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光耀
“妈妈,儿子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您老人家了。想到父亲在1967年被人打死之后,是您把刚刚学会爬的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在您今天老了需要儿子的时候,做儿子的却不能服侍您,还不能为您养老送终,我真想一头撞死才好。妈妈,我对不起您啊!妈妈,儿子到那边后受苦受累不打紧,可是日后谁来照顾您的生活呀?您哪里有钱来看病呀?妈妈,我真后悔啊!早知道会这样,我还不如不去搞这个‘运输,就在您身边多服伺您几天好哩,让您在走的那天,有儿子送送您,好让您踏实地闭上眼睛啊!”
相自安判下来了,是15年,后天上山。自从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起,他的情绪显得异乎寻常的烦躁。到了晚上“反省会”结束后,他悄悄地对我说,弟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想给我妈妈留一封信,你能帮我写几句吗?我那里还藏着几根烟,都给你。
我进来也有半个多月了,早听说过他的情况。我很同情他,马上一口答应下来。自安要求我,他说一句我写一句,完全按照他的原话记。当即,我翻看了一下藏在床角落里的圆珠笔芯,和前几天干活时悄悄留下来的几张黄纸片。
第二天上午“打坐”思过结束后,才说了几句,自安的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不大一会儿,竟哭出了声。犯盗窃事的彝族小帅哥阿苏力坡靠近来,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哭有啥子用呢!可张晓强却一以贯之的蛮横霸道,脱口就骂:嚎你妈的个头呵!嚎!我压着性子顶了他一句:真让你到了这种地步,你也会这样的。
自安这次没有被张晓强吓住,仍然一边流泪一边说:妈妈,您不要怪儿子呀!我是实在没得办法,才去跟他们搞这个鬼运输的。我看您躺在床上没有钱住院看病,我心里天天跟火烧的一样难受呀!我不是要做违法的事情的,妈妈您晓得吗?我只是想跟他们跑一次,他们说,给他们送一回东西就会给我一万块钱呀!妈妈,这不能怪我呀,这只能怪老天爷他老人家对我们太不公道了。
我听说自安母亲患的是乳腺癌,两年多前发现的时候还是早期,可是连生活都窘迫异常的母子俩,哪来的钱看病呢?这一拖就是两年,早已经进入了晚期。母亲时常疼得大汗淋漓,多半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自安实在不忍母亲受这种活罪,就跟着人去搞“运输”了——在云南,他被贩毒集团安排成打工回家的农民工,在破衣烂衫里面藏了白粉。结果,被早已得到线报跟踪的公安逮了个正着,糊里糊涂地进了局子。
这时,因犯“侮辱领导罪”被捉拿进来的刘士富走过来感叹道:他没人,也没钱,又没有律师给他辩护,要不然的话,最多判他两年。因为到他被逮住,他还不晓得为什么呢,现在是按夹带白粉的数量给他定的罪。接着,刘士富语调渐渐激愤起来:你看人家冯国平,做了几年县委书记就贪了五百多万,结果才判个八年,而且上山不到三年就下来了。自安这点破事跟他相比,算他妈的个屁呵!反倒被判了个15年……公平吗?
听到这话,自安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一个快到五十岁的汉子,哭到这般天昏地黑的程度,恐怕连上帝听到了都要为之动容的,我的心……不觉酸酸的。
在狱友们的劝说下,他缓了一口气,然后边抽咽边又对我说,弟弟,请……请你给我……再……再添几句:“妈妈,儿子……儿子在这里给您下跪了,这辈子我是不……不能尽孝了,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儿子……做儿子,到那个辰光……我在来报答您吧!呜……呜……”
说着,面朝家的方向,“扑咚”一声跪了下去。还没待他跪稳,身体便像一堆烂泥巴样的瘫了下去,沙哑的哭声顿时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只抓我不抓他,我不服!”
“我是水港镇苏洋村的吴旺,刚才我用刀砍伤了我们村的村主任花春荣。现在我向公安局自首。”这是玉玺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到的电话。
此刻的夜空中,已破损了的月儿被满天浮荡的乌云遮挡得几无一线光亮,已奔袭而来的寒流正暗暗发力。
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里,吴旺神情坦然地申述着他的砍人动机:
我是去年年底结婚的,今年春节后就去兰州打工了。十几天前我听从家里来的人说,当上村主任才几个月的花春荣勾引了我的老婆,我马上赶回家。回来后我听说,他还勾引了村里其他在外打工的人的老婆。我找村支书,他说我是瞎说;我又找镇上,也没人理我。还有,我回来后还听说了,姓花的让镇上的人把户口迁进我们村——我们村马上就要被整体征用了,村里多迁进去一个人,我们原来村民的利益就会受到一份损失,姓花的他妈的出卖我们的利益,自己却大得好处,这应该怎么说?还有,他姓花的为了当上村主任,给不少尖头户公开送好处贿赂,算不算贿选?是不是违法了?你们抓我,我没有意见,不过,我就是想问一下,他花春荣的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尽管吴旺提出的问题在情在理,但审讯他的警察只管他砍人的事,自然不会给他一个答复了。
黎明前的一刻,吴旺被送进了看守所。
当天下午传来消息:花春荣的肩膀、腰部和双手及脸上等多处受了重伤——左肩的骨头被砍断,脖子歪斜了,恐怕很难恢复原状;右手的神经全部被砍断了,五个手指全部失去了知觉。吴旺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和担忧,而是一阵大笑——活该!报应!活该!报应!
要说花春荣这个人,也谈不上坏到哪里去,算不上是恶霸型的,准确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的父亲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家境殷实。他虽不是官僚阶级出生,但却过惯了公子少爷式的生活,歌厅舞池几乎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天资聪颖,但喜爱沾花惹草。他明白,在当今社会,只要有个一官半职,比老爸做生意要强。本村是个大村,紧挨镇上,随着镇子规模的扩展和投资商的不时增加,眼看着村里的土地即将被征用,社会上那些想借此机会赚一笔的大大小小的投机商们,正日夜惦记着本村这一块大肥肉哩——把户口迁到本村来挂个名,到时无本取利地得到一大笔补偿款。然而,欲与取之,必先予之。而能得到这一“取之”的,必然是这个村的掌权人。于是,成为掌权人便鼓起了花春荣强烈的欲望。他的聪明之处便是精通社会,所以,除了填满糖衣炮弹,轰向书记镇长外,又顺着眼下的情势,收买了村里那些既能说会道又能左右村民的人,以及尖头户们。你想,既掌控了“制空权”,又操纵了“陆战队”的花春荣,能不如愿以偿地摘得村主任这顶乌纱、成为苏洋村的重要掌权人?
花春荣想当村主任,除了捞票子外,就是为泡妞提供更多的便利,目标本来就很明确。于是,上任这几个月来,他是不折不扣地朝着这个目标奋勇前进的——那些爱人出外打工而深陷性饥渴中的小媳妇,那些或轻浮或见钱眼开的美眉们……一一成了他可口的美餐。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远赴兰州打工的小吴旺,忽然杀了个回马枪,把他砍成了几近残废,让他从此歪了脖子破了相。他心里的这个懊恼与怨恨呵,真如绵绵秋雨……
自从进了局子后,吴旺就向镇上向县里不断写信,一是为自己申辩,再是揭发控诉花春荣的罪行。可是以当今人们普遍的认识标准看,又有谁会把花春荣的这点破事当成“正餐”?于是,当再一次提审吴旺时,他既不回答办案警察的问题,更是不肯认罪,始终只说一句话:你们只抓我不抓他,我不服!
服不服是个人的认识问题,法律可考虑不了这么多,它只管对号入座。在吴旺被抓进去第27天的时候,他被转批为逮捕了。
告发花春荣无望,而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受害者——双重受害者,却要去坐大牢受惩罚,他实在是无法想通。作为一名血气方刚又个性倔犟的热血青年,吴旺决定以他自己的斗争方式开始反抗了。自接到逮捕证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绝食,并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办案警察与管教也很理解他,他们轮番地甚至是苦口婆心地给他做工作,他却是充耳不闻;找来他父母劝说,他口头答应却不见实际行动;听到消息的村民们,主动派来代表好言相劝,要他爱惜自己的身体,以便与花春荣们斗争到底,可,春风无痕。
一个月的牢狱折磨,加之一个多星期没有进食进水,吴旺原本胖乎乎的脸蛋如今已是两颊深陷。只见目光散淡,脸色灰暗,躺在那里几乎是一具僵尸了。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狱医只得每天给他注射葡萄糖以维持一丝生机,以便等待判决。
狱友们听说,吴旺的母亲整天在家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