意其他人怎么说。这里要交代的是女人的这个姐妹的情况跟她差不多,也是个小三。女人在与她的进一步探讨中知道男女的结合是多种多样的,依附于别人的爱其实也是一种爱的形式,只要相爱者彼此没有孤独没有抱怨就挺好。姐妹说到这里又嘱咐她掌控自己命运和幸福的往往都在于自己。女人有些不懂那个姐妹的所谓大道理,那个姐妹最终跟她说,有一点你一定要晓得,你若是想让男人给你什么所谓的名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可以了,就应该满足。挂断电话很久,关于名分那番话女人还在脑海里想,琢磨来琢磨去她觉得那个姐妹说得对,男人看重的无疑是自己的身体而已,名分她可以不要,娃的地位是必须要给个说法的。孩子如今小看不出啥,但以后进学校读书是肯定牵连到的。女人觉得其实这个问题才是主要的,比如这回发生在小区的广告牌事件就牵扯到了这个问题,男人要是元宝名正言顺的父亲,那老潘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故意刁难她,平白无故损失了一千块钱不说,还把她推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晚饭前的一段时间女人一直就这一系列问题做着艰难的思索,她决定得跟男人谈谈孩子的落户问题。晚饭后女人在接到男人每天一次的查岗电话时温和地跟他谈了孩子落户口的问题,男人却支支吾吾地推脱说孩子不是还小吗?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把她们娘俩的户口早点迁进城里来,但是人家派出所有户籍管理规定,他们俩没有结婚证,孩子不满三周岁,是办理不了的。
女人对男人的话将信将疑,男人的话多少让她觉得他心里还是装着她和娃的。随后女人又给那个姐妹挂电话咨询这个问题,女人告诉她男人说的那些规定没错,但规定是死的,人的脑袋瓜是活的啊,现在的人都是很现实的,现如今有钱没有摆不平的事。姐妹的话提醒了女人,她突然间感觉脑袋开窍了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女人临睡前躺在床上搜肠刮肚想出了她要找的人,她记得去年跟男人出席一个酒宴认识了区公安分局一个高大哥,那人的身份就是警察而且还是个领导。那次酒宴是男人为处理他建筑工地一些材料被盗而摆的,主请的客人正是那个高警察,女人作为酒陪恰好坐在高的身边,两人当时是互留了联系电话的。想到此女人赶紧起身翻找自己的手机通讯录,却没有高的号码,女人又翻找了她的皮包,竟然在皮包的夹层袋子里找出了高写给她的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什么叫资源,女人有些兴奋,她觉得这就是资源。入睡前她做出决定,明天就给高大哥打电话,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会说服他帮自己把户口这件事给搞定,无非是破费一些钱财呗。在农村做木匠活的父亲曾跟娘说过,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看得太重。女人翻来覆去地躺在枕头上又考虑了一些给高大哥怎么打电话的细节才睡去。
7
永恒的秋天,女人去了她预定的麒麟海鲜酒楼,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事后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重视自己跟高警官的见面。她点了那家餐馆里最为名贵的几样海鲜,诸如龙虾、鲍鱼之类的菜肴,尽管她自己都没有吃过还是坚持点了。她十分高傲地回绝了点餐处服务员的好心劝诫,服务员一再地小声在她耳边耳语,那两道菜很贵的。女人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却在心里说,不就是花钱嘛,她今天就是来狠狠消费的,花多少钱为了娃她都觉得值。女人还从家里拎了一瓶男人用车拉到家里堆在储藏室里的洋酒,起初包房里的服务员制止他们开酒瓶盖,并反复强调说自带的酒水要收开瓶费,酒楼有规定,除非喝他们店里的酒。服务员的絮叨把女人和高警官都给弄烦了,女人说那就去拿你们的酒。十几分钟后,服务员跑回来说这种酒他们店里没有。女人就生气了说没有你跟着起什么哄啊,这是咱家先生从法国专门进口回来送礼的名贵品牌轩尼诗,要几千块钱一瓶的,你们家能有吗?女人的口气连她自己都惊讶住了,话说得如此流利和轻松。
两个人喝酒的时候高警察搞清楚了女人求他办的事情,高警察喝了口酒坐在椅子上拿眼睛盯着女人诧异地说,妹子你没有搞错吧,你这般大费周章地请哥吃饭喝酒就为给娃落户口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啊?你让咱家周哥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吗?饭后两人说好这件事两个月内落实。女人临走又掏出一个大牛皮纸袋子塞给高警察说,里面是两万块钱,你周哥给你准备的活动经费,该咋花咋花,把事办好就行了,事后你嫂子还有重谢。
一个半月时,女人接到高警察电话说娃落户口的事情有麻烦了,具体什么麻烦等见面详说。于是两人约好见面地点,是建筑街派出所门口的一个茶馆。女人急匆匆赶过去后,高警察开口就说,敢情嫂子托兄弟办娃户口那件事咱家周哥不知情啊?女人听后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知道干什么,他一天到晚地在工地上忙,高哥你给摆平不就完了吗?高警察见女人说得认真的样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展开在茶桌上,是一份表格,高警察指着右下角一个地方说,这里必须有户主的签字盖章,娃的户口才能落,但是你家老周却明确答复这事他不知道也坚决不管,这事没法进行下去了。妹子呀,我问你这个娃到底是不是你和周老板的?高警察的话把女人一下子问了个大红脸。
女人莞尔一笑说,高大哥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周大河是咱男人是事实呀。高警察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人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就别瞒我了,派出所的户籍小李都跟我说了,你拿不出你们的结婚证,甚至连娃的出生证都只有医院的一张简单证明,给孩子往城里落户口那可是需要父母的结婚证、娃的出生证等等一应齐全的手续的,你前段时间去办时小李不是跟你都交代过吗?女人见有些事情瞒不住,就红着脸委婉地道出了实情,她说自己只是跟周大河有着夫妻之实,两人在一起过这么些年了,有了娃总不能不为孩子的日后前程着想啊,要知道孩子以后读书工作,甚至往更远一点说成家立业,那可都是需要户口及身份证明的呀。女人说完这番话后用近乎于乞求的眼神看着高警察说,请高大哥您多费心,无论如何都要想个法子帮妹子把娃的户口给落上,妹子会好好地感谢你。女人不仅嘴上拿甜言蜜语哄着面前这个给娃落户口能用得到的男人,行动上也加码,边说边从手包里又取出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说里面是刚存好的五万元钱,但愿高大哥在请具体办事的人吃饭喝茶时能够派上用场。高警察笑着把卡推回给女人说,不是钱的问题,上次妹子给的现金还没花完呢,娃的事想办成不难,关键得尽快做通你家老周的工作,让他在表格上签字画押,很简单的事啊,妹子你何必要舍近求远呢。女人似乎听明白了高警察的意思,把桌子上的那张表格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折叠好放进手包中。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钟的光景,她突然想起今天刚好是月末那一天,也就是说这天正好是男人周大河回家跟她团聚的日子。女人隐约记得周下午给她打电话说晚上想吃油滋啦馅的饺子。吃饺子倒是平常,拌点馅再和块面包就是了,这种食品难不住家庭妇女,但是油滋啦馅就有难度了。其中的难度说白了就是比较麻烦,首先要把买回的一大块猪肉切小块放锅里靠油,靠净油剩下干巴在锅底的那些碎肉丁就被称为油滋啦;加白菜剁碎拌成馅再包饺子。一般情况下女人是不会把周大河的话回回当圣旨的,可今天不同了,今天不是有孩子的事要求他嘛。女人打定主意后跟高警察笑着说,表格她回家一定想办法让老周签字盖上章,余下的手续就拜托高大哥给摆平了,争取年底把户口落上,这涉及到明年开春孩子上幼儿园报名呢,至于怎么感谢到时她一定都听高警官的。
女人从茶馆出来后先去了趟附近的菜市场,割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买了二两香菜便回家包饺子。待一切弄好后她听到了老周汽车的喇叭声,女人便开始擀皮捏饺子,一口气擀了九十个面皮。这就意味着她要在晚饭时包九十个饺子,九十个饺子可不是个小数,煮熟了盛在盘子里那是要装整整三盘子的。老周就喜欢吃这种馅的饺子。他说小的时候家里穷,爹每次去镇里赶集回来都会买一小溜肉,往往都是价钱最便宜的腰条部位。可即便这样的肉也舍不得立马切了炖菜吃,要先靠油,一次靠两饭勺那样,盛到空罐头瓶里存起来,几次下来娘就能攒满一罐头瓶子荤油,每顿熬菜时放半勺在锅里,菜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娘还会用靠油剩下的肉丁,也就是所谓的油滋啦加白菜剁馅蒸包子,女人知道老周是用吃饺子这种方式来回味过去的时光。
两个人吃完饺子后,女人微笑着问他吃饱了没有?男人拿喝酒后充了血的眼睛瞪着她说,没吃饱。女人就起身扭着臀朝楼上的卫生间走去,女人觉得她走路的姿势蕴藏着某种挑逗和风情。随后的时间,女人脱光衣服站到了淋浴器下面,在她给头发打香波时,男人闯进来粗暴地把她摁在洗手盆上从后面粗暴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撞击后男人大叫一声把身体靠在了满是水汽的墙壁上。透过嵌在墙壁上的穿衣镜,女人看见男人满脸的泪水。
天黑下来后,男人和女人肩挨着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透过二楼的窗玻璃能够看到后院那片青绿的麦苗,女人思考着怎么跟他提娃落户口的事。许久女人也没有找出合适的机会说话,她就一直沉默着。后来男人却开口说话了,男人拿一只粗粝的大手抚摸着女人的头发说,一晃来城里好几年了吧?女人说三年零七个半月。男人有些犹疑地说,想你娘了吧?女人没吭声,只是躺在男人的怀里仰起脸看着他点了点头。男人便弓起腰从茶几上拿过他的手包从里面摸出一张绿颜色的银行卡塞在她手里说,里面有点钱,瞅空回去一趟,在家里待段时间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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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女人睡在男人的身边,男人再没有动她,只是拿一双大手紧紧地搂抱着她。这一夜,女人根本没有睡好,她感觉到男人总是不停地翻身,她不知道男人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也没敢问。
天亮时分,两人起床了,洗漱后男人下楼准备开车去他的工地,女人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送他。打开厅门,三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院里,随后男人被扭住胳膊戴上手铐押了出去,推进一辆停在门口的警车里。
整整一上午,女人都站在阳台上看院子里那些麦苗和菜苗。临近深秋了,那些菜苗都蔫蔫地垂着头,了无生机的样子。突然间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女人冲进去抓起话筒。果真如她所想,是警察局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和地通知她,征仪花园新区的建筑商周大河因涉嫌杀人被逮捕,你作为被告人家属想了解案情可到工农分局刑侦科来一趟。男人最后报名说他是办案民警赵伟,说完就挂了电话。女人听完电话站立在电话机旁呆愣了足有两分钟,才近乎虚脱般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当天傍晚,女人在她那个姐妹的陪同下去了城西的工农分局刑侦科,从那位赵警官那里知晓了男人周大河的事情。事发前一天上午,周大河所承包的建筑工地的一群工人为欠发工资闹事,一名中年泥瓦工酒后爬上脚手架威胁周老板不慎失足掉下来摔死。女人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工地出事那天也刚好是男人月末回家吃油滋啦馅饺子的那个时间,男人可能想到了他自己的结局才给了她那张银行卡让她回乡下老家孝敬娘,看来工地发生意外事故后男人把一切都想好了。女人忽然又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她每次给男人打电话提及给娃上户口的事情,男人都是极其坚定地回绝她,想必男人也是对这件事情有所考虑的,他准是估计到了自己的结局不会太好,给娃上了户口那小家伙就是他的孩子了,他的行为势必会影响到孩子的前途。女人一想到男人的做法她的心里就会无端地生出一丝暖意来,她就自己跟自己解释:我说老周不会不拿他自己的娃当回事的,好歹也是元宝的亲生父亲呀。女人跟自己这么一解释之后,心里就会安静许多。
两个月后,天下雪了,大雪把天和地染得一片银白,望着窗外面厚厚的一层积雪,女人突然想到了广场上那群鸽子,女人想那帮小家伙可是没人照料的啊。
女人找出男人给她买的那件棉袄,是男人给她买的唯一一件小碎花棉袄,红颜色的,她一直没舍得穿,在箱子底压了有两年了。女人做姑娘的时候就喜欢打扮自己,苦于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闲钱买衣服,到城里跟了男人后,女人也央求过男人带她去逛商场买漂亮衣服,男人却总是甩给她一些钱让她自己去。男人赚钱赚出瘾了,整天扎在建筑工地上什么都顾不上,这回出事也是这样的问题。他整天耗在工地上,公司里面由他一个副经理哥们管着,工人的工资给压了大半年这才闹事出了人命,责任却要由他这个法人代表负。出事后那个副经理跑了,一推六二五,男人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任由警察抓人,到拘留所里待着。其实女人跟他电话里闹给娃上户口那阵他已经知道了拖欠工人工资的事情,可是开发商压他的建筑款,他心存侥幸只能一拖再拖,最终拖出了大事。
女人穿好棉袄,下楼走到广场边上,一个人在雪地上站了很久。她没有发现往日那些在广场上空盘旋着的野鸽子,雪地上空无一人,广场上除了低沉的云气和灰白的雪絮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可值得她眷恋的了。女人想大雪来了,来得那么迅疾而残酷,大雪来后,野鸽子们的家没了,这么冷的天气,小家伙们没有吃食,能飞去哪呢?
女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踩踏着积雪往洋房里走时,突然想起来自己不也没有家了吗?就在下午,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带着两个穿灰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来收走了她住的房子。女人自称是周大河的老婆,口口声声说已经把她这个小三告上了法庭,之所以要收回房子,是迫不得已之举,老周破产要蹲监狱了。作为原配夫人她不能看笑话,得卖房子凑钱捞人。那两个被称为法官的人朝她出示了房子的资产证明和法庭判决书,女人只能在文书上签字认判。她是第一次跟男人老周的婆娘打照面,据说是一所城北社区卫生院的大夫。见面后没跟她吵也没闹,只是细着嗓门叮嘱她三天后搬家。房子里属于她的东西都可以带走。空出房子三天后她要变卖凑钱往里捞人,谁都知道拘留所不是人待的地方,时间久了老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婆娘说完这番话就喊着走人,走到楼梯口时竟回头朝女人笑了笑说,当然了,老周也是你的男人,如果你个浪货有良心的话,如果他平时给过你钱的话,你也可以交出来,凑一堆找关系救他。听了老周婆娘的话后,女人的手下意识地伸到裤子口袋里捏住了那张贴身放着的银行卡,但最终女人还是空着手把老周的婆娘和那伙人送到了门口。她心里清楚,老周那晚上给她的银行卡里边存着二十万块钱,那不仅仅是她和娃元宝日后的生活费,还是唯一的一份念想。
想到下午老周婆娘带人来收走房子的一幕,女人觉得这个雪后的冬夜实在是太冷了,注定要成为一个让她失眠的夜晚,想想三天后的归乡之路,心里竟在一瞬间有了些许莫名的恐慌和失落。转而一想,从今以后,她可以再也不用面对那些直戳脊梁骨的手势及人们异样的目光,女人又笑了,女人的笑竟然跟脚底下的那些雪一样干净。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回老家去孝敬爹娘了,心里边愧疚呀。
女人想过这些后对着天空依旧飘着的那些蓝色的雪絮吁了口气,抬腕看了下表盘,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的光景。女人掏出手机给城郊的保姆发了条短消息说,给孩子盖好被子,一会儿她就赶过去。女人发完短消息后欲关机的当口,手机的屏幕闪烁了一下,出现了孩子元宝那张稚气可爱的笑脸,她在一瞬间又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女人抖擞精神朝小区大门走去,身后是雪絮扑啦啦落地的声音,那注定是天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