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艳华
红彤彤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探出半个身子,光鲜得像水洗过的绸缎,因为不似图画书里描绘的光芒万丈的样子,所以眼睛这时是可以直视太阳的,并且不会感到灼热。看着看着,人就有了想走近它的想法,并且想融入其中。太阳离我们真是近啊,近得好像只有几千米的距离。这是只有七八岁的我第一次看到太阳初升时的印象,也是我来到母亲堂姐家的第一个早晨。
吃过早饭,二姨家的四表姐便背着我到村子里四处转开了。
二姨家的房后是知青点,房子的左边是又长又陡的坡,坡下住着几十户人家,而右边与二姨家毗邻而居的却只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外边是一条乡间小路,小路的对面是成片的庄稼。
无论是绿油油的水稻还是长着“胡子”的苞米都让我感到新奇,而最让我喜欢的则是鸭梨形状的青葫芦,毛茸茸的,可爱极了。我跟四姐说想要一个,四姐告诉我这是别人家的,不能摘。下午,四姐对我说:“我带你去串门吧!”
“上谁家?”
“隔壁这家。”接着四姐有点神秘地又说道:“他家是地主!”
“地主!什么样子?”
“走,咱们现在就去。”
从二姨家的院门出来往右一拐便是地主家的院门。我有点紧张:“四姐,我不去了!”
“为什么?”
“我害怕。”
“嘁,地主有什么可怕的!”四姐一脸不屑地推门而入。
地主的家里很干净,几件深色的老式家具透露出这个家庭曾经有过的历史,光洁的火炕上盘腿端坐着一位年轻的“老太太”。之所以把她当成老太太,仅仅因为她头上绾了一个髻。我立即断定她就是人们常说的地主婆了。
地主不在家,而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倒是笑盈盈地从另一个房间走了进来。男孩子大概有十五六岁;女孩子估计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都比二姨家的孩子好看,举止也显得斯文多了。他俩穿着同炕上女人一样板整的衣服,我猜即使没有熨过也是叠好了并放在枕头底下压过。
炕上的女人始终没有动过地方,这令我想起了收音机里听到的“坐威坐福”这个词。她的脸上没有多少热情,可也不失礼貌。在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后,便开始夸我长得如何漂亮、声音如何好听。因为没有什么意思,四姐只好带我回家了。
晚上,四姐递给我一个小青葫芦,我问哪来的,她说是地主家的,我又问是不是旁边这家的,四姐说是另一个地主家的。我也觉得偷摘别人家的葫芦不对,可我实在是太喜欢了,便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谁叫它是地主家的呢。
又过了一段日子,吃过晚饭,二姨全家人和我都在院里乘凉,地主家的女人走到篱障边跟二姨打招呼,说她家谁谁今天赶海去了,问要不要吃泥溜(即泥螺),随后回家端出一大碗炒好的泥溜从障子上递了过来。二姐说我不会吃,因此不给我吃。在二姨全家人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二姨家院里一直都是吵吵闹闹的,而一道障子相隔的地主家院里不但没有人吵闹,甚至连小声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更别说有人在院里乘凉,她家的人每次都是步履匆匆地进出。如果不是小院里始终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那个院子里不曾有人住似的。
有一天早晨刚醒来,二姨递给我一碗热乎乎的小菱角,我问哪来的,二姨说是二姐昨天晚上弄回来的。我想起了二姨夫曾经拿回家的三枝荷花,于是猜到是在荷塘里“赶”来的。大家劝我多吃一些,并告诉我有一大锅呢。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地主家,于是我问:“不给地主家送一碗吗?”不再有人答腔。在沉默中,我明白了跟地主是不用礼尚往来的。
深秋的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只有我和二姨家最小的孩子云成子在家。因为他太调皮,所以我从来不叫他二哥,其实在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比我大几岁。云成子躺在东屋的炕上,我在西屋的凳子上。
这时,“吭哧,吭哧”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不知谁家的小猪进了外屋。我赶紧喊云成子,他懒懒地欠起半个身子,伸出一只胳膊从地上随手抄起一只水靴朝小猪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小猪的身上,只听“嗷”地一声尖叫,小猪夺门而逃。随着小猪的离去,落在地上的不单是一只鞋,还有一小截猪的尾巴和点点滴滴的血迹。
我和云成子都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云成子反应快,只见他麻利地起身并迅速地开始打扫“战场”。云成子边干活边问我:“你怕吗?”
我点点头:“怕。”
“你别害怕,这是地主家的猪,没事的。”说完了还冲我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来,这是云成子第一次以哥哥的口吻安慰我。其实他的声音也是没有底气地打着颤,并且失去了往日的张狂,大概他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二姨一回来,我便告诉了她这件事。第二天早上出工前,二姨、大姐、二姐……到底是几个人我已搞不清楚了,反正她们说的都是一件事:如果地主家来人问这件事,千万不能说是云成子干的。在我做了保证后,她们才出门干活去了。
地主家会来人吗?应该不会的——地主家的人是从来不串门的。也许为了这件事就来了呢?怎么办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恐慌不安中,地主家的女人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不,准确地说是像幽灵一样闪了进来。从她进门时起,我的心脏便开始狂跳不止。
她问的当然是我担心的事情,而我只能反复地回答一句话:不是云成子干的。我确定我的脸一定是红的,因为我感到脸上热乎乎的。她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因为我不敢抬头看她。也许是看问不出什么东西,也许是不想耽搁太久,地主家的女人很快就离去了。
她刚刚离开,我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撒谎?在家里父母是从来不让我撒谎的,当然更不会逼着我撒谎。我觉得很委屈,我希望这时妈能来接我回家,可是妈说过在这里锻炼能学会走路,因此,我现在也是不能回家的。
中午,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地主家的女人又通过障子送来一大海碗的猪骨头,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头小猪死了。
我不清楚二姨家的人是否了解我的成分也不是太好,如果他们不问,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说出来的。
入冬时分,地主家的女人隔着障子跟二姨说她刚赶集回来,买了两只鸡,准备交任务。我问云成子:“什么叫‘任务鸡?”“就是给你们城里人过年时吃的。每家都要交一只。她家是地主,当然要交两只。”说到后一句时,他的语气很重,含有明显的轻蔑成分。看样子家庭成分的优越感已让他恢复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快要过年了,当母亲来接我回家的时候,二姨夫不让我们走,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杀年猪了。母亲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我坚决不肯。二姨不过意,只得从鸡窝抓了一只鸡给我们带回家。
回到家的我立刻跟父亲讲了这半年所经历的不解事情。父亲并没有回答有关小猪和任务鸡的问题,只是批评我不该要那个小青葫芦,他说:“农民不容易啊,种的葫芦一年才能结六七个,都是稀罕物。你可是太糟蹋东西了!”我反复追问小猪的问题,父亲才又说道:“对于农民,那可是破了带毛的财。”我又问:“那地主家就该交两只鸡吗?”父亲不再回答。
多年以后,长大了的云成子已经是当地颇有号召力的侠义男子。当他再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开始管他叫二哥,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他跟我竟是同岁。
我没有问二哥那家邻居的情况,只是在心里琢磨一个问题:那个地主家女人当年到底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我想应该是有怀疑的吧。如果将信将疑,却还要送来肉骨头,她心里会不会觉得太委屈了?如果完全不信,这样处世的她是不是太可怕了?如果她是听信了我的话,那我的罪责倒是最大的了。也许,那家人现在已经淡忘了这件事,而我至今却不能释怀。其实,当年需要的仅仅是一份担当,并且不论你伤害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唉,那个年代的事情不说也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