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批评历史教科书插图屈原服饰“左衽”想到的

2014-05-12 03:39马执斌
邯郸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楚国屈原

马执斌

(人民教育出版社 历史编辑室,北京 100081)

由批评历史教科书插图屈原服饰“左衽”想到的

马执斌

(人民教育出版社 历史编辑室,北京 100081)

近年来“国学热”,以儒家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得到高扬,但国家认同和民族凝聚力下降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屈原服饰之争的讨论中,笔者发现涉及国内民族关系问题,非历史主义的倾向和大汉族主义思想的存在,则是影响国家认同,导致民族凝聚力下降的重要因素。

屈原服饰之争;非历史主义倾向;大汉族主义思想

李维武教授在《国学与软实力若干问题的思考》一文中说:“尽管这些年出现了‘国学热’,以孔子儒家为主流的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得到高扬,但国家认同和民族凝聚力的下降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1]31李教授揭示出一个发人深省的现实问题。

2012年10月22日《北京晚报》新闻报道了一位初中女学生对人教版历史教科书插图大诗人屈原所着服装为“左衽”提出质疑,并得到专家的支持。随后,笔者撰写了《屈原左衽,未必就错》的短文,发表在10月30日《北京晩报》上。关于屈原像服饰之争,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学术界的讨论。

屈原服饰之争的讨论折射出当前历史教育和“国学热”存在的问题。问题之一是非历史主义地看待民族问题;问题之二是存在大汉族主义思想。笔者发现,这两个问题的存在,都跟李教授所揭示的现实问题密切相关。

下面,让我们回顾、梳理一下有关屈原服饰之争的讨论,分析在这场讨论中非历史主义地看待民族问题和大汉族主义思想的具体表现,以便厘清史实,汲取教训。

《北京晚报》新闻报道在介绍了一位女中学生质疑人教版历史教科书屈原像服装出现“左衽”后,说:“专家介绍,右衽汉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在中国古代,只有死者和部分少数民族才穿左衽服装。”言外之意,这位中学生的质疑是合理的。

历史教科书中的插图屈原像来自原中国历史博物馆通史陈列的屈原画像,是现代画家的作品。经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工作人员核实,教科书插图在制版时弄反了,未能及时发现,这才出现了屈原服饰左衽的错误。对那位女学生的批评,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全体工作人员深表感谢,并表示教科书将会修正。

笔者从网上得知,这位批评历史教科书的女初中生是武汉七一华源中学的,名叫李舒曼。她不迷信课本,大胆质疑的精神值得赞扬。支持这位女学生的专家是武汉纺织大学服装学院的胡晓东副教授。胡教授还说:“早在周朝就有汉服右衽的习俗了。”

不过,对于胡教授的说法,笔者认为存在问题。他所谓的“汉服”,是“汉族人服饰”的意思。“汉族”的名称出现于汉朝以后。公元前 206年,刘邦率兵直逼咸阳,灭秦。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经过四年楚汉战争,刘邦打败项羽,于公元前202年,继秦朝之后,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封建大一统的国家——汉朝。汉兴百余年后,《史记》上说:汉武帝太初年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围困西域宛城,决其水源,而“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2]3177可见在西汉武帝时代人们还称中原人为“秦人”。东汉班固作《汉书》,将《史记》“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改为“闻宛城中新得汉人,知穿井”。[3]615从此以后,在典籍中“汉人”、“汉民”的称呼出现的越来越多,随后才有汉族的名称。屈原是战国时期的人,当时只有华夏族,没有汉族,哪来的“汉服”?“早在周朝就有汉服右衽的习俗了”,这种说法完全没有根据。

华夏族是汉族的前身,但并不完全等同汉族。中国原始社会后期,游徙于黄河流域的各氏族部落,被原居于陕西的部落联盟首领黄帝所统一,奠定了华夏族的历史基础。从公元前21世纪至公元前771年,黄河中、下游的夏人、商人、周人,经夏、商、西周三朝,和周边其他各部落长期相处,华夏族逐渐形成和发展。华夏族是黄河文明的产物。

从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221年春秋战国时期,周室衰落,各诸侯国互相兼并,齐、秦、楚、燕等大国,成为东西南北各民族交往联系的中心。战国七雄的崛起,使华夏族与周边少数民族接触更加广泛、更加频繁。在此期间,华夏族与周边少数民族在文化上双向交流,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像吴起、商鞅变法,把华夏文化带入楚、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则是华夏民族主动向夷狄学习的典型事例。其风流所及,甚至影响到中原不少地区。从1935年,河南汲县山彪镇出土的战国水陆攻战纹铜鉴上的武士形象来看,军装已经是胡服。河南汲县山彪镇在战国时期属魏国。战国后期,“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4]2291当时的战略家都认识到能统一天下者,非秦即楚,非楚即秦。

秦王嬴政“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5]158,从公元前230年至公元前 221年,仅用十年时间就完成统一大业,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多民族、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封建国家。但是,由于政治上的失误,秦朝只传至二世,便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军推翻了。当时,社会上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6]300的预言。秦朝军队的主力是被楚人项羽领导的农民军歼灭的。另一位楚人刘邦领导的农民军攻入咸阳,灭秦,随后建立了汉朝。我们应当看到,先后实现大一统,建立起中央集权制封建国家的秦和汉,它们领导者的族属都不是纯粹中原的华夏族。

秦人先祖是辅佐大禹治水的伯益。伯益在《史记》中作“柏翳”,曾“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7]173嬴姓的始祖是少昊。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嬴,少昊氏之姓。”[8]258少昊是东夷族首领。他以凤鸟为族神,崇拜凤鸟图腾。在商朝,嬴姓因世代辅佐有功,遂为诸侯。商后期,嬴姓中潏一支由东方西迁,“在西戎,保西垂。”[7]174

2008年,清华大学入藏了一批战国竹简,由历史学家、古文字学家李学勤领导的“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从中整理出一部名为《系年》的先秦典籍。据《系年》记载:西周初期,秦先人中潏之子飞廉参与三监叛乱,失败后东逃至商奄。商奄,属于嬴姓,飞廉投靠那里,原因是同一族姓。当时嬴姓东方国族都是反周的,飞廉肯定起了促动作用。《系年》说:“成王伐商盍(即商奄),杀飞(廉),西迁商盍之民于邾,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9]

这一记载填补了历史的空白。它使我们知道,秦国先人曾有两次性质不同的西迁。殷商时的西迁是作为受封诸侯赴西戎,保西垂;而西周时的西迁用后世的话说便是谪戍,因有罪,被遣送到西部为周王守边疆。1959年,陕西蓝田县出土西周中期的询簋、师酉簋,上面的铭文提到“秦夷”和“戍秦人”。这一考古发现可以跟《系年》的记载互相印证,同时传达出一条信息,在西周人的眼里,谪戍西方的秦先人族属不是华夏,是夷狄。这种观念直到战国中期没有改变。那时候,中原诸侯会盟,不许秦参加,“夷翟遇之”。[7]202秦孝公正是因为“诸侯卑秦”[7]202,深以为耻,才下令求贤,立志变法图强。

秦的风俗与文化跟全面继承周礼传统的华夏诸国的确有明显差异。秦文化尚实用,重法轻儒。秦相范睢曾邀请三任稷下学宫祭酒的儒家巨子荀况访秦。范睢征求荀况对秦国的看法,荀况坦率地说:秦国的治理差不多达到最好的程度,“殆无儒”,“此亦秦之所短也。”[10]314“无儒”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说秦的统治集团中没有儒家人物,另一层是说儒家思想在秦国没有地位。后来,秦国无儒的局面在吕不韦当政时有所改变。吕不韦以秦王嬴政的名义封孔子的八世孙孔鲋为“文通君”,又建立博士官制度,秦博士中儒生居多。但是,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后,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下焚书令,除医药、卜筮、种树等有用之书外,禁止民间收藏、传习儒家经典《诗》、《书》及百家语,民间所藏《诗》、《书》及百家语一律上缴官府焚毁。有想学法令者,可拜官吏为师。这样一来,在全国范围重现“无儒”局面。轻视儒家的风气在秦朝盛行。秦末,生长于楚地的刘邦号称沛公,率众起义。“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11]2692由此可见,秦始皇把原本尚实用,重法轻儒的秦文化推向全国,其影响是广泛的。

传说楚人先祖是祝融。“祝融”的名称见于解放前湖南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国语·郑语》记载祝融之后有八姓。祝融八姓在夏商两代是重要的诸侯国。他们原本分布在北起黄河中游,南至湖北北部,环处中原。商末,西伯周文王“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12]116就在这时,楚与周发生密切关系。楚子鬻熊“事文王蚤卒”,其曾孙“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13]1691-1692丹阳应在今鄂西江北地区。近代学者怀疑西周初期统治已达到江汉地区,认为封楚系后人伪托。不可信。但是,前些年,在周原甲骨文中发现了“楚子”的记事,后来包山竹简又发现“鬻熊”的名字,可证《史记》的叙述是有根据的,绝非后人伪托。

楚从中原南下,定居江汉后,与南方各少数民族错杂而居。当时,楚南有苗蛮,东有吴越,西有巴蜀,犬牙交错,接触频繁。楚在与南方各族相互来往、冲激、渗透、交融中,既保持了中原文化的血脉,又吸收了南方各族文化的精华,铸就了特色鲜明的楚文化。楚文化诞生在长江流域,属于长江文明。可以说楚文化与中原文化是相对独立发展的。

南方长江文明与北方黄河文明存在明显差异。两者的主流都是农耕文明,但南方种稻,北方种粟;南方重鬼神轻政治,北方重政治轻鬼神;南方哲学家老子谈“道德”,北方思想家孔子讲“礼仁”;南方执掌文化的人称“巫”,北方执掌文化的人称“史”;“巫”式思维追求自由、开放,并形成以《楚辞》为代表的浪漫主义风格,“史”式思维讲究求实、理性,并形成以《诗经》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精神;南方风俗尚左,装扮披发左衽,坐姿坐向面东背西;北方风俗尚右,装扮束发右衽,坐姿坐向面南背北。

春秋战国时期,周室式微,如江河日下;楚国崛起,似旭日东升。尽管楚国统治者带着中原文化的血脉,但是长期生活在江南,受南方各族习俗的熏染,已经蛮夷化,在文化形态上楚国已跟中原诸国差异很大。楚文化的这个特点,在大诗人屈原的杰作《离骚》中表现得十分明显。《离骚》开头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屈原没有忘记自己是古帝颛顼的后人,血脉来自华夏族。但他又以自己的生辰——“太岁在寅那年的孟春正月,恰是庚寅之日我从天降生”,感到骄傲。因为依照楚国习俗,庚寅是楚人的祖先节,光明日。这天诞生的人,具有高贵不凡的内质秉性,适合为巫。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日书》记述:“凡庚寅生者为巫。”[14]14屈原这种注重生辰的情感充满楚地的巫风。

争霸称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主题。《左传》记载楚国与中原诸国闹纷争的时候,中原国家常骂楚国“非我族类”,称其为“荆蛮”,而楚国也常以“我蛮夷也”自居。这种民族互不认同的现象,跟南北文化的差异相关,因为民族的形成是以文化的凝聚力为核心的。

陈胜起义后,四海风起云涌的反秦斗争都以“大楚兴”为旗号。汉朝的建立者以楚人为主干,刘邦、萧何、韩信、曹参、樊哙、王陵、陆贾,都是楚人。公元前 202年,汉王刘邦即皇帝位,是为汉高祖,建都洛阳;不久迁都长安。伴随汉朝兴起,楚文化北上。汉初政治指导思想是道家的“无为而治”。设官多从楚制,在长安置梁巫、晋巫、秦巫、荆巫、九天巫,掌祠天地、云中君、东君、司命、九天、南山等,使楚地巫风弥漫中原。置历一仍楚法,色尚、坐向悉遵楚俗。刘邦对楚文化情有独钟。秦博士叔孙通降汉王,“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15]272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汉代画像石、画像砖是汉代社会生活的写真。汉代山东诸城前凉台画像石刻《汉代击豕图》、汉代画像砖《持卮图》、《汉代倡讴伎乐像》上面的人物多穿左衽衣。楚文化成为汉文化的直接来源。

汉兴60余年后,公元前140年,广川(今河北枣强)大儒董仲舒适应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提出“春秋大一统”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受到汉武帝赏识。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从此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但是,汉武帝在实行统治过程中,并非纯粹采用儒家思想,他重农抑商,严刑峻法,就是法家的思想,带有秦文化的烙印。汉武帝以后,历朝历代统治者大都采取过“恩威并用”、“猛柔相济”的政治策略,都带有秦文化烙印。纵观历史,从汉唐至明清,尤其是其间各朝各代的鼎盛时期,政治上都是内用黄老,外示孔孟的。楚文化的印迹从未消失。秦文化和楚文化对中国历史发展产生巨大、深远的影响。汉武帝时代实现了南北文化的大交融,随后汉族形成了。

纵观中国古代文明起源过程,乃是一个由多元连接成的互相作用圈逐步演变为以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为主体,并以中原为核心的多元一体格局。

汉民族在形成过程中不断吸收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各族文化精华,融入众多少数民族的元素。以服饰为例,赵武灵王所采用的胡服,主要是窄袖短衣与合裆长裤。这种服装在汉代成为军人和劳动人民平常的装束,直到今天,我们还穿合裆裤。所以,尽管华夏族是汉族的前身,但华夏族跟汉族处在中国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它们之间存在明显区别,不能把它们等同看待。

另外,汉族与中华民族也不是一个概念。“中华民族”一词诞生于20世纪初。就像费孝通先生所说的那样,“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在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的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16]1今天我们讲的“中华民族”,是我国现实各民族的总称,包括56个民族。

弄清了上述的这些问题,我们再看胡教授的论述,就不难发现它的不合理。

胡教授以“右衽汉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为理由,支持李舒曼同学对人教版历史教科书屈原服饰左衽的质疑。很明显,胡教授立论的前提是已认定楚国大诗人屈原为汉族人,而实际上屈原所处的战国时代尚没汉族,屈原不可能是汉族人,认定屈原是汉族是错误的。在这里胡教授没有用科学发展观分析问题,造成时代错位,犯了非历史主义的错误。“汉服”吸纳了少数民族服饰的精华,包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元素,可是胡教授没有看到这点,这就在无意中抹煞了少数民族对我国服饰文化的贡献。更错误的是,胡教授把“右衽汉服”说成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中华民族包括五十六个民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服饰,至今黑衣壮族还穿本民族的传统服饰,怎么能把“右衽汉服”说成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呢?造成这种以偏概全错误的原因,是在胡教授的潜意识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大汉族主义思想。

今年8月下旬,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收到新闻出版总署出版品质量监督检测中心转来读者投诉文章,题为《人教版七年级上册〈中国历史〉插图辨析——以坐姿和衣饰图为例》,作者是安阳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刘朴兵先生。文章说:“教科书中也有少数插图将内地汉人的上衣绘成交领左衽衣”,在列举的事例中就包括战国时期楚国大诗人屈原像。由此可见,在研究涉及民族的历史问题上,存在非历史主义和大汉族主义的思想倾向,绝非胡教授所独有。

人教版历史教科书的印制者将插图放反,责任编辑又未发现问题,导致屈原服装“左衽”,这是一码事;而屈原穿“左衽”衣是否错误,则是另一码事。人的服饰样式跟人的族属、生活地域及人的好恶个性都有关系。因此,笔者撰写了《屈原左衽,未必就错》一文。文章不长,照录如下:

《北京晚报》2012年10月22日“科教版”载文,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七年级《中国历史》上册的图片中,“大诗人屈原所着服装为‘左衽’。衽,就是衣襟。前襟向右,也就是左边一片压住右边那片称右衽,反之称左衽。专家介绍,右衽汉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在中国古代,只有死者和部分少数民族才穿左衽服装。”于是,认为屈原“衣襟穿反了。” 专家的说法有根据,《论语·宪问》记载孔子的话:“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朱熹注:“被发左衽,夷狄之俗也。”但是,据此就认为屈原应穿右衽汉装,左衽就错误,恐怕失于武断,值得商榷。

《史记·楚世家》记载:第一代楚君鬻熊殷末周初“事文王,蚤卒”。周成王“举文、武勤劳之后嗣”,封鬻熊的重孙熊绎“于楚蛮”,“居丹阳”。史学界一般认为这是楚国建立的开始。周夷王时,楚君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執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右衽汉装是中原地区的风俗。楚国居蛮夷之地,屈原属蛮夷,应为少数民族,风俗自然与中原不同,正当左衽,何错误之有?

另外,即便屈原不属蛮夷,也不能轻易否定他着服左衽。屈原在《涉江》中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原一辈子好“奇服”。奇服作何解释呢?《屈原集校注》说:“异于世人的服饰。以喻志行高洁,与众不同。”这种解释在学术界相当普遍。其实,这种解释很肤浅,因为它没有解释出“奇服”为什么可以“喻志行高洁”。明代黄文焕《楚辞听直》说:“世无服先王之法服者,吾独服之,则法服即奇服矣。”这种解释可取,只是过于简略,令人费解。屈原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吾方高驰而不顾。”意思是:举世混浊,没有人理解我,而我依然在认准的道路上奋力奔驰,绝不回顾。在屈原看来,战国后期,世道浇薄,人心不古,礼崩乐坏,而自己却热肠古道,不从俗流。《孝经·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屈原恪守古道,依礼制穿法服,可在世俗眼里,这法服被视为“奇服”,加以嘲讽。面对世俗的嘲讽,屈原我行我素,不改初衷,从而表现出他的“志行高洁”。先王法服什么样呢?考古材料给我们提供了样本。1986年,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距今三千多年的青铜立人像。研究者认为,他可能是古蜀国君兼祭司,肩负着政权和神权的双重责任。从造型看,他像是正在主持祭祀。那么,青铜立人的穿装打扮应当是合乎礼制的标准服装,即法服。法服包括冠袍带履。青铜立人头戴高筒五齿莲花冠,上有云雷纹饰。清代胡文英《屈骚指掌》注:“切云,绣云于冠也”。据此可知,这就是切云冠。青铜立人所穿的法袍恰是左衽。这可以印证人教版七年级《中国历史》上册屈原图像上的服装正是左衽的先王法服。如果屈原图像上的服装是右衽,那才是错误的。

或许有读者会问:“青铜立人属古蜀国,跟楚国有联系吗?”回答是肯定的。从春秋到战国,楚国逐渐崛起。楚国最强盛时,正如《淮南子·兵略训》所说:“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邳……支地计众,中分天下。”楚与蜀是有文化交流的。

该文见报后,引起社会关注和学术界讨论。2013年第 2期《邯郸学院学报》发表臧嵘先生的文章《从教科书屈原像服饰之争看楚文化在华夏文明中的重要地位》,不赞成我的观点,这是学术讨论的正常现象。对我来说,臧嵘先生是师长,我很尊敬他。然而,拜读他的大作后,感觉他的论述并不合理。遵照前贤教诲:“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当仁不让于师”,撰写此文进行辩驳,并进一步思考宏扬“国学”和历史教育存在的现实问题。

臧先生的文章“摘要”说:“2012年9月份以来,对历史教科书上屈原应为‘右衽’、‘左衽’之争,成为教育界和史学界人们学术争论的一大问题,关键渉及由此断定伟大诗人屈原究竟是当时‘夷狄’的代表还是华夏文明的杰出代表。学者们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历史和考古资料,各发表不同的高见。为更精细准确地认识和评价春秋战国楚文化的地位,经遍査有关史料和考古实物,断定一直被世界认为文化名人的屈原究竟称得上中华文化的珍贵杰出人物,还是像某些学者称为的‘蛮夷’人物。”

这段“摘要”论述得不够严谨,由于作者没有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内,运用的概念在时代上错位,致使问题提得不合理。“中华文化的珍贵杰出人物”是建立在近代形成的“中华民族”概念上的,而“‘蛮夷’人物”则是指古代少数民族的精英;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互相排斥的关系。试问:黄帝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而被他打败的九黎族首领蚩尤难道就不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吗?岳飞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难道金兀术就不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吗?还有鲜卑族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契丹族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女真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等等,难道他们就不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吗?同样的道理,屈原作为“中华文化的珍贵杰出人物”,难道就不能是“蛮夷”人物吗?非要把古代蛮夷族排斥在中华民族之外,只承认古代华夏族属中华民族,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列宁指出:“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17]610斯大林也说“一切以条件、地点和时间为转移。”[17]619这些都是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研究历史问题,违背不得。

臧先生不赞成我在《屈原左衽,未必就错》短文中提出的观点。他在文章中列出两个小标题,对我在文章中引用的两段史料进行解析。

在第一个小标题“‘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正解”下面,臧先生首先指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此话见于《论语·宪问》篇,原文是这样写的:‘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如(应为“于”,臧文误)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然后解释说:“全文意思是,管仲在齐桓公时的改革,使天下一切制度都有明确规定,包括衣食住行,都有明确要求,使整个华夏地区‘一匡天下’,服饰交通宫廷建设,都趋于统一。如果没有他的改革,至今我等诸民都会落后至于夷狄,全都散乱着头发,穿着原始的少数民族‘左衽’的衣裳了。”

笔者以为,这种解释很难称为“正解”。

理由之一是跟历史事实不符。管仲生活在春秋早期。直到战国晚期,各国田畴异亩,车途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度量衡不一,怎么能说“管仲在齐桓公时的改革,使天下一切制度都有明确规定……都趋于统一”呢?在这里,臧先生将秦始皇的功绩算到管仲身上,弄错了史实。

理由之二是我们应当批判地继承历史文化遗产,而臧先生对待孔夫子的这段言论缺乏批判精神。孔夫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言论充满“贵华夏,贱蛮夷”的文化偏见。实际上,南方长江孕育的楚文化和北方黄河孕育的华夏文化各有优长。考古材料证明:南方种稻的历史超过一万年,北方种粟的历史还不足一万年。楚武王熊通灭权国,首创由楚王直接派官员管辖的县级地方政权机构。这一变革比分封制进步,是中国政治制度建设史上的一大创举。此举确切时间虽不可考,但它完成的大致时间可以确定,约在公元前707年至公元前691年之间。春秋晚期,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他回来对弟子们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18]2149龙是中国古代各民族共同崇拜的图腾神。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将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老子比作龙,说明孔子对老子的学问与人品给予极高的评价。属楚地的湖北随州市城郊擂鼓墩战国曾侯乙墓出土一套制作精巧,造型独到,由65件青铜编钟组成的庞大乐器。其音域垮五个半八度,十二个半音齐备,而当时北方的正统音乐通常限制在一个八度的音域范围内。这套青铜编钟的高超铸造技术和良好音乐性能,改写了世界音乐史,被中外专家誉为“世界奇迹”,“稀世之宝”。湖南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龙帛画》和《人物龙凤帛画》,采用线描为主的表现形式,线条流畅自然,造型准确生动。这两幅帛画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丝织品上的绘画。它们是战国绘画艺术的代表。但是,在国家制度,尤其是维护统治秩序和等级关系的礼乐制度上,楚文化不及华夏文化成熟、系统、完整。

既然楚文化与华夏文化各有优长,那么孔夫子带有华夏文化优越感的言论就有失公正。尤其是孔子以华夏衣冠文明为标准,嘲笑蛮夷“被发左衽”,就更没道理。这里有必要指出,“被发”容易引起人们误解,以为是“全都散乱着头发”,臧先生就是这样解释的。其实,“被发”完全可以梳理得整整齐齐。相传梳篦发明于炎黄时代。1959年,山东泰安大汶口岀土过回旋透雕象牙梳,距今已有4500余年,正是炎黄时代的制品。可见,先民很早就讲究梳理头发了。“被发”不等于头发散乱。时至今日,不是还有人留披肩发吗?人们的装束模式跟居住地域的自然环境有很大关系。江南水乡,潮湿炎热,人们“被发”,易洗涤、好散热;河北陆国,干燥寒冷,人们“束发”,易戴冠、好保暖。至于“左衽”或“右衽”,跟不同民族“尚左”或“尚右”的习俗有关系,很难说“左衽”就落后,“右衽”就先进。时至今日,我国南方生产的服装仍有左衽衣。笔者就有一件左衽毛坎肩。如果说左衽衣服落后,那为什么要生产落后的衣服呢? 臧先生视华夏族为“冠带之国”较蛮夷族“被发左衽”文明进步,这是他接受孔子“贵华夏,贱蛮夷”文化偏见的反映。

儒家讲究礼乐制度,衣冠服饰是礼乐制度中的重要内容。儒家把衣冠服饰跟治理天下联系起来,构建起规模庞大的服饰管理体系与等级制度。《礼记·王制》记载:“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19]330这就是说,周天子每五年要外出巡视诸侯国一次,命典礼官校正当地的季节、月份、日、时,统一律法,检查礼仪、乐则、文物制度、衣服样式是否合乎规范。如果发现诸侯服饰不合规范,那罪名就是“叛逆”,要受到讨伐。其实,衣冠服饰首要的功能在于适用,其次是追求美观。儒家把衣冠服饰提高到治理天下的高度,既使衣冠服饰文化辉煌,又使衣冠服饰文化异化。

公元前 480年,卫国发生政变。逃亡在外的废太子蒯聩买通奸细,带武士潜入都城,劫持执政大夫孔悝,逼其签盟,登台宣布立蒯聩为国君。当时,孔子的学生子路在孔悝手下做邑宰。他闻讯,不顾个人安危,闯入公庭,扬言要焚台,逼蒯聩释放孔悝。蒯聩急忙派两个武士去对付子路。在搏中,子路的缨带被武士挥戈斩断。缨带一断,头上戴的冠就要掉下来。这时,子路想起老师的教诲:“君子正其衣冠”。于是,他大喊:“君子死,冠不免!”面对敌人,他一不还击,二不逃跑,而停下来动手结缨正冠。结果,子路为维护儒家的衣冠服饰伦理观念,惨死在武士的金戈之下,未能阻止蒯聩篡位。

越王勾践剪发文身,卧薪尝胆,消灭吴国,洗雪前耻,称霸诸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扫除边患,开疆拓土,崛起称雄。难怪墨子说:“行不在于服也。”[20]394意思是:有作为不在于服饰。

春秋时期,周室衰落,诸侯内乱;四夷崛起,不断进逼中原。齐桓公采纳管仲的谋略,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春秋首霸的事业。这“九合诸侯”之中就有因楚攻郑,郑亲齐;齐桓公会合鲁、宋、陈、卫、郑、许、曹之师攻蔡,蔡溃;进兵攻楚,迫使楚屈完盟于召陵。正确解释孔子那段话,意思应该是: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尊周室,攘夷狄,使天下回复到正常的秩序。到现在黎民百姓都享受着管仲给予的恩赐。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就会被蛮夷征服,也要改变习俗,被发左衽了。

在第二个小标题“楚王‘我蛮夷也’一语细析”下面,臧先生说:“有的学者根据史籍记载的楚王自称‘我蛮夷也’,证明楚国为‘夷狄之国’,所以作为楚臣穿着夷狄‘左衽’服装是理所当然的。其实这是一种忽略时间概念和历史环境的错误理解,实际把间隔数百年时间的史实混淆到一起了。”

这里“有的学者”,大概指的就是我。因为我在《屈原左衽,未必就错》短文中引用楚君熊渠“我蛮夷也”,确实为证明楚国是蛮夷国家,进而说明作为楚臣的屈原穿“左衽”服装理所当然。熊渠属西周时人,而屈原是战国人,两人相隔600年。臧先生认为,经过600年经济、文化的发展,“从整个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也绝不应该被称为‘夷狄’之国。”因此,他批评我犯了“一种忽略时间概念和历史环境的错误。”

《屈原左衽,未必就错》是急就章,所引熊渠的话确实距屈原的时代远了一些。但是,尽管这 600年间社会形势发生巨大变化,然而民族交融还处在量变阶段,没有完成质变。所以很难说我在“理解”上造成了“错误”。

春秋战国是中华民族第一次大交融的时期。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是周室衰微,四夷族崛起,通过称霸争雄,国家走向统一,民族实现交融。前面我已经讲过,《左传》记载中原华夏诸国常骂楚国“非我族类”,而楚国也常以“我蛮夷也”自居,彼此互不认同。齐桓公“尊王攘夷”,所攘之夷就有楚国。由此看来,臧先生所谓“从整个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也绝不应该被称为‘夷狄’之国”的说法,跟历史事实不符。

下面让我们再看看学术界是怎么看待春秋时期的楚国。张岂之主编的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中国历史》是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这套书的“先秦卷”中讲:祝融八姓中“芈姓的一支南迁后被称为蛮芈,在今湖北秭归建国。曹姓的一支南迁后在今湖北黄岗东南建国。迁到南方的祝融后裔与苗蛮杂处,把中原文化带到南方,本身又接受南方文化,‘结果土人的宗教同化于中土,新徙民的语言习惯也渐渐与土著同化。’春秋时人一方面承认楚人为颛顼、祝融之后,一方面又视其为苗蛮的一部分,常常称其为‘荆蛮’。”[21]32-33张之恒、周裕兴撰写的《夏商周考古》在第五章“春秋”中明确地说:“楚是江、汉流域的一个蛮族国家。”[22]282看来,学术界的主流意识并不支持臧先生的观点。

春秋前期,齐桓公、晋文公建立霸业的过程,南方的楚国是他们的劲敌。公元前613年,楚庄王继位,任用孙叔敖为相,整饬内政,兴修水利,国势更加强盛。公元前 606年,楚庄王问鼎中原,暴露出北上称霸的意图。公元前 598年,楚围郑,晋救郑。次年,晋、楚两军战于邲,晋军惨败。四年后,楚围宋,宋向晋求救,晋畏楚而不敢出兵。从此,中原各国弃晋投楚,使楚庄王饮马黄河,称霸中原,“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楚国称霸中原,使楚国与中原各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日益频繁。进入战国时期,楚国进一步发展,特别是经过吴起变法,楚国跟中原各国相比,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可以说后来居上。中原国家不敢再以蛮夷视之。战国后期,楚国“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淮”[23]806,占据半个中国。尽管如此,中国尚未统一,民族交融尚未完成。秦末,陈胜、吴广抬出秦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两位人物为号召,掀起反抗暴秦的斗争。这一方面反映他们怀念楚旧人的情结;另一方面反映秦的正统合法统治地位已被楚人所承认和接受,北方秦文化与南方楚文化已呈现趋合迹象。汉朝建立以后,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民族大交融才完成。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从春秋到战国,楚国处于强势地位,而中原各国处于弱势地位,在这种态势下,楚文化要比华夏文化更容易保存、传承。汉代秦后,正像“清华四剑客”之一的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先生所说:“汉的文化并不接自周、秦,而是接自楚,还有齐。原来就政治上说,打倒暴秦的是汉;但就文化上说,得到胜利的乃是楚。”[24]2汉代兴楚歌、跳楚舞、用楚语、戴楚冠、穿楚衣,“楚人的文化实在是汉人精神的骨子。”[24]3下面三幅图,汉代出土画像砖上的《持卮图》和《汉代倡讴伎乐像》采自王凯旋《秦汉社会生活四十讲》书中的插图;《汉铜镜中之舞者像》采自张志春《中国服饰文化》第一卷中的插图。图中的人物多从楚俗,穿左衽衣。

图1 持卮图

图2 汉代倡讴伎乐像

图3 汉铜镜中之舞者像

汉高祖刘邦居住在徐泗地区,原本不属楚国,战国后期才并入楚国,很快“楚化”。刘邦好楚声、爱楚舞、喜楚衣,迷恋楚文化。屈原乃“楚之同姓”,是地道的楚国人。他以自己的生命为楚国殉葬。跟刘邦比,屈原对楚文化的感情,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解了这些情况,战国后期屈原穿左衽衣还值得怀疑吗?

臧先生以 “从春秋战国以来楚国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高度发展的历史事实,尤其是这近五百年楚地区的大幅度华夏化……使楚国已经发展成一个中华文明大国”为理由,认为屈原穿左衽蛮夷之服,“是说不通的”。这恐怕失于武断。

臧先生是资深的历史教育家。他编写过多套中等教育的历史教科书。我本以为臧先生不会反对屈原穿“左衽”衣,然而事实与我的想法相反,这是为什么呢?我反复阅读臧先生的文章,并翻阅臧先生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发现这跟臧先生受孔夫子“贵华夏,贱蛮夷”文化偏见有关系,也跟过去历史教育中民族观存在的毛病有关系。

孔夫子“贵华夏,贱蛮夷”的文化偏见带给臧先生的影响,表现在他只承认“夏可变夷”而不承认“夷可变夏”。臧先生在自己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中可以详细地叙述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政策,却在文章中强调“楚人的‘先祖’属于正宗的华夏炎黄直系”,否定他们南迁江汉地区后“蛮夷化”。两相对照,显而易见,这样处理历史上的民族事务是不公正、不平等的。

过去讲中国古代史总用“民族融合”的概念。“融合”是合成为一体,它容易误导人们。一讲融合,就是“汉化”。汉化的结果,总是把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贡献给抹煞掉,全记在汉族头上,这是大汉族主义表现。平心而论,秦汉隋唐这些对中国历史产生巨大影响的封建王朝,他们的建立者都不是纯粹的中原地区的华夏族人。再以服饰文化为例,不仅秦汉时期人们穿的窄袖短衣合裆裤来源于胡服,以后的朝代也多用胡服。北宋卓越的科学家沈括就曾指出:“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25]21可是现今提起中华民族的传统服饰,有几个人能知道它的主要元素来源于少数民族呢?就连武汉纺织大学服装学院的胡教授恐怕也没搞清这个问题。

正是由于长时期大汉族主义的潜移默化,它以深入人们的血液和骨髓中,当它表现出来的时候,却不易察觉。虽然人们常说:“我们祖国的历史是我国各民族人民共同创造的。”可是遇到具体问题时,往往使这个常说的话落空,因此影响民族关系,导致国家认同和民族凝聚力下降。

笔者欣喜地发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制定的《义务教育〈历史课程标准〉》(2011年版)明确规定:“从历史的角度认识中国的具体国情,认同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尊重和热爱祖国的历史和文化;认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我国各族人民密切交往、相互依存、休戚与共,形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共同推动了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并且不再使用“民族融合”的概念,代之以“交融”。笔者理解:“交融”是互相融合。就像元代女画家管道升写的《我侬词》:“……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交融”准确地表达出历史上我国各民族之间相互交流的真实关系。

在研究历史问题时,批判地继承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克服非历史主义倾向,坚持民族平等的原则,把我国各民族共同创造历史的理念落到实处,是今后历史教育和普及国学的重要任务。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朱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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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1

A

1673-2030(2014)01-0061-09

2013-12-15

马执斌(1946—),男,北京人,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课程教材研究所研究员,曾任中国教育学会历史教育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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