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良
摘要: 清人王文诰的《苏诗总案》是一部完备、详赡的苏轼年谱,详细考论了苏轼一生的出处行藏。同时还首次对苏轼作品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编年,成为后来苏轼文集、苏轼词集的编年基础。《总案》在作品编年方面可谓功不可没,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王文诰的一些结论并非无懈可击,而后人往往盲从王氏,一再沿袭其错,故有必要对《总案》进行辨误工作。试举苏轼黄州时期的诗文词各一首,作尝试分析,重新编年,以见《总案》之误。
关键词: 苏诗总案;作品编年;指误
中图分类号:I222.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055X(2014)01-0073-04
清人王文诰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刊刻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1](以下简称“总案”)①算是封建时代里最为完备和详赡的苏轼年谱②,详细考论了苏轼一生的出处行藏。今人孔凡礼的《苏轼年谱》[2]和《三苏年谱》[3]也是在此基础上踵事增华而已。《苏诗总案》除了详考苏轼行踪外,还对苏轼诗、文、词首次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编年,这也成为了后来苏轼文集、苏轼词集的编年基础,如后来吴雪涛的《苏文系年考略》[4],朱祖谋的《东坡乐府》[5](以下简称朱本)、龙榆生的《东坡乐府笺》[6](以下简称龙本),曹树铭的《东坡词编年校注及其研究》[7](以下简称曹本),石声淮、唐玲玲的《东坡乐府编年笺注》[8](简称石唐本),薛瑞生的《东坡词编年笺证》[9](简称薛本),邹同庆、王宗堂的《苏轼词编年校注》[10](简称邹王本)等,其编年部分悉赖《总案》。《总案》在作品编年方面可谓功不可没,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王文诰的一些结论并非无懈可击,而后人往往盲从王氏,一再沿袭其错,故有必要对《总案》进行辨误工作。本文不揣浅陋,略举几首诗、文、词析之。
酒渴思茶漫扣门,那知竹里是仙村。已闻龟策通神语,更看龙蛇落笔痕。色瘁形枯应笑屈,道存目击岂非温。归来独扫空斋卧,犹恐微言入梦魂。(《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有神降于其室,自称天人李全,字德通,善篆字,用笔奇妙而字不可识,云天篆也。与予言,有所会者,复作一篇仍用前韵》)[11]1105
《总案》卷二十一“元丰五年壬戌”正月条注云:“二十日与潘丙、郭遘出郭寻春和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诗,过汪若谷家,作《天篆记》并诗。”[1]852认为该诗作于元丰五年正月二十日,故《编注》部份根据《总案》系年于《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
①(清)王文诰辑订:《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10月版,册4,页2538云:“自此诗以下皆元丰五年壬戌作”。 乃和前韵》①之前。
题目中明言“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复作一篇仍用前韵”,先从用韵角度考察本诗所谓“仍用前韵”,所指之具体诗作。
苏轼元丰三年(一零八零)正月出狱,赴黄州谪所,经关山,下岐亭,时见路边梅花,有感而作《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苏轼诗集》卷二十)
诗中,以梅花自喻,以梅花之凌寒怒放,婉曲表现自己不畏摧折之傲骨。关于二诗,王文诰有准确的系年:“公以(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过关山,作此二诗”[1]2469,“(元丰三年正月)二十日度关山,梅花盛开,有‘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句。”[1]793
元丰四年(一零八一)正月二十日与潘丙、古耕道、郭遘三人同往岐亭,作诗记之:
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稍闻决决流冰谷,尽放青青没烧痕。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参孔凡礼点校本《苏轼诗集》卷二十一,页1077;编年见王文诰《总案》卷二十,页836以及王文诰《编注集成》卷二十一,页2511)
其中“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正呼应上一年(元丰三年)所作《梅花二首》,亦可逆推王文诰关于《梅花二首》编年无误。
元丰五年(一零八二)正月二十日,苏轼再往女王城寻春,又忆上一年(元丰四年一0八一)的同日之游,又作诗一首,且和原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参孔凡礼点校本《苏轼诗集》卷二十一页1105;编年见王文诰《总案》卷二十一,页852以及王文诰《编注集成》卷二十一,页2537)
有人或许会质疑上述二诗可能作于同一年,或者所作时间似乎可以颠倒一下。元丰四年之作,题中明言“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而五年之作,只言“潘郭二生”,以苏轼之记忆,肯定不会记混;且五年之作,明言“忽记去年”,“作诗乃和前韵”,时间、韵脚皆吻合,显然不能为同一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中“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呼应了元丰三年正月的《梅花二首》,自不可编于元丰五年。
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苏轼再次出游,又作一诗,且仍用前韵:
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参孔凡礼点校本《苏轼诗集》卷二十二页1154;编年见王文诰《总案》卷二十二,页877以及王文诰《编注集成》卷二十二,页2572)
此诗题目中,已经准确注明时间,且和原韵,不必考述。故上述三诗分别作于元丰四、五、六年,无可争议。《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有神降于其室,自称天人李全,字德通,善篆字,用笔奇妙而字不可识,云天篆也。与予言,有所会者,复作一篇仍用前韵》与上述三诗韵脚完全相同,皆为“村”“痕”“温”“魂”,据题中“是日”,可以断定作于正月二十日无疑,问题只是作于哪一年的正月二十日。
王文诰云本日苏轼“过汪若谷家,作《天篆记》并诗”,诗即《是日偶至》,所云《天篆记》亦见《苏轼文集》:
江淮间俗尚鬼。岁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黄州郭氏神最异。予去岁作何氏录以记之。今年黄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为人,吾是以降焉。”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曰:“此天篆也。”与予篆三十字,云是天蓬咒。使以隶字释之,不可。[12]407
此诗题中“野人汪氏之居有神降于其室,自称天人李全,字德通,善篆字,用笔奇妙而字不可识,云天篆也”,正与《天篆记》中“今年黄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为人,吾是以降焉。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曰:‘此天篆也”完全相符,此一诗一文当作于同一年,若能藉助其他材料确定《天篆记》的时间,问题也就解决了。《天篆记》首云:“江淮间俗尚鬼。岁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黄州郭氏神最异。予去岁作何氏录以记之”,“去岁”到底指哪一年,《何氏录》所记“黄州郭氏神”又为何?查《苏轼文集》中有《子姑神记》一文与《天篆记》所述相似:
元丰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师来黄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进士潘丙谓予曰:“异哉,公之始受命,黄人未知也。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与人言如响,且善赋诗,曰,苏公将至,而吾不及见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是日去。”其明年正月,丙又曰:“神复降于郭氏。”予往观之,则衣草木为妇人,而寘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为伶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见杀于厕。妾虽死不敢诉也,而天使见之,为直其冤,且使有所职于人间。盖世所谓子姑神者,其类甚众,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为赋诗,且舞以娱公。”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杂以嘲笑。问神仙鬼佛变化之理,其答皆出于人意外。坐客抚掌,作《道调梁州》,神起舞中节,曲终再拜以请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余观何氏之生,见掠于酷吏,而遇害于悍妻,其怨深矣。而终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礼者。客至逆知其平生,而终不言人之阴私与休咎,可谓知矣。又知好文字而耻无闻于世,皆可贤者。粗为录之,答其意焉。[12]406
此文中“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复降于郭氏”与《天篆记》中“黄州郭氏神”吻合;此文中神自述“姓何氏,名媚,字丽卿”,及苏轼所谓“余观何氏” 与《天篆记》中所云“何氏录”吻合;而郭氏家神与汪若谷家神表现类似,有理由认为《天篆记》所云“何氏录”即今所见的《子姑神记》。那么《子姑神记》又当作于何时?我们理清其中的时间线索,可知:
元丰三年二月朔(一零八零年二月初一)至郡;→“至之明年”,即元丰四年(一零八一),“进士潘丙谓予”前一年(一零八零)“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一事;→“其明年正月”即“至之明年(一零八一)”之明年,乃元丰五年(一零八二),潘丙再告诉有神降临一事。其中“丙又曰”是相对元丰四年(一零八一)“进士潘丙谓予”而言。故“往观之”,实际发生在元丰五年(一零八二)正月。简言之,苏轼元丰三年到黄州,元丰四年潘丙对自己说及前一年子姑神降临郭家之事,元丰五年潘丙再次告之子姑神降临郭家之事,才往观之,该文也当作于此年。故吴雪涛《苏文系年考略》系此文于元丰五年正月[4]147,对,从之。王文诰误读《子姑神记》原意,故将“神降郭遘家,与潘丙往观,记何丽卿事”,以及《子姑神记》并系于元丰四年辛酉正月条下(参《总案》卷二十一,页835)。
苏轼作品中除了《子姑神记》外,还有一首词也记叙了此事,即《少年游》(黄之侨人郭氏,每岁正月迎紫姑神,以箕为腹,箸为口,画灰盘中,为诗敏捷,立成。余往观之。神请余作《少年游》,乃以此戏之):
玉肌铅粉傲秋霜。准拟凤呼凰。伶伦不见,清香未吐,且糠秕吹扬。
到处成双君独只,空无数、烂文章。一点香檀,谁能借箸,无复似张良。
合观《子姑神记》与该词词序,可以知二者作于同一时期:《记》中子姑神云“少留而为赋诗,且舞以娱公”,且“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即《少年游》词序中“为诗敏捷,立成”;《记》中“神起舞中节,曲终再拜以请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即词序中“神请余作《少年游》”;《记》中“余观何氏之生……又知好文字而耻无闻于世,皆可贤者。粗为录之,答其意”即词序中“乃以此戏之”。由于王文诰将《子姑神记》系于元丰四年(一零八一)正月,这一错误结论一直误导了后来为苏词编年的学者,如龙本(页124)、曹本(页60)、石唐本(页168)、邹王本(页310)、孔凡礼《三苏年谱》(页1246)皆从王文诰之说,编《少年游》于元丰四年辛酉(一零八一)正月,
误将《子姑神记》中“至之明年(一零八一)”,与后之“其明年(一零八二)”等同为一年。按照这样的理解,前文已有此年(一零八一)“进士潘丙谓予曰”,而在同一年“正月,丙又曰”,显然矛盾。
简言之,通过分析可以确知《子姑神记》即《天篆记》中的“何氏录”,以及《少年游》
(玉肌铅粉傲秋霜)当作于元丰五年,那么据“予去岁作何氏录以记之。今年黄人汪若谷家,神尤奇”等语,可知《天篆记》中所记到汪若谷家观神一事必在元丰六年,则《是日偶至野人汪氏之居有神降于其室自称天人李全字德通善篆字用笔奇妙而字不可识云天篆也与予言有所会者复作一篇仍用前韵》一诗当作于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其位置当在《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前,而不是在《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之前。①
王文诰类似的作品编年失误处还有,限于篇幅,仅举几例为证。王文诰于《总案》所下功夫最深,成就甚大,获誉甚高,阮元在序中赞其“精博”,甚至认为“可订元修宋史之舛陋”。韩崶肯定其考论精深、结论公允:“公是公非,弗臆弗固,深得圣人立言无邪之旨,其毕功也,有如星宿探源,百川归壑,同条共贯,脉络分明,长公一生阅历之境,不特其人其地、其事其时、不容或紊,而自嘉(祐)、熙(宁)迄崇(宁)、(大)观上下百年间,政治之得失,贤奸之消长,包举无遗,了若指掌。”简言之,《总案》乃《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的精髓所在,其意义和贡献不容否定,不过由于规模太大,偶有舛误在所难免,希望后来学者继续做一些补正工作,使之趋于完备。
参考文献:
[1](清)王文诰辑订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
[2]孔凡礼撰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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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龙榆生校笺东坡乐府笺[M].台北:华正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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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石声淮,唐玲玲笺注东坡乐府编年笺注[M].台北:华正书局,1993.
[9]薛瑞生笺证东坡词编年笺证[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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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宋)苏轼撰,孔凡礼校点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2](宋)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