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30年前的张艺谋是一样的”

2014-05-13 21:14丁尘馨马海燕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16期
关键词:张艺谋新闻周刊

丁尘馨+马海燕

从2002年《英雄》问世至今,中国国产电影票房从12年前的5亿元增长到2013年的127.67亿元。这期间,与飙涨的票房逆向增长的,是导演的口碑和社会的尊重。票房与骂声总是同步到来。骂声越高几乎等同于票房越高。12年来充分享受了这双重最高待遇的是张艺谋,没有之一。

一段时间以来,张艺谋和他这12年来所拍的电影,以及所做的面向电影市场的不同尝试,不断遭遇争议和各种质疑。

各种声浪中,张艺谋多数时候选择沉默,他警惕地面对冲向他的媒体,不抱屈也不辩解,隐藏起性格,含糊了态度,小心地化解质疑问题里的犀利。

这次在新电影《归来》中,张艺谋拿出早年他对电影单纯和热爱,想呈出和当年一样的自己对电影的初心;在他的团队为其精心筛检之后,他坦诚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从自己的立场,一一回应一路走来所遭遇的质疑,自己30年的电影心路历程,以及对中国商业电影的思考。

《归来》的简约是有意识地冒险

中国新闻周刊:《归来》剧本筹备了多长时间?

张艺谋:两年半吧。

中国新闻周刊:这一次的《归来》说的是文革后的经历,你刻意回避了文革的残酷吗?

张艺谋:简单的说它是两层故事,一层故事是我们俗话讲叫做“悲欢离合”的一个感情故事,另一层在感情故事底下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有时代烙印、有历史的一种沉淀在里面。

我觉得这个反倒是中国美学的品质,就是它尽量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它尽量留白,尽量用简约的东西去表现。如果你能用一个比划表现,你就别写一句话,所以我是有意用这种方法,点点滴滴地渗透一些感觉就可以了。我不想高举强攻,因为高举强攻我们过去拍过很多了,就此类题材也需要改变方法。

这部是有意识地内敛、克制,又简约地表现一个时代,我觉得这是特别难的。要自觉、要自信,很难做到。要扛得住自己创作心态的诱惑,也是很难的。比如大家说,其实那么拍会特别有效果特别有意思,而且好看,你这时就想,我要那么拍么?那么拍我其实也很拿手啊,我不仅很拿手,而且屡次证明了,屡战屡胜。那好,那我坚持,说“我不”,甚至我不拍,就过去了。大家都说“哎呀,不行,这太可惜了”。

你常常也会动摇,说“会不会我错了?会不会这东西出来两头都不靠啊?”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热闹了,也没有直接了,而且也无味,怎么办?最怕的是淡然无味。

中国新闻周刊:拍的时候自己很清楚,这么拍风险非常大?

张艺谋:非常大!可能我觉得一般导演都不一定敢这样做吧。

我所说的简约,我所说的留白,那种内敛,很难做。它跟淡然无味就只差一张纸那么薄!所以我希望我做得好,我希望大家看了以后能有好的感受。还没有交给市场和大众检验,我只是坚持了这个做法。我认为自己坚持,一方面是针对今天中国电影现状的一种自觉,一方面也是我对此类题材的一种自觉。

中国新闻周刊:万一这个冒险失败了,观众不买账,它会影响到你接下来的创作么?

张艺谋:它不太会影响,因为我自己是很好奇,也很期待,但是我不会就那么脆弱(笑)。首先我们不是要拿一部作品去试什么,通常我在拍一个作品的时候,都是我对一段故事进行了沉淀之后的一个再思考,用一种艺术的角度去呈现它,没有必要去为了试什么。

我觉得这个故事用这样的方法拍,是我思考的结果,是我主动的选择,我自己在过程中学习,在进步。现在拍完了,创作这部分的心态收回来了,就有好奇心——就是放到市场上,可以试一下了。

我为什么好奇,我是相信“2000后”,“90后”和“80后”。中国电影市场蛋糕越做越大,也有一些负面的批评,这是一定的。今天对中国电影市场的某种批评,很多声音是年轻人发出的,不一定是老知识分子。我相信我们的年轻观众有鉴别力,所以就有了好奇。

巩俐跟过去一样非常相信我

中国新闻周刊:这个片子如果是一个小导演拍,说不定就被划为那种小成本的、为了拿奖的文艺片,会不会有很多人觉得,可能因为是你拍,才敢用很大胆的拍摄方法;也因此有这两个这么有号召力的演员,才吸引很多人去看这个电影。

张艺谋:你说的是一种自身的条件,这是不能回避的。比如说,以我现在所谓的“江湖地位”,加上这两个演员,如果投资在一定限额上的话,是一定赔不了。这是一个现实,这当然是我有利的地方。所以我所谓的“大胆”和年轻导演的“大胆”可能是不在一个标准上的。这是每一个人在不同的层次上、在不同的阶段,这不能比。

但同样的,我觉得对我来讲,拍这样一个故事、用这样一个方法、这样一种心态,是非常有挑战的。当然更多的还基于对两位演员的信心。演员要好,演员不好你敛到哪儿去了,(笑),对不对?

中国新闻周刊:像巩俐也跟你合作几十年了,她怎么看你的这次转变,会不会觉得,导演我不太适应?

张艺谋:不,她跟过去完全一样。第一,她非常相信我;第二,其实我没有太多地跟她说我的这个美学考虑,这种形式的考虑,跟演员讲大而空,我们是非常就事论事地谈每一个片段的人物处理和人物的感情脉络,我们谈得很实的,包括演员进来后说我是坐在这儿,我还是拿个杯子,还是坐到这边这样说话?

所以巩俐的表演是一如既往(的好)。演这样的一个人物(老年痴呆症、失忆),在后半段,很有挑战性,我也觉得也就是她,能够把这个人物演得不是一个道具。通常演一个病人的话,她会迅速地被符号化、道具化,我觉得很难演,而且我们要跟进,丝丝入扣。我觉得她演得很好。她和陈道明两位演员,托起了这部电影,才得以让我的简约和内敛能实现。

中国新闻周刊:比如说在老年的时候有哪一场戏,你跟巩俐具体怎么讨论?

张艺谋:她自己做了非常认真的准备,提前两个月去做了大量的访问,去养老院看那些有病的人,去接触很多这样的人,关注他们,观察生活,那儿一坐五天,我们叫“体验生活”。她每次体验回来都要跟我们开一次会,把她的体验讲给我,我就根据她讲的很多东西来修改剧本。因为编剧也不一定有这样的体验。她代替了我的眼睛,她回来告诉我说,导演这段儿戏应该这样子,编剧写的不对,这话不是这样讲的,这些人不是这样反应的,等等,很细节的东西。让我们做了很多调整。

像陈道明,他找来很多当年的右派,去谈,问好多问题,了解他们的心思,还有他们回家以后的家庭情况,他们的心理变化等等,回来也跟我讲。我们做了很多这样的功课……这种体验生活、这种从生活中来的严谨的创作方式,可能是这个影片成功的关键。

拍商业电影是我有意而为之的事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这三部电影,从《红高粱》,到《英雄》,到今天的这个《归来》,你给中国电影的不同时期也给同行带来的这种——转变?

张艺谋:大家都这么归纳我的三阶段(笑)。归纳的也有一定道理,各十年、十年、十年,刚好差不多三十年。我没有刻意做这样的自我设计。

只是拍这部电影(《归来》),是我长时间的一个思考,以前条件不够,所以一直在心里面没有流露出来。

其实大家对于我在这十年商业电影的弄潮中,给我的某种尖锐的批评,我都是看到的,我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我还是认为我们一定要试水商业电影,一定要磨练自己的技能和适应性,两条腿走路。中国电影市场那么大,如果我们没有好的商业片导演,没有好的、年轻的商业片导演来占领它,全部让给了好莱坞导演,我觉得那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我自己不是一个年轻导演了,但是我愿意以一个年轻人的心态来拍这些东西,我往后还会拍。

所以这是我的一个有意而为之的事。

但是大家对我的尖锐的批评中,也有某种期待和期盼,和恨铁不成钢吧(笑)。这些我都看到眼里,我有深深的同感,我觉得这不是对我个人的一个判断,大家也确实对商业电影的未来有某种期盼,不是对我个人的。期盼说,至少我们不要犯错误,不要迷失,不要走入误区,大家有这些焦虑,其实这也是我自己在认真思考的东西。

两条腿走路,我不会只剩一条腿。有人说你这样走时间长了一条腿萎缩了,怎么办?这点我对自己有自信,虽然我从来没有解释,在大家批评我最尖锐的时候,我都不出来解释,就像那个广告,“我能”,我自己知道在我心里没有泯灭,一直没有泯灭对这种电影真正的喜爱,和对这样的题材真正的一种有感而发的心态,我心里一直有。不仅一直有,因为批评日益增多,我还很强烈。

《归来》是我很多年来就想拍的电影。我知道我迟早会拍一部这样的电影,我不知道这会证明什么,只觉得这本身就是我创作的一部分。

中国新闻周刊:在那个时候,会觉得委屈么?

张艺谋:那没有什么,自己心里面很清楚,因为是你心里想拍的,不是要证明给大家看,很多东西是有感而发,像这种所谓的文艺片,所谓的有思想内涵、有深沉寄托、有情怀的电影,其实一直是我崇高的目标,一直奋斗的目标。我当然要拍、想拍这样的电影,这是心里面的冲动,不是因为被谁骂急了,要做一个证明。我还会拍艺术片,这个不需要证明。

比如说动作片,是我愿意拍的,不是要证明给大家看,我会拍商业片。我看李安导演说,拍电影拍到精疲力竭感觉下辈子都不想再拍了的那种,我不是的。我常常拍完还摩拳擦掌“哎呦,我下回打得更好”(笑)。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你的前十几年,从《英雄》开始,你给中国电影带来的这种变化?

张艺谋:也不能说是我带来的,我没有那么了不起。我觉得那个时候正好赶上了中国电影市场的一个转型期,它从计划经济慢慢转向了一个市场经济,那个时候孕育着中国一个大电影市场的崛起,那是一个开端。我也是很巧赶上了那个开端。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说这个开端是你最早发现的?

张艺谋:我没有那么先知先觉,虽然《英雄》是第一个出来的。我就是运气好,我赶上了这样的一个信号。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英雄》首映的时候,你说的一句话,你说“也许若干年后大家不记得这个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但是会记得在漫天黄叶中张曼玉的一身红衣”。

张艺谋:是不是——你基本都忘记了那些内容了!甚至是关于秦始皇、关于历史之类的讨论都忘记了(笑),尽剩下一些广告画面。

中国新闻周刊:再回头看《红高粱》,大家现在也是特别清晰地记住了那些……

张艺谋:对对,昨天陆川导演也说,记住的就是那个红颜色。一个电影最后被记住的,可能就是那几秒钟。

中国新闻周刊:那这部《归来》,你认为最后大家会记住的是什么?

张艺谋:会记住的,我猜测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画面。

我不是自编自导的导演,现在是等米下锅

中国新闻周刊:在《满城尽带黄金甲》首映的时候,你在采访的时候说当时为什么要选《雷雨》作为剧本来拍,是因为当下的中国文学创作很匮乏;为什么你当时能拍《红高粱》,是因为那时小说文学百花齐放。

张艺谋:没错。坦率地说,像《归来》这种类型,像这样我能看上的、能寄托我一种情怀的小说,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了。我现在不是说还有三个故事在等着我,不是的——没有了。

所以感谢严歌苓给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原著,她不是为我写的,但是我发现了新大陆,我终于拿到了我心仪的东西。我虽然用它的结尾做开始,但整个长篇小说的厚重沉淀在了这个故事中。可惜我的这种发现太少了,让你有时候着急,连你要拍一个商业类型的电影都找不到一个故事,只好拿《雷雨》来改编。

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依然还是挺难的?

张艺谋:很难。主要还是没有好的故事,太少,无论是什么类型。

我现在是等米下锅。吃着碗里的看不到锅,还不是看不到锅里的,那锅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一点是我们很焦虑的地方。

这一点其实也是大环境所致,又说到这个市场,我觉得市场的飞速发展导致了大家在“鸡屁股底下掏蛋”,所有的投资人,他们眼光比我们还锐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有时候写剧本需要一个能执笔的人,我们俗话说叫“枪手”,来帮我们整理文字,通常是不署名的。现在经常会遇到文学策划对我说,你到电影学院文学系、戏剧学院文学系,找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文笔还不错,也懂这个的,可那个学生刚写了些东西比较受欢迎,就被公司签了,一签五年,专门给写电视剧去了。

我很惊讶,现在他们发现人才从剧本源头找,商业眼光远远敏锐于艺术的眼光,所以“啪啪啪”都签了公司签了经纪人,这个芽就被抢了,他们希望他去创造《泰囧》这样的奇迹。搞得我们就更难了(笑),不再像过去那样子,你登高一呼,很多人都愿意来。不是的,现在他们没时间,有些人“对不起我能来一下”,拉上一个月后,就说“导演对不起,我得走了,我后面那个活来了我得交稿”,有很多这样的事情,这就是市场需求。

投资人知道要抓剧本,因为导演、演员跟他说,只要有好剧本大家都来。所以现在很多开发商、投资商就在发展这些,实际上拔苗助长的现象很严重。或者说,人心就浮躁了,自然我们就不能沉淀了,不成熟也赶紧上市,没办法,要占领啊,要赶紧呐。

可能这个现象会持续很多年吧,所以我现在的焦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我底下没货呀,怎么弄。比如说《归来》,有朋友看了说,“挺好,艺谋你再拍几部”,可我找不到(剧本)啊!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你现在担心更多的,不是现在自己有没有一些电影创新的想法,更担心的是没有好的剧本?

张艺谋:因为我不是一个自编自导类型的导演,有一些导演是自编自导的,这种导演产量低,但是他自编自导也能稳定。我现在这样子有点像职业导演,所以我更多的是希望有一个剧本或者一个原作,给我一个起跳。

我喜欢这种类型,我不想自编自导,一是我能力不够,另一个是目标太清晰。我愿意发现,发现陌生的、不了解的东西——你这个故事感动我了,“哦,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我准备拍它,那我去了解”,我就跟学知识一样,我喜欢这种方式。去做不同的尝试,更自由一点。这样的导演确实是依赖于发现更多好题材。

“艺术电影一直是我第一想拍的”

中国新闻周刊:刚刚去世的你的老师吴天明曾经说过,他有个心愿,就是像你和陈凯歌,能再拍出像《活着》、像《霸王别姬》这样的电影,你也说他基本上不跟你聊近十年你拍过的电影,你怎么看他的这个心愿?

张艺谋:其实我后来由衷地说,我相信,除了头儿(吴天明)之外,可能很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期待,我刚才也讲了,在这十年当中我心里对自己一直有这样的期待。我知道我会拍这样类型的电影,能不能达到那样的高度我不敢说,但是一直是我第一想拍的,而不是第二想拍的,只是苦于各种条件、机会等等。

所以我才会说,我其实就想把《归来》最后给头儿看一眼,但是晚了,来不及了。不是要证明自己什么,只是头儿看了可能他会高兴,可能觉得,“啊,你还是过去的张艺谋”。

中国新闻周刊:我想知道,比起拍《红高粱》时你对电影的赤诚,这次拍《归来》的心境和那个时候比有什么不同?

张艺谋:我觉得是一样的。当然我年龄成长了30岁,没有年轻人的很多想法了,但是热情是完全一样的。

这里还有一个题外话,其实这次过程中是(比当时)更困难一点,从《归来》刚开始拍戏,计生委就一天十几封公函,在全城发了三个地方,一次比一次严厉,那时基本上是全国舆论都在声讨我。连道明都不断提醒我,导演你怎么老不来现场,导演你不能老去开会,你得赶紧弄戏呀!其实(对拍戏的)影响相当大,我知道拍戏当中我不能作应答,得等我最后拍完之后,没有办法,只能把它放下了。所以很考验人吧?在这样全国舆论的面前,保持一个定力先把电影拍好。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拍戏、给演员开会,这个对我来说是个考验,我还好,还是把这个电影拍出来了。

(实习生刘晋荣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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