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
一
我母亲六岁那年,被赵木匠从缅甸领回来。原来她有一个印度人的名字,赵木匠喜欢她漂亮的长睫毛,就把村里最多的一种水果的名字送给她,叫她小桃子。我们村的桃子是七月熟的那种脆桃,个小水少,脆甜。我母亲真有些像脆桃,结实,颜色深,长得好看。她跟着赵木匠走进桃花村时,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对赵木匠要把自己养大做儿媳的事不懂,也没有兴趣搞懂,只想再活几年,活厌烦了就上吊,去找早就死去的印度父亲。
她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缅甸的南坎替人洗衣。赵木匠心生同情,把她领走,带回了桃县。桃县靠近缅甸,本地人经常出境谋生,赵木匠每年几个月去缅甸,给人家盖房子和打家具。像赵木匠这样的桃县男人,出境谋生常年不归,很多在境外另找女人,生出孩子,中国的老婆忍气吞声,赵木匠的老婆却不认命。每次赵木匠从缅甸回来,她都要反复追问,唠叨抱怨。赵木匠骂她疯婆娘,她跳得更高,哭喊着满地打滚。
赵木匠从缅甸领回一个六岁的姑娘,对老婆是致命打击,她认为我的母亲小桃子是赵木匠跟印度女人生的野种,可一个活灵活现的娃娃领回了家,眼睛骨碌碌转,她只有认命。直到小桃子十四岁,村里出现一场事变。
现在我要讲的就是那场事变。
二
那场事变跟陈胖子有关。
陈胖子就是陈医生。我母亲小桃子的那段经历,六十年无人知晓。我曾经沿着母亲破碎的叙述前往桃县,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桃花村里穿行,搜罗有关陈医生的传闻,为此结识了一个叫做苦菜的男人。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单身,瘦得像老钟生锈的指针。他在桃花村的李家巷巷口,开了个门面狭窄的旅游用品商店,专卖帽子、雨伞、明信片、钥匙扣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我拜访苦菜是因为他相当穷,租店卖东西赚来的钱只够勉强吃饭,可是他怀有狂妄计划,四处搜集本地的抗日战争遗物,准备开办一家个人的抗战纪念博物馆。他把我带进一个空荡荡的破旧农家小院,打开院里的一个狭窄房间,我看到房间里丢着两个日本钢盔、一个生锈的美国炮弹壳和一堆朽烂的军衣碎片,另有一只爬满霉斑的土黄色旧皮箱。
他把皮箱打开时,用力过大,弄断了铁扣。
小心划了手,我叫道。
他把折断的铁扣小心装进衣袋,从皮箱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递给我。
就是这个陈胖子,他退到房间的小窗户边,眼里露出钢针般的凶光,愤愤地说,他是一个汉奸,我要杀了他!
苦菜说他是陈医生的儿子,我大为吃惊,有些脑袋混乱。陈医生早已死去,站在发硬的褪色相纸上的男人,圆脸、头发左右分开,梳得很整齐,穿一身浅色西装,戴细边的金属圆眼镜,嘴角挂着略显拘谨的微笑,身边坐着穿旗袍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时光固定下来的化学影子,肯定想不到死后会被儿子诅咒。
陈医生的儒雅,出自本地风习的养育。桃县山高路远,却有儒教古风,这里的人口,以明代屯边的南京汉人为主,背井离乡几百年的祖辈,始终固守传统,重学好诗。陈医生不是桃花村人,老家在半山腰的陈家村,距离桃花村五公里。他的祖父考举人未中,写下“书为天,诗为地”两句话,拓裱后悬挂在后院阁楼上,再不出门。那个古怪的男人每天挥毫写诗,与“一床书卷万首诗”为伴,五十二岁去世。去世前三年,送到县城读书的孙子,也就是苦菜的父亲,跟着做生意的舅舅去了上海,在上海读完中学,去日本学医,毕业后回到中国天津,在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做医生。
战争粉碎了一切,1939年,天津的德国医院关门,陈医生失业,带着妻儿,从中国北方失血的天空下撤离。他们经德国同事帮助,辗转上海,绕道香港和越南,进入云南,回到了靠近缅甸的故乡桃县,在县城租几间房,开了本地的第一家西医诊所。
他在桃县的迅速出名与医术无关,那年,日本人侵入缅甸,大批中国侨商逃回桃县。忽然间桃县不少居民生病,患上久治不愈的皮疹。草医草药、民间偏方、司娘跳神种种办法使尽,患病的人还是越来越多。男女患者受尽瘙痒的折磨,失去了赤裸的羞耻,白天赤条条的,一群一群地坐在家门口,只为把皮肤里流出的血水晒干。晚上,患病的人彻夜挠身子,整座县城惊心动魄。
陈医生无法把病人治愈,大为苦恼。某天他恍然大悟,拧开从天津带回来的收音机,把声音放大。
听得懂吗?他问坐在面前的病人。
病人佝偻着身子,两手交叉,前后上下猛抓,对陈医生的话置若罔闻。
他把一个病人的手从肩膀上打下来,大声问,听懂了吗?收音机里的话?
病人抬起头,龇牙咧嘴地摇脑袋。
日本话,他说,你们不懂我懂,日本人要完蛋了,他们打不进云南来,中国出去了几万军队,跟英国人一起打,把缅甸的日本人打跑了。
奇迹立即发生,两个浑身奇痒的病人回家,背上和腹部的疹子迅速消退,就像夜晚的星星消失在黎明的晨光里。日本人在缅甸吃败战的消息在桃县传开,很多长了疹子的桃县居民不治自愈。
收音机治病的奇效让陈医生惊诧,可好境不长,两年后缅甸的英军败退,日本人真的打进云南,占领了桃县。桃县居民来不及长皮疹,弃家四散惊逃。陈医生在桃县失守的前几天关闭诊所,带着妻儿回到了七龙山上的陈家村。那里距离县城近十五公里,远在森林茂密的山腰,与世无争。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说日本话的名声,成为一种气味,引来了祸害。
一队持枪的日本士兵上山,来到陈家村,走进陈医生家的祖宅大院。领头的是两个穿中式灰布便装的日本人,这两个人面无表情,僵直地站在陈医生面前。
你好,陈先生,一个穿了中式灰布衫的日本人说。
陈医生正坐在院里读祖父留下的手抄诗册,看到来人,惊得额上整齐的头发滑下一绺。
请你帮我们的忙。
陈医生合上诗册,摇摇头,装作听不懂。
你懂日本语,来人说,只有你懂,桃县谁都知道你能听懂日本语,你帮一下忙,大家都会方便。
陈医生推了一下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木然不言。
这时他三岁的儿子从屋里出来,费力爬过堂屋高高的门坎,妻子在木格门后探了一下头。
漂亮的女人,日本人看见了陈医生的妻子。
陈医生脸上的一条眼镜腿滑落,他来不及扶眼镜,绝望地说,感谢你们信任我。
三
陈医生就是那种被称为翻译官的中国人,他被带走为日本人做事,是出于被逼,就不用解释了。要说的是日本人命令他下乡派粮派肉,村民还能忍受,配合他完成任务。桃花村的王老爷出钱出粮,独自承担了日本人的麻烦,村里人也就少了些怨气。
后来日本人要姑娘,局面就急转直下。
占领桃县的日本人设了三个慰安所,随军带来些朝鲜、缅甸、菲律宾和日本女人。那些女人不够用,日本人就命令陈胖子去村里搜罗中国姑娘。
桃县有礼仪古风,这种不要脸的事,很容易引发反抗。日本人占领这座县城后,原来的县长带了三百人上山,在七龙山组建了抗日游击队。桃花村也有十几个人的民团和二十多条枪。这个村财主多,村民为防盗匪,在几个路口建起了碉堡。他们当然不是日本士兵的对手,但被逼绝望,也会以死抗争。
但是,陈医生这个执拗书生的后代并没有抗争,他领命从县城出发,去乡下办事了,几天后来到了桃花村。按照某种逻辑,如果他拒绝这个无耻的任务,选择去死,至少能保全名声。可他的名声与日本人的欲望无关,并不能阻止这个无耻事件的继续发展。也许出于某种思考,或者因为怯懦,日本人的这盆屎,就首先扣到了他的头上。
他出城去乡下,都要雇滑竿,不是为了摆架子,是走不动远路。他身子胖,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那天他内心纠结,被羞愧折磨得面无人色,心虚气短。坐滑竿来到桃花村口的老樟树前,他再也沉不住气,朝挑夫招一下手说,叫王老爷来,来这里,我就不进村了。
痛苦像一条蛇,在身体的乱草中挣扎,无人所见。挑夫把滑竿放下,陈医生又叫,回去算了,村子也不进了,抬我起来,抬我回城算了。
挑夫扛起滑竿,陈医生惊叫,不行啊放下,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进去。
七月是收割季节,那天晴朗无雨,村民趁好天气出门,来来去去,背着大捆稻谷从陈医生身边走过。村外的稻田里有人大声打招呼,空气里飘着稻草的清香和成熟桃子的甜蜜气味,让人暂时忘记了被敌国占领的空虚。从稻田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群群拍打翅膀的褐色瓦雀,追在背稻谷的村民身后,飞起飞落,忙着啄食撒落在地的稻粒。
陈医生在滑竿上挣扎,挑夫站不稳,把他晃得跌下。
过路的村民窃笑,急忙扭过身子,用背上的大捆稻谷遮住了脸。
挑夫慌忙道歉,把陈医生从地上扶起,他赌气地甩开手,自己走进村子,沿着河边的一条坡路,费力朝坡头高处的王家祠堂爬去。来到祠堂前的一对半圆形荷塘边,他犹豫着踏上小石桥,手扶阳光烤热的石栏,呆看着一只爬在荷叶上的青蛙,急促喘几口气,摇头落泪。
院里的祠堂主事闻声出来,陈医生背对着大院,坐在王家祠堂门口的石阶上。他抬头看了看站到面前的祠堂主事,抱歉地苦笑,脸上的表情扭成一团。
祠堂主事三十多岁,是个精干而有些着急的男人。看到陈医生,祠堂主事吃惊地躬身作揖,把他引进院子,安排在屋里坐下,又指使小伙计,把两个抬滑竿的挑夫请进后院马厩的客房休息,再急忙给陈医生端来了茶水、瓜子和豆沙饼。
陈医生喝茶,祠堂主事压住慌乱,试探地说,你来一趟够辛苦的,给日本人做事要命得很啊!
一句话说出,陈医生就崩溃了,他从头上抓下礼帽,蒙住了脸,脑袋深深地垂下去,几乎抵到了胸口。
陈医生不舒服吗?祠堂主事追问。
陈医生替日本人做事很心虚,见人矮三分,从前来到桃花村,总是先去王老爷家登门请安,再陪王老爷一起来王家祠堂。今天他自己来到祠堂,呆坐在门口,实在反常。
陈医生扭几下身子,仰起脸呜呜长号,低头恸哭起来。他身子勾起,脖子被打断了一样弯着,脑袋深垂,张大的嘴巴被礼帽挡住,声音哽咽,肩膀上下抖动。巨大的委屈和惊恐在身体里翻滚,像山谷里的洪水,声响一阵比一阵遥远,一阵比一阵浓稠。祠堂主事看出大事不妙,丢下他赶紧出门,跑去找王老爷。
富庶的桃花村人口众多,共有四百余户村民,王赵李三大宗族各自为政,交错居住。村东村西走一趟,爬坡下坡,过河跨桥,最少也要一个钟头。
祠堂主事搀扶着王老爷跨进大院时,时间已过去很久,王家祠堂安静得像已经死去,桂花树无声无息,光影凝固。祠堂主事有些心惊,抬头看到祠堂正殿半开的门里,站着陈医生弯曲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陈医生已停止嚎哭,他侧身孤伶伶站着,背微弓,两手垂在腹部,紧紧捏着那顶灰色礼帽。听到门外石板地上传来王老爷拐杖的嘚嘚声,陈医生默默回头,朝逐渐走近的王老爷投去凄凉的目光。
那一眼比钢钎还要沉重。
王老爷慢慢跨进屋,拄着拐杖站住问,怎么啦?一大早就自己来了。
杀了我吧!
陈医生后退两步,眼泪从脸上无声滚落,两腿弯曲,跪到了地上。
四
王老爷吓一跳,祠堂主事也大为吃惊。陈医生做日本人的翻译官是为了保命,怎么会跑来求死?祠堂主事把王老爷扶到椅子上坐好,看着趴在地上的陈医生,冷笑一声问,你不是活得很好,怎么跑到这里寻死来了?
陈医生咚咚叩几下头,含糊其辞地解释来由。他的话呜噜呜噜好像吐石子,王老爷听不明白,厌烦地摇头,祠堂主事却听清了。他跑过去推了陈医生的肩膀一把,连问几遍,涨红了脸跳起来,退回王老爷身边。
要,祠堂主事说,要姑娘日本人。
王老爷张大了嘴。
要姑娘日本人,陈胖子是这个意思,祠堂主事急得想哭。
王老爷身子摇晃着从太师椅上滑下,祠堂主事跑过去搀扶。王老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举起拐杖,把他捅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吐屎!王老爷握着拐杖,在地上连捅几下骂道,来桃花村要姑娘,吐屎啊这些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
祠堂主事爬起来,跃过去踢了陈医生一脚,门外冲进几个人,把趴在地上的陈医生摁牢,五花大绑捆紧,拖到了大院的桂花树花台边。
杀了这个狗杂种!王老爷拄着拐杖,跨出祠堂正殿高高的门坎,站在屋檐下,仰起脸高声喊叫。
王老爷喊杀,惊动了后院马厩天井里的抬滑竿挑夫,两人一跃而起,踢翻小凳,冲出客房。几个提刀赶来的团丁把他们围住,三下五除二摁翻,捆紧了拖出去,丢到大院花台的陈医生身边。这两个人不知自己为何遭罪,满地打滚喊冤。
王老爷骂一声烦死了,立即有人上前,把哭喊的挑夫提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两人顿时哑然瘫倒。
五
此时,桃花村赵木匠的儿子鬼眼睛,正带着我的母亲小桃子,在稻田里忙碌。他们大清早起床,去田里干活,已经背了好几趟谷子。两人一边干活一边打闹,非常开心。我母亲小桃子那年十四岁,刚刚长出清脆的大姑娘模样,可以想象她皮肤光滑,眉目传情,早把十六岁的鬼眼睛哥哥迷得神魂颠倒。
整个村子在忙碌,吃早饭的时间,阳光斜照下来,沿坡而上的弯曲村路上,茂密的大树投下一片片不祥的阴影。鬼眼睛哥哥带着我母亲小桃子回家时,看到几个人从村路半坡的树影里走过,焦急地朝坡头最高处的王家祠堂赶去。
他们以为有赶马的人回来,于是议论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住在马厩客房里的马锅头走南闯北,鬼眼睛哥哥经常带小桃子跑去玩,吃些稀奇的东西,听那些大叔讲外面的怪事。但那天他们并没有去王家祠堂的马厩,因为收割的事太多,还因为从那天起,日子就彻底改变了,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那个马厩,从此成为我母亲小桃子的回忆。
母亲说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总要提到天井里的柏树,那棵柏树让她的脸上浮现棉花绒般细密柔软的光芒。马厩宽敞干净,并不是一间臭烘烘的阴暗房子,每天有人冲洗和打扫,拴马柱溜圆笔直,像年青的士兵一样整齐挺拔。长长的马槽里装满了碎草、蚕豆和包谷籽,散发出香喷喷的新鲜气息。
小院天井里的柏树上,鸟每天飞来飞去,有一种灰翅膀的小鸟,叫声粗涩响亮,像抽烟的男人在大笑。鬼眼睛哥哥曾从树干里掏肉虫,用干草烧给我的母亲小桃子吃。柏树很粗壮,厚实的树叶像一团一团女人的黑头发,堆在树梢上方。柏树的一侧是马厩,另一侧是两层楼的客房,楼上下十几张床,床上垫了狗皮褥子和厚棉絮,床边几只大木箱里一层层摞着干净的被子,专供远路归来的马锅头享用。
在整个桃县,只有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马厩如此讲究和奢华,这个村的王姓人家出了好多富人,王氏宗族的掌门人王老爷,名震一方,生意做到缅甸、泰国、新加坡、广州和上海。王家祠堂的马队和桃花村的团丁,由王老爷供养,村里的小学由王老爷出钱建成,桃花村王、赵、李三姓中,王老爷一言九鼎,拍桌子能把藏在天花板上的金条震落,他说话谁都得听,也谁都服气。
那天出了大事,桃花村三大姓的几位老人,要在王家祠堂会聚,整个村子的命,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六
很快,村里李姓赵姓的两位掌门人赶到王家祠堂,在祠堂高大幽暗的正殿里,围着王老爷坐下,一起紧急议事。
交出村里的姑娘绝不可能,拒绝出人,后果可想而知。他们议来议去,找不出解危的办法,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骂人。三位老人捶胸顿足,用最肮脏的语言,骂尽日本人的祖宗八代。天色渐渐黑定,痛苦像一块冷却的铁,从祠堂院子的上方落下,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晚风贴着院子的墙角卷动,■论,裹挟着小虫子逃跑。
杀人祭旗造反吧!我这把老骨头先死!王老爷端正坐好,怔怔地说。
他前句话说得响亮,后句话咽了一半,明显底气不足。
一旦杀人,就再无退路。墙上挂了一盏马灯,发黄的灯光投下,把王老爷的身影斜斜地映到了方桌上。坐在桌边的李老爷,被王老爷的话惊得脖子一缩,身子往桌上凑,脑袋躲进了黑乎乎的影子里。
李老爷趴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说,杀了人,传出去怕是不好?
王老爷说,关门杀贼,有什么要紧的?
李老爷说,杀了人也不是办法,还得送姑娘出去呀!
杀人还送什么姑娘?赵老爷瞪圆了眼睛吼起来,杀了这几个贼,就进城打日本,大不了同归于尽。
赵老爷长得跟陈医生一样肥胖,不过脑袋更大,头上的黑色丝质瓜皮小帽,给人随时会掉下来的担心。他是直性子,火气大声音大,其实最没有主意,遇事爱吼叫,说出来的意见又最容易动摇。
李老爷说,可是……
你怕啦?赵老爷问。
李老爷不在乎赵老爷的态度,只想说服王老爷。他看一眼王老爷说,我老了倒是不怕,反正有一天要死,只是村里老老少少的怎么办?
赵老爷马上哑口,也把目光投向王老爷。
王老爷不回答,扭开脑袋,闭上了眼。
事情就这样定了。
李老爷慌张出屋,赵老爷也大步走进院子,只剩王老爷坐在屋里。杀人的事王老爷从不出面,桃花村的持枪民团,枪管只瞄准劫匪。窃贼进村,抓住揍一顿,王老爷会送点钱,放他们回家。即使跟土匪枪战,王老爷也不露面,战斗由民团自己指挥。王老爷十六岁出境,去泰国做生意,五十岁金盆洗手,把财权分给三个儿子,在家只做三件事,一是散财行善,二是吟诗作对,三是治病救人。他家祖上开过药房,一般的病痛,王老爷都能治。不料这自得其乐的风雅日子,要被日本人撕碎了。
院子里乱起来,赵老爷骂骂咧咧,站在正殿外的高大屋檐下,指挥年轻团丁,把三个捆起来的人,拖进后院马厩。陈医生低了头跟着走,他的礼帽掉在大院的花台边,被人踩扁。两个挑夫手足无力,哆哆嗦嗦,吓得只剩半条命。
李老爷没有跟了去,靠在大院的桂花树花台边发呆。
吊死,赵老爷站在马厩的天井里大叫,把这几个贼吊死!
众人很兴奋,马厩天井里那棵高大柏树,长了粗壮的枝杈,在树杈上拴几根绳子,吊死三个人正合适。一群人围着柏树吵闹,声音被围墙封闭。王家祠堂里将要发生的大事,没有惊动更多桃花村村民,祠堂大门外遍布一整片山坡的人家,还沉浸在秋天的喜庆和一日的劳累中,不知道头顶的夜空已经崩裂。
一圈麻绳堆在树下,绳子不够粗,有人反复比试,把麻绳并成两股,拴出三个结实的绳圈。绳圈从柏树的枝杈间垂下,像三张愤怒呼喊的嘴巴。陈医生被捆得鼓鼓囊囊,站在树下,任人推来推去,两个挑夫倒在地上,不会出声了。
马厩的天井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祠堂主事。
本来桃花村几大姓组成的团丁,都归王家祠堂指挥。可大难临头,祠堂主事却避开了,守着屋里的王老爷,任一帮人在外面忙乱。
李老爷心乱如麻,独自站在大院里。看到花台边丢着陈医生的礼帽,他弯腰捡起,扭头朝祠堂正殿张望。正巧祠堂主事来到门边,焦灼地伸出了头,两人目光对视,都有些发愣。
李老爷想开口,看到祠堂主事慌乱地朝自己招手。
他急忙跑过去。
祠堂主事扶着他进屋,坐到了王老爷身边。
李老爷没想到,祠堂主事竟然想出一招,他抬头看着王老爷,一副想哭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说,不能这样老爷,有办法,我有一个办法,村里不是有些丫头?小姑娘都是些外村人,像赵木匠家的小桃子,他老婆经常吵架,就想把小桃子赶走,这种丫头村里找出五六个没有问题。
李老爷很惊讶,目光从祠堂主事的脸上,移向王老爷的嘴。
王老爷睁开眼,同样很吃惊。
我觉得这个办法好,老爷快定吧,祠堂主事说,晚了就来不及,搞乱不行啊。
王老爷伸手握住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祠堂主事赶紧扶住他,慢慢走出门去。李老爷皱起的脸松开,脚步一颠一颠地跟在他们后面出门。三个人一起走向后院的马厩,王家祠堂里燃起的杀人热情,被迅速浇灭。
七
杀人就是宣布反抗,可他们难以承受战争之重。桃花村约两千人,能打战的青壮年男人不足五百,老弱妇孺跟着弃村进山,并非上策,留在村里又不会有好结果。这个村维持了令人羡慕的好名声,财富抵得上整个桃县的小半,全靠祖辈几百年的努力,把一份长久的温软日子砸碎,他们下不了决心。
自家闺女不能送走,只能在外村姑娘身上打主意。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送出外村的姑娘也是痛苦决定,但事到临头,日本人的枪管抵到了脑门上,已经走投无路。王家祠堂愁煞人,桃花村里谁伤悲?
桃花村好多财主家养了丫头,也就是女佣,这些姑娘大多是买来或从小捡来的,比如我的母亲小桃子。赵木匠不是财主,不做生意,没有店铺和玉石矿产,但他手艺好,家中衣食不愁,养了一男二女三个娃,再养一个缅甸捡来的漂亮小姑娘不是问题。
但赵木匠的老婆受不了,她让小桃子进家,却每天嘀咕抱怨,养这个小儿熄,给赵木匠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的老婆初见小桃子,就皱起鼻子猛闻,后来隔三岔五吵架,还半夜赌气,冷冷地坐起来,一个人抹眼泪。直到小桃子长大,儿子鬼眼睛兴致勃勃,赵木匠也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兴致勃勃,老婆才有了笑脸。
她的笑是苦笑,把小桃子送走,也许她会真的高兴。
事不宜迟,要赶紧决断,拖久了众人议论,会坏了桃花村的名声。
八
赵老爷说,骗几家人送来丫头就是了。
李老爷问,怎么骗?
赵老爷说,送出去做工还不会说?
王老爷说,生死大家选择,我不骗人。
他们躲在屋里商量,并没有让王家祠堂里的更多人听见,可是,按照王老爷的意思把话挑明,谁愿意接受这种恶心的主意呢?赵木匠的老婆会干吗?
李老爷说,她会的,只怕赵木匠不干。
祠堂主事说,我去把赵木匠找来,请王老爷跟他讲。
王老爷说,快去吧,叫赵木匠单独来。
祠堂主事拔腿就走,在村里绕过几条巷,找到赵木匠家的院子。赵木匠一家刚把饭吃完,两个小女儿在院子里蹦跳,小桃子提了一桶猪食出来,在院门口遇上祠堂主事,低头让开。
祠堂主事站住,虚弱的目光,在小桃子肩上停留。这时鬼眼睛跟着出来了,祠堂主事慌忙拦住他问,你爹呢?叫他出来。
赵木匠出来,跟着祠堂主事走了。他心生疑惑,一路问有何急事,祠堂主事不说,只是埋头走路。跨进王家祠堂院子,赵木匠发现异样,只见大院的尽头,祠堂正殿门口,站了赵老爷和李老爷,这一胖一瘦两位老人,都有些动作目光躲闪。李老爷看到赵木匠,扭头就朝灰暗的屋里跑,赵老爷看他一眼,慢慢咧开嘴,笑得很空洞。
后院的马厩关了门,两个团丁持枪守卫,好奇地看着赵木匠。
祠堂主事带赵木匠走进正殿大屋,赵老爷跟着进来,屋里的王老爷和李老爷已靠墙坐好。祠堂主事给赵木匠让出一把椅子,赵木匠不坐,左右看看屋里的人,不解地问,出什么大事了?
是大事,李老爷说。
是我家鬼眼睛闯祸?赵木匠问。
王老爷指着椅子说,你还是坐下好,坐下慢慢说。
赵木匠不安地坐下,屁股只搭了一点椅子边。
王老爷说,你是明事理的人,桃花村遭难了,出点力怎么样?
应该应该,赵木匠急忙说,遭什么难啦?
王老爷说,好吧,请李老爷告诉你是什么事。
李老爷嗯嗯两声,小脑袋左右晃动,指着赵老爷说,赵家的人,还是赵老爷说好了。
赵老爷不推让,抓下小圆帽,抹一把光头说,狗日的小日本,来村里要姑娘了,赵木匠你看咋整?就带个头吧,带头可以救全村人,不带头我们都要完蛋,只有去跟日本人拼命,会打枪的打枪,该拿刀的拿刀,一起下山去干!
赵木匠头脑混乱,朝门外看一眼问,我带头下山?
赵老爷说,唉呀你装傻还是听不懂?下山该我来带头,说的是小桃子。日本人来要姑娘,你带个头送出小桃子怎么样?救人要紧啊,不然我们都要遭殃!
赵木匠啊的一声从椅子上跌下,张口喘气,噢噢噢地叫。祠堂主事跨上前,把赵木匠扶到椅子上坐好。
赵老爷说,要不找你婆娘来问问?
赵木匠摇头。
赵老爷说,村里要出几个姑娘,你家也就是带个头,做做这个好事吧赵木匠,一个村完蛋了不行的啊!
赵木匠仰起脸,看着头顶乌黑的房梁,呜地大嚎,眼泪滚滚而下。赵老爷朝祠堂主事挥挥手,他转身出门,找赵木匠的老婆去了。当赵木匠的老婆跟着祠堂主事来到,探头探脑地跨进正殿大屋时,坐在椅子上的赵木匠,已经哭得稀软,快要断气了。
她大惊失色,扑上去推一把赵木匠问,怎么啦你?
王老爷抱歉地说,是我们不好,先把他请来了。
赵老爷正欲开口,李老爷抢先说话了,他简明扼要地说了来由,拱手朝赵木匠的老婆作一个揖。
赵木匠的老婆大怒,跳起来骂道,不干!要去你们去,我家的小桃子不去。
赵老爷也大怒,拍着茶几吼叫,莫非你这个婆娘去?
赵木匠的老婆呸地吐一泡口水说,你婆娘才该去。
一屋子人哑了口。
王老爷从椅子上下来,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赵木匠老婆的身边。那女人稍稍后退,有些害怕。王老爷摇头叹气,抱歉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骂我好了。我婆娘老了没有用,但家里也要出人的,我家小秀去,我先带个头可以了吧?
赵木匠咽下虚弱的哭声,愣愣地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挪着步子,转一个圈,扫视了一遍众人说,这件事还要先交代,谁也不准说出去,送人是悄悄地送,哪家露出了风声,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赵木匠的老婆低头不言。
熬到半夜,风吹得王家祠堂大院的桂花树凄迷摇荡,屋里的马灯添了油,桃花村里的第六家人终于被说服,同意送出女佣。
这家的男人叫王疙瘩,在桃县开了玉器店,生意做得不错。桃县被日本人占领,玉器店仓皇关门,王疙瘩在村里见人就叫苦,抱怨店里丢了两件玉宝贝。那天晚上王疙瘩来到王家祠堂,对送出女佣的建议并不回答,拐弯抹角,又在抱怨县城玉器店的损失。王老爷说,我家的那件玉龟送你好了。王疙瘩立即作揖感谢,一个漫长的夜晚,就此狼狈收场。
九
次日天亮,两个惊魂未定的挑夫,收到王老爷送给的一份钱,急忙跪下磕头。他们被吓死几次,又活了回来,从此不敢开口。
王家祠堂传出消息,陈胖子来村里找医院的杂工,挑中了小桃子,赵木匠两口子很高兴。也就是说,桃花村里六个被挑中的姑娘,都不知道那件事跟县城的日本慰安所有关,只以为是跟着陈医生进城工作。
上午的阳光斜照进院子,六个姑娘走进王家祠堂。陈医生已在院子里等候,他的灰色礼帽戴在头上,帽檐压低,遮住了额头的一块伤疤。
小桃子姑娘捂住嘴咕咕地笑。
她黑发浓密,眼睛明亮,睫毛像刷子,嘴唇饱满,老了以后也漂亮。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印度加尔各答驾车死亡,母亲回缅甸洗衣为生,让她想念了很多年,听说进城做杂工就是帮人洗衣服,她很高兴,以为会遇见失散的母亲。
陈医生扶正眼镜说,赶紧走,路还远呢。
他坐进滑竿,肥胖而阴郁的背影,高高地晃荡着,从王家祠堂的门外消失。六个姑娘跟在他身后,很快出了村。有人站在坡头,踮起脚尖张望,目送着小桃子越来越矮下去的背影。
我听到空气中传来比灰尘更轻的叹息:
可惜了小桃子。
可惜了秀秀。
秀秀是王老爷一个远房亲戚家的第九个女儿,父母双亡,兄弟姐妹四散,秀秀被王老爷接到桃花村帮着做事。
远处县城的方向,传来冰凉枪声,如果此时有子弹射出,把六个姑娘杀死在路上,王家祠堂里的几位老人,都会如释重负。可枪声与六个姑娘无关,日本人占领桃县,城里城外经常有枪声响起,桃花村人习惯了。陈医生带着六个姑娘,在村外的坡路上一摇一晃,渐渐走出人们的视线。只有对枪声更警惕的鸟受到惊动,村外坡底的稻田里,一群鹭鸶在遥远的枪声中起飞,白色幻影从山坡下低低掠过,好像出殡人抛起的几团纸花。
十
六个姑娘年纪在十六岁到十四岁,她们不识字,只会做家务和农活,关于慰安妇,说出来她们不懂。但那种事村里人能懂,桃花村人后来陆续知道了真相,深感不安,认定六个姑娘必死。
去桃县日本慰安所的姑娘再无音讯。日本人占领桃县,桃花村人足不出户,山下县城的消息,都是陈医生带来的。陈医生给桃花村人带来外界见闻,也带来了无休无止的麻烦。自从陈医生带走姑娘,桃花村人就对他彻底失去好感,不再叫他陈医生,改称陈胖子。
陈胖子再来桃花村,好像老了二十岁,胖脸瘦了一圈,皮肤松弛,目光低垂着,背疲惫地驼起。
鬼眼睛追着问,小桃子呢?她现在咋整啦?
陈胖子装聋作哑,不回答。
鬼眼睛后退两步,猛冲上去,用肩膀把陈胖子撞倒。
陈胖子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弓着背慢慢走开。
鬼眼睛是一种大树上结的椭圆形小果子,颜色乌黑,可以榨油,山上很多。村里的小孩会去树下捡果子,背到集市上卖。赵木匠的儿子很勤快,捡那种果子最卖力,卖的钱最多,为此被人叫做鬼眼睛。
桃花村有一句警告人的话,说做事要小心呢,鬼眼睛看着。所以,村西口有鬼眼睛树林的那条路,走的人不多。鬼眼睛听到慰安所的流言后,发现陈胖子进村,果然不走村后的那条小路了,认定小桃子凶多吉少。
他魂不守舍,一日深夜翻墙溜进王家祠堂大院,从库房里偷走一支枪,想去县城救小桃子。看守祠堂的团丁闻声搜寻,在后院马厩的天井里把鬼眼睛抓住,痛打一顿送回了家。
打得好!赵木匠对来人大声表示感谢。
他把儿子鬼眼睛绑在院里的木柱上,接着再打。
鬼眼睛叫道,我要去县城,就要去!
赵木匠举起藤条再抽。
鬼眼睛继续嚷叫,就要去!
赵木匠举起一块木柴,欲劈鬼眼睛的脑袋,那一下劈倒鬼眼睛,父子二人就阴阳两隔。老婆惨叫着扑上来,死死拉住赵木匠的手。
赵木匠把木柴丢下,抱头痛哭。
母亲搂住儿子,哭得更响亮。
赵木匠哭一阵,给儿子鬼眼睛松绑,把绳子丢下说,你死了赵家就没有香火,还不如我死,去厨房拿菜刀把我砍死算了,一了百了。
鬼眼睛斜眼哼一声,摇晃着走出了院门。他在赵木匠家的三个孩子中排行老大,早熟懂事,是父母的好帮手。可从那天起,这个勤快聪明的少年变了,整天游手好闲,满村乱转。王家祠堂门口的石狮子几次被人抹上猪屎,王老爷家的大黄狗被人偷走,吊死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村里王姓赵姓两个掌门人家的院子,隔三岔五有人半夜抛进石块。人们认为那些事都是鬼眼睛干的,却找不到证据。王家祠堂主事被惹火,带着几个团丁,在桃花村的赵家巷口围捕鬼眼睛,把他绑在村口的老樟树上,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低声议论。
赵木匠和他的老婆慌忙去找王老爷。
王老爷带话来,命令把鬼眼睛放走。
鬼眼睛继续乱窜,桃花村人心惶惶,人们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作疯子。某天,失魂落魄的桃花村人发现鬼眼睛不见了,感觉村子变大,空旷荒凉。
哪里去了他?有人说。
进城啦?
打战的第二天就不见了。
不会是死了吧?
人们议论几句,就改换了话题。此时更大的事正在发生,桃花村人对鬼眼睛的去向已无兴趣。小桃子走后的第三个月,山下爆发战争,桃县打战了,中国军队围攻桃县整整一星期。三天前的晚上,一架燃烧的日本飞机呜咽着坠落,栽进村外的稻田。机舱轰然爆炸,巨大的声响扑向桃花村,震得王家祠堂门口的石狮子上下蹦跳,后院马厩房顶的瓦片哐啷滑落了一堆。
十一
鬼眼睛不出门,是因为小桃子逃回来了,这是个重大秘密。
她在炮火连天的攻城之夜,逃出了桃县的日本慰安所。鬼眼睛哥哥让她想得胸口生疼,牵肠挂肚。子弹在头顶追击,把黑夜射得千疮百孔,每个小孔都是鬼眼睛哥哥的眼睛。她连滚带爬,浑身血水和泥灰,从桃县一段被炸塌的城墙豁口钻出,直奔七龙山下的桃花村。
母亲告诉我,就是为了鬼眼睛哥哥,她才逃回桃花村,不然会朝缅甸的方向跑,死在半路也不害怕。缅甸有她的生母、两个亲哥哥和一个妹妹。那些亲人是否活在世上,她一无所知。她说如果他们都死了,自己再活下去就脸皮太厚。
逃到七龙山下时,身后火光冲天,那架被击中的日本飞机,在七龙山头呜咽着绕几圈,坠落在桃花村外的稻田里,轰然爆炸。浓烟把我的母亲小桃子像一个真正的脆桃一样卷起,抛进了稻田边的水沟。她从水里湿淋淋地爬起来张望,看到稻田里烈火熊熊,围在田边的村民,正被火光的鞭子抽打得东倒西歪。
她想张口喊叫,跟乱作一团的桃花村人打招呼,嘴张开,声音却没有出来。她爬出水沟,慢慢坐下去,扯着裤腰晃几下,让裤裆里的水流进裤腿,再流到地上。坐着喘息一阵,钻进坡底的竹林,摸索着朝上爬,悄悄进入桃花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
村里人挖断田边的河堤,放水进去,阻断了火势。后半夜,村外稻田里的火渐渐熄灭,桃花村人在漆黑中摸索着返回来,夜空里充满了悲伤的回声。赵木匠两口子在黑夜中呼喊着,把三个孩子赶回了家。跨进院门,看到厨房里油灯晃动,有诡异的■传出,赵木匠吃惊地站住。儿子鬼眼睛闻到了惊喜,叫一声小桃子,抢在父亲前面冲进厨房。
小桃子正抱着一只碗,坐在饭桌边的小凳上吃冷饭,鬼眼睛冲到面前时,她把碗放下,张开塞满冷饭的嘴巴发呆。
赵木匠两口子远远地靠在门边。
鬼眼睛说,回来啦?啊呀回来啦?还说你死掉了呢!我就不信你会死掉!
小桃子笑了笑,嘴里掉出一坨饭。
鬼眼睛说,饿惨了吧?赶紧吃,多吃点!
小桃子把掉到衣襟上的饭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鬼眼睛笑得东倒西歪,跑到灶台边,朝灶洞里凑柴火。
赵木匠欲上前,老婆伸手把他拦住。
小桃子洗洗再吃,看你脏得像个鬼,赵木匠的老婆站在门边冷冷地说。
鬼眼睛在灶台边忙乱,笨手笨脚地热些饭菜,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已吃撑了,抱着碗唔唔唔地叫,朝鬼眼睛摇手。
鬼眼睛的两个妹妹大花和小花,用力从门外挤进来,被母亲摁住脑袋推出去,一手拖一个,呵斥着牵上了楼,只剩赵木匠站在厨房门边。
赵木匠有些恍惚,在门坎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小桃子。
老婆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黄色的铜锁。她跨进厨房,指了指小桃子说,你逃回来的不是?日本人找来咋整?就不要出门了,先在柴房里躲躲。
从那天起,小桃子就被锁在赵木匠家院子的柴房里,不得出门。县城里炮火连天,胜负未定,赵木匠每天出门,跑去王家祠堂打听消息。两天后听说日本人快要被打败,他高兴地回来,提着钥匙去开柴房门锁,老婆从灶前跳起来,跨上去抓住了他。
要死啦你?赵木匠的老婆惊叫,放出来咋整?
隔着六十年的宽阔距离,我还是被那一声喊叫惊得灵魂出窍。
她是你的儿媳啊?赵木匠说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一跳。
儿媳个屁!脏姑娘要不成了。
赵木匠幡然猛醒,慢慢蹲下,靠在墙角边。
接下来大概有五天的时间,鬼眼睛都给锁在柴房的小桃子送饭,饭碗从柴房门坎下面那条巴掌高的口子递进去,小桃子坐在柴房里吃,鬼眼睛哥哥坐在门外跟她讲话,那场面赵木匠不敢看,他每天喝闷酒,完了上楼睡觉。
五天很难熬,赵木匠的老婆急红了眼,村里人不知道小桃子逃回来,也不能让人知道。如果出去的姑娘都死了,小桃子活着跑回来咋整?
赵木匠的老婆决定把鬼眼睛与小桃子分开。一天上午,她从儿子手里抢过小桃子的饭碗,自己端着出门。鬼眼睛追上去,被饭桌边的小凳绊得晃两下,他顺势抓起灶台边的一把斧头,要去劈柴房的门,吓得她赶紧把饭碗放到地上。
她求赵木匠赶快想办法,脏姑娘留在家里不行啊!她一遍遍唠叨,念经一样。
赵木匠只是摇头。
一天早晨,赵木匠的老婆下楼,发现院子里格外安静,苍蝇也不见,再看柴房门半开,就倒吸一口冷气,直奔柴房。小桃子不见了,儿子鬼眼睛也没有踪影。她被惊恐一巴掌打倒,趴在地上嚎哭。
赵木匠闻声从楼上滚下,跳进院中。院门咕吱响了,鬼眼睛走进来,光着上半身,头上沾了几根乱草,他朝门外伸出一只手,牵进了小桃子。小桃子用衣服蒙着头,目光朝地,不敢看人。赵木匠认出小桃子头上的衣服是鬼眼睛的外衣,哈哈大笑,老婆跳起来,又扑通坐到地上。
鬼眼睛把院门闩好,扯下小桃子头上的衣服,牵着她躲进柴房。
我的母亲小桃子说起那一幕,缺牙的嘴里曾呵呵飘出微弱的笑声。她告诉我,那天鬼眼睛哥哥偷了钥匙,天不亮带她逃走,村里的鸡刚打鸣,他们就钻进后村的树林了,可不知道该去哪里,身上也没有钱。他们坐在黑漆漆的树林里说亲热话,忘记时间了,在一声接一声鸡鸣的催促中,黎明的灰暗被抹尽,晨光升起来,天色渐渐灰白。他们看到树林里发亮,慌忙站起来,忽然听到响动,看到村外走进一个人,急忙躲到树后,不敢动。
他们仔细看,认出从树林外面走过的人是王疙瘩。
日本人打败了,战还没有结束,山下仍有枪炮声,王疙瘩接连几天出村打听,想去县城开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村里有狗叫,几只鸟从树梢飞出来,拍打出杂乱的声响,两只灰翅膀的小鸟蹿来,停在他们头顶,又张大了嘴,用力叫出男人粗涩的狂笑。小桃子拉紧鬼眼睛哥哥的手,哆嗦着坐在草地上,再没有力气站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隐约的枪响,小桃子发抖,她害怕日本兵,不知道出村会不会遇到危险。山顶的第一缕阳光亮起来,非常刺目和血腥。想来想去没有主意,鬼眼睛哥哥就脱下外衣,蒙住小桃子的头,牵着她返回了家。
十二
山下枪炮声不断,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飞机全身焦黑,机舱爆裂,折断的尾翼高高竖起,在早晚的阳光中投下斜长的黑影。桃花村的少年们无比欢乐,每天跑出村子,围着那架坠毁的飞机,爬上爬下敲打,争抢着把一些拆卸下来的金属块扛回了家。
人们又想起鬼眼睛。
桃花村人从来没有见过飞机,坠落在稻田里的日本飞机让他们害怕,也让他们兴奋。那个胆大聪明的少年,那个鬼眼睛,怎会放过观赏一架飞机实物的大好机会?
他为什么不来凑热闹?
疑问几天后破解,有人发现了鬼眼睛。原来他不可思议地守在家中,再不出门,对高高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飞机残骸不闻不问。赵木匠家经常院门紧闭,鬼眼睛的妹妹大花和小花,偶尔拉开院门闪出,无声无息地飘游一阵,又撅着瘦小的屁股,迅速溜回自家院门。
山上的游击队穿村而过,带来了日军节节溃败的消息,人们被桃县的命运牢牢吸引,不关心行为反常的鬼眼睛。战争在半个月后停息,日本人被全部消灭,桃县完全光复,投身游击队的三个桃花村青年,提着战场上捡来的日本钢盔,骄傲地返回村子,受到村里人的隆重接待。王老爷在祠堂主事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出现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宣布在王家祠堂里设宴庆祝。
王家祠堂里杀了一头牛,人们从地窑里搬出几缸酒,开怀豪饮。
月亮大大方方地穿出云层,映得整个夜空蓝光四射,王家祠堂的院子里酒气冲天。赵木匠坐在桂花树的花台下拉二胡,伸长了脖子唱花灯。鬼眼睛不知何时摸进王家祠堂,混在眼花耳热的人群中,趁乱扯下一块熟牛肉,包在衣服中匆匆出门。跨出王家祠堂的门坎时,坐在门口石狮子前的一个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影站起来,鬼眼睛惊得后退,夺路就跑。
这个人是陈胖子。
陈胖子连夜赶来,爬坡进村,累得腿软,坐在王家祠堂的院门口喘息稍定,冷不防与鬼眼睛迎面相对。
这个贼进村了,他来干什么?
鬼眼睛跑得不见踪影,陈胖子跨进了王家祠堂的院子。
大院正殿外的屋檐下,悬挂着一盏明亮的英国汽灯,灯光混和着酒气,洒向宽大的院子,人影摇晃,一片喊叫声。
赵木匠拉二胡,边拉边唱花灯:
……
请东风
请南风
请西风
请北风
东西南北一起请
中央请个捉头风
扭着风头打风尾
风声四起腾了空
王家娃娃抬头看
这才是你家的老祖宗
……
陈胖子把灰色礼帽捧在手心,穿过拥挤的桌椅,弓着背从埋头拉二胡的赵木匠身边晃过,直奔院子西侧一张围满了人的大圆桌。圆桌边吵吵嚷嚷,豪气冲天,祠堂主事正高举着酒碗,躲闪着身边一帮劝酒的村民。
喝高了不行,不行啊,他说,我还要去照顾王老爷。
陈胖子推了推他的背。
哈哈!他大笑着对陈胖子说,你也要跟我拼酒?
认出是陈胖子,笑容消失,像小蜥蜴退回墙缝。
十三
王家祠堂里的酒宴欢乐在继续,村民沉浸在重获新生的畅快吃喝中,没有发现酒桌边少了几个桃花村关键人物,更没有发现祠堂正殿侧厢房已经关紧,里面的马灯若隐若现。
屋里的黄色灯光下,坐着王、李、赵三位老爷。王老爷面无表情,像一截黑瘦的木头,李老爷脑袋转来转去地看,坐立不安,赵老爷喝多了,满脸通红地吐出酒气,有些心不在焉。
祠堂主事也喝多了酒,怒气冲冲地站在王老爷身边。
陈胖子躬身垂目,靠墙站立,马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宽,朝门边投过去,在墙角的板壁上起伏地折了几折,隐入微光照不到的暗处。
见到活人啦?祠堂主事问。
陈胖子点头。
真可以赎回来?
陈胖子又点头。
王老爷说,日本人打败了你为什么不跑?你是汉奸啊!
我不是汉奸,陈胖子低着头说,打败日本人的最后一战,是我给国军带的路,所以吴团长信任我,让我协助管理俘虏营,因为……
因为你会讲日本话?祠堂主事哦地打一个嗝,恶狠狠地插话。
我在俘虏营看见了她们,陈胖子说,要赎人就快些,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老爷问,只看见三个?
陈胖子点头。
有人问,王老爷家秀秀呢?
没看见。
赵木匠家的小桃子呢?
也没……
别村的姑娘呢?有几个?
陈胖子头垂得更低,汗如雨下。
他无法开口,真正送出了中国姑娘的村子,只有桃花村,这是一个无耻的秘密。陈胖子两个月前来桃花村,说的是每村都要送出姑娘,桃花村人被骗了。不过他确实跑了好几个村子,走投无路才来到桃花村。
好多村子听说日本人要姑娘,所以流言早就传开,丑话像稻田里的鹭鸶,零散飞过黄昏的树林。各村坚称与此事无关,真相就混淆了。那种事天理不容,谁敢承认?做那种事的人不配再活在世上,也没有脸再活。
各方心照不宣,桃花村人就认为别村不肯启齿,羞于暴露自己的丑事。
这个推理对陈胖子有利。
别村的姑娘死了吗?王老爷问。
陈胖子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板壁上的影子被撕下。他被吓蒙,任屋里的人盘问,死活再不开口。时间耽误不起,桃花村的姑娘活着三个,应该救回来,越快越好。受苦的姑娘啊,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怎能丢下不管?再说她们留在俘虏营,麻烦很大,桃花村送出姑娘的事,会从她们口里传出。
三个被俘的姑娘将会成为丑闻的证据,王老爷很害怕,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他忽然举起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墙上的马灯剧烈摇晃。
赵老爷啊呀一声,被王老爷打醒了,他朝陈胖子破口大骂,抓起一只茶杯砸过去。
祠堂主事跪下,抱住王老爷的腿哀求说,老爷你不好受就打我,你打我好了!
造孽啊!王老爷擂了几下茶几。
陈胖子跪下了,头埋在地上,身子趴得很低,像一堆烂泥。
天亮时,黎明的鸟鸣洒下,王家祠堂大院里杯碗狼藉,三张桌子掀翻,一片椅凳四脚朝天,地上趴着好几个不省人事的醉汉。祠堂主事挎一只布袋,布袋稍稍鼓起的一个沉重尖角,隐秘地敲打着他的腰,那是王老爷交给的几根金条,他要用这个东西,换回桃花村的三个姑娘。
陈胖子迟疑地朝前走,祠堂主事催促地推着他的背。两人从大院里绕过,钻进后院的马厩天井,从小门出去,走进了灰白色的晨雾中。
打败日本人的胜利给桃花村带来了欢乐,有一户村民大清早在门口放鞭炮,惊得祠堂主事和陈胖子悚然,退回马厩的小门。他们为了避开村里好奇的眼睛和嘴巴,绕道朝村后走。刚走到村外的坡头,就被鬼眼睛发现。那少年昨夜看见陈胖子,心里乱了一夜,清早一个人出门,又满村乱转。他躲在树林里,也被鞭炮声吓一跳,看到路上走来了祠堂主事和陈胖子,鬼眼睛慢慢坐下,把身子藏在树后,目送着他们远去。只见祠堂主事和陈胖子神色张惶,很快走下了村口的坡头。
十四
鬼眼睛一整天在村里逛荡,想了解桃花村发生了什么事。当天晚上,他又有重大发现,再次看见陈胖子。黑夜中出现五个人,陈胖子、王家祠堂的主事和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个姑娘。
夜色把人影压扁,模糊不清,鬼眼睛没有认出跟在后面的三个姑娘,只觉得那几个人个子矮小。他一路左闪右躲,从村外跟踪进来。看到那几个人来到王家祠堂大门口,敲开院门,陈胖子让过一边,招手让三个矮个子进门。一个小小的黑影被高门坎绊了一下,呀地叫出声,鬼眼睛听出是姑娘。
院门嘎吱关上,人影被抹尽。夜黑风高,空气潮湿,那天晚上水雾茫茫,下着伤心的小雨。王家祠堂门口的荷花塘里,青蛙呱呱呱叫,沉闷的声音传得很远,像结实的小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冰凉的空气。
黑夜像一只打翻的铁锅,冰冷坚硬。鬼眼睛猫腰跑几步,来到荷花池塘的石栏边。水里的青蛙咕呱一声,很响亮,湿淋淋的声音一锤打在鬼眼睛胸口,震得他两肩收紧,打一个冷噤。
池塘是半圆的月牙形,细长,被中间一座短短的青石桥隔为左右一对。鬼眼睛曾爬到王家祠堂门口一棵两百年的大青树上俯瞰,只见地上窄长的池塘,很像一对眼睛,温柔地与天空对望。现在,烟雾般的小雨把石桥淋透,一股雨水无声地朝拱起的石桥下流淌,仿佛地上那对大眼睛里,正涌出绝望的眼泪。
他摸着池塘边的石栏,朝桥上走,忽然一个人从黑暗中站出来,伸出一杆枪拦住了他。
干什么?枪口硬硬地抵到他的脑门上。
这是王家祠堂的团丁,桃花村里的老熟人。鬼眼睛抬起头,巴结地嘿嘿嘿笑几声,这个人猛拉一下枪栓说,老子打死你!
鬼眼睛吓得尿裤子,蹲下去抱住头。
回去!王家祠堂的团丁说,滚回去鬼眼睛!半夜三更你出来乱跑?
这个人一脚把鬼眼睛踢翻,鬼眼睛从短短的拱石桥上滚下,站起来跑远。
十五
王家祠堂戒备森严。
陈胖子和祠堂主事清早去县城,找到看管俘虏营的吴团长,顺利赎回三个桃花村的姑娘。他们从这三个人的嘴里,知道另外两个姑娘被炮弹炸成烟尘,就像从来没有活过,只有小桃子逃走,但她们认为小桃子也被炸死了。一座县城都是尸体,其中一具肯定就是可怜的小桃子。
三个姑娘活着回村,不哭不闹,好像变傻了。
她们晚上进村,立即被关进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送出去是一个痛苦的秘密,回来的消息更要严密封锁。按照王老爷的安排,她们被赎回来前,祠堂后院的马厩客房,已经收拾好。楼上下认真打扫,干干净净抹了一遍,床上的狗皮褥子和大木箱里的棉被,都抱到天井里拍打过,客房门口一对小石香炉里,插了几柱香,燃烧的香烟熏得空气喜气洋洋,好像姑娘们回来,就要隆重出嫁。
天色黑定,青蛙沉重而潮湿的叫声中,三个姑娘被领进后院马厩的小天井,门咔嗒锁死,人就出不来了。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门口,有两个持枪的团丁,祠堂大门外,一个团丁在石狮子旁站岗,一个隔几步站在荷花池塘的石桥边,另有几个团丁挎着枪,绕着祠堂外面的围墙,白天黑夜地来回巡视。
她们的主人家,并不知道姑娘们已经活着回来。
陈胖子留在了王家祠堂楼上的客房里,他住的那间客房,门外也有一个持枪的团丁把守。
王老爷对陈胖子说,好生住几天吧,你是汉奸,乱跑可不好,这件事我们想想怎么办。
王老爷说的是实话。
三天过去,陈胖子还被关着。
王老爷接连三天大清早出门,在祠堂主事的搀扶下,早早地来到王家祠堂大院,一个人呆坐在正殿侧厢房的茶几旁,喝茶抽烟,不停地咳嗽。小屋门窗紧闭,黑乎乎的,墙上的马灯没有点亮,窗缝里透进来几条锋利细线,其中一条竖直的光线投射到王老爷身上,正巧把他从上到下割成了两半。他懒得移动,就那么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窗缝外面偶尔晃过的人影,默不出声。
祠堂主事害怕出事,隔一阵会来谨慎地敲门。
王老爷坐着不动。
祠堂主事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说,老爷好吧?
去去去,他厌烦地挥挥手。
陈胖子咋整?祠堂主事恨恨地说,这个杂种留着咋整?
去去去,王老爷又挥手。
赵老爷和李老爷来访,不敢打扰王老爷。这一胖一瘦两位老人,也一筹莫展,他们来到王家祠堂,只能面面相觑。
两位老人静静地坐在宽大的正殿里,桌上放着祠堂主事送来的茶水和装在青花小碟里的绿豆糕。屋顶高处横着黑漆漆的粗大房梁,像几把张开刃口的大铡刀。他们嘬起嘴小口小口地吮茶,用手指尖一点点抠下绿豆糕的碎末,撒在拘谨伸出的舌尖上,闭了气慢慢吞咽,好像碗碟和咀嚼的任何声响,都会震得头顶粗大的铡刀斩下。
坐在侧厢房黑屋里的王老爷,又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十六
鬼眼睛哦,我的小哥哥,母亲一遍一遍喊着,美丽的眼睛已经萎缩。
我母亲小桃子三个月前死了,挣脱这个罪孽深重的世界,撒手归西。她一生守口如瓶,坚持到耳聋眼瞎的八十三岁,真是不容易。
从前的桃县灰暗凌乱,现在街上站满拥挤的高楼,玻璃的闪光刀子般锋利,粗壮的行道树拔地而起,树冠投下的傲慢浓阴,掩埋了冗长历史。岁月的怨恨被汽车碾压,化为污水渗入地下,散发出我才能闻到的苦辣气味。每次乘坐长途汽车从桃县返回,看着窗外的盘山公路,我就感慨万千。车窗牢牢封闭,让我想起母亲小桃子的嘴巴。
两天前我从桃县回来,长途汽车驶到半路,雷声大作,窗外的青山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雨被坚固的车窗玻璃隔绝在世界之外,与我无关。我却听到雨幕后面的山坳里传来隆隆水声,看到洪水卷进桃花村,翻滚着把那个马厩吞没。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那场事变中并没有洪水,可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小桃子在混浊的泥水中挣扎,两臂摇晃几下,花布衣袖滑落。这是时间之水,母亲就沉在水底啊!我惊得跳起来,仓皇地对着空气说话。母亲的身子很快不见,我的泪水跟车窗外的雨水汹涌混合,覆盖了公路两边沉默的群山。
我走访调查的事实,跟母亲小桃子的回忆相去甚远,就像草屑撒在水里,杂乱而无法融合。母亲没上过学,不读书不看报。原来她看电视,眼睛瞎了以后就只能听,几年后耳朵变聋,世界就关闭了。她被时间锈蚀,爬行在大雾弥漫的幻象里,说话词不达意,假牙咔嗒咔嗒响,久远的回忆中,不可避免地混杂有杜撰情节。但我愿意相信她。如果她的话不可信,要信任别人就不可能了。
1945年的秋天,十六岁的乡下男孩与十四岁的姑娘,已经可以婚配,小桃子与鬼眼睛的相爱合乎情理。棘手的是小桃子不干净,她的身体被战争破坏了。一盆日本人的屎,扣到了十四岁少女小桃子的身上。
那盆屎也扣在了赵木匠老婆的头上。她不喜欢小桃子,可要把小桃子交给日本人,她也不干。小桃子被陈胖子带走的当天,她曾躲在家里的楼上痛哭,正是那场痛哭引起儿子鬼眼睛的怀疑,他才循着流言的线索乱跑,四处惹是生非。
她为把小桃子骗离桃花村羞愧,伤心落泪,可小桃子活着回家,更把她吓得神经兮兮,无所适从。小桃子不能赶走,也不能骂,还不能让村里人知道小桃子逃回了家,她急得想上吊。
别人知道怕什么?赵木匠生气了。
知道了不好办啊!老婆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说,万一她不在了,人家会说是你害死的。
赵木匠吃一惊,掐住老婆的脖子说,你敢下手我就杀死你。
老婆被掐得在被子里剧烈咳嗽。
桃花村长夜难眠。老婆抱着赵木匠一夜一夜地哭,有一天赵木匠终于松口说,过一久我带儿子出去干活,他喜欢跟我学木匠,到时候你再想办法送走小桃子,这个也不会?
老婆说,急死我了啊咋整!
风吹得土墙呜呜响。
那风也在王家祠堂的大院里吹,围着花台疾速绕圈子,桂花树猛烈摇动,小叶片飘落,好像满地虫子乱跑。
十七
王家祠堂里的痛苦要短得多,因为姑娘们才赎回三天,可事情也出现危急,第三天夜里,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传出了姑娘的哭声。
次日中午,王老爷坐在祠堂正殿的大屋里,等李老爷和赵老爷来到,一起用餐,饭后,王老爷郑重宣布自己的决定。
把陈胖子放走,王老爷说。
这个决定做得太突然,大出祠堂主事意外。陈胖子关了三天,最后的结果却是放走,如此虎头蛇尾,会有后患。祠堂主事很不满,急忙劝说,老爷,杀了陈胖子吧,把这个杂种放走,会走漏消息的。
王老爷说,上次本来要杀他,是听了你的劝告才没杀的。
祠堂主事说,上次不敢杀他,是为了救全村人,现在事情过去了,该杀的还是要杀啊!
王老爷说,狗屁道理!我老了没有用,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放他走,不要再留了。上次没杀的人,不是还有那两个抬滑竿的?能把他们抓来杀掉吗?我们杀得了多少人?我想陈胖子出去不会说的,就算他说了些什么,我们不认账就是,这个人罪不该死,放走。
王老爷的话,勾起在场几个人的沉痛回忆。两个月前的一天,陈胖子坐着滑竿来到桃花村,一桩罪恶揭开序幕,把村里的几家人裹挟进去。但陈胖子做翻译官,有了与日本人周旋的方便,也办过好事。王老爷多次配合陈胖子,帮助他完成日本人的派捐任务,原因之一就是陈胖子收走粮食和猪羊牛肉,同时给王老爷传递消息,使陈县长率领的游击队多次安全转移,还伏击过日本军队。
这就能成为他再次死里逃生的理由?
赵老爷不说话。
李老爷说,可是……
可是什么?王老爷问。
李老爷急忙摇头。
事情拖了三天,确实应该了断。赵老爷和李老爷,也找不出好办法,他们也熬得够疲惫,浑身老骨头生疼,茶饭难咽。战争结束了,桃花村热闹起来,男人们又准备上路,外出挣钱。村民家吵吵嚷嚷,像好多鸟张开翅膀,扑棱乱飞。王疙瘩县城里的玉器店,听说就要重新开张了,李老爷和赵老爷很着急,只等把这无耻的一页翻过去,也要去张罗自家的生意,
赵老爷抓下小圆帽,抹一把光头上的汗说,王老爷说得对,上次没吊死陈胖子,这次再杀他是没必要了。杀人不是办法,陈胖子做汉奸大家知道,要杀给别人去杀,我们放了人也省心。
李老爷眼睛眨几下说,三个姑娘怎么办?听说有人在哭了?
王老爷说,哭也没事的,三个姑娘再关几天,我看她们都有病,养在这里治治病也好。
李老爷说,治好病也要放走的,到时候怎么放呢?
王老爷说,治好了病把她们带出村子,卖到别的地方去。
赵老爷拍一下桌子说,这个办法好。
王老爷不想啰嗦了,站起来果断地结束谈话。他一手抓起拐杖,一手挥两下说,你们都回家吧,我上楼睡个觉,这事就不要再提。
祠堂主事着急地说,老爷,陈胖子真要放走?
王老爷拄着拐杖站住,眼睛看定了祠堂主事,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我也有罪,要杀就先杀我。
说完,他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祠堂主事赶紧上前搀扶,把王老爷扶出门,慢慢上了楼。
赵老爷戴上黑色的小圆帽,挺着大肚子告辞,离开了王家祠堂。
李老爷坐在桌边未动,屋里的人走光了,桌上剩些肉菜。李老爷朝桌上看看,端起面前的小碗,把碗底的肉汤喝下,站起来走进院子,坐到花台边的一把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抬起头,看着王老爷的侧影从楼上的走廊里移过。
楼上有王老爷的寝室,隔两道门是陈胖子的房间。三天来,陈胖子都在房间里睡觉,一声不响,看上去毫无怨言。他会想到自己被放走吗?
楼上走廊里的王老爷不见了,祠堂主事从王老爷的寝室出来,轻轻关上门。陈胖子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端着长枪的团丁。祠堂主事有些失魂落魄,站在走道上左右看看,走近陈胖子的房间,扒着门缝看一眼,转身下了楼。
祠堂主事走出楼道口,气呼呼地来到李老爷身边。
李老爷说,你辛苦了,也好好休息一下。
祠堂主事说,我要气死了。
李老爷说,是啊,王老爷这叫什么决定呢?叫不了了之。
祠堂主事说,我不想管闲事了,他要放就放。
这也太便宜了陈胖子。
我管不了。
你不要赌气年轻人。
我要去外面做生意,桃花村也不想在了。
王老爷待你很好的,你得帮他解决麻烦,年轻人还会想不出办法?
李老爷何时离开,祠堂主事不知道,只记得后院马厩的姑娘又哭了。哭声似有若无,不紧不慢,钝刀子般,割得他脑袋发晕。他生气地走过去,拍拍小门,朝小天井里吼几句,然后上楼,打开陈胖子的房门。
陈胖子睡在床上,被子堆得很高,一动不动,一只光脚伸在被子外。他厌恶地走过去,站在床边。
陈胖子一骨碌坐起来。
他端着一把长枪,那是从门外团丁手里要来的。
陈胖子避开了目光。
他把枪管指向陈胖子说,下来跟我走。
陈胖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
我,陈胖子说,我可以穿好衣服吗?
穿衣服赶快,他愤怒地说。
陈胖子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害怕,好像已有被杀的准备。他从床上笨重地滑下来,拿起床边柜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把眼镜戴起来,手在头上抓几把,把头发稍稍理顺,犹豫地问,在这里?
下楼,祠堂主事说,放你走,王老爷说放你回家。
陈胖子以为自己要被枪毙,没想到是被放走,惊愕得连感谢也没说,就要弯膝下跪。祠堂主事用枪管拦住他说,少来这些烂把戏了,快走。
来到门外,祠堂主事把长枪还给走廊上的团丁,陈胖子张开嘴,悄悄吐出一口气,明白祠堂主事说的是真话,他深深鞠一个躬说,感谢不杀之恩。
十八
他们是从大院的另一道小门出去的。祠堂主事说,我送你出村,不然有人看见会打死你的。陈胖子再次感谢,又鞠一个躬。两人在村子的僻静处拐几个弯,穿过少有人走的村西口鬼眼睛树林,来到了村外的一个山坡。
坡下一片平坦,稻子收割后,田里种上的麦子和蚕豆刚刚冒头,青苗绿油油的,一付劫后重生往上挣扎的架势,水沟横竖交错,向远处的不同方向延伸,模糊地映照出天光。陈胖子回头看一眼桃花村,对祠堂主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走了。祠堂主事不接他的话,摇摇手说,不要走这边,钻树林出去吧,走小路翻一个山垭口,那边不会有人看见你。
陈胖子迟疑一下,慌忙点头,眼镜片上白光晃动。
从村子里出来,祠堂主事就充满警惕,不断回头。朝坡上那片树林的方向走几步,祠堂主事再次回头张望,对陈胖子说,要不我送你回山上的陈家村?
陈胖子说,不必了,谢谢,我的家人已经走了,他们早就不在村子里。
祠堂主事说,你倒想得周到。
陈胖子说,惭愧。
陈胖子边说边走,渐渐接近那片幽深的树林。树林里鸟鸣聒噪,一片阴沉。他身子笨重,爬坡吃力,很快就气喘吁吁,走两步停一步,左右环顾。
快走,祠堂主事催促道。
陈胖子取下眼镜,用衣角擦镜片。他不是傻瓜,读过书,见了外面的世面,脑袋比祠堂主事转得快,也很敏感。不知是因为他更聪明,还是祠堂主事有些操之过急,露出了马脚。陈胖子动作拖拉起来,走得越来越慢,故意落在祠堂主事的身后了。来到离树林不远处,陈胖子停下,站住不走。
风猛烈摇动着山坡上的杂草。
哪有像你这样爬山的?祠堂主事回头说。
陈胖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爬不动山,还是想从下面走。
祠堂主事冷笑,慢慢从坡上走下来,一只手朝衣襟里摸进去。
陈胖子表情僵硬,脸霎时涨红。他稍稍后退,讨好地说,你是好兄弟,王老爷也是大好人。
少啰嗦,朝上边走,祠堂主事在陈胖子身边站住,从腰上拔出短刀,指了指身后的树林。
你看来人了,陈胖子说。
他没有说假话,祠堂主事回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似有人影晃动,顿时发愣。
陈胖子趁机撒开腿,朝坡下跑去。
祠堂主事看着跑下山坡的陈胖子,不知所措。他没有马上去追,回头再看,树林边的人影不见了,刚才好像是错觉。他转身看陈胖子跑得笨拙,怒火燃烧,握着刀追了过去。陈胖子不可能逃远,祠堂主事追出几步,就赶上了陈胖子。他握刀朝前刺,陈胖子躲开,腿一弯摔倒了,从坡上沉重地滚了下去。
祠堂主事就地一坐,也从坡上往下滚,靠近陈胖子时,他一手抓住陈胖子头发,一手举起来,发现刀子脱手,不知道掉到哪里了。他毫不犹豫,揪住陈胖子的头发走几步,跃起来往下压,双手摁住陈胖子,骑上去一阵乱拳猛打。陈胖子啊啊叫着翻滚,把他掀了下来。
坡上滚下来另一个人,是鬼眼睛,刚才的人影就是他。
祠堂主事杀性正起,忘了周围的动静,追两步扑上去,再次把陈胖子摁住。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陈胖子的脑袋砸去时,鬼眼睛赶到面前,手里握着祠堂主事丢掉的刀子。祠堂主事用石块砸两下,陈胖子满脸是血,手足乱蹬,又滚到一边去,爬起来再跑。鬼眼睛纵身跃起,把陈胖子推翻,举刀乱刺,血喷得鬼眼睛变成一团红色的气泡。
陈胖子躺在地上不动了,血从胸口和肚子咕噜咕噜冒出来。
鬼眼睛退开,握刀坐下。
祠堂主事瞪住鬼眼睛,慌张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能杀人呢?王老爷要放陈胖子走,你怎么能杀他?后面还有人吗?有人看见你杀陈胖子了吗?
鬼眼睛惊骇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朝坡上的树林张望,祠堂主事举起手里的石块,砸向鬼眼睛的脑袋,一下就把他砸倒了。
十九
暮色沉下,鬼眼睛满脸满身是血,提着一把刀,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村子。十六岁的少年手脚灵活,身材精壮,不容易对付。祠堂主事在方寸大乱中慌张灭口,反被鬼眼睛杀死了。
鬼眼睛在村外的树林里等到天色渐暗,才敢回家,但还是把村路上遇见的人吓得扭头就跑。走进家门,他已经没有力气,腿一软坐在院子里,人就昏了过去。
赵木匠家大乱。
他被父亲赵木匠背上楼,母亲痛哭着守在床边,有村里人摸进他家的院子,在楼下嘀咕。半夜的时候,鬼眼睛恢复知觉,睁开了眼睛。
赵木匠这才知道儿子杀了人。
他对老婆说,醒来就好了,没事的,但会有人找了来,小桃子留不住啦,我得赶快带她走,今晚就把她送出去。
老婆坐在儿子鬼眼睛身边,还在哭泣。
赵木匠下楼,走到院门口,伸头朝外,看看没有人,返回来打开柴房的锁,把小桃子牵出来。
二十
小桃子在柴房里看到了刚才院子里的混乱,吓晕了,牙齿打颤。她懵懵懂懂,任赵木匠牵着走出院门,不知道要去哪里。走出院门,来到村路上,她觉得黑夜空阔虚弱,无依无靠。赵木匠牵着小桃子,很快摸黑出村,朝山上爬去。
桃花村落在黑夜的背后,小桃子渐渐平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赵木匠,轻声问,鬼眼睛哥哥呢?
赵木匠说,他病了。
我想去看看他。
他睡一觉就好了,你要赶紧跑,人家会找来的。
陈胖子会带着日本人来找我吗?
反正要赶紧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顺着七龙山往上爬,不敢停歇。小桃子爬不动,赵木匠就背她接着爬。山上风很大,夜晚的空气冷得他们发木,汗水像铁皮裹紧身子,赵木匠也爬不动了,只好坐下来休息。
这时赵木匠看到前面的小坡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房子,很高兴,顿时增加了力气。他牵着小桃子来到房子面前,借着墨蓝色的月光,辨出是一间守山的小屋,门轻轻一推就开,他跨了进去。
赵木匠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小屋里堆着的一些细柴禾,还摸到■的乱草,大为兴奋。他抓一把乱草揉碎,摸起一截树枝,折断了压住细草,在地上竖起来,反复搓揉,渐渐把草点燃。火光照亮地上的一个坑,坑里堆着柴灰,这是一个用过的火塘。赵木匠在火塘里燃起柴禾的细枝,噼啪的炸响中,温暖像一双手,把他们抱住。
小桃子靠在赵木匠的身上睡着了。
赵木匠累得手脚瘫软。
天快亮的时候,灰色的光线从门框处投进来,屋外传来零散的鸟鸣,赵木匠才无可抗拒地睡着。
小桃子用草捅他的鼻孔,把他弄醒,天大亮,外面阳光强烈。
赵木匠跳起来,拉起小桃子说,快走。
去哪里呀?小桃子已经不害怕,嘻嘻笑着问。
他们继续往上爬,很快看到灰白色土路指引的前方,出现了站在山坡上的一排密集树丛,其中两棵树非常高大和粗壮,一群鸟围着两棵大树盘旋,鸣叫不止。周围低矮的绿树后面,站着些错落的草房和土屋,这就是位于七龙山半山腰的陈家村,陈胖子的老家。
赵木匠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是七龙山区有名的木匠,各村都有熟人,走进任何人家,都可以找到吃的。他想赶紧吃东西,爬山把他累坏了。
进村后,他看到一户人家半开的房门,急忙走过去。一条黑狗跳出来,龇开嘴大声狂吠,小桃子吓得躲到他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循着狗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赵木匠,脸上立即绽开笑容。
啊呀你来啦?大清早怎么来到的呀?
赵木匠说,把狗赶开,我要来你家吃点东西。
这个人朝狂叫的狗唬一声,那狗就夹着尾巴跑远了。
赵木匠牵着小桃子走进这户人家。
饿惨啦,饿惨啦,有什么东西吃?赵木匠坐下就嚷叫。
这是什么村子呀?小桃子问。
陈家村,赵木匠对小桃子说,说完想起陈胖子和家里的儿子,脸色骤变,嘴角下撇,心里咯噔一声震响。
走,他跳起来,拉起小桃子欲逃。
中年男人奇怪地说,怎么啦?
我走啦,赵木匠摆摆手,朝门口走去。中年男人连声说,等等,不是要吃东西吗?等等。他急忙弯腰,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烧土豆,用几片菜叶包着,跑过来递给赵木匠。赵木匠接过菜叶包着的烧土豆,塞给小桃子,推着她转身就走。
他们退出陈家村,没有朝村里走,很快绕过村口那两棵高大粗壮的树,逃离了大树上方欢快的鸟鸣,来到村外空寂的土路上,接着往山上爬。
二十一
陈家村我去过。
我在山下的桃花村调查时,结识的那个名叫苦菜的老头,说起来有些奇怪,他自称陈胖子的儿子,可并没有居住在半山腰的陈家村。现在七龙山修了直通山顶村子的公路,攀登海拔近三千米高的山顶,已经不再困难。旅游者驱车上山,可以一览七龙山云汽蒸腾的葱绿风光,俯瞰山底新城的密集楼房,感叹时间的神奇、伟大和健忘。历史的悲伤从人们的脸上抹尽,无法觉察,只有我和那个名叫苦菜的老头,孤守着遥远的黑夜,耿耿于怀。
我驾车去陈家村走访,是为了打探苦菜的底细。我觉得他可疑,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有些道理,陈家村的人不认识他,也没有见他回过村子。陈胖子家祖上留下的大宅院,早年名震一方,据说经赵木匠带人修缮加工,更加漂亮和豪华,两进院十多间房,气度不俗。那宅院解放后分给村里很多人住,年久失修,一天天朽坏,十多年前就拆掉了。陈胖子家的后人走的走,死的死,在陈家村已经断根。
苦菜像个鬼,来路不明。
他总是忿忿不平,好像从历史的黑洞中穿墙逃出,坠入旷野一个狭窄弹坑,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孤伶伶,狂吼滥骂了几十年。
他经常消失,轻飘飘,三五天不见踪影,那个租借在别人店里的柜台,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我想他大概是去搜寻历史遗物,或去山上挖刨尸骨了。但回来见到我,他对自己的去向并不解释,只是骂人,气鼓鼓的,好像刚从战场上溃退。
他太穷了,我经常请他吃饭。
我住的农家小客栈离他那个店很近,只有百来米距离,小客栈可以吃饭。老板娘矮胖,不爱说话,只会笑,有一个皮肤很黑的缅甸女孩在厨房里做事。她们做出的傣味菜又酸又辣,不太合我的胃口,苦菜老头却非常喜欢。我要上几份菜,再为苦菜要一瓶名叫“晕呼呼”的本地烈酒,坐在三楼客房走廊的小凳上,看着远处偶尔飞起的白色鹭鸶,跟苦菜东拉西扯地闲谈。
他从不接我的话题,只说自己的话,然后就是喝酒和骂人。骂村里那些游客吃饱了撑着,无所事事,像一些飘来飘去的鬼魂。
哈哈!我说,你才是一个鬼。
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也是鬼,天知道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你就讲点鬼故事给我听吧。
他不理我,继续喝酒。
一天晚上,我刚睡下,有人来敲门,敲得很用力,理直气壮。这让我吃惊,我不想理睬门外的人,认为是别的游客敲错了房门。可来人固执地继续敲门,最后喊出了声音,我听出是苦菜,立即下床开门。
他一步跨进门说,有酒吗?
我说,昨天你喝剩的还有大半瓶。
他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抓起我递过去的酒瓶,仰头喝一口咽下,抹抹嘴,呆呆地看着我,嘴巴慢慢张开,露出一个黑洞,有话要说。村子很安静,像遥远的历史,又像睡在墓穴里的尸骨,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窗外墨蓝色的夜空里,挂着一弯精瘦的月亮。
二十二
在讲述马厩之夜的结局前,先介绍一下我的身世。
那天爬到将要天亮, 赵木匠走进山顶一个叫轱辘寨的村子。那里海拔很高,气候寒冷,村里三十来户人家,靠种苦荞和打猎为生。按照城里人的观点,他们很穷困,家徒四壁。可他们很快乐,吃饱了就唱歌,唱累了就睡觉,山下发生的战争与他们无关,所以就有少数外地人逃到了这里。
村里人对陌生的来客很害怕,但不会拒绝,把外人迎进屋,就默默退到一边,做自己的事去了。相处几天,发现来客并无恶意,才拉着他们一起唱歌,还带他们出去打猎,吴老师就是这样的客人。
赵木匠来过轱辘寨,但只是玩。这里的村民不使用像样的家具,住的全是草房,赵木匠的手艺在轱辘寨无法施展,赚不到钱。他来玩只为好奇,来过了,这里就算有朋友。他带着小桃子走进村子,拐两个弯,找到一个朋友的家。
他很吃惊,朋友家住着一对戴眼镜的城里人。
那是刘老师和他的妻子。
赵木匠非常高兴。他不想把小桃子孤单地丢在七龙山顶的轱辘寨,让她在这里过日子或出嫁,更不可能,她跟这个村格格不入,即使她喜欢山顶这个与世无争的村子,愿意嫁给轱辘寨的男人,赵木匠也不忍心。
遇见刘老师和他的妻子,赵木匠放心了。
他马上跟轱辘寨的刘老师搞熟,这很容易,刘老师和他的妻子藏身山顶轱辘寨,也跟村民格格不入。赵木匠的出现让他们高兴,他们把满腹的疑问和孤单倾吐而出,脸色通红,额头冒汗,不停地说话。赵木匠带来了好消息,告诉他们山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激动得泪流满面。
赵木匠把小桃子托付给了刘老师和他的妻子。
儿子鬼眼睛杀人并受伤,赵木匠心急如焚,吃过中饭就走了。不知道他向刘老师和他的妻子做了什么解释,总之在他离开轱辘寨的半个月后,刘老师和他的妻子也走了。他们带着小桃子离开村子,去到山下乱纷纷的县城,乘马车、走路、再搭乘拉货的卡车,一路颠簸。二十多天后,小桃子走进了一座嘈杂吵闹的大城市。
从此小桃子彻底消失,跟桃花村的经历告别,一世孤守历史的秘密,像哑巴。她终生未育,四十岁那年嫁了一个丧妻的鳏夫,帮丈夫养大了两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就是我。
二十三
鬼眼睛不是我的父亲,赵木匠不是我的祖父。小桃子与鬼眼睛,最后还是被拆散了,但小桃子也不是我的生母。战争搞乱了世界,让很多人身份混淆,永远惴惴不安。
我不是害怕羞耻而隐瞒出身,算算时间,我就不可能是小桃子生出来的,如果她是生母,我不会回避事实。我知道有人会谴责那件六十年前的事,嘲笑我,骂我欲盖弥彰。他们会愤怒地指责,追问桃花村人为什么不跟入侵者拼命?他们会说桃花村人自相残杀,是由自己的愚蠢和软弱造成,那些人做错了事,丧失气节和斗志,方向错乱,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死的人活该,没死的人该死。
我知道会有那样一些永远正确的人,他们西装革履,坐在二十八层楼高的会议室里,背靠纸醉金迷的崭新时代,握着光滑的话筒,振振有辞。窗外是和平年代光芒四射的阳光,幸福与欢乐一览无遗。战争销声匿迹,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时间之河的对岸,隔岸观火,评头论足,抛出庄严的古训,把一份遥远山乡的畏葸历史指责得体无完肤。
可是,现实永远超出想象,人性的错乱与复杂,远在书本的推测之外。战争就是一本烂账,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只有绝望、慌乱和一错再错。他们,那些大话连篇能言善辩的人,如果身处跟桃花村人相同的困境,要做得更好很难,甚至不可能。
二十四
现在交代桃花村马厩之夜的结局。
鬼眼睛闯祸杀人,赵木匠带着小桃子离开村子。夜色渐深,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天井里,又传出姑娘的哭声。这次不是一个人哭,是三个姑娘都在哭。哭声像下雨时山上流下的浊水,湿气浓重,忽急忽缓,渐渐把马厩的小天井淹没。
祠堂主事不知去向,没有人来斥骂或哄劝马厩客房里哭泣的姑娘。王家祠堂厨房的麻脸师傅,被姑娘们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束手无策。守卫在马厩小门外的年轻团丁也很心慌,不安地东张西望。
王老爷还睡在楼上的寝室里,麻脸师傅天黑前上楼送饭,被睡在床上的王老爷骂走了。现在麻脸师傅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唉声叹气。他抬头朝楼上王老爷黑漆漆的寝室看了看,摇摇头,走过去打开一楼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家祠堂楼上的走廊,响起了脚步声,拐杖嘚嘚敲打着楼板,在漆黑的院子里传得很远,回声绵绵不绝。
王老爷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慢腾腾地摸黑下楼,来到厨房门外,推门进去。睡在房间里的麻脸师傅被惊醒,赶紧穿衣下床。
王老爷已把厨房里的马灯摸索着点亮,灯光滋滋摇晃,照见他平静的脸。
麻脸师傅走进厨房,急忙说,老爷我来整,你休息吧,肚子饿了是不是?
王老爷不屑地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麻脸师傅问,我老了做不来是不是?五十年前,我在泰国就做过厨师的信不信?
是的,老爷本事大,你歇歇吧老爷,我来做,我热些肉汤给你喝。
麻脸师傅挤过去,把马灯的芯子捻高,灯光更亮了,黄中闪出白光,在黑暗中洇开,水雾一般,涂抹在王老爷脸上,一闪一闪地无声跳跃。王老爷不理睬身边的麻脸师傅,在灶台边叮叮咚咚地翻弄,把木甑和炖肉的土锅揭开,东看看,西瞧瞧。
麻脸师傅急得求饶,他是绝不敢让王老爷自己动手热饭菜的。
王老爷笑起来。
他说,好吧,肉汤热好,你帮忙给马厩那边的姑娘送去就行了。
老爷你自己吃得啦,她们吃过饭了。
她们在哭啊,你没听见?
听见啦老爷,烦人得很哪!
我要去劝劝她们,送些肉汤,陪她们一起吃。
麻脸师傅的肉汤和饭菜很快热好。
王老爷说,你先出去看看,劝她们不要哭,说我马上就去,哄她们高兴。
麻脸师傅答应着走出厨房。
王老爷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朝肉汤里抖进一些药粉,把纸片揉成一团,塞进了灶膛里。
麻脸师傅回来说,她们好些啦。
走吧,王老爷说。
麻脸师傅端着肉汤和饭菜,陪王老爷走出厨房,去到后院马厩的小门边。守卫的团丁打开门,王老爷拄着拐杖,对团丁说,锁好了门,不要打扰我,我不出来就不准开门。团丁连连点头。
麻脸师傅在门外哄劝过,后院马厩的小天井里,果然没有哭声了。他端着肉菜走进后院马厩的小门,小天井里空空的,无声无息。麻脸师傅朝前走,来到黑漆漆的客房门口,把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
客房门关着,姑娘们没有从里面把门闩上,麻脸师傅一伸手,房门就滑开了。可怜的女孩,不会闩门,也不会跑出客房,拍打院门吵闹,真被日本人吓傻了。麻脸师傅跨进客房的门,走进去点亮墙上的马灯。姑娘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远远地挤成一团,坐在墙角的一张床上,呆看着麻脸师傅。
你们好福气,麻脸师傅说,王老爷送肉汤来了,他要陪你们一起吃饭啊。
看守马厩的团丁搀扶着王老爷,来到小天井里的客房门口。屋里微弱的灯光伸出舌头,舔着王老爷苍老的脸,团丁扶着王老爷小心跨进屋,反身把门外地上的肉菜端了进去。
王老爷说,你们走吧,天晚了都去睡觉。
麻脸师傅和团丁离开,一阵细碎的金属丁当声,后院马厩的小门锁上了。
王老爷在灯光中找到一张床,慢慢坐下。
两个姑娘远远地坐在房间另一头,屏声息气,不敢动。她们太年轻,也太老实,经历了生死劫难,捡得一条命,却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爷说,不是有三个人呢?怎么才你们两个?
两个姑娘不敢说话。
王老爷说,你们受苦了,有什么话就说说吧。
她们不出声。
王老爷说,哪个是菜花?我看不清。
头顶的楼板咯噔响几下,一个人影扶着楼梯,从客房的二楼走下来。马灯模糊的灯光,照见了她的两条腿。
这个人就是菜花,她慢慢走下楼梯,紧靠着墙角,挤到两个姑娘身边,也在床边坐下。
菜花是王疙瘩家的女佣,她十六岁了,年纪最大。王老爷的问话,让坐在床边的两个姑娘有些慌张,一齐看着菜花。刚坐下去的菜花,迟疑地站起来,她个子小,看上去并没有十六岁。
王老爷说,是你带头哭的吗?
菜花害怕地低下了头。
王老爷说,不要怕,受苦了该哭就哭,我也哭过呢。过来吧,把肉汤端过去,都喝一点,我们说说话。
菜花呆呆地站一阵,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小碗,舀了一碗汤端给王老爷。
王老爷说,菜花很乖啊,怪懂事的,你们都喝吧,一起吃。
他们喝过汤,吃了些肉菜,有个姑娘还吃了点饭。屋里冰冻的空气融化,菜花咕咕地笑。王老爷说,你们会唱花灯吧?唱几句我听听。
姑娘们你推我让,不敢唱。
王老爷说,我来唱。说完,他老嗓子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唱起来:
……
清早把床下,
扫地把桌抹。
耳听人言话,
何人到我家?
依呀嗬嘿——
何人到我家?
……
第二天清晨,王家祠堂空洞荒凉,桂花树纷纷落叶,枝干稀疏,空气中充满酸涩的古怪气味,让人闻了想吐。麻脸师傅站在院中,六神无主,不知道这种异味从何而来。想起王老爷和后院马厩客房里的三个姑娘,他有些心慌,为什么马厩里没有声音?
大约在上午吃早饭前,整个桃花村乱起来,议论蜂起,一片惊慌,只有赵木匠家关紧了院门,一声不响。人们发现了村外山坡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拥进王家祠堂。李老爷和赵老爷也赶来了,麻脸师傅带着两位老爷,来到后院马厩的小门边,扒着门缝朝院子里看。他们推了推院门,发现小门被人从里面闩紧了。
赵老爷对守门的团丁说,翻进院子看看。
年轻的团丁翻上门头,跳了进去。
很快,后院马厩的天井里,传出年轻小伙子粗嘎的恸哭,哭声被刀斩断一样,接连咔了几下,才呜呜噢噢地一泻而出。外面的人撞门进去,看到王老爷靠着天井里的柏树,已经中毒死去。他垂着头,坐在背对马厩天井小门的另一头,似乎想借树干遮住身子,躲开院门外守卫的眼睛。他的面前丢着那根紫檀木的龙头拐杖,一只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拖在地上,指头僵硬。他好像睡着了,而且已经睡了很多年。
马厩小天井的客房敞开着门,有人朝客房一楼黑乎乎的屋里探一下头,只见地上丢了几只闪着碎光的小碗,并不见人,吸一口冷气急忙退开。
夜色降临,众人呜咽不散,王家祠堂敞开着院门,李老爷和赵老爷坐在院中的花台边,泪眼昏花,气息微弱。
后院的马厩天井里,柏树的上方,升起了一弯精瘦的月亮。
选自《人民文学》201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徐则臣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