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清
这天,从山外颠颠簸簸开进一辆出租车,来到一座叫野猪包的小山前停下,钻出个戴草帽的老人。老人看上去八十多岁,头发银白,最惹眼的是一双眉毛,像两把出鞘的利剑,威严无比。他拨开脚下的杂草,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一步一步登上野猪包。其实,野猪包高不过五六十米,长着些杂树、荒草,同周围长满榛树的大山相比,显得十分荒凉。半个小时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山,对出租车司机说,去郭石村。
出租车开到村委办公室,找到郭村主任。老人自我介绍,叫郑伯清,城里来。接着从挎包里拿出20扎百元钞票,堆放到桌上,对郭村主任说:“这20万元,我买下你们村的野猪包。”
郭村主任大吃一惊,试探着问:“郑大爷,你是想买下它种果树?还是……野猪包可是地薄土瘦,只长些毛毛树,你要后悔的。”
郑伯清摇摇头:“这些你都不要问了,村里同意,我们签个约,双方有个凭证。”
村里第一回发这么大的财,郭村主任哪有不同意的?立刻写下凭证双方签字。郭村主任看着郑伯清离去的背影,心存疑惑:这老人不是疯了就是痴呆了。
郭村主任把钱背回家,在床底下挖个坑,用塑料纸把钱包扎实,然后藏进去,再封上黄泥。他担心这钱来得蹊跷,暂时不能动。果然,没过多少日子,从山外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先到野猪包兜了个圈子,然后进村找郭村主任。郭村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肯定是郑伯清的子孙来要回钱。不过这小伙子说他姓邹,叫邹华。郭村主任悬到嗓子眼的心才一下回落。邹华提出要求:他要买下野猪包。
郭村主任一拍大腿,心里喊:“出神了!”只得说:“对不起,已经有人买下了。”
邹华发急地问:“是谁,他出了多少钱?”
郭村主任告訴他,是位老人,出20万元。他想,这小伙子听了一定会被吓跑。可邹华却说:“郭村主任,我出30万元。卖给我。”
郭村主任眼睛瞪得比山沟沟的石卵蛋还圆:一个荒山包,这小子出30万元?他好一会才镇定住自己,问邹华:“你买野猪包有什么用?哪可是个啥也长不了的荒包包!”
邹华摇摇头说:“不知道。”
怪了,又遇上个小傻蛋!郭村主任揉揉眼睛。邹华掏出支票,拔出笔刷刷签下30万元交给郭村主任,郑重地说:“我们立个凭证吧。”
郭村主任抖着手,收起支票,又放下,为难地说:“小伙子,我再答应你,老人那里难交代啊?”
邹华笑笑说:“市场经济嘛,谁出钱多卖给谁,你不必挂虑。”
郭村主任一咬牙说:“中!”
郭村主任去山外镇上银行,把30万元支票转成存折,回家后又藏进床底下那个黄泥坑。这钱来得太怪,万万动不得。只是他担心,这事怎么同郑伯清老人说清楚。五六天后,郑伯清又进山,对郭村主任说,他出工钱,请村里百姓帮忙,要在野猪包动手了。动什么手?郭村主任一脸尬尴地告诉他:野猪包又被另一家出30万元买去了,请等等,我马上把钱退给你。
老人的脸刷地变了,两道剑眉扬起来,像要同对手决斗似的,大声责问:“郭村主任,我们已经签下字立下据,你为什么反悔?”
郭村主任赔笑说:“郑大爷,我也没法子,人家多出10万元,村里穷啊,这多出的钱我们办多少事情!只好请您老包涵了。”
郑伯清竭力控制住气愤的情绪,一扬手说:“郭村主任,我出50万元,你们可不能再违约哟!”
这下,郭村主任彻底惊懵了:这老人真是发神经啊!郑伯清说:“现金不方便,回去我带汇单来。”
老人离开后,郭村主任再也坐不住了,独自来到野猪包,跑上跑下,东瞧瞧西看看,跑得汗流浃背。可这包上除了长些只能做柴薪的杂树外,就是牛羊也喂不肥的荒草。他转了会,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地底下埋着什么宝贝?看来村里真要发大财了,得小心对付这一老一少。
一星期后,那个叫邹华的小伙子又风尘仆仆地进了山,找到郭村主任说,他要上趟野猪包,画张图带回去。郭村主任冷静地说:“小伙子,对不起,你出的价太低,那个老人又答应出50万元。”
邹华稍稍惊诧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掏出支票,又刷刷签好交到郭村主任手里:“我出60万元!”
郭村主任脑壳一下晕了,这野猪包果然埋金藏银啊!他收下支票又吊邹华的胃口:“不过,如果老人再加价,不要怪我反悔。”
邹华说:“不管老人出多少,我决不退让。”
晚上郭村主任再也睡不着,十分小心地守护着床底下越来越多的钱和存折,另一方面思考着如何让他们一老一少竞争,让村里发越来越大的财。
不久,郑伯清拿着张50万元汇单再次来到郭石村。郭村主任看着老人疲倦而又坚定的神色,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说:“郑大爷,对不起啊,那个小伙子出了60万元……”
郑伯清的脸气白了,冷汗立刻像黄豆般从额头上滚下来,愤怒地责问郭村主任:“难道你眼睛里只有钱,一点诚信都不讲?”
郭村主任硬着头皮说:“老人家啊,你住城里,知道现在什么世道,什么都讲竞争呀,如果你能拿出比邹华更多的钱,我当然会把野猪包卖给你,不过,我不能保证小伙子还会再加价。”
“混蛋!”郑伯清扬起两道剑眉,猛地挥起拳头,朝村主任的办公桌砸去。“砰!”一块玻璃台面被砸得粉碎。立刻一股鲜血从老人拳头上汩汩淌下。老人全身簌簌发抖,朝天悲愤地喊:“钱钱钱,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比钱更宝贵的东西?”
郭村主任吓怕了,有点不知所措,说:“郑大爷,你别激动,我看你年寿已高,用不着同年轻人较劲,就让着那个小伙子吧,我看,他的钱肯定比你多。”
“不,”郑伯清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出80万元!”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坚决的声音:“我出100万元!”
郑伯清吃惊地抬头,看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后生进来,想来他就是同自己较劲野猪包的青年了。来者正是邹华,他也抬头看到了气宇不凡的老人,正扬着两条剑眉,拳头上滴着鲜血。一老一少,四目相对,谁也不让。郑伯清先开口:“小同志,你为什么要来这荒山旮旯,同我一个老头子较量一座小山包呢?”
邹华一脸诚恳,说:“老爷爷,你这把年纪,早该是享福的时候了,为什么也跑这山里来,你这是何苦?”
郑伯清挥挥手说:“小同志,你不懂。我劝你,这山包让我买下,就算我求你了。”
“老爷爷,你求我也没用,我会不惜代价,决不放弃。”邹华不买郑伯清的账,毫不犹豫地签下张100万元支票交给郭村主任。
“你……”郑伯清脸色痛苦,身子摇晃几下,又竭力挺住,一字一句说,“小同志,我什么风浪没有经过?你还嫩着呢!哪怕我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决不放弃野猪包!”
郭村主任见一老一少越抬越厉害,害怕这没完没了的较劲,弄不好鸡飞蛋打,便赶紧插进郑伯清同邹华中间,说:“好了,你俩谁也不用抬杠,都回去做个准备,7天之后吧,一同去野猪包,再仔细瞧瞧,有没有金,有没有银,瞧准了,出个最后价,谁出得多,野猪包就属谁,这事就这样落个定,一个买下野猪包,一个死了心,你们思量思量,赞成不赞成?”
郑伯清说:“奉陪!”
邹华也回答:“同意!”
郑伯清回到城里,立刻把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成家的、没有成家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呼啦二十来口叫到家,紧急布置任务,要求他们把银行存着的、将要买房购车的、炒股的资金三天之内全部交给他。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清今天老爷子怎么了。胆子大点的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郑伯清扬起一双威严的剑眉,挥挥手,用不容违拗的声音说:“不要多问,我这辈子从没有求过人,就这一回。不要心痛钱,我保证你们给的钱花得有意义,不过,如果谁敢打埋伏啊,我开除他的家籍!”
别看郑伯清已经八十多岁,在家里却是绝对权威。大家觉得老人这回特别怪,情绪一忽儿兴奋,一忽儿沮丧,老往乡下跑,难道他人老心不老,想开厂,办公司,再干一番大事业?他们只能在心里嘀咕,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像战时接到命令,乖乖地回去紧急籌钱去了。
三天后,郑伯清筹到300万元。按理,如果对方不是有意同他刁难,这笔巨款无论如何可以拿下野猪包了。
七天期限到了。这天,郭村主任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等待着激动人心的发财时刻到来。因此,太阳刚挂上东山头的时候,他就爬上了野猪包,背着手,看到脚下尽是缠人的荒草和绊腿的乱石,哪里有半点宝贝的影子?他摇摇头,怎么也想不通这一老一少葫芦里装着点什么。上午10点左右,太阳火球似的悬在头顶,包上包下都站满了山村的老百姓,等那一老一少前来野猪包大把大把扔钞票,如果这事当真,他们都有一份。
正当郭村主任站在包头四处张望的时候,突然一阵汽车声,两辆车子一前一后颠来晃去地向野猪包开来。郭村主任张大眼睛,看到一辆是草绿色吉普车,在山包东头停下。另一辆是黑色轿车,在山包西头停下。吉普车打开,先钻出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年轻军官,然后又扶出位穿军装的老人。老人甩开年轻军官,大步爬上野猪包,年轻军官紧紧跟在后面。走近了,郭村主任揉揉眼睛,一下惊得目瞪口呆。这穿军装的老人竟然是郑伯清,胸前挂满大大小小的勋章,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忍不住喊:“郑大伯,你是……”
年轻军官告诉他:“他是我们军区离休将军,郑伯清参谋长。”
郭村主任结结巴巴地问郑伯清:“你……你是将军?”
郑伯清点点头,说:“我带来了300万元。”
郭村主任又急忙把眼睛转向西边,同样,他的脸色又惊得呆若木鸡。只见同郑伯清较劲的小伙子邹华,扶着一个同样身穿军装的老人,脚步蹒跚着爬上来。不过,老人穿的是黄呢军装,胸口没有佩戴勋章。老人的一对眼睛特别惹眼,圆圆的、大大的,透出股逼人的气势,像深山里的豹子眼。他又是什么人,同邹华什么关系?邹华指着豹子眼老人,朝惊愕得张不开口的郭村主任解释:“这是我的爷爷,从台湾赶过来。我爷爷叫邹国龙,国民党师长,退役将军。”
郭村主任“哇”的一声暗叫,脊梁立刻沁出冷汗。一个是共产党的将军,一个是国民党的将军,怎么斗到这荒山旮旯里来了,万一斗出了事,叫我这个小村主任怎么办呀?正当他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两位将军在野猪包顶相遇了,仅仅是闪电的一刹那,一个扬着双威武的剑眉,一个瞪着对气势逼人的豹子眼,都认出了对方。郑伯清张开双臂冲过去喊:“邹团长!”邹国龙扑上来抱住激动地叫:“郑团长,我的好兄弟!”
两位将军抱在一块,跳啊,蹦啊,流泪啊,把村主任、围着的村里人,以及邹国龙的孙子邹华都看呆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见面感情那么冲动。
两位将军的感情慢慢平静下来,郑伯清掏出纸巾,擦擦眼睛,说出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在这座野猪包发生的一场悲壮战事。
秋风萧杀,日军一个大队在山里烧杀抢掠,被国民党部队的23团堵在野猪包。日军占据了野猪包的制高点,向23团猛烈射击。23团打得十分壮烈,团长邹国龙打疯了,举着手枪带头冲锋,但由于日军火力太猛,始终冲不上去。这时,激烈的枪声,惊动了正在急行军的新四军一个团。团长郑伯清果断地指挥部队转向,朝响着激烈枪声的野猪包跑步前进。就这样,由邹国龙指挥的国民党军队在野猪包西侧向日军冲击,由郑伯清指挥的新四军从野猪包东侧向日军合围。这仗一直打到夕阳滴血,山林呜咽,日军才拖着一百多具尸体突围逃跑。两个团长带着浑身血腥味在野猪包顶相遇,双方都立正,敬礼。在这同时,双方都在脑子里刀刻般记住了对方的面容:一个有双威武的剑眉,一个有对气势逼人的豹子眼。退到包下,他们各自掩埋牺牲的弟兄尸首。分开后,两人几十年没有再相见……
郑伯清用沉痛的声音说:“牺牲在这里的战士,不管是共产党军人,还是国民党军人,他们都是为了把日军赶出中国而献身的。我一直有个心愿,有朝一日,要在野猪包建一个纪念碑,周围植上松柏种上花草,不让牛羊践踏,让他们安心长眠,让世世代代牢记这段历史,永不忘记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因此,我同我的妻子一直省吃俭用,到离休时积下80万元,为的是完成我的一桩心愿……”
邹国龙也激动地说出了同样的心愿:他身体不大好,托在大陆读书的孙子邹华进山买这块野猪包,买下后再同大陆方面商量建纪念碑。可他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孙子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告诉他有个老人同他竞买野猪包。直到最后一次,他问起老人长相,孙子告诉他老人有双威武的剑眉时,他才猛然明白这个老人一定是郑伯清,于是拖着病体从台湾飞过来。想不到,时隔六十多年,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他们相见了……
一切都明白了,郭村主任激动地表示,这野猪包村里不要一分钱,让两位老将军建造为国捐躯的纪念碑,这也是他们的心愿。
邹国龙见乡亲们如此支持他同郑伯清的心愿,动情地对围着的村民说:“我这回带来800万元,除了建碑,我决定再出3000万元,在村里投资,让乡亲富起来,让地下的英雄真正安心长眠……”
在热烈的掌声中,两位老将军的手又紧紧握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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