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温泉》的提示

2014-05-09 18:46张洪波
扬子江 2014年3期
关键词:牛汉干校枫树

张洪波

牛汉老师的诗集《温泉》1984年春天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同年冬天我得到了作者签赠本。我格外喜欢这本诗集,有一段时间总是把他带在身边,随时翻看,可以说是爱不释手。之后,每年都会重读,30年了,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一本除了序言只有93页33首诗的诗集,对我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不单单是阅读上的期待,诗的创作年代、历史背景、作者心灵与肉体所受到的折磨、一个人(一代人)不屈的抗争,饱含在诗中,让人感慨万千。不断地阅读,不断地感受,不断地思考,有时也会写信或打电话过去向牛汉老师讨教,一本诗集,使一个晚辈渐渐了解了前辈的经历及其内心,一本诗集,会使一代又一代的晚辈成熟为能够抗击人生灾难的坚强的人。

1955年5月14日,牛汉因“胡风集团”案被捕,他是此案中的第一个遇难者,两天后胡风被关押。牛汉先是被关押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北新桥新修的托儿所里,半年后转到顶银胡同看守所。1958年2月恢复上班,“五类分子”。1960年下半年,被安排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东郊平房的生产基地干以养猪为主的体力劳动,至1962年麦收。在喂猪、割草、买猪食、清猪粪的劳动之余,写了60万字的小说《分水岭》和12万字的小说《赵铁柱》。牛汉自己说这段时间里没有写诗的冲动,只是默默地写小说。一部小说写了1949年以前西北国统区的学生运动,另一部小说写了一个地下党员的艰苦革命经历。两部小说里的情节都有作者的亲历,是心血之作。“文革”中都被北京铁道学院造反派给抄走了,再未见踪影。晚年牛汉仍为此事痛惜不已。“文革”爆发,牛汉这个已遭受沉重打击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又一次罹难,进牛棚、揪斗批判、被管制、不断地写交待材料、体力劳动……

1969年9月底,包括牛汉在内的6000余名文化人(文化界高级领导干部、作家、诗人、艺术家、翻译家、出版家……)被下放到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劳动锻炼,这个干校地处鄂南咸宁向阳湖。干校由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驻校军代表全面领导,一开始由北京军区设在文化部的军宣队管理,后来湖北省军区从所属单位抽调了70多人进驻干校接替了北京军区军宣队。干校分5个大队36个连队,人员来自中国作协、中国文联、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农村读物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新华书店、北京图书馆、故宫博物院、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电影公司、新影厂、科影厂以及文化部的一些司局、剧团等多家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是4大队14连。1969年9月30日至1974年12月30日,牛汉远离家人,在这里度过了五年零三个月。

向阳湖,夏天酷热,冬天阴冷。特别是夏天,高温40多度,还要在水田里干活。挑秧、送饭、拉千斤重的平板车,牛汉形容向阳湖像一口烧干了的热锅,非常难耐。牛汉是重劳力,干最重的活儿,他从不叫苦,什么活儿都能干。他说:“在五七干校,干活我不含糊。”牛汉讲过,由于长期在烈日的暴晒下干重活,他的胸前和后背都被烤爆了皮。有人好事从他的脊背上撕下一片五寸见方的死皮,冲着阳光照,长期被汗水浸透的毛孔清晰可见,暗红色中拉平板车时绳索勒的印痕也能看到。他把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这片皮夹在《洛尔迦诗钞》里,可没几天就风干折碎了。如果不是这样,他真想在那张皮上写一首诗。他说,那会是一幅真正有血有肉的命运的图像。“胡风案”,“文革”洗礼,精神和肉体连续遭到摧残,但他没有倒下,他的骨头硬,他一直都在抗争,他没有变成废墟。繁重的劳役之余,他在读《洛尔迦诗钞》,读《全唐诗》。一有时间,他就要到干校的山野里去转,到大自然中去呼吸政治空气以外的空气。这个被主流文学抛弃和遗忘的诗人,一个文学场的无言者,他在寻找自己认为是诗的诗。在一个没有诗意的年代,谁会想到,那个拉千斤重的板车,一天来回要跑6个多小时四五十公里的车夫,那个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重稻谷的劳力,竟然会经常找到诗,找到大自然细微处的那些同命运的情节,找到那些在别人那里不屑一顾的生命点滴。这就是后来所说的“潜在写作”。牛汉在一篇短文中写道:“大自然的创伤与痛苦触动了我的心灵。由于围湖造田,向阳湖从1970年起就名存实亡,成为没有水的湖。我们在过去的湖底、今天的草泽泥沼里造田。炎炎似火的阳光下,我看见一个热透了的小小的湖沼(这是方圆几十里的湖最后一点水域)吐着泡沫,蒸腾着死亡的腐烂气味,湖面漂起一层苍白的死鱼,成百的水蛇耐不住闷热,棕色的头探出水面,大张着嘴巴喘气,吸血的蚂蝗逃到芦苇秆上缩成核桃大小的球体。一片嘎嘎的鸣叫声,千百只水鸟朝这个刚刚死亡的湖沼飞来,除了人之外,已死的和垂死的生物,都成为它们争夺的食物。向阳湖最后闭上了眼睛……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诗在心中冲动。”纵观牛汉的所有诗作,包括他的散文,对时代、历史、人生,都是记录和思索。他的诗文,是疼痛的伤疤,是压抑下的独语,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抗争的力量。他说:“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游动的尘埃,但它是一粒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尘埃。也许从伤疤深处才能读到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我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完美,没有悲痛,没有灾难,没有伤疤,他们的骨头,既美丽又不疼痛。为此,我情愿消灭了我的这些伤残的诗。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读诗集《温泉》,我们会强烈地感到,人与诗的患难,人与诗的无法剥离。人尚未从“罪名”中被释放出来,诗已经在痛苦中诞生。

《温泉》诗集里的诗,绝大部分写于咸宁五七干校,这个时期的写作,是诗人非常重要的一个创作阶段。这些诗都有出处,没有一首诗是坐在屋子里空想出来的,牛汉所有的诗,都是这样。他的诗从来就不是悬在空中,而是跋涉在凸凹不平的大地上。

五连的文艺评论家侯金镜在强制性重体力劳动的折磨中,突发脑溢血去世,这是一位1938年就到了延安的老革命,曾任《文艺报》副主编。牛汉去向他告别时,听到侯金镜的夫人在唱战争年代的歌,很惨痛。《我去的那个地方》因此而写。“我去的那个地方/有人在星光下正唱战争年代的歌。”endprint

第一天还看见连队远处有三四只麂子在自由地奔跑,第二天就有农民到连队来卖麂子肉和皮。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和内心积存的悲愤,后来有了《麂子》这首诗,多年后谈到这首诗的时候,牛汉说:“如果知道我当年的背景,就知道绝不是简单的艺术概括。”

在雨中拉千斤重的板车,只有踩着路上的车前草,才不至于滑倒。《车前草》写了这种实感以及朴素的感激。

拉车时,常坐在树桩上休息,于是有了《根》。

晚饭后,牛汉常常一个人到湖边的山丘上去,在枫林里乘凉,同时为自己的诗打腹稿。看到身边的牛在反刍,联想到自己的诗,不想也不能发表,没有读者,自写自读,不是可以写一首《反刍》吗?

向阳湖王六嘴村的确有过实实在在的几棵大枫树,而枫树被伐倒也是真实的事件,好像是当时有一个大队小学盖教室做课桌,就把成材的大枫树砍伐了。被伐倒的枫树铺了满地枫叶,像溅起的血花,后来有人看见,树干被截成一段又一段,泡在水塘里,还渗着血水。围绕这个事件,当时干校也有人把枫树作为创作题材写过,比如,把它演绎成红区人民壮烈的革命斗争故事等。而诗人牛汉则认为,这是与自己生命相通的一棵枫树,是相依为命的。那天清晨,当听到树木被伐倒的声音,牛汉凭直觉感到是枫树遇难了,他不顾一切跑到倒掉的枫树面前,枫树果然躺在那里,他失声痛哭。牛汉老师曾经对我说过:“我很少哭,从小就这样,不哭,即使哭了,擦眼泪时都是用攥紧的拳头擦。”可这次面对被伐戮的枫树,他实在是伤透心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的情感。牛汉回忆:“村里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问我:‘你丢了什么这么伤心,我替你去找。我回答不上来。我丢掉的谁也无法找回来。那几天我几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连根拔起。过了好几天,我写下了《悼念一棵枫树》。”这首诗打动了许许多多的人,成为杰作。诗人林莽当年读到这首诗后,内心久久无法平静,急着约诗人一平骑自行车赶到牛汉家,谈读这首诗的感想。林莽说:“我们知道那不仅仅是一首诗,那是一个时代的悲歌。”

1973年6月,干校大部分人已经返京,牛汉等少数“分子”还留在干校,但形势有些松动。他们有机会去了一次桂林。在桂林,看到铁笼子里四肢伸开沉睡的华南虎,尤其是看到虎的破碎的趾爪和墙上血迹斑斑的抓痕,诗人震惊了。他在铁笼外面站立了很长时间,他想看看虎的眼睛,看看那灵魂的窗子,没有如愿,虎始终没有转过脸来。但这个与自己命运相同的生命,已经点爆了一首杰出的诗作《华南虎》。

当年到干校来,在咸宁下火车后,牛汉问赤脚担着行李前行的冯雪峰能不能行?因为地非常泥泞。冯雪峰说:“行,行。”这位农村长大,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走得很稳。后来牛汉多次看到冯雪峰孤零零一个人在水塘边看水泵,像被劈了一半的半棵树。这个形象和感受,就是1972年写的《半棵树》。这首诗从写作日期和内容看,属于“温泉”系列,有的论者还误以为它是诗集《温泉》里的一首,其实《温泉》里没有收入这首诗,收入了另外写冯雪峰的两首诗,一首是1970年写的《雪峰同志和斗笠》,另一首也是写于1970年的《关于脚》。《半棵树》最初发表在1986年第6期《文汇月刊》上,后来收入《学诗手记》,作者在诗的后面附了一段话:“这首似乎永远不能定稿的诗,曾投寄几个刊物,都不提意见退了回来。我有点偏爱它,因此收录在这里,免得在默默中消亡。”《学诗手记》中这首诗的尾句是“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望到了它”,后来修改成现在的“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一个“望到”,一个“盯住”,隐含的意思已完全不同。以后其他多种选本都收入了这首诗。2005年上半年我在时代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牛汉诗文选《空旷在远方》的时候,把几首未收入《温泉》诗集但属于“温泉”系列的重要诗作,按年代编了进去,如《三月的黎明》《冬天的青桐》《蝴蝶梦》等,当然也有《半棵树》。这首诗曾被许多论者评论,全诗是这样写的: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温泉》里的诗,有的直接就在诗中交代了出处,如《毛竹的根》《蛇蛋》《温泉》《蒲公英》《伤疤》等。牛汉说,这些诗的萌生与生长,都记得。如《巨大的根块》,一到咸宁第一天就有感觉,只是后来才写得出来。他说:“有些没写出来,我感到抱歉。特别是云雀、蝉、蝉的归宿(在最高处告别人间),还没有完成。”

咸宁五七干校这段时间的写作,是诗人的一次再生。牛汉说:“毕竟20多年没有写过诗了,完全处于失语状态,所有的文字,书上的,报上的,似乎都是陌生的。写一首小诗或者一则诗话,不知如何下笔。每个字都得自己创造。像比较早的,1970年夏天写的《鹰的诞生》,写得十分艰难,也十分幼稚,写一个词,写一行诗,比鹰下一颗蛋还难。但是,每写出一个字,也有鹰下蛋时的那种预示着生命即将飞翔的喜悦,鹰与诗一起诞生。”1972年7月,文化部五七干校政工组编过一本《向阳湖诗选》,前些时候的一天早晨,我打电话问中国新诗版本专家刘福春,这本诗选里有没有牛汉的诗,回答得非常坚定:“那怎么可能有?”当天下午我再次打电话给福春兄核实,他干脆就把目录给我念了一遍,没有。是啊,牛汉的问题那时候还没有解决,还是分子,是异类,没有他的诗也是很正常的。但就诗而言,牛汉写不出别人所写得那种诗,别人也根本写不出牛汉那样的诗。牛汉也说过:“臧克家说湖北向阳湖五七干校是小天堂,是圣地,我与他的感受完全不同。”2013年秋季,在军旅诗人李松涛的书房里看到牛汉题写在李松涛藏书《温泉》扉页上面的一段话,我把它抄写下来了:

松涛诗人:

谢谢你一直保存着这本小书。

本来我不大喜欢这个书名,此刻觉得还可以。由于是一泓温泉,才没有被冻结。但它不是一般的供人洗躯体的温泉。它融有血,还有泪的盐粒,因而它永远是热的,苦的。但它可以涤荡人的魂灵。我有些兴奋,说得失去了分寸,请你谅解。这本诗集是我活得最痛苦最清醒的一段时间写的,清醒与痛苦往往孕育着诗。

牛汉

1996年3月12日

也许今天更年轻的读者,读这些满身是伤疤的诗的时候,会有隔世的感觉,会有些不理解,甚至会有许多不惑。这让我想起牛汉曾经表达过的:“我的诗离开特定的时间、地点、人和环境,就很难理解。”今天重读《温泉》,听一听一个真正的诗人,在那个特殊的地点和环境里发出的正义、悲愤、苦难、善良的声音(非虚构,但是诗的),记住那段历史,难道不是很必要吗?因此,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记载一些时代及其《温泉》的写作背景,借以帮助更年轻的读者准确地走入诗人的心灵。

那段历史伤害了诗人,而诗人却一生在用诗为那段历史作证。牛汉是中国少有的硬汉诗人,他一直坚守着内心的清白和自由。他也一直在发问,他有一生的困惑需要破解:

有人断言:

面孔朝向天堂,

脚步总走进地狱。

我始终不相信。

让我不解的是:

我的面孔一直朝向地狱,

而脚步为什么迈不进天堂?

——牛汉《一生的困惑》

2013年9月29日,牛汉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又踏上了一条苦苦跋涉的路,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只能远望着他的背影,但他的精神在我心里。

2014年2月22日夜 于长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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