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而经心谈写作

2014-05-10 17:09舒羽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无花果树流水诗意

写作就是说话

写作就是说话。

就像小雀儿会说话,小猫儿会说话一样,人也会说话,而写作就是把你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东西记下来,不必担心那些声音经过了你的笔端会失去其真实的意图。人类固然渺小,但作为广阔大自然的一员,你的语言只要被说出就构成了世界的一部分。万木争荣,倾听自然,没有哪一种存在能被忽视,不是吗?所以有时候人们甚至可以不说人话,说鸟话。

写作就是说话,不仅让自己说话,还要让别人说话。

世界之所以生动,生活之所以丰富,人们之所以友爱,都是相互倾听的结果。假设我们只是一味地陈述自己,而不是在段落的背后、句子的缝隙、词语的转承间预留出足够的空间,让其他的声音、意见加入进来,那么即便我们写作,我们说话,也无法抵御个体的孤独,以及个人的偏见。我们不能做精神上的聋哑人。晚年的贝多芬所作的最大的努力,就是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写作就是说话,就是推心置腹的交谈,就像作曲家允许各种乐器发表自己的观点。疑虑的、谐谑的、愤怒的、快乐的、悲伤的,由它们说吧!让它们交织,喧响。正如舞蹈家用肢体勾勒情绪,画家用色彩构筑思想,建筑师用砖瓦实现家园,写作就是用文字模拟世界,再现和创造当下的生活。这道理听上去很简单,事实上,写作的时候需要的也就是这份简单。

写作就是说话,说有趣的话,说古今中外的话。

可以澄澈疏朗,也可以俚俗俏皮,总之繁简丰约,唯在得当。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为了让读者不讨厌我们。文字的品格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一样,过于刻意和矫情的人总是不受欢迎的。小说家亨利·菲尔丁就认为,一位作家不应把自己看作一个经常设宴款待或布舍赈济的施主,而应看成开饭馆子的店家,凡是来此出钱吃饭的,就一律欢迎。一个老道的作者,同样也敢于暴露自己的天真,不怕露拙显嫩,但求文从字顺,水流花放。起笔、转折、顿捺、提按,文章犹如书法,但两者最大的不同是,语言一旦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就永远不能被复制与临摹。

古语从新,时语从旧。行文中偶尔借用古字,往往能赋予文章一种奇特的庄严和意趣。戏剧家、诗人本·琼生也说,这类词语“久置未出,偶然捡出,古色斑斓,确有一新耳目之感”。这一点,想必服装设计师更有心得:时而宽袍大袖,高古峭拔,时而窄腰短靴,新新人类。

写作就是说话,然而,水行千里,终须登岸。在话语已经无法表现或无须表现的时候,选择沉默,而不要喋喋不休吧。苏东坡说得好:“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幸福是最大的深刻

我曾在《花园里的几棵树》里特地写到过我家楼下的那一株无花果树:

“无花果是最爽快又最痴心的树了。天气稍稍暖起来一点,她就迫不及待地撑开了自己,而且一长就长成那么大,大脸盘、大嘴唇、大嗓门,毫无身段可言,虽也会结果,但怎么看都是中性的。”

午后,我歪在藤椅里,打着一个暖烘烘的瞌睡,无意中瞥了它一眼——呵,这木乎乎的二姑娘,今儿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认不得了!于是我揉揉眼睛,瞪大了一瞧:原来是挂了一树的腊肠啊!红红的三节棍,一节又一节,好像张灯又结彩,又仿佛袭人回家“省亲”,把个一贫如洗的枝干妆点得富丽堂皇,而且流油。哦,夯货也有这般牵肠挂肚的时候啊!李洱的小说名叫《石榴树上结樱桃》,我这叫什么呢?无花果树长腊肠?

有不少我的同行,他们寻愁觅恨地勤翻报纸,蜚短流长地痛砭时事,言他而顾左右,小心翼翼地愤着世嫉着俗,却能恰到好处地把持着一份极为慎重的狷狂,如同超级厨师放手一搏的颠锅,七荤八素,天女散花,最后总能稳稳当当地回到锅里,然后就那么端着,坐等善良的读者之惠顾。但也有不少人反其道而行之,激情地讴歌一切光明的事物,近乎亢奋地宣传大大小小的正能量,简直无愧于“人民作家”的称号。就算是朗诵别人的作品,作者本人听了也会毛骨悚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情怀得使出这么大的气力。我呢,就比较尴尬了,既没有激浊的雅兴,也没有扬清的本领,左右皆不能逢源,只好将眼皮底下的这一株无花果树写来写去。

前些日子,有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约我写一本清新流丽的小书,要一点哀愁,还要一点深刻,目的是引领当代青年们知性而幸福的诗意生活。这题目,着实令人犯难。诗意是诗意,生活是生活,不幸福的生活未必不诗意,诗意又岂能仰仗无忧的生活?诗意与生活,刻意交揉,便是造作。甚至连说也最好别放到一块儿去说,滑稽。就像法国小说家罗兰有一次问我,什么叫“雅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雅集嘛,说得恶俗一点,就是高雅的集会。

我不知道有什么比眼下的这番景致更能写照俗世生活的真正含义?一株心肺全无却牵肠挂肚的无花果树,在元月第二天里明明白白向我揭示的幸福,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深刻?

关于《流水》

人总是有归宿的。我半路上横生枝节惯了,简直是游荡不归。可写作以来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渐渐明白了过往经历的意义。有人问我,书名为什么叫《流水》?其实这也是宿命。谁让我出生在富春江畔,求学在西子湖畔,咖啡馆开在大运河畔,连家也临水而居,居住在余杭塘河畔?世界上的水流是相通的,既然我怎么也绕不开流水,只好把书题献给流水。这是其一。

其二,朋友都说我的文字很流畅,我说因为我写的是流水账。从小到大,兜兜转转,看惯了流水的样子,便以流水的形式写一部主题宽泛的流水账,“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 然而流水有形式吗?我不知道。流水正因为不在意自身的形式,所以它的流动永无止境。只是水流走了自己,而我留下了文字。

最后,这个书名也跟我喜欢的筝曲《高山流水》和琴曲《流水》《潇湘水云》等有精神上的牵系。我在《普鲁斯特三题》中曾这样写过一位钢琴家,说他一旦沉浸于黑白起伏的琴键,身体便会掀起一阵阵那种唯有水流至深时才能自然形成的孟浪。我写作时常能体会这种孟浪。

事实上,我最初的想法是按照这本书先后四辑的次序编排成楷、行、草、隶四书,序言中对此也有所提及,只是后来编辑改换了思路,没有采用,但也不妨在这里作一个交代:

“楷书”一辑专门写人,写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奶奶、姐姐,我的老师、学生,还有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些足以成为楷模式的人物。只不过我用的笔法不是正楷,而是俳谐。余光中先生的序里,说我写自己的父母“好笑到濒于‘不孝的程度”,但是天可怜见,我其实还是蛮“孝”的,只是不很“顺”罢了。

“行书”当然是行走中所书。我坦承过自己天性惫懒,平常不大愿意出行,谁知这一年来驿马星大动,游了小半个欧洲,大半个江南,以及半个台湾。这一辑之所以格外丰满,仿佛正因为从前的亏空,故而感受力比较集中。大概是缺什么补什么吧。

“草书”顾名思义,写来潦草就是。听马友友,读普鲁斯特,吃螺蛳,赏花妖木魅,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得都很潦草很开心。它们算是柔波里的一条条水草吧。

“隶书”是根据订单制作的产品,身不由己,笔受人管,不叫“隶书”还能叫什么?需要说明的是,《富春江:黄公望的水墨粉本》原是应《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之约而写,刊出时被编辑修缮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是我写的了,这里特意存一份原貌。

闲时我还写过一些有关诗歌、音乐、绘画、舞蹈以及艺术收藏之类的评论文字,暂且就不掺合进这本记述文里面了,日后有机会新翻别曲,再结集也不迟。

作家简介

舒羽,诗人、作家,浙江杭州人,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桐庐富春江边。著有《舒羽诗集》、随笔集《流水》等,曾在台湾出版个人诗集,并应邀在台十多所大学巡回演讲。先后学习音乐与播音主持,曾在浙江电视台担任主持人、制片人,2004年创办文化传媒公司,2011年在大运河边创办被誉为中国最具艺术气息的“舒羽咖啡馆”,并常年举办文化艺术沙龙,阿多尼斯、北岛、余光中、谷川俊太郎等多位享誉国际诗坛的名家到访。随笔集《流水》初评为2013年最美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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