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海

2014-05-14 01:18马忠静
星火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苏舞蹈队

□马忠静

“找个人顶替我吧。”我对筱杏香说。她在换鞋,一对乳房倒垂在领口,香水味儿丝丝袅袅在客厅游荡。

“狐,狸,精。”我在心里骂。

直起身,她剜我一眼说:“刘婉芝,你说得轻巧,顶替?舞蹈是按十三个人设计的,换一个新人就得从头学,这么热的天,十二个人陪练还不跟陪斩似的!”

“老苏过世不久,我得在家守着。”

“没让你不守。舞蹈队也不能没有你。《看海》排好不容易,快演出了。”

“我,不方便去。”嘴上这么说,心里巴望她加劲儿劝,最好是拽着我下楼,我假装反抗几下,然后十分勉强地跟她回舞蹈队。

“其实也没啥不方便的。”筱杏香的假嗓儿显然没以前难听了,往常只要听她开口,我就觉得锥脑芯。她身上的兰蔻香水味和老苏遗像下燃着的印度香融合在一块,干扰着我的思绪,去跳舞还是守在家,一时有些糊涂。

飘渺香雾里的筱杏香更好看了。我私下给她总结出“三高”:个头高,鼻子高和胸脯高。平时她野气活泼,有点没心没肺,今天一反常态,斯斯文文坐在沙发上,好像突然懂事了。这个因斯文而显得懂事的女人正讨好地望着我。不一会儿,斯文到了极限,她撩起裙摆翘起二郎腿,眼神活泛地望着我。望着原形毕露的她,我忍住笑坐到另一个单人沙发,和她面对面。我不想看她,也不想看凝成遗像的老苏。她也不再看我,低头把玩手里的土色信封。气氛变得怪异。是谁说过,女人的沉默总有些讳莫如深。我不喜欢讳莫如深,抬头去看窗外的香樟树。

“都巴望你回去哩,我们原班人马搭配得多好!”她把信封搁到膝盖,带些乞求地望着我。

“你看,香樟树都还在伤心,我这就歌舞升平,对得起谁呢?”似乎感染了自己,音落泪滴。

“他吧,‘三七’都过了。再不臭美你也老了。回舞蹈队吧!”

别看她没多少文化,红口白牙吐出的词儿个个赶劲。她不说“你家老公”,也不说“你家老苏”,而是说“他”,好像和我家老苏关系多不一般似的。可又说回来,不就是不一般嘛,俩人年轻时候搞过几天对象,说不定连那事也做了。姓筱的一直让我隔臆,从头发丝隔臆到脚板心。我曾是外地知青,嫁给老苏才在这儿扎了根。听当地人说,那时候的筱杏香才叫漂亮,挺着一双大妈妈,到哪儿都有说有笑,狐媚子转世似的。我家老苏那时候也帅得不得了,篮球打得好,还会编三句半和群舞,好多姑娘半夜也喊他帮忙写信。他说只拉过筱杏香的手,在海边约过会,从没做过那桩事。不是不想做,是还没等那样儿,那女人突然嫌我家老苏成分不好,要划清界限,其实是让一个造反派头头挖了墙角。那个水性杨花主儿,眼都没眨一下就把我家老苏踹了。造反派头头不是盏省油灯,女儿刚会叫爸他又跟另一个女人生了个叫爸的。这女人心气儿高,离了婚又嫁,嫁了没几年又离。就是这么个女人,几十年成了老苏心里的旧痛,我护犊子样的护着他,经常开导他:多亏她把你甩了,不然咱家可没那么多衣柜装绿帽子!老苏只要喝点酒,就会借着酒胆对我诨说:“儿子他妈你别不爱听,筱杏香那女人才真叫个女人,粉嫩——肉乎——香!”我一听就骂:“真是个吃货!一个离婚专业户,你还老太太吃糍粑——搁在心里了!”

“还是找个人替我吧,”我没好气地说,“我哪能跟你一样潇洒。我死的是亲男人,让我慢慢恢复元气。”

筱杏香红了脸,抿抿嘴,吞咽一口唾沫,丧气地垂下眼皮。我突然气顺了,伸手去端茶几下面的果盘。看到苹果上面搁着《看海》光盘,脸“烘”地热了,迅速把光盘塞到一摞晚报里。筱杏香看没看到我的慌张呢?好像没有,没心没肺的女人又在摆弄那个信封。唉,要是被她看到,该说我虚伪,说我守在家里都是装给人看的。可话又说回来,人哪能一点都不虚伪呢?人要是一点都不虚伪还能叫人吗?拂去鼻尖的汗,瞅着她专心摆弄土色信封。信封里有什么呢捏不够似的。

老苏的后事处理完毕,儿子媳妇也都回去上班了,我成了孤家寡人。这些日子我是靠舞蹈光盘打发日子的。老苏这个倔巴头,太不听话,早就对他说运动要适量,不能过分,他就是不听,喜欢把自己当小伙子。改革开放以后好吃好喝的都有了,老苏管不住自己的嘴,由着性子吃肥的炸的甜的,还爱吃咸鱼咸肉,加上烟酒咖啡成瘾,六十不到,心脑血管都有了毛病。那天他跟自行车队活动一天,我让他晚上在家好好歇着,不要再跟年轻人打球赛了,他不听,说每天不投几个篮板球,年轻后生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老牌球星。哪知半场球没打完,突发心梗,还没到医院就没了呼吸。老苏突然离世,我理解他是心狠,恩断义绝甩下我和孩子们。惊惧、悲伤过后,我也是有所醒悟的,生命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活着的没理由不惜命。想到惜命的时候,我最想的就是回舞蹈队。我知道她们一直没有停止排练,每个星期排三天,和社区另一个广场舞队错开用排练厅。我想回舞蹈队又怕回舞蹈队,老苏不在了我才意识到,往常我是有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活在他的庇护里,过惯了社区人眼里的风光日子。现在,撑腰壮胆的没了,我变得有些怕见人。想不出怕见谁,直到现在,望着对面的女人才明白:怕见的莫过于她。

记不清给她穿过多少小鞋,明里暗里整过她多少回,她倒好,还来请我回舞蹈队,真的一点儿不介意我的所作所为?如果说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倒觉得是个美丽的陷阱,极有可能是先拽我回去,然后寻机报复。

想到这儿,刚回生的丁点儿热气突遭冷气,我不禁打了个冷噤,瞥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老苏,再次确认自己失去了一切:伴侣——后盾——宠爱——日子——后半辈子。多大的高兴事能抵消失去老苏的损失呢?突然烦躁起来,胸腔腾起一股无名火,我再也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绪,半分钟前还想说几句感激她和姐妹们的话,半分钟后,所有感激被恶毒替换,所有人都变成我潜在的敌人。是的,她们都来悼念过死的,安慰过活的,可现在想想,我一概不领情,看我没了男人,一个个追上门看笑话也是可能的。面前这个姓筱的,无非是拿演出作借口,诱我回去,慢慢收拾。

“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烦人!我说不去就不去!”我被自己失控的声音吓住了。再看看筱杏香,脸涨得通红,一身褐色连衣裙和一张大红脸搭在一起,成了一个七窍生烟的柱子。她“唿”地站起来,瞪大冒火的眼睛说:“我说我来最不合适,可她们硬要我来!哼,我算没看错,你刘婉芝离了男人就活不成!”说完,几步跨到门前,开门出去,迈出一条腿,发现鞋不对,退回来换鞋。我也站起来,脖子梗直,攥紧拳头,想用最恶毒的话回击她,可是恶毒话太多了,扭成一团堵在嗓子眼儿,一句也说不出来。怒气裹挟着凉意充斥在屋子里,我像一条打中七寸的蛇盘滞在沙发里。真想泼口骂她一顿,最好是揪着她的头发 她的嘴,可我凭什么?难道她说得不对?难道我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苏高兴去世的这些日子,出门我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怕见光,怕见人。没错,我就是那种没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帮她骂自己的时候,她正噔噔噔下楼,带着她的胜利,带着首次复仇的成功,脚步声渐行渐弱,直至消失。

本来吧,我对筱杏香已经没那么强的妒意了,毕竟三十多年过去,时光一天天瓦解着我的斗志,何况我还用自己的特权时不时整她一下,心理早已平衡。可就在苏高兴去世前的一周,他告诉我说,筱杏香在我回娘家的时候跑到我家来,呈上香喷喷的身子,硬要和他成事。你说这个贱东西为啥狼子野心不死呢?好在我家老苏没要她,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一样,恁把她光溜溜地晾在一边儿。我问老苏,对她朝思暮想几十年,送上门了怎么肯白白放过?他说那会儿想到了我,又想到了当年,当然……主要是这个年纪了,身体不给力。老苏说的,我将信将疑。

老苏那天是怎样放走她的我无法想象,而今天我是稀里糊涂放走她的。仔细想想,筱杏香简直比窃贼更可恶,窃贼只要财物不要男人。今天里外里我吃了大亏,放她进门,挨她羞辱,没顾上还击放她跑了。

我在客厅来回窜,之后跌进沙发,拍着扶手骂:骚狐狸呀你个骚狐狸,我们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缠着我们不撒手。我的声音不高,楼下根本听不到,可我刚骂完,骚狐狸的假嗓音飘了上来:“姓刘的你听着——你要还是个人,就别晒台子,让队形留个豁!”

假嗓音像一块闪着质感光芒的绸缎,在我眼前撩开一面海,海上有一根稻草朝我一波一涌地飘来。天边有火烧云,还有一挂天梯,被海风吹得两边晃。我有些不识自己,对她,除了恨,为什么还有些喜欢呢?当然,我否认喜欢她,承认喜欢她等于承认自己有毛病。

发现那个忘在这儿的土色信封已是晚上。那是筱杏香的东西,就算白天发现,我也不会给她送去。自己的东西自己来拿。我盼着她来又惧怕她来。摸摸那个中号信封,想打开看究竟,又觉得她的东西隔臆,懒得碰。盯它盯了一阵子,忍不住捏了捏,觉得像是光盘之类的东西,当然,不止是光盘,还有一样什么东西。我突然有些生气,把信封扔到沙发上,十分有志气地说:“哼,这么脏的东西碰它干嘛!”可眼睛没嘴巴有志气,粘在信封上转不开了,想把牛皮纸望穿似的。我平静一阵激动一阵,早已消失的更年期症状再度出现,浑身上下热烘烘的,像蓄着一堆活性炭。

想把信封扔到窗户外头,试了几次,没敢扔,撑腰的不在了,我得压着性子,不然会有苦头吃。可这个信封横竖让我不舒服。

猜想姓筱的女人会来,到底什么时候来无法确定,但我不会打电话让她来,更不会给她送上门。看到她本人要比看到她的东西更让人生气。

她该是忘了这个信封的,要是没忘,最多第二天会来拿,就算不来拿也会打个电话,跟我提一下信封的事。没动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东西不重要。可它是不是给我的呢?如果是,来的时候她肯定会说一声。估计里头不是啥重要玩意儿。

头一夜我没睡好,是被姓筱的搅和的。一个夜被划成几段,几段里有几次浅睡,我在睡梦里想着和老苏的恩爱,想着为数不多的几次翻脸,想着孩子氢气球似的膨大,然后飘向外地,变成家里的客人。浓淡不均地想着往事,思绪会不经任何过渡,突然跳到舞蹈队。对我来说,舞蹈队的份量仅次于家人。可以这么说,舞蹈队是值得用心用情的地方。女人们用一半心思在那儿跳舞,用另一半心思学孔雀开屏。女人若不竞相媲美似乎就不叫女人。而我似乎比谁都复杂一点,我要花点儿心思跟筱杏香过不去。我家老苏在社区老年协会负点责,我是他老婆,多多少少沾点光,有点人五人六的架势,挤兑姓筱的,成了我的生活调剂。

记得那一次我们在解放农场演出,化妆以后,换好演出服还有富余的时间,有人说T台后面的风景不错,椰子树环绕着石膏像群,很有泰国风韵。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去那儿拍照。筱杏香把相机给我,让我帮她拍。蓝天作背景的椰子树很美,筱杏香摆的POSE很妖,我藏在相机后面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想也不能把她拍那么好。凭她抢在我前面和老苏搞对象,凭她敢甩我家老苏,凭她是离婚专业户。她也配在这么美的景物里留影!我冷冷地望着这个妖精,一个劲儿往右边挥手,让她往左挪,再往左挪,足足挪了好几步,背景不再是蓝天下的椰子树了,而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裸体男人,那夸张而饱满的玩意儿正好悬在她的脑壳顶上。我边按快门边想:叫你美在裆下!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人,调出来一看,怔了一下,笑了一声,下蛋母鸡似的一阵咯咯咯。说自己太有男人缘,随便照个相也有帅哥陪着,还是裸体的。一边生气的是我,怎么就遂了她的心?正郁闷,老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小喝了几杯,脸蛋儿和我们一样红,眼睛笑成一条缝,挽住筱杏香的胳膊,说要跟美人合个影。我醋意翻滚,脸上还得保持一定的甜度,嘴上说美女帅哥来一张,心里说你个赶背时的也要美在裆下。姓筱的把照片发到我邮箱,我转发了一圈,人见人笑,说那东西顶在脑瓜上,连太阳帽也省得戴了。

第二夜,我说的第二夜是筱杏香把信封忘在这儿的第二夜。晚饭后,我跟着光盘跳了一遍《看海》,音频没开,像跳哑巴舞,也没敢放开跳,怕姓筱的突然来。不到八点钟就睡了,睡到零点又醒了。起来解了个小便,感觉有些饿,想热点汤喝。打着液化气的瞬间,我嗅见头发烧焦的味道,最近头发掉得厉害,不光枕头衣服上有,沙发地板上有,连灶台也有。一碗热汤下肚,再无睡意。茶几上的土色信封粘住了我的眼睛。拿在手里掂量,发现信封是虚折着的,并没粘上,仅仅是折得严实罢了。不封口说明没秘密。伸进两个指头挟出一张光盘,正反两面写着《看海》。她装个光盘干嘛呢?准备拿给谁?应该不是拿给我,几个月前,我把老师的光盘拿到社区刻了好几张,连这张也是我发给她的。她准备拿它讨谁的好呢?这个女人总有些莫名的热情,活雷锋似的。我把光盘塞回信封,拨弄里面另一个东西,像是一张照片。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底片,举起底片对着灯光一照,天呐,竟是半张骷髅头。我心一紧,腿一软,少许尿没憋住,撒在了内裤上。片子上狰狞的面目对我呲牙咧嘴,我感觉恐怖极了。已是深夜,胆儿小的能把魂吓掉。

筱杏香把这玩意儿拿到我家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恶作剧?到底是谁的骷髅片子呢?白天我不会太害怕,老苏活着我也不会害怕,问题是深夜,又是老苏去世不久的深夜,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太有杀伤力。狐狸精故意拿它刺激我脆弱的神经,可恶!

正值半夜,海风骤起,带哨儿的风穿越海平面,化成各种莫名的响声敲打我家窗门。

我知道,这是筱杏香报复的开始。

老实说,她和老苏处对象的事我已经不太在意,我只在意近期的一桩事,瞅我回娘家上门勾引我家老苏。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这么不要脸!幸好老苏能把持,不然,她会把老年协会负责人拉下水。想起这事儿我就生气。几十年了,旧情未了,既然搁不下,当初为啥要甩他?本来我已经说服自己,不再和姓筱的别着一股劲,人家漂亮性感那是天生的,我其实也喜欢漂亮的东西,甚至也模仿她的样子努力打扮。

筱杏香在我脑子里晃,冲淡了我对骷髅片子的恐惧。别看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气质是不俗的,我穿上三公分高的鞋子才和她一般高。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瓷器般的白皮肤,就算晒黑了,但只要蓄上几天又白了。笑的时候,她爱眯缝一双杏眼,漫溢出柔情蜜意的甜,红润的嘴唇咧成一个上翘的弧形,嘴角蜷伏一些柔情和眼睛的蜜意做着呼应。夏天,她最王牌的一件衣服是米色真丝套裙,那是她女儿在首尔买的,裙摆处印有一圈火辣辣的大红花,既有中年女人的贵气,又有年轻女人的活泼俏丽。舞蹈队里数她最喜欢首饰,真的假的土的洋的古典的现代的让人眼花缭乱。一年四季,耳环珠链巧配衣服,既是点缀又是补充,既是内容又是形式。我用最苛刻的眼光也没发现她脖颈上的褶皱。为了打击她,我总是嘲笑她的几粒雀斑,让她不要乱笑,一拉动笑肌,雀斑们都成了活的。她厚着脸皮说:这叫有面子。我也服气她的本色,要是像我一样每天出门擦一点BB霜,斑点是可以遮盖的。

只要老苏上排练厅验收节目,她就会凑到他跟前,用尖细的假嗓子说:“哎哟,让刘婉芝给你跳专场好了,验收啥嘛,不嫌麻烦哪。”说完她会眯着杏眼朝我笑,我佯装大度,把装出的喜悦撑到底。她还喜欢对我家老苏说些不荤不素的笑话,什么我们中国足球队是什么派。老苏猜不出她就咯咯笑,告诉他是武当派,总是捂着裆嘛。她还厚着脸问我家老苏,哪个学院的女生不戴胸罩。我脸上挂不住的时候,她说这还不简单,幼儿园女生呗。

这女人没多少文化,原始智慧却是不少的,编出的自嘲段子是很有文化含量的。什么:“脸皮起皱,怕称体重,情人不约老公不碰。”什么:“美丽女人迷死人,风骚女人爽死人,温柔女人爱死人,有才女人勾死人,有钱女人玩死人,有权女人弄死人。总之,女人的天职就是整死男人。”说完仰脖大笑。恨她还得陪她乐,这是人家的本事,我有啥办法呢。

打开几个房间的灯,胆子大了许多,胆子一大,我又成了贱骨头。拾起扔在地板上的片子,边看边恶心。对着那磕蹭样儿说:“她拿你吓唬我,是我一直把她当眼中钉。行啥因得啥果是不是?”磕蹭样儿磕蹭地望着我,不吱声。

她的嗓音天生尖亮,乍一听就像唱京剧的。我怎么听都有点烦,老苏却说这种声音不多见,尖尖的亮亮的,说话像听戏剧道白,听得心里痒酥酥的。

只要她喜气洋洋我就会不舒服,非常非常地不舒服。人可能就是这么个东西,高兴是个浮动的、有指标、有限量的东西,她一高兴我就没法高兴。春夏秋冬,她那千奇百怪的穿戴总让我气不顺。她擦的涂的喷的总在提示我OUT了。老苏喜欢说他是她甩的,我嫁的是她甩的,好像她比我高贵似的。

这个女人是我和老苏之间的一道魅影。一直盼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可盼来盼去,我把自己的男人盼没了。

盯得久了,我能和那个难看的东西对峙一会儿。关了几个大灯,留下一盏床头小灯,马马虎虎扛得住。

失眠让我赢得大半夜的时光。举起它对着月亮照,我想借助某个细节弄清它到底是谁的。首先确定,它不是我的,我从没拍过这种片子。应该也不是老苏的,就算是老苏的也落不到她手上。可能是她或者她家里人的。不管是谁的,她拿这么个东西刺激我说明她真不是好东西。可她为什么不拿去吓别人要来吓我呢?我心虚却诚实地回答了自己:“我一直和她作对。”看看,又把自己绕了进去。

老苏在的日子,我是有点小权利的,彩排的时候,总是我去订盒饭,瘦长的老板娘问我十五套盒饭,要几样什么菜。我是知道筱杏香喜欢吃鱼吃牛肉吃鸡丁的,可我说除了鱼牛肉和鸡丁随你怎么搭配。我乐呵呵地吃着,眼梢勾带着姓筱的:她把不吃的菜拨给别人,边吃米饭边讲笑话,说有个人和几个朋友到餐馆吃牛排(我笑她精神会餐),听人家说要八成熟,要七成熟,要五成熟,他以为熟的成数越低就越时尚,于是说来一份三成熟的。有个朋友打趣说:干脆牵头牛让你咬几口。筱杏香乐乐呵呵说着吃着,倒是我吃得没了滋味。

接下来,我跟那呲牙咧嘴的东西讲和了:“你不吓唬我,我也不恶心你行不行?”它没吱声。我又说:“想不想听我讲故事?”它默许。

那一年,为迎接“七一”,我们排了一个《绣红旗》的舞蹈,除了一个人扮演江姐,其他人都是伴舞。要说那个舞蹈老师有点不开眼,不像前几个舞蹈老师,心明眼亮,知道我是老年协会负责人的家属,安排我领舞多少有些讨负责人高兴的意思。那个不太开眼的老师把十几个女人拨拨看看,在我和筱杏香两个中间举棋不定。老师说,论形象,筱杏香比我漂亮,身材也比我高挑,更能突显江姐的英雄气质。说我也不错,气质比她斯文,往那儿一站,也很显江姐神韵。老苏那天也在场,他要是说一句筱杏香漂亮是漂亮,可气质有点野就好了。他要是闭上嘴巴不表态也行,可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说:“老师,选漂亮的,筱杏香要是剪个齐耳短发,穿上阴丹士林旗袍啥的,没有不像的。”一些人跟着附和。我都气懵了,几次走错队形。

回家的路上,我收拾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唉,我说,我天天做的饭喂到狗肚子里了?每晚我枕头边上搁着的不是人脑袋是没鼻子没眼的篮球?”

他要我懂得谦让。为这事儿,我喊了他几天“甫志高”。他脸厚,问我为什么不喊他彭松涛。呸,你也配!我才不把他俩往一块凑呢。后来,这个叛徒说:“你看,那么热的天,筱杏香要穿那么厚的旗袍,旗袍外面还要穿一件红色羊毛衫,脖子上还要系围巾,不焐出痱子才怪。看你们几个伴舞的,棉麻小褂多风凉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好不好!”我挖苦他:“人家焐出痱子你去给人家扑痱子粉啊。”“你去买痱子粉哪,买好我就去扑。”他说。

记得那次网购了十三双红舞鞋,厂家发货搞错了一双,十二双都是有跟的,有一双没跟。我把那双没跟的发给筱杏香,发得理直气壮。她说为什么轮到她就是没跟的。我说不是没跟是你个高。她说一看就知道质量也不一样。我说一双舞鞋能穿一万年吗?她不吱声,捋着舞鞋郁闷。她郁闷我就得意。我就是想让大伙儿知道,只有我能对付这个姓筱的。和老苏相好过几天又怎样,老相好能弄过现任老婆?

今年排《看海》最有趣,镇政府从市歌舞团请来一位年轻妖娆的何老师,她说不希望中老年朋友跳一些呆板的舞蹈,不能越跳越老,要排一个类似情景剧的舞蹈。舞蹈表现一群乡村妹子看大海的情景。展示她们踏浪戏水,在海潮声中捡贝壳拾海螺。后半部分,众姐妹托起一个姐妹吹响螺号。领舞成瘾的我当时想:谁来吹海螺呢?不是我就是筱杏香。老苏那天没来,其他人也不插话,我和姓筱的都不吱声。

老师照样把我和筱杏香作了一番比较,说我比她瘦小,她比我壮,让我吹螺号。我心头一喜:这可是为区艺术节准备的节目啊,到时候区领导都会来看演出。筱杏香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老师的右手已经拽住了她的右胳膊,左手把她的脊背往下压,再压,一直压成九十度,她低头认罪样的弯着身躯,然后,老师提起一条腿跪上去,示范吹螺号。别看筱杏香长得壮,老师的重量上去,她顿时颤动起来,脸也涨红了。我想吹螺号却怕跪到筱杏香背上,筱杏香的脊背可不是好跪的,她要是随便晃那么一下,我就摔下来了,轻则青紫重则骨折。跳个舞花那么大代价犯不着。虚荣心不许我拒绝领舞的荣耀,只能硬着头皮练。

我恐惧筱杏香的脊背。老师绘声绘色描述海的辽阔,海的梦幻和妖娆,让我安心进入角色,看到眼前的海。可眼前哪儿有海呢?除了拥挤的房屋,就是疙里疙瘩的人和闹心的喧嚣。无论怎么努力,我都心无所系,眼前空茫。

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心里有海眼里一定有。

我想放弃吹螺号的角色,可又缺少放弃的气量。与其说我喜欢吹螺号,不如说喜欢筱杏香受我膝下之苦的快感。退休前我是高中语文老师,享受惯了站在讲台领受求知目光的感觉。舞蹈和我的暗含期待重合。怪就怪这个POSE的难度太大,筱杏香和我都受折磨。很快,我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老师在场,就正正规规爬上脊背,老老实实把造型摆好;我们自个排练,造型就免了,站在地上,比划一个吹螺号的样子,也没人说什么。

那些日子,我总是梦见自己从峭壁滑下来摔到地上,摔得膝盖生疼。醒来发现,是老苏的一条腿压到了我。

马安珊打第二遍电话,我答应她,回舞蹈队,参加区艺术节首场演出。演出这天的下午,我顶着热浪来到排练厅。来得早,只有我一个,空阔的排练厅令我心生恍惚,感觉老苏随时会出现,依然是我们娘子军的党代表。玄秘的气场让我感觉他真实地存在着,仅仅是不现形罢了。我盯着大镜子发怔,像是进入不悲不喜的状态了。有人上楼,伴随着久违的小喧闹。我更是不知悲喜了。我不希望舞蹈队的姐妹怜悯我,不想听到开导,因为我已经想通了。人人都有个百年之后,谁还能逃脱不成?不必怕筱杏香,她不敢把我怎样,她有勾引我家老苏的把柄,谅她起不了大浪。老苏虽然不在了,可他的根基还在,关键是我的锐气和雄风还在,谁也不敢拿我怎样。

马安珊和陈媛媛进来,本来在感叹天热什么的,突然看到我,惊异了一下,淡淡地说:“来了?”我回一声:“来了。”基本上和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太不一样了,老苏没了。又来了五六个,看到我也没大惊小怪,没让我觉着不舒服。只有筱杏香看到我,用讨厌的假嗓子发出一声尖叫。她也不是存心的,这是她表达惊喜的方式。我一阵心跳,有被示众的感觉。我说不出半句话,捏了捏环保袋里的土色信封,准备还给筱杏香,还想问问她安的什么心。

马安珊拍拍手说:“总算聚齐了。徐阿姨,准备放音乐,来两遍《看海》。”

马安珊在电话里对我说,只要你刘婉芝参加演出,她敢打包票,我们的大型舞蹈是艺术节最棒的节目。她说今天我们是主场,一个人也不缺,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把舞跳好。

《看海》音乐一起,瞬间从前世坠入今生,百感交集,心和眼打通一条潮湿的隧道。多亏在家偷着练,动作都记得。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老苏,顿时泄了一口气。我走神了,动作跟不上节拍,跟上节拍又发现做错了。我站到一边,望着斜对角的门,心被什么拽了一下,沉下去。一种空寡之痛从身体的最底端往上浮。绝大多数人对我的失态没有剧烈反应,只有筱杏香这个不开眼的,走出队列,走到我跟前,似笑非笑地说:“别想他了,要是能把他想回来,我们一起帮你想。”

不点破,我还能忍,一点破,再也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我捂住脸嚎啕大哭。我语不成句:走进这个排练厅,我是指望他会突然走进来……像过去一样……可他再也不会……走进来了……我家苏高兴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他把我撇下了……

音乐继续,舞蹈停止。都陪我掉眼泪,不掉眼泪的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筱杏香哭得像唱歌,用她的京剧嗓子。她让我想到窦娥和王宝钏。她像唱哭戏似的破坏了别人的情绪,其他人都看她,她仍然旁若无人地哭着,撩起裙摆擤鼻涕,咿咿呀呀的像牙痛,白嫩嫩的肚腩露在外面。我破啼为笑,其他人都笑起来。我推搡她说:“是我死了男人!”她说:“知道是你男人!我哭的是好人!”

“意思一下算了,不要把眼睛哭肿,晚上还要演出。”马安珊一边劝。

筱杏香抬头望着我说:“我的妆是不是花掉了?”

“知道你是个老假,”我嗔怪,“你看重的不是我家老苏,是你的妆!”

“说着玩儿哩,我啥时候化过妆?”她拍拍面颊。

眼泪完成了祭祀,老苏被我们置办成过去时。宣泄过情绪的女人们又变成一只只喜鹊。万幸活着使我们格外快活,浑身上下洋溢着无尽的满足。

一对一化妆。往常我从不跟筱杏香一对一,今天却稀里糊涂搭在一起。不知是谁糊涂了。

她边往我脸上涂粉底液边说:“我给你的光盘有用吧?不然的话,《看海》早忘了。”

我心里“嘎登”一下,说:“舞蹈光盘我自己有。你弄那么个片子是什么意思?”她停止涂抹,瞪大眼睛问:“片子?什么片子?我怎么没印象?”说完,拢过身来看信封。

我一直排斥她身上的香水味,闻见我就呼吸不畅。我取出那个劳什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就是这玩意儿,吓得我几夜没关灯!”“哎哟,搞了半天牙片子和光盘叠在一起,”她拍拍脑袋说,“安烤瓷牙的时候拍的。还说丢了呢。”

“记性好就不是更年期女人。”陆佳川一旁打趣。

陆家川是我不反感还崇拜的人,退休前是一所高等院校教授,夫妇二人把市区的房子让给儿子结婚,在我们社区买了一套小房子。

“没想到,一张片子吓了你!”筱杏香躲闪着眼神。我最讨厌躲闪的眼神。心里没鬼眼神是不躲闪的。被她画了眉毛,描了眼线,刷了腮红,只剩粘睫毛了。她去拿假睫毛的当口,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生气。镜子里的这张老脸已经全方位包装过了,粉底是第一层,定妆粉是第二层,胭脂是第三层,筱杏香的脸是裸妆的,却比我粉嫩、肉乎,而且彻底模糊了年龄。我琢磨,老苏在世时,有时候对我心猿意马,多半是在想这个姓筱的。这女人是潜伏在我和老苏情感生活背面的敌人。想到这儿,心头腾起一股热浪,直往脸颊冲,赶紧让自己深呼吸,今非昔比,必须管住自己的脾气。

“看看这张片子,筱美人都磕蹭成这样,那我们就没法看了!”陈媛媛捧着片子端详,轻声嗲气地说。

其他人围过来看,喜鹊窝捣了一竹竿似地叽喳开了:

“人吧,百年之后就落得一副骨头架子!”

“一副骨头架子算奢侈的,顶多一盒灰。”

筱杏香有些心不在焉,粘假睫毛几次都没粘好,粘上去看看不行撕下来又粘,把我的真睫毛拽下来几根。我让她不要三心二意。她怨我老眨巴眼睛。

陆家川袖着手走过来,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吧,人是最可怜的动物,简单一点才好。这张片子让我们看到了灵魂的颜色。等我们一个个到了这番光景,再不用谈情说爱了,也没欲望了,不再嫉妒了,不待见跳舞了,不在乎牙齿是黑是白是齐是暴了,不需要伴侣了,不热衷那桩事了,不介意孩子的孝与不孝了,不再尽孝道,不需要工作更无所谓退休,钱多钱少统统不计较了。”

筱杏香人来疯似的拍了拍巴掌,顿时引来一片掌声。我习惯性地朝门口张望,恍惚间,我看到老苏的身影一闪,像被掌声扭裹的气流推搡出去的。

蒋月娥接过牙片感慨:“全世界最该整牙的是我!为什么呢?我半辈子的不顺肯定跟这嘴牙有瓜葛——从小学习不好自卑,长大谈恋爱不自信,遭前夫抛弃,准备改嫁的时候子宫出问题,刚拿到退休工资女儿和毛脚女婿吹,刚进社区舞蹈队没开心几天,女儿发誓要当剩斗士,再也不相亲了。唉,倒霉成这样儿,全是这嘴牙闹的!”

我说蒋月娥太迷信。她说我比她更迷信,不是被它吓得几夜睡不着嘛。

嘻嘻哈哈闹腾一阵,妆化好了的在梳头,头梳好了的在换服装。

这种气氛让我悲从中来。像是老苏走了惹她们高兴似的。看着筱杏香我就想起新仇旧恨。不行,不能便宜这个人,我要发起一场貌似亲密的战争。默默地,甚至面带微笑地走到她跟前,牵起她的衣角,把她往排练厅的另一个角落拽。蒋月娥不识趣地跟在身后,我不客气地说:“我们说点私房话,忙你的去好吧。”蒋月娥止步,嘟囔道:“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没等在角落站稳,我单刀直入:“你有三任老公,还差点拐跑我的老公。没冤枉你吧,筱杏香?”

“总算找我说话了?”她幽幽地望着我。她的京剧嗓子,压低声音说话还是不难听的。

“我第一个老公是造反派头头,地道的无厘头,我是他的战利品。谁能持久地喜欢一件战利品呢?那家伙只有欲没有爱,只是贼心贼胆都有。老苏跟我谈恋爱谈得规规矩矩,那家伙……第一次见面就敢那样儿。当然,我喜欢他那样,觉得他比老苏像男人。我曾经说服我的脑袋必须跟他过,为了孩子,必须跟他过。可我说服得了脑袋说服不了子宫。”

这个大老粗吓我一跳,没任何过度,把话直接从脑袋滑到生殖器。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又说:“你不用脸红,我已经够文明的了,没用那个家常字是不是?女人的子宫要是不认这个男人,还能有啥法子?”

她白我一眼,咬了几下嘴唇上的皮,讲她的第二个男人。“他和我是一个厂的,工人,老实巴交,对我对我的孩子都好,就是命短,就游泳池那点儿水也能把他淹……淹死……”她哽了好一会儿,硬是没让自己哭。

从不知道她可怜的一面。

“那时候吧,我和他感情没过气,俩人真的是一天都离不了。那时候,我比你现在难熬,难熬多了。”

我没反驳。记得好多年前,两个农场还没合并,听说有个女工的男人淹死了,没想到是她的男人。那时候我们这拨人都没退休,孩子又小,不像现在,人闲,闲得连河里冲走一个不认识的人也要跑去看半天,说半年。

她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第三个家伙可是没一点值得说的。既不像第一个有恨,也不像第二个有爱,日子温吞得像白水煮葫芦。若不是舞蹈队拴住了我,每天都不知道起床做什么。”

这话触动了我,是啊,我也很困惑:早上醒来,我问自己今天起床做什么。

“生活对我,除了奖赏就是惩罚,截止目前看,惩罚多于奖赏。想来想去,觉得是当年甩老苏遭了报应。”她笑了。

我觉得气顺了不少。

筱杏香望着我笑,凄然苦楚蜷缩在嘴角。“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你嫁给他是前世修的福。你是他老婆,我得对你好,我怕他不放过我。”

我讨厌她老是他他他。

她继续说:

“牙齿片子,我是存心的,”她平视我,眼神不再躲闪,坦荡地盯着我,“知道你会怕,怕完了你会想,想通了你会来,终究你会知道百年之后人都一个样儿。你会心理平衡,平衡了你才会舒坦。”她的眼睛在笑,笑出一汪晶莹。可能我的眼眶没她大,存不住那么多眼泪,稀里哗啦淌了一脸。她望着我说:

“你这是鳄鱼的眼泪,整治我那么多年,没等报复就下软蛋了!”

“我不会下软蛋的。你也不会下软蛋。可你敢不敢说勾引老苏的事?”

“你说这个老苏,连这事儿也给你说,也不怕两个女人打架!”

“打架又怎样?”

“一笔情债我背了三十多年,”她圆睁一双杏眼盯着我说,“良心不安的感觉真不好。”

“别扯远了,只讲你趁我回娘家,跑去找老苏那事儿。”

筱杏香脸上擦的有粉底液,有珠光粉和胭脂,无法看清她是不是脸红,但她右腮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随后,嘴巴咧出一个调皮的笑,眸子呈深邃的裼色,像春天正午的海面。压低的假嗓音像竹片刮剥绸缎:

“年轻时候我是不迷信的。年纪越大越迷信。我琢磨,迷信也是觉悟。想到自己的婚姻不顺,猜想是甩老苏遭了报应。欠债还钱是天理,欠情还情更是天理,我就琢磨着找机会让老苏那么一次。你是不常回娘家的,可那一次你一回就是十多天。那天下午我打电话到你家,他接的。我故意说找你有点事。他说老婆回娘家了。我想笑,不回娘家我还不敢打这个电话哩。我说女儿的舞蹈队排扇子舞,想借几把扇子用。他连说有,让我去拿。正中下怀,我立即就去。不管你怎么想我照实说,你不许骂我哦。还情债就得像个还情债的样子,我化了个浓妆,喷了香水,里面穿的是我最喜欢的胸罩,外面穿的是跳拉丁舞蹈的裙子,蹬上一双肉色皮鞋……稍微……有点性感。”

“说你是妖精转世还真不假!”我没好气地说。她说讲好不生气的。我说不跟你这样的人生气。她接着说:

“去你家的路显得很长,我有些紧张,不时看看天上的云朵,它们镶着金边似的闪着釉光,高高在上地笑话我:从前的傻姑娘变成笨婆娘了嘛。我很难为情还要装得啥事没有,那滋味,只要想一下就知道不好受。海,安静地泊在远处,像个从没被男人碰过的姑娘,能看出她的内心暗流涌动。我和她都生涩不宁地硬撑着。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不想撑了,想沿路回家,可我的脑瓜指挥不了我的腿脚了。我对停下来的脚说:你今天必须把我送到老苏那儿去,把那桩事了了,难为情总比再憋几十年好过吧,情债了了才能转好运。我又开动步伐,边骂自己不要脸边解释谁都不想不要脸,人快要憋疯了。

“各位阿姨,请下来候场!”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走进来,拍打着手里的节目单说。

我们一阵忙乱。

我让筱杏香也把五分裤的拉链检查一下。几年前我们到兄弟社区演出,五分裤有点小,跳着跳着把侧面的拉链都跳开了。筱杏香不恼,说不算什么,人家打沙滩排球的比我们露。

一个小青年在唱《因为爱情》,刀郎式的烟熏嗓儿在唱“因为爱情不会轻轻易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地生长,仍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想哭的时候,看见筱杏香没心没肺地哼唱“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我让她别唱了,接着讲。她说快上场了,有空再讲。我说早着呐,小青年唱完,还有民族服装秀。她不情愿地望着我,问讲哪儿了。我说讲到谁都不想不要脸,快要把你憋疯了。

“唔……我上到三楼,正要按门铃,‘嘣’地一下,门开了。他说放下电话就在支楞着耳朵听。我说你又不是猪八戒,耳朵还能支楞。他嘿嘿笑着,问借几把扇子?我说借扇子干嘛?他说不是借扇子来的么?我说是啊是啊,借三把用用。你老公心眼儿实,几十年都没变,抱了几把扇子从储藏室出来,我已经脱成打沙滩排球的了。老苏似明白非明白地望着我。我已经豁出去了,生生贴上了他的身子,他双手抱紧我,下面……下面硬硬地抵着我,手忙脚乱地忙火,可不知怎么了,突然他就蔫巴了。他说你看,扇子都掉到地上了,弯腰一把把捡起来。他嘴里的大蒜味夹杂着烟酒味直冲脑门,我提醒自己是还债来的,啥味儿都不许嫌他。我贱气十足地掀他的汗衫。老苏捏紧我的手。你猜他说什么?”

“说啊,我咋猜得到!”我佯装生气。这时小青年唱完,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兄弟社区的民族服装秀开始。筱杏香把脸颊上一滴雨拂掉。陆佳川也在擦眼镜片上的雨滴。筱杏香说马上有暴雨,我让她别打岔接着说。

“你家老苏说:‘好多回都梦见你脱成这个样子,这辈子哪怕只跟你做一回也值了。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害怕,一害怕,小弟弟就不听使唤了。谁让我从小青年等成了老头子呢! ’”

“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觉得老苏把我的脸丢尽了。

“不是他没用,是女人不能太强悍。”

“快说,他还说了些什么?”我觉得老苏活着,演出罢了我要回家收拾他。

“他说:当年,我几次暗示要那样,你严防死守不松动,还威胁我说,谁敢胡来就告谁。我假装生气,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你今天装扮得不伦不类,全是不合年龄的疯癫,没一点儿羞怯的本色,我怕了你了!”

他俩都可怜。我不忍听下去了。筱杏香还在喋喋不休:“那天的事不像我筱杏香干的,那个女人徒有筱杏香的形!岁月多有情就有多无情。后来,老苏平静地帮我拾起地上的衣裙,挖苦说:‘来,把肚皮捂严实,小心凉了拉肚子。’我的脸烘热,着火一般,边穿衣服边纳闷儿: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馋巴巴盯了几十年,今天送人上门却这副德行。脑瓜进水了!”

我望着这个吃了败仗的女人,追问后来怎样了。筱杏香说:“我说我是欠债还情来的,让他无论如何那么我一下,我想心安。他说‘你想心安就让我心虚?跟你这样儿我就对不起刘婉芝了。她是我前世修来的好老婆,过惯了和她在一起的小日子。这把年纪了,习惯把喜欢的安放心里了。’”

雨点丢得密起来,风更大了,轰隆隆的雷声似在头顶碾过。晚会在继续。主持人念《看海》解说词的时候,筱杏香凑近我的耳朵说:“他爱怜地看着我穿戴整齐。那时起,他就从旧相好变成了哥哥。我不会喊他一声哥哥,就像不会喊你一声嫂子,但我在心里,已经把你们当哥嫂了。”

我仿佛看到筱杏香用一块抹布,一下又一下,终于擦净了我心屏上最后一丝锈迹。

《看海》音乐响起。

我们在“海滩”快乐起舞的时候,天,不再含蓄伤心,而是放开流泪。雨,终于下成气候:雨丝如玉帘垂挂,被风吹成斜线状。三人小组合在海边踏浪,我看着筱杏香欢畅起舞的侧影,侧影感染了我。以往舞蹈,我总是忙着完成动作,从没像现在,发自内心地想舞蹈,身心比任何时候都轻盈。我怀疑他们过去有事,担心他们心里搁着对方,搁得炼成了丹,结成了坨,凝成了珠,我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多余的。结果不是这样。这样的结局真好,说不出的漂亮。老苏,干嘛走不及似的,看看今天的舞蹈多好。这会儿我心里好像有海了,尽管有些模糊,有些距离,可我确定它在那儿了。

雨越下越大。音乐没停,观众没走,舞蹈继续。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海鸥齐鸣,心屏撩开一片辽阔的海,碧蓝浩缈,一望无际,远处是梦的故乡,老苏带着笑意在海的那边浮荡片刻,隐去。海水洇漫,沉渣荡然无存,雨水替代海水,一下又一下把我的心眼洗濯干净。

真实的风雨声和音乐里的海浪声融为一体。情景剧里的剧情很真实。斜斜的雨丝被舞台两旁的大灯穿越,变成玉色的丝,眼里渗入雨水很酸涩,我只能努力睁大眼睛。雨中的舞蹈有异样的美,惬意,俏皮,女人们用自己方式回应生活。

舞蹈接近尾声,筱杏香准备从后排往前跨的时候,用简单清透的目光,饱满地看我一眼,有怂恿更有安慰,她俯下去的脊背竟像一尊礁石。我朝礁石跨上去,她岿然不动。掌声响起,观众给了难度分,延长着鼓励。这时,一面海在眼前划开,浪花逐来,层层叠叠,湛蓝,辽阔,万种风情。揣着日月星辰和生生不息的岁月,在海面,舞蹈着的是我们这群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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