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琼州学院海南省文学研究基地主任、人文社科学院教授。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大车帮》、《可可西里狼》、《涌动的浆糊》、《闯海南》四部,中篇小说54部,短篇小说37部,散文随笔若干,共计750万字。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大车帮》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20多部作品被选入作品集;《哦,我的可可西里》收入《新世纪小说大系·生态卷》。
一
天刚破晓,村子还死寂一片,爸妈就开始忙活。爸喂猪,妈喂鸡,我去上学。猪不肥,鸡不多,房子破落。爸正给猪逮虱,看我出屋,说:我昨天给你绪娃伯说了,你黑了到马号睡!我家只有一间房,爸妈还有我们弟妹几个挤一张炕。我八岁了,懂得其中尴尬。妈抓着一只鸡,食指戳鸡屁眼,摸蛋。我们过的日子是红苕当主粮,鸡尻子是银行。妈看我要上学,放下鸡,用刚抠过鸡屁眼的手从锅里拿出一个红苕,塞给我,说:趁热吃,凉了吃肚子不好受。
吃过夜饭,村街上除了风,还是风,风比前几天更猛。地上除了雪,还是雪,几天前下的雪还没消,新雪又盖在上边。我把手插在袖子里,迎风、顶雪、踏冰,朝马号走。有狗从我身后跑来,和我并肩前进,像难兄难弟。
我走到马号,揭开草帘钻进去。马灯昏暗,饲养员绪娃在喂牲口。他端着筛子,盛了谷草筛。筛子下边荡起稀薄的灰土,在橘黄色的辉光里弥散。我走到他跟前,骚情地说:绪娃伯,俺爸要我到你这睡觉?绪娃把筛子里的谷草倒进牲口槽里,说:我这地方人多,那些驴日的哪天都要谝到后半夜。你夜里睡不好,白天咋做学问?我怕人家不让睡,赶忙说:我睡觉死,在我跟前杀猪我都能睡着。绪娃叹气,说:你爸也该盖房子了,娃都大了,不能挤一张炕!我说:俺爸也说了,俺家该盖房了。就是俺家娃们多,工分不多,不欠生产队的口粮钱就算烧了高香,哪来的钱盖房?绪娃继续叹气,说:就是,一个劳动日才值三四毛钱,就是劳力多的人家也分不了几个钱!我要接他手上的筛子,说:我来筛,你歇一会儿。绪娃不给,说:你岁数没到,筛不动!
趁这工夫,我把马号巡视了一遍。其实,我没少来马号。马号的墙上开着几个窗户,用来清除牲口粪便。冬季,窗户都用草帘挡了,仍有寒风从缝隙透进,刺骨的寒冷。挨炕的地方放着用汽油桶做的炉子,烧块子煤。生产队穷,但不亏待牲口。庄稼人眼里,死人都不能死牲口。牲口要是有了麻达,谁干苦力气的活?
一匹二马子仰起脑袋嘶鸣。随之,一只红毛叫驴也仰起脑袋,跟着嘶鸣,都充满骚劲,浑宏无比,不能说黄钟大吕,起码充满阳刚。牲口一叫,绪娃就骂:驴日的憋不住了!它们不叫的时候,能听见头牯的响鼻、咀嚼谷草的脆响、老牛的长哞。这些声响,组成了乡村冬夜的生态演奏,打破寂静。我问:绪娃伯,为啥二马子、叫驴能叫,母马草驴不叫?绪娃琢磨,好大工夫都没琢磨出啥道道,说:这事情,咱村除了长庚老汉能说清楚,旁人谁都说不清楚。
我们正说着,长庚老汉来了。人没进门,尺半长的旱烟锅子把门帘挑开。草帘子隔形不隔音,他人没来,声音就钻进:狗日的绪娃,背后嘟囔我啥呢?绪娃说:陕西地方邪,光说不敢噘,说曹操,曹操就到!我跑到他跟前,说:俺绪娃伯刚才说,咱村只有你知道二马子叫驴为啥能叫,母马草驴为啥不叫。长庚老汉脸上有了得意,核桃皮皱纹有了新组合,笑嘻嘻地说:这有啥说,老天爷把世上的东西都排好了,龙上天,鼠钻洞,当官享福,当民受穷,啥都得按规矩来!绪娃走到长庚老汉跟前,也很骚情地说:长庚伯,炕上坐,炕上暖和。我把绪娃叫伯,绪娃把长庚叫伯,算下来我该把长庚叫爷。我急忙把通往热炕的路让开,算是礼貌。长庚老汉在我头上摸了下,像鸡爪在我头上刨了下,问:不在家睡觉,跑到马号干啥?我还没回答,绪娃就说:这家的娃们都大了,只有一间房子,他爸给我说了,让他夜里到这睡觉,刚好给我暖脚!以后队上有娃们干的活,就让黑脸干,多少能挣点工分。他说的黑脸是我。长庚老汉脸上的皱纹又变了组合,苦笑,说:这家的劳力是少,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可比这家日子还烂包的有好几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统筹考虑,当干部要一碗水端平!你说的我记下了,要是遇到娃能干的活,我肯定照顾!我赶忙说:长庚爷,等我长大了,买瓶装酒给你喝!他笑,说:碎驴日的,给我赵匡胤卖华山哩!
绪娃给长庚老汉说:你坐到炕上,炕上暖和!长庚老汉走到火炉跟前,说:我要抽烟,坐到炉子跟前方便。绪娃给我说:快爬炕上去,一会儿那帮驴日的来了,就没你的份了。我没动,看长庚老汉的脸色。长庚老汉说:看我的毬哩,绪娃是饲养员,他批准你上炕了,我能有啥说的?绪娃说:人家黑脸看你的头,你说看你的毬。在咱村子,你是玉皇大帝,我最多算个弼马温,我说上一万句,顶不上你说一句。他们互相奉承的时候,我跑到炕跟前,脱鞋,上炕。
吃过夜饭的男人陆续钻进马号。早来的上炕,晚来的围火炉。
热炕跟前的墙上,挂着马灯,俺天宝哥坐在马灯前,解开裤腰逮虱。他饲养的虱,不知道有多少,隔不了多大工夫,就能逮一个,两个大拇指甲一挤,啪的一声碎响,指甲上就有一层血肉。遇到母虱,能挤出一堆虮子,晶亮。绪娃对天宝喊:天宝你驴日的,甭把虱子弄到我被子上!天宝嬉笑,说:你被子上的虱都串成线了,我身上的虱都是你传染的!绪娃说:你嫌我被子上头有虱,就甭在我炕上坐。你身上的虱比猪都多!
不大工夫,来了二十几个人,有人朝炕上挤,绪娃就吼:驴日的还朝炕上挤,把炕压塌了,叫我朝毬上睡?天宝说:我把毬打硬了,你抱着我的毬睡,比炕面子都宽敞!长庚老汉见炕上的人真的太多了,要是真把炕压塌,队上还得派人盘炕。炕不是说盘就盘的,要先打炕坯,等坯干了才能盘。冬日天气,没有一个月坯子就干不了,炕盘不起来,真让饲养员朝毬上睡?就对炕上的人吼:石头、柱子、二骡子,你几个下来!被他点名的小伙子,滞诿,不肯动弹。长庚老汉就变脸,吼叫的声音增大:你几个驴日的,我再说一遍,谁敢不听,我明天不给谁派活,让你们到毬上挣工分!这几个小伙子呼啦一下从炕上跳下来,穿鞋,嬉笑,说:我们上边听毛主席的,下边听长庚爷的,绝对不会犯错误!
二十多匹牲口、二十多个人身上的热量、火炉的温度、氕子里的开水,使马号里充满温馨。有热蒸发酵的气息,人尿、马尿、牛尿、驴尿、骡子尿,马粪、牛粪、驴粪、骡子粪,人屁、马屁、牛屁、驴屁、骡子屁。还有庄稼汉子生来就没刷过牙的口臭味、一冬没有洗澡的酸臭味、刺鼻的旱烟味,混合成马号特有的气味,经过温度膨胀,够浓郁。
温馨的气氛中,时而爆起牲口放的屁。牲口不知羞耻,毫无顾忌,具有原生性质,响亮绵长。一个牲口放完,一个接着放,一串屁声接着一串屁声,响彻在马号里。时而喧起牲口的小便,有激流冲击土地的声。牲口的小便声比放屁声华丽,音域相对宽阔、响亮,一个尿完,一个接着尿。在牲口的屁声尿声中,不时爆出人的屁声。庄稼人放屁像牲口一样,不掩饰,该咋放就咋放,能放多响放多响。有的屁像过年放的大炮,震响;有的屁像过年放的鞭炮,成串。天宝故意憋屁,用足力气迸出来,很亮,脸上有得意之色。绪娃对他喊:驴日的轻点放,小心把我的炕面子砸塌了!那个叫石头的小伙子跟着喊:天宝快把裤裆检查一下,屁把稀屎带出来了,小心糊到裤裆里!还有人对天宝喊:把屁夹紧些,到没人的地方放,要不用红萝卜塞住!天宝很得意,摇头晃脑,说:屁是五谷之气,不放肚里嗝咛。皇帝爷管天管地,就是不管老百姓巴屎放屁!连皇帝爷都不管的事,你还来管!石头接着说:天宝你又反动了,小心到时候批斗你。天宝马上不吭气了,长庚立即骂起来:石头放你娘的哧溜屁,天宝的成分咋啦?你以后再拿天宝的成分逗笑,我停你三天不上工!石头赶忙说:我跟天宝说笑哩,俺们从小一块长大,谁不知谁的鸡巴多长多粗?
这阵,是喂牲口的时候,绪娃只要说上一句该加料了,立即有年轻人跑过去,拿起筛子盛谷草,筛好倒在槽里。绪娃用铁瓢舀起磨碎的苞谷,挨个倒在牲口嘴边。后边跟人,用棍把饲料和谷草搅拌匀。草料上完,马号里就充满牲口咀嚼谷草的声音,细细密密,嘎嘎嘣嘣。人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喝茶,抽烟,谝闲。白色大茶壶从这个男人手里传到那个男人手里,旱烟袋也从这个男人手里,传到那个男人手里。马号里又有了喝茶的呲溜声,抽旱烟的叭哒声。男人们把旱烟抽够了,把酽茶喝足了,就想欢乐,有人对绪娃喊:拉上一段,谁给咱吼一阵子。陕西人把唱秦腔不叫唱,叫吼,一字之改,就把秦腔的内蕴说得透彻到极点。
绪娃爬到炕上,从墙上取下板胡。坐在炕上的人,给他让开地方。他坐在炕沿上,试着拉了几下弓子,把弦调好,拉了一段过门,板胡发出一串锐响,问:谁唱?天宝说:我唱!绪娃问:唱啥?天宝说:唱《二进宫》。绪娃不再说啥了,眼睛看着板胡,胸脯挺起,左手指头按钢弦,右手运弓,弓上的马尾在钢弦上运动,或疾或缓或用力,或放松,左手在钢弦上移动,摁上,压下,一串洪亮的秦腔过门在马号里嘹亮起来。过门拉完,天宝猛地一挺胸脯,可着嗓子吼起来:
听一言不由得人恶火朝上,骂一声狗奸妃太得猖狂!你兄长扣皇粮该把命丧,谁使你借銮驾辱骂忠良!叫王朝和马汉听爷细讲,打銮驾莫损坏花容粉妆。先打她杏黄旗霞光万丈,再打她珍珠伞耀日增光。王朝马汉尽管打,相爷不怕犯王法。九龙口里见圣驾,哪怕万岁把头杀!
他把胸脯挺得老高,脊梁杆子鼓得梆硬,嘴巴张到最大,拼尽全身力气吼,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老高。嘹亮的板胡伴着天宝的吼唱,激荡在马号里,从窗户、门、墙壁的缝隙里射出去,在关中平原上激荡。
天宝吼完,人们还沉醉在秦腔的魅力中,品味,琢磨。他们想着当年的包文拯,琢磨着今天的世事,过了很大工夫,长庚才感慨地说:要是当官的都能像包公样清正,皇亲国戚就不敢张狂,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绪娃说:咱老百姓盼啥呢?就盼皇上圣明,大臣廉政,天下平安,风调雨顺,能吃饱肚子,穿暖衣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我窝在炕角,听大人唱戏、谝闲,没有一点瞌睡。直到村里的公鸡浩然长鸣,人们打起哈欠,不知谁说了一句该回家睡觉了,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一个一个走出马号,向着自家院子走去。风雪弥漫的村子里,猛然爆起归家人吼的秦腔: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卫徇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痛哭声……
二
有时候,人们唱过秦腔,有人对长庚老汉说:长庚爷,你给咱说个啥?绪娃就怂恿长庚老汉:咱方圆几十里,要论说书,没有一个能比过咱们队长。有人赶忙把旱烟袋送到长庚手里,长庚端起自己的烟袋,说:我有这个,你们自己抽。又有人把盛旱烟的荷包送到长庚跟前,说:抽我这烟,这是我在自留地种的,上的鸡粪,劲道足,有油气!长庚老汉接过烟包,把烟锅伸进去,狠狠挖一下,用指头摁实,又挖一下,又用指头摁实,连着挖了三四下。他的烟锅本来就大,装得又实在,人家的烟包立即瘪了许多。那人心痛,又不好说啥。绪娃就说长庚:你这人也太实在了,人家让你抽烟,你意思一下就行了,还真的抽!长庚把烟袋锅子伸进火炉,用力吸一口,把烟点着,叭哒着,说:我这人实在,看狗娃说得实在,就实在对了实在。叫狗娃的庄稼汉子就骂绪娃:绪娃你驴日的,我能叫长庚伯抽烟,就不心疼那点旱烟。哪像你,抠雀屁噱指头,毬大的亏都不吃!长庚老汉把烟抽过,还端着架子不肯说书。又有人把茶壶捧到他面前,说:长庚爷,喝茶,润润嗓子!长庚老汉不客气,接过茶壶,用巴掌把壶嘴擦一下,吸了几口,说:这满山跑就是有劲道,苦香!茶壶里的茶叶,是那种到了冬季,把茶树上的粗叶老梗、落到地上的枯叶,扫到一块往出卖,价格便宜,我们村人称这种茶叶为满山跑。长庚老汉觉得架子还没摆够,就站起身子,走到头牯圈跟前,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物件,像死鸡娃子,射尿。岁数大了,力衰,制造不出多大声响。恰好天宝也要射尿,也跑到头牯圈跟前,也从裤裆里掏出那物,像水肥充足的红萝卜。三十岁没有结婚的童男子,气足,力猛,马号里就喧起激流冲击牲口圈的声响。射尿有传染性,又有几个汉子跑到牲口圈跟前,配合射尿。人的射尿又传染给牲口,公的伸出肚皮下的东西,母的叉开后腿,加入射尿大军,诸兵种联合作战,气势磅礴。长庚老汉看年轻人射尿,又看自己的死鸡娃子,满脸沮丧,说:人还是要年轻哩!活到这个岁数,毬事情都弄不成了!绪娃逗他,说:长庚伯,你还想弄啥毬事情?长庚老汉一边绑裤带,一边说:你没听人说,人老了有几个特点,尿尿洒湿鞋,放屁带出屎,迎风就落泪,做起那事情,■少磨囊大,干打雷不下雨,就是下几滴,连人家的地皮都洒不湿!有个老汉见绪娃跟长庚逗上了,说:绪娃你驴日的不要逗老汉,甭说你小伙子有獗劲,长庚像你这岁数,逛开窑子,一次能做一个时辰,一黑能做五六次,说出来吓死你驴日的!就你那■身子,一黑三次顶到天啦!绪娃就笑,说:刚才尿尿的时候,我把老汉的家伙看了,软的都有半尺,要是硬起来,恐怕有一尺,再英勇的婆娘也招架不住!长庚不生气,还笑,说:你懂个毬,石头大压不死螃蟹,毬大日不死婆娘,再厉害的毬,到了婆娘那里,都要叫人家折磨成死鸡娃子!等听书的人不耐烦了,冲着绪娃喊:你甭弹闲屁了,满马号的人都等着听书哩!长庚老汉把裤带绑好,回到炉子跟前,坐下,问:想听啥?天宝说:说岳全传,昨黑说到岳母刺字就不说了,今黑接着说!长庚干咳几声,把嗓子清了,又琢磨一会儿,才说:岳飞跟着师傅周侗,学得满身武艺,上马可在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下马可治理官吏百姓。岳母见儿子有如此大的能耐,生怕儿子听了叛臣贼子的谗言,有非分之想,起兵做乱,坏了岳家名声。一日,岳母让儿子跪在面前,给岳飞说,要在他背上刺下“精忠保国”四个字。岳飞毫不犹豫答应,脱去上衣,让母亲在脊背上刺字——
我情不由己地问:岳母在岳飞背上刺字,岳飞痛不痛?长庚老汉说:用针在你脊背上刺,你痛不痛?我说:肯定痛,岳母为啥不想个让岳飞不痛的办法?长庚老汉说:岳母就是让岳飞痛哩,痛得越厉害,记得越牢靠,不痛不痒就记不牢靠!
到了后半夜,长庚老汉讲到:宋皇帝听信奸臣秦桧的谗言,怀疑岳飞拥兵造反,连下十二道金牌,让岳飞从战场回到临安,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岳飞和儿子岳云、义子张宪,绑到风波亭里杀害——
我替岳飞打抱不平,想说岳飞咋那么傻,有那么高超的武艺,又掌着兵权,带兵杀回临安,宰了昏君,杀了奸臣秦桧,自己坐上金銮殿,当个清明皇帝。我还没说,绪娃就抢着说:岳飞是傻毬,放着当皇帝的事情不干,自己死了不说,还把儿子义子都牺牲了。要是我,早就夺了狗日的江山!长庚看了他一眼,没有言传。绪娃问:咋啦,我说的不对?长庚说:你狗日的是脑后长反骨的魏延,要是搁到那时候,肯定是叛臣贼子。照你这么说,当初岳母就白在岳飞脊背上刺字了?岳飞为啥能落下英名,就是人家把他逼到死的份上了,他还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让人家砍。啥是忠臣?这就是忠臣。为啥呢?江山是人家的,是人家的先人打下的!我觉得长庚话里有漏洞,说:他们赵家当年打江山的时候,咋不说江山是人家先人打下的?他夺人家的江山,就不是叛臣贼子了?岳飞要是夺他赵家的江山,就是叛臣贼子啦?世上哪有这道理?只兴他的猫日人家的猫,人家的猫把他家的猫日一下,他家就不答应啦?绪娃见我支持他,说:黑脸说得对,世事讲究的就是公道,只能他造人家的反,不让人家造他的反,就是不公道。长庚伯,你说黑脸说得对不对?长庚就琢磨,好大工夫,才嗫嚅说:是这么个理,可自古以来的书都是这么说的,我们总不能说祖宗的书不对吧?绪娃又问天宝:我说的对不对?天宝苦笑,说:这话咋能问我,我是啥成分,我敢说啥?
三
天黑了,我吃过夜饭,和往常一样,把碗朝灶台上一丢,就朝马号跑。我钻进马号,见绪娃和长庚老汉坐在火炉跟前,商量啥事情。我走过去,按辈分的高低,先问候长庚老汉:长庚爷,吃过啦?又问候绪娃:绪娃伯,吃过啦?长庚老汉看我,给绪娃说:黑脸这娃懂礼性,长大了能接我的班,当队长!绪娃也看我,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黑脸这娃以后会有大出息!说完,问我:你长庚爷说了,等你长大了接他的班,当生产队长,你愿意不愿意?我说:我想接包公的班,让皇上给我封几口铡刀,上铡皇亲国戚,下铡贪官污吏。把天下治理得清清白白,没有贪官,没有霸道,让百姓过安宁日子!长庚老汉看我,看了好大工夫,说:驴日的,还真没看出,咱杜家寨要出一品宰相啦!绪娃接着说:你老给我们说,人不可相貌,海不可斗量,杜家寨以后说不定要出能人哩!
长庚老汉在马号里说书,要说到鸡叫头遍才肯罢休。人们离开后,我才帮着绪娃把炕收拾好,连衣裳都不脱,窝蜷到炕旮旯里,不到一分钟就不知道啥了。我觉得刚刚睡下,绪娃就揭开被子在我尻子上拍,叫:起来啦,该上学啦!我翻个身,嘟囔一句,又睡。绪娃就揪我耳朵,还叫:驴日的快起来,再晚就迟到了!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揉眼睛,透过草帘子的缝隙,看到外边还是一片漆黑,说:天还黑着哩!绪娃说:冬里天亮得晚,天还黑着,钟点就到了。于是,我在绪娃的督促下,从炕上哧溜下来,穿上鞋,朝马号外边走。刚走出马号,就见我妈拿着课本、红苕走来。妈把课本给我,又把红苕塞到我手里,说:趁热吃,凉了吃闹肚子!
我把精神都用到夜里听书了,上课没精神。只要坐到教室的板凳上,头就发胀,眼皮就阂朦,老师讲不到三句,我就打呼噜。老师走到我跟前,我还趴在课桌上睡觉。老师看我,无法讲课。同学也看我,无人敢说话。教室里很寂静,把我的呼噜衬托得响亮悠长。在呼噜的伴奏下,我梦游在外,胯骑秦琼的黄骠马,手持薛仁贵的方天画戟,像单雄信马踏唐营,冲进辽兵阵中,方天画戟一个斜劈,将奸臣秦桧劈于马下,抽出腰间宝剑,对着秦桧的脖子一挥,将首级提在手中,对着敌阵中的兵将大声疾呼:我是黑脸将军,快快投降,放你们一条活命!于是,数十万敌兵敌将,一齐跪在马上。我哈哈大笑,没提防没羽箭张清一颗五彩石击到我的后脑勺上,一阵疼痛,把我从梦中击醒。原来是老师没有足够的耐心欣赏我的呼噜,教鞭敲到我脑袋上。教鞭是竹子做的,要是用上力气,后果不堪想象。我脑袋上起了大包,看老师站在身边,赶忙站起,低下脑袋,做出承认错误的真诚状。我在马号的听书中,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不敢在老师面前造次。老师问:梦到周公了吧,周公长得啥样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说话。老师又问:你每天上课都睡觉,夜里干什么去了?立即,有同学觉得给老师拍马屁的机会降临了,抢着回答:他天天夜里在马号听书。老师惊奇,看我,问:马号里说什么书?我回答:“《隋唐演义》、《三侠五义》、《说岳全传》、《薛仁贵征东》,还有好多!老师问:你都把这些书记下了?我答:全记下了!老师再没说话,在我身边转圈,像老驴拉磨。我不敢坐下,仍旧低着脑袋,做出老地主被批斗的诚恐诚惶状。两分钟后,老师不再转圈,用教鞭拍打手掌,说:我给你出个词,你造句。造好了,就不追究你上课睡觉的错误。造不好,以后上课不能坐,站在讲台上听课,不信你能站着睡觉!我抬起脑袋,很注意地听老师要用什么词让我造句。老师说:你把正常、不正常两个词串联到一块,造五个句子。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说:母猪生猪娃正常,公猪生猪娃不正常;苞谷地里收苞谷正常,红苕地里收苞谷不正常;婆娘生娃正常,男人生娃不正常;老师打学生正常,学生打老师不正常;姑娘喜欢小伙子正常,喜欢老汉不正常。我一口气把五个句子造完,老师脸上有了惊奇,说:句子造得没问题,就是格调不高。以后造句要把政治思想放到首位,不突出政治不能算好句子。
下课钟声响了,老师夹起课本走人。老师一走,我就被同学捧成皇上,就是让我把头天夜里听的书讲给他们听。于是,同学围着我,屎包里有屎不去巴,尿泡里有尿不去尿,生怕巴屎尿尿的工夫耽误听书。十分钟到,上课钟响,老师走进教室,围在我四周的同学忽地散去,人坐得端正,脑子里还上演樊梨花缠着要嫁薛顶山。不到十分钟,有学生举手,说:老师,我要尿尿!老师停下讲课,说:尿去,快去快回,不要在茅房里玩耍!没过三分钟,又有学生举手,说:老师,我要巴屎!老师又停下讲课,不耐烦,说:巴去!一堂课上不到一半,就有四五个学生要上厕所。我们肚子里盛的全是稀苞谷蓁,被稀汤汤灌得比怀娃婆娘的肚子都大,盛的全是尿,每节课上完都要放水。一堂课不放,就憋得难受,弄不好会尿裤裆。还有学生举手要上厕所,老师就生气,不再同意,狼声虎气地说:不能去,憋!过不了一小会儿,有个学生憋不住了,带着哭腔喊:老师,我憋不住啦!老师更恶劣,说:憋不住也得憋,谁让你们下课不上厕所!没过三分钟,这个学生哭起来,边哭边说:老师,我尿到裤子里啦!我们都看这个同学,一泡尿顺着大腿、小腿、棉裤,流到鞋上,再溢到地上,地上一摊黄汤。大冬天里,裤子尿湿了,怎么上课?就有学生嘟囔:管天管地,不管百姓巴屎放屁。连皇上都不管的事情,你都要管!老师对尿裤子的学生说:你回家去吧,把裤子烤干再来上课!这个学生擦着眼泪,哭哭啼啼回家了。这个学生刚迈出教室门,有个叫二驴的学生跑到教室后边,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对着土墙就浇。教室墙壁是土坯垒的,几十年的土坯,干透了,一泡尿浇上去,不够两块土坯吸。老师对二驴吼:狗日的二驴,你尿尿不到厕所,在教室里尿!二驴那泡尿激越悠长,一边尿一边回答:你不批准我们到厕所尿尿,我又不愿尿到裤子里,只好尿到墙上。说完,尿完,绑裤带,解除重负地高兴,说:老师,你快来看,我的尿全被土坯吸走了,地上没流一点!老师气得哭笑不得,摇头,说:你一辈子不要到厕所尿尿,全尿到墙上!有个学生说:人家叫二驴,是驴日下的,你偏说人家是狗日下的。谁家的狗那么厉害,能日下二驴!二驴就回骂,教室喧闹成一片。
放学的钟声一响,我们像群野马,呼啸着冲出学校,成了山上的老虎,呐喊,追逐,奔跑,斗鸡,打架。我们把路边的干苞谷秆做成长矛,高粱秆做成大刀,一个村子为一派,开仗。我被伙伴们推为领袖,相当于皇上。有的伙伴手持长矛,振臂高呼:我是常山赵子龙,不怕死的上来!有伙伴手持大刀,振臂高呼:我是关云长,我命令你们早早投降!对方自然不肯认输,双方冲到一块混战,刀和刀砍,矛和矛戳,就是不朝人身上使劲。有伙伴学着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拼尽全力地喊:向我开炮!同志们,永别啦!胜利永远属于我们!也有的同伴佯装倒地,对同伴喊:同志们,不要管我,为了新中国,冲啊!有同伴装成牺牲前的英勇,躺在我怀抱里,学着电影里共产党员临牺牲时的话语,“党啊,我没有完成您交给的任务!”给我说:主公,我再也不能跟随你喋血疆场啦。我死后,你照顾我的家眷,让我的儿孙长大,继续跟你打江山!我也学着长庚老汉说书里的话语:爱卿,你放心上路吧,你为寡人喋血效命,寡人一定为你抚养家人。你走以后,我封你为忠孝王,给你立庙塑金身,你儿子享一品俸银。混战中,绝对没有一个伙伴高喊:我是奸臣秦桧,不怕死的上来!也没有伙伴喊:我是高俅,不怕死的上来!遇到不听话的伙伴,我就威胁他:你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当秦桧!那个伙伴赶忙说:我听话,别让我当秦桧,我要当秦叔宝!
四
很多时候,长庚老汉说到后来,把说书告一段落。让那些上了岁数的车户,讲他们过去闯荡江湖在千里古道上演绎的故事,无非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立着进,横着出;赌场规矩,道上春秋。更多的讲汉中的妓女水色,肤色能比新疆的润玉;张掖的窑姐放荡,叫起来能传半里;新疆女子尻子比磨盘大,那地方像陕北的窑洞,甭说男人那东西,小娃的头塞进去人家都不在乎。长庚老汉是吆车的大把式,吆了一辈子车,挣了一辈子钱,逛了一辈子窑子,临到解放,还是穷得干毬打得胯骨响,土改定为雇农,成分好就能当干部,就一直在生产队长的宝座上盘踞。他讲起逛窑子的经历,比讲《隋唐演义》、《杨家将》、《薛刚反唐》更吸引人。他站起身子,胳膊抡来抡去,双手挥上挥下,唾沫乱溅:驴日的,咱这些车户,正月十六把车吆出去,腊月二十八把车吆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五十天都在外头,总不能把婆娘带着上路!那时候给东家吆车,东家管待的饭食,比现在的县长都吃得好,牛肉锅盔随便吃。吃的牛肉羊肉,都是壮阳东西,岁数又轻,一到马车店,把头牯一卸,饭一吃,倒在大通铺上,裤裆里的东西就戳起来,恨不得把房顶戳个窟窿。翻身趴在炕上,能把炕面子扎透。人活在世上,两样东西最难受,一是肚子饿了没吃的,二是裤裆里的东西硬了,没地方戳,憋得身上冒火,像点着的干劈柴,火在身子里盛不下,从所有的窟窿眼眼往出冒。窟窿眼眼都被堵死,就那个眼眼畅通,又没有女人逗它出来。道上有规矩,车户逛窑子天经地义。马车店跟前都有窑子,千里古道千家窑子。那年春夏季节,我们马车帮到了甘肃张掖。张掖是过了兰州朝西走最大的地方,跟武威不差上下。街上店铺栉比,七十二行生意齐全,同行间互相敬重。都是在道上跑的,几年难得见一面,一旦见面,格外亲热,你请我酒席,我请你看戏,还请喝茶、请抽大烟,关系好的还请弄那事情。张掖的窑子比西安、汉中的窑子丰富多了。西安、汉中的窑姐都是汉女,顶多有一两个回女,花色品种单一,没啥意思。张掖的窑子里有汉女、回女、维女、土家女、苗家女、藏女,还有俄罗斯女、哈萨克女。车户们在道上奔波,到了大地方就逛窑子。有钱的找好窑子,没钱的找差窑子,反正要把身上的火气放出来。张掖商会的会长是我的故交,人家干大了,但对穷兄弟还和过去一样。我到了张掖,肯定要去见邱会长。邱会长知道我好那一口,只要一见面,就把我朝怡春楼拉。像天宝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怡春楼是干啥的,上点岁数的人都知道,就是专门养些漂亮女人,让男人弄,挣男人的钱。窑子也分好多档次,最不行的叫窑子,就是窑姐朝自家门口一站,遇到男人,老远就朝人家身上贴。再好一点的叫院,在一家院子养十个八个女子,站在门口接客,老远见你来了,就对里面喊:客人来咧,翠香接客!最好的叫楼,没有品相才艺出众的女子,绝对不敢叫楼。能称作楼的妓院,女子都会琴棋书画,吟诗对赋,而且长相、身材,不敢说是万里挑一,起码也是千里挑一。像张掖的怡春楼,从清朝到民国,经营了上百年,名气大得很,北半个中国都知道。嗜好那一口的男人,到了张掖要是不到怡春楼,会后悔一辈子。我跟着邱会长来到怡春楼,老妈子跑着迎上来:邱会长,今个咋来得这么早?邱会长说:我今个请陕西的朋友,你把楼里最好的姑娘叫来。老妈子说:邱会长哪次来我不是把最好的姑娘给你的?我就是把张掖的人得罪完,也不敢得罪邱会长。老妈子说完,对里面喊:梅香、桂花,邱会长来啦,快下来把邱会长接着!
邱会长对老妈子说:俺这位兄弟是马车帮的,从西安跑一趟新疆,挣的银元用麻包都装不下。他有四五十个车户伙计,他发话让那些车户都来逛,恐怕你楼里头的姑娘还不够用哩。你把他招呼好了,还愁没生意做?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的人要是敢日弄俺兄弟,我叫人把你这楼踏成瓦碴堆!老妈子赶忙说:俺怡春楼做生意可是明码标价贵贱不欺,讲究人心换人心。我天天调教这些姑娘,不管啥人来了都是咱的皇上,咱都要热脸热尻子朝人家身上贴,想着法子让皇上受活。邱会长到西北五省打听一下,比咱怡春楼再好的没有几家。老妈子把俺们领进一间厅子,厅里支着桌子,桌子周围摆着椅子,擦得锃明锃亮,一尘不染。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迎上来,给俺们道了万福,甜甜地说:给二位老爷请安。邱会长在丫鬟脸上摸了一下:几天没见,沉香长成大姑娘啦。
老妈子问邱会长:喝啥茶?邱会长问我:你说喝啥茶?咱这些吆车的,喝过啥好茶?我惶惶地说:吆车的能喝上啥茶?白天在道上挣扎,有口干净凉水都是受活事情。到了马车店,喝的是最便宜的砖茶。咱没喝过好茶不等于没听过好茶,就气派地说: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要是没有就来安徽黄山的毛尖,毛尖要雨前的。老妈子说:客官要的这两种茶咱怡春楼都有。就给丫鬟交待:泡一壶安溪铁观音,再泡一壶黄山雨前毛尖。
说话工夫,丫鬟把小吃摆上来,花生、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核桃、红枣、毛栗子,摆了满满一桌。随之,把泡好的铁观音和黄山毛尖端上来,倒在茶盅里。我觉得喝茶的盅子比喝酒的碗都小,喝一百盅子都不解渴,但咱啥话都没说。到了那地方,喝茶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品味,为了装点富贵高雅。
老妈子看该摆的东西都摆上来了,就给我们说:我给咱怡春楼头牌姑娘说了,她们正在梳妆打扮,一会儿就来。邱会长给老妈子叮咛:我这位朋友是个大玩家,你要找个最漂亮的姑娘。老妈子说:不知道这位客官喜欢啥样的姑娘?高的低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粗的细的,骚的蔫的,汉人的回人的,维人的哈萨克的,苗家的土家的,还是白俄罗斯的?要啥人有啥人。皇上日猴色重一点,豇豆茄子各有所爱,就看客官的口味。邱会长给我说:你喜欢啥样的姑娘就说,老妈子领来了,不中意再换,中意了留下来。
我琢磨了一会儿,说:给俺叫个白俄姑娘,年龄不过二十,个子要高,皮肉要白,奶头要扎,腰要细,尻子要大,走路要摆,上炕要骚,弄起来要叫,身子骨要强,弄上十回八回水水不干。
邱会长就笑,老妈子也笑。邱会长说:我逛了一辈子怡春楼,也算是玩家了,还没有你这么多讲究。老妈子笑过了,说:这位客官挑姑娘比皇上选妃子的道道都高,恐怕皇上的妃子都没有客官挑的姑娘好。多亏是在咱这,旁的地方真挑不出你要的姑娘。我送来的姑娘要是达不到客官的道道,就把怡春楼的门关了。不大工夫,老妈子领着两个姑娘进来,先给邱会长说:这位姑娘叫菊香,咱怡春楼的头牌,你看咋样?她给邱会长说完,就对菊香说:你好好伺候邱会长,邱会长不会亏待你的。又把一个姑娘领到我跟前,说:这姑娘是白俄女子,嫩得能掐出水水。我看白俄姑娘,肉色比咱杀的白条子猪都白,个子比咱中国女人高半头,奶子有窝瓜大,尻子跟磨盘差不多,腰细得风一吹能刮断。白俄罗斯姑娘冲上来,搂,抱,亲,啃,上瘾时还大呼小叫地喊:赫拉所!你们知道赫拉所是啥意思?就是好的意思。
我被白俄姑娘整得浑身冒火,急切想把火泄出来。邱会长却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弄,品桌上的茶、花生。这些东西有啥意思?搂着皇上都弄不上的姑娘不弄,装斯文,比架在火上烤都难受。我没有在这么阔气的妓院逛过,不知道规矩,咋着收钱。尽管是邱会长请咱,要是让人家多花钱还是不好,又禁不住弄姑娘的急切,憋不住问邱会长:我不懂这里的规矩,咋着给人家掏钱?邱会长说:咱包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干啥都行。我说:要是这样算钱,咋不赶紧弄呢?喝茶吃葵花子有啥意思?咱在家也能喝茶吃葵花子,何必花大价钱在这喝茶?邱会长笑,说:兄弟要是耐不住了,就先进去玩,不耽误吃晌午饭就行。我说:我这人没出息,瘾头大。你们先在这里耍着,我跟这位姑娘到屋里,过一会儿就回来。
半个时辰,我弄完那事,邱会长还在喝茶,对我说:兄弟有这么大的能耐,这辈子活得也不亏。我说:我这人没出息,太贪这事,吆车挣的银钱,都交给窑子了,啥都没有落下。邱会长说:这才活得洒脱,能弄这事也是大福分。人活在世,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苦熬苦挣几十年,到头来四块板子一夹,黄土地里一埋,啥都没有落下。兄弟穷成这样,还不让自己受委屈,难得。
我接过丫鬟倒的热茶,喝干,对邱会长说:怡春楼果然是阔气地方,人一辈子能到这里耍几回,活得也够意思。邱会长说:你这哪叫耍,好东西要慢慢品,你一下子就吞到肚里,啥味道都没品出来,有啥意思?我说:一个人一个耍法,人跟人不一样。就拿品茶说吧,你是张掖数一数二的人物,成天都有好茶伺候,人根本不渴,品茶只是消遣。成后晌守着一壶茶,不是为了喉咙干渴,是为了品味,再好的茶不细品,也品不出味道。俺这些车户,在道上颠了一天,渴得喉咙冒火,遇到水恨不得喝一老瓮,那才叫香哩。要是到了品的份上,就喝不出味道啦。邱会长连拍巴掌,说:兄弟把啥事情都琢磨透了,物以稀为贵,再好的东西弄多了就没味道啦。我说:俺这些吆车的粗人,哪敢在会长跟前充玩家!会长财大气粗,才是真正的玩家。自古以来,玩家就是富贵闲人,人富贵了不闲玩不成,人闲了不富贵也玩不成。会长守着祖传的家业,又有满肚子学问,不为生计发愁奔波,这才能玩出大境界。我们这些人哪里是玩?就像刚才说的,渴得喉咙里冒火,抱着茶壶就灌,灌得不渴就行啦。邱会长说:人渴到极点喝水,饿到极点吃饭,这水这饭比啥都香。人不渴喝茶,再好的茶也喝不到那份上;人不饿吃饭,也香不到那份上。俺们这些人钱有了,身份有了,工夫有了,受活事情都能享受上了,就是觉不出受活了。再受活的事情,自己不觉得受活,就不是受活。
我说:邱会长说出了世上的大道理。就拿逛怡春楼来说,你三天两后晌地来逛,进了这里跟进自己家一样,再漂亮的姑娘都不觉得有啥意思。俺这些吆车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月就挣那点钱,还要养家糊口,省出一点逛窑子,逛上一回就把人家朝死里弄,要不那钱就花得冤枉。就拿我来说,一个多月没弄过女人,身上的毒气快醵炸了,哪管漂亮不漂亮,把身上的毒气泄出来就畅快啦。
邱会长感慨,说:我们这些人有钱,可没有你们身上的毒气。你们身上有毒气,可没钱让它泄出来。老先人说得太对啦,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好事不能让一个人独占。我说:人穷了花钱就要仔细算计,琢磨咋着花能划来。就拿逛怡春楼来说,我刚才就问你,人家咋着跟咱们收钱。要是论回数收钱,咱一回就把毒气全放出来。要是不按回数收钱,咱就多玩几回,弄少了划不来。我思谋了,这时候玩一回,半后晌玩第二回,点灯时又能玩一回,半夜还玩一回,天明临走时再玩一回。咱花了那么多钱,弄五六回也值。
邱会长说:兄弟有这么大的獗劲,真是天大的福分。人再有钱,身子骨不行了,有山珍海味吃不下去,有漂亮姑娘玩不成,啥都受活不上,要那么多钱有屁用处!到这里玩,除了有钱还要身子,身子不行就玩不成。要是把兄弟的身子给我均一点,把我的钱给兄弟匀一点,咱两个都有玩的本钱啦。我说:会长刚才说了,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老天爷给了你这个好处,就不给你那个好处,给了你那个好处,就不给你这个好处。我要是有邱会长那么多的钱,肯定天天在怡春楼里泡,把身子骨都泡软了,就不会有这阵的身子骨了。邱会长要是没钱,就不能天天在怡春楼里泡,身子骨比我还强健,来一次照样玩五六回。
长庚老汉说到这里,突然刹住话头,说:黑脸还是碎娃,讲这些把娃教坏啦!绪娃说:也是,老辈人都说,世上三种人最坏,车户、店家、牙,还把车户摆在最前边。娃碎碎的就跟着咱这些车户,长大了不用教就知道逛窑子!长庚老汉冲着我说:黑脸,睡觉去,甭听俺说的这些脏事情!我把身子缩进被子里,用被子蒙着头,悄悄把被子揭开一条缝,大人的话顺着缝钻进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绪娃说:现在是新社会了,窑子都叫公家打击了,想逛都没办法。要我的想法,窑子还不能全打击,像天宝这些三十多岁找不下媳妇的光棍,咋着泄火,公家就不考虑这些人的难受?天宝装着没听见,啥话都不说。
我觉得瞌睡像浓雾样从远处涌过来,把我围裹,浸入五脏六腑,腐蚀了还想听故事的欲望。我挣扎着抵抗了几下,就被彻底打败了。
五
吃过夜饭,我像往常一样,丢下碗就朝马号跑。妈的话追着屁股冲过来:马号里有勾魂鬼,勾你的魂哩!
我冲进马号,长庚老汉已经到了马号,和绪娃商量事情。绪娃见我进来,对长庚老汉说:依我的意见,看麦糠房的差事交给黑脸,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太凄惶。我不知道要交给我啥差事,但从绪娃的口气听出,他们要交给我的是好差事。长庚老汉琢磨了好大工夫,说:我也想把这差事让黑脸干,让他挣点工分。又不忍心,大长一个冬夜,睡在麦糠房里,要是来只饿狼,把娃牺牲了,咱咋着给寨子的人交待?绪娃说:你把差事交给黑脸了,黑脸他爸能舍得让娃一个人睡麦糠房?肯定陪着娃一块睡。长庚老汉这才说:行,我听你的,这差事就交给黑脸干了,让娃也挣点工分。
生产队把夏里打下的麦糠堆起来,加上秋里打的谷草,刚好够牲口吃一年。有的生产队麦糠谷草不足,牲口没啥吃,就到旁的生产队偷。我们队的麦糠连着几夜被偷,长庚老汉决定派人看麦糠。真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情能落到我头上,真是清早起来一仰头,一个牛肉块子掉进嘴里。长庚队长说,看一夜麦糠,给记五个工分。十个工分一个劳动日,一个劳动日决分四毛多钱,五个工分能决分两毛多钱。两毛多钱呀,一斤盐八分钱,能买两斤多盐,够一家人吃一个月;一斤醋九分钱,能买两斤多醋,也能吃十多天;要是打酱油,一斤酱油一毛二,能打两斤酱油,差不多也能吃十多天;要是买作业本,一个生字本一毛两分钱,能买两个生字本。一黑两毛多,十黑两块多,一百黑二十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挣七十多块。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碎娃,一年挣七十多块钱,不知道把多少人眼红死!
这么好的事情,多少人睁着牛眼盯着,长庚老汉要是变了主意,这块肥肉就会落到别人嘴里。我急忙说:我这阵就回家给我爸说,今黑就去看麦糠。说完,钻出马号,朝家跑去。
我爸也不相信天上能掉牛肉,而且刚好掉到我家,问:你长庚爷真是这么说的?我说:真是这么说的!我爸还不相信,又问:不会听岔吧?我说:绝对不会,我耳朵没有一点毛病,咋能听岔?我爸高兴,我妈也高兴,高兴过后,我爸对我妈说:麦糠房离村子还有一截路,冬里的狼多,黑脸还是个碎娃,万一叫狼叼跑了——我妈接着说:娃把活揽下了,你陪娃到麦糠房睡。家里睡也是睡,麦糠房睡也是睡,到哪里睡都一样。我爸得到我妈的批准,就到炕上卷被子。我家就两床被子,我爸我妈盖一床,我们兄妹几个盖一床,要是拿走一床,我妈和几个弟妹就只剩下一床了。我爸卷被子时,故意卷那床又小又薄的。我妈夺过我爸手里的被子,把另一床被子塞到我爸怀里,说:麦糠房在场面上,八面刮风,被子小,怎么能盖住你俩?我爸说:家里还有四口人,一床小被子根本盖不过来!我妈说:我们毕竟是在屋子里,严严实实没有风、没有雪,我把炕再烧热些,没一点麻达!
麦糠房名义为房,实际只是三堵墙,成“U”形。夏里收麦后,把麦糠堆进三堵墙围的“U”里,堆满了,把麦草泥糊在上边,成伞状,遮挡雨水。“U”的口很大,有一丈多宽,麦糠掏进去很深了,麦草泥还成伞状搭在上边。风很大,正好对着“U”口吹,还有风裹挟的雪,也朝“U”口里灌,在外边堆起一尺多高的雪坎。我爸抱着被子,跨过雪坎。我跟着我爸,也跨过雪坎。坎里面没有雪,有风,风被雪坎挡住许多,到了里面,气势衰弱。借着雪的反光,我们能朦胧看清,口的两边是土墙,里面是麦糠,地上也是麦糠,头上是麦草泥做的房顶,和屋子差不了多少。铺被子时,我爸为难了,只有一床被子,铺了不能盖,盖了不能铺。我爸琢磨咋着又能铺又能盖。我说:地上这么厚的麦糠,根本不用铺被子。我们睡在麦糠上,盖着被子,绝对暖和。我爸按照我的意见,脱去棉鞋当枕头,倒在麦糠上。我学着我爸的样子,也脱去棉鞋当枕头,躺在我爸脚头。我们把被子盖在身上,真的不太冷,还暖和。我枕着棉鞋,棉鞋穿了两年,两年前我妈做鞋的时候,说黑脸正在长,一年一个样,现在做大点,明年还能穿。穿了两年的棉鞋,里面的脏东西结了厚厚一层黑垢,在地上磕一阵,里面就倒出一把黑泥块。这阵,枕在我头下边,鞋壳篓里发出悠长的气味,臭臭的,酸酸的,还有脚缝里腐烂肉的气味,综合在一块,幽进鼻孔。我在这种熟悉气味的熏陶中,想着到手的收入,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麦糠是热性的,身下铺着麦糠,觉得有热气朝上蒸腾,像躺在热炕面上。风不是好东西,从“U”口外刮进来,脸上、脖子里冰凉,像刀刮。我爸没有睡着,翻了个身,问我:黑脸,睡着没有?我说:快睡着了,身子下边暖和,就是上边冷得不行。我爸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说:我去抱捆麦笕,盖在被子上,就不冷了。不大工夫,我爸抱来一大捆麦笕,盖在被子上头,真的暖和了许多。麦糠上有麦芒,麦芒有一两寸长,针样,还有倒刺。只要钻进裤筒、袖子,越抖越朝里面走,扎在皮肉上,割出血痕。半夜,麦芒把我们折腾醒,起来脱裤子脱棉衣,找里面的麦芒。天黑看不见,用手摸索,找着了,穿上衣裳再睡。睡不到一会儿,又有麦芒钻进棉衣里,又得起来脱衣裳,找麦芒。这样折腾两三次,天快亮时,才睡死过去。天亮了,我和我爸从被窝里钻出来,被子上头的麦笕上,盖了一层积雪。
第二黑,我和爸又来到麦糠房。我爸从口袋里掏出几根细麻绳,对我说:把袖口裤腿绑了,麦芒就钻不进去。我爸给我把袖口裤腿绑了,我给我爸把袖口裤腿绑了,再钻进被窝,果然没有麦芒朝衣裳里钻了。
第三黑,睡觉前,我爸抱来苞谷秆,在“U”口外垒起一溜高墙,风刮不进来,雪也刮不进来,我睡了一夜安生觉。早起,我高兴地说:狗日的,比皇上的金銮殿都舒服,就是皇上拿他的龙床跟咱换,咱也不换!我爸看着我苦笑,啥话都没说。皇上的金銮殿、龙床啥样子、睡到上边啥滋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睡麦糠房确实难受,早上从麦糠堆里钻出来,身上头上全是麦糠,麦芒扎满全身。我一边朝学校走,一边摘头发里的麦糠,坐到教室,头发上的麦糠还没有摘完。二驴就跑过来,老远就做出下跪的姿势,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又对跟前的男生吼:驴日的,一群瓷锤,快过来给主公摘麦芒!于是,“文武百官”全围上来,给我表忠心,争先恐后摘我身上的麦芒。
第四黑,我吃过夜饭,对我爸说:你先去麦糠房,我到马号听长庚爷说书,听完了就去睡!我爸看我妈的脸色,琢磨着说:听那些书有啥用处?好好把课本学好,以后考大学用课本上的学问。你长庚爷讲的那些,屁用处都没有!我爸说得对,别说考大学,就是考初中、考高中,都不考长庚爷讲的东西。但是,我就喜欢听长庚爷讲的东西,不喜欢课本上的东西,说:我要是不去听长庚爷说书,长庚爷能把看麦糠的事情交给我?我爸看了我几眼,再没说啥。我妈说:不要听得太晚了,早点过去睡觉。咱吃的本来就不好,要是再睡不够,身子就吃亏!临出门时,我妈又叫住我,她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盛了几个鸡蛋,说:把这几个鸡蛋拿上,给你长庚爷两个、绪娃伯两个,要是没有人家,咱哪能揽来这么好的事情?人多的时候不要朝出拿,没人的时候悄悄给他们。不要让人看见,说咱巴结干部!
我钻进马号,刚好没有旁人,就长庚爷和绪娃伯。我从口袋里掏出鸡蛋,送到他俩面前,说:俺妈让我把鸡蛋给你们带来,要不是你俩,俺咋能揽来这么好的事情!长庚老汉没接,说:这鸡蛋绪娃能吃,我不能吃!我问:为啥?长庚老汉说:绪娃是一般社员,社员吃社员的鸡蛋,是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不是原则。我是干部,要是吃了你家的鸡蛋,咋给社员交待?以后都给我吃鸡蛋,我就成了“四不清”。绪娃看长庚老汉,说:人家给你拿来了,是人家的心意,你不吃,人家就觉得欠你点啥。长庚老汉琢磨,问:你吃了没有?我啥话都没说。心想,一个鸡蛋能卖五分钱,两个鸡蛋一毛钱,我妈咋能舍得让我吃?长庚老汉见我不说话,接过一个鸡蛋,说:我吃一个,你吃一个。我说:我妈说了,你和绪娃伯一人两个,没我的份。长庚老汉说:你妈是你妈,我是我,你把蛋给我了,就是我的蛋,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他把自己拿的那个蛋在牲口槽上磕破,把皮剥了,小小地咬了一口,说:好多年没吃鸡蛋了。那时候给东家吆车,鸡蛋算个毬,放到那都不想吃,吃多了打嗝,一股鸡屎味,现在成了比金子都稀罕的东西!说完,把剩下的大半个鸡蛋喂给一匹大青骡子,看着骡子把鸡蛋吞下去,说:这些畜牲也可怜,生下来就出苦力,到头来还要被人剥皮杀肉。绪娃也把一个鸡蛋还给我,说:你吃了这个鸡蛋,你还小,正长身子,吃不好,身子一辈子吃亏!长庚老汉说:驴日的快吃,一会儿人来了,以为咱们搞四不清哩!绪娃也没有把那个鸡蛋吃完,小小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喂给一匹母马,说:咱还指望它给咱生个骡子哩,一个母骡子最少值两千元,顶咱几十个劳力干一年!
突然,马号外边,隔着草帘子传来可怜兮兮的声音:东家,行行好!我们一听,知道是要饭的。长庚老汉走到门口,揭开草帘子,问:啥地方的?我借着马灯的晕光,看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干瘦、黢黑,身子蜷得很厉害,手里拿根棍——遇到狗打狗,没狗时当拐棍,另一只手端着搪瓷碗。他答:安徽的!长庚老汉说:安徽那地方远得很哩,你咋着走来的?答:再远的路,也架不住一步一步走!长庚老汉答:也是,路没腿长,进来吧!要饭人给长庚老汉躬了几下身子,才怯怯地钻进来。长庚老汉说:按上头的规定,马号是饲养重地,闲杂人员一律不能入内。我看你是可怜人,不像是阶级敌人,就放你进来!要饭人说:你看我这毬样子,哪像个阶级敌人?咱想当阶级敌人,阶级敌人都不要咱。咱能破坏个啥,能到北京城里夺人家的江山?绪娃说:挨着炉子坐,炉子跟前暖和!长庚老汉又问:乡党,吃过夜饭没有?要饭人说:还没有,我晌午要的馍没舍得吃,有热水打发点就行啦!长庚老汉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到了俺地盘上,饭总得管一顿,没有好的有赖的。要不,人家会说俺杜家寨的人抠,啬皮,走出去没脸见人!你把东西先放到这,我派家人给你做饭,吃过饭再安顿你睡觉。长庚老汉转身对我说:黑脸,回去给你妈说,让她给乡党做顿饭,熬两碗苞谷蓁,熬稠些,里面多放些红苕。再烙两个苞谷面饼,掺点麦面。把黄菜炒热,多放点油!我学着戏台上的探子,声音很亮地说:得令!钻出马号,朝家里跑去。
我陪着吃过饭的要饭人,又来到马号。马号里的人坐满了,长庚老汉正在说书,看见我和要饭人进来,立即停住,问要饭人:吃饱啦?要饭人打个饱嗝,把肚皮拍了下,说:这家人实在,苞谷蓁稠得快成干饭了,饼子里掺了一多半麦面。长庚老汉对拿大茶壶的人说:把茶壶拿过来,给乡党喝!替要饭人接过茶壶,巴掌把壶嘴擦了下,双手捧到要饭人跟前,说:刚泡的茶叶,酽着哩!要饭人又是一阵感谢,双手接过茶壶,喝,哧溜的声音很响。一口气喝了小半壶,止住气,说:你们这地方的人实在,老天爷会给你们带来福分!长庚老汉说:俺寨子的住房紧张,我想安排你在饲养室的炕上将就。但上头三天两头来检查,要是发现你在饲养室睡觉,怪罪下来谁都吃不起。我们有个麦糠房,我安排了个娃娃在里面睡觉,你就和他睡一块。要饭人说:啥地方都行,只要能遮风挡雨,我们这种人还讲究啥?长庚老汉说:那地方还真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委屈乡党咧!
睡觉时,要饭人把他的破铺盖朝外边放,我爸抱起他的铺盖,放到最里面,说:你是客,我是主,让你睡麦糠房已经委屈你了,咋能再让你睡外边,为我们挡风?要饭人说:我是要饭的,咋能让你们睡在外边,替我挡风?我爸说:乡党甭说这话,世上的事谁都说不清,谁前头的路都是黑的。人过得好的时候,多行善,活到背的时候,就有人接济!我爸到底把要饭人的铺盖放到最里面,他睡最外边,用身子为我们两个遮风挡雪。这时候,我想着我爸的话,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哲理的语言。想的时候,目光透过“U”口,看外边的天,无月,无星,就无月光,也无星光;又看外边的地,无灯,无灯的光,天下地上六合之间一片黑暗。我爸和要饭人还在说话,我爸说:我这辈子也没啥想头了,再盖两间房,过上几年给娃把媳妇说下,这辈子就算把事情做完了。要饭人问:你家娃子多大了?我爸说:这是我大娃,属兔,九岁了,上小学二年级。要饭人说:我有个孙女,六岁,属小龙。配你家大娃正合适,就是不知道属相配不配?我爸说:我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穷,只有一间房,说是要盖,也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把你家的孙女嫁给我家的娃子,委屈你家孙女啦!要饭人说:就是过门,也是十多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世事会变成啥样子?我把你这地方看了,起码能喝上一碗苞谷蓁,蒸红苕能尽饱吃。俺那地方连苞谷蓁都没有,一年有半年在外头要饭。我把你家人也看了,厚道,实在,仁义,行善,娃到了你家,不会受可怜!我爸和要饭人给我说媳妇,我不好意思,就装成睡着了,不吭气。
我爸到我舅家走亲戚了,黑了没回来,托人把话带回来,说俺舅家房子的山墙快倒了,他要留下帮我舅把山墙垒好再回来。
连着下了一天雪,还没有要停的迹象,感觉比白天还大。黑暗中,看不清雪片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雪片到底有多密,却能感觉风很猛,很烈,风裹挟着雪片朝人身上摔,帽子上、肩膀上,堆了一层冻雪。我和要饭老汉走进麦糠房,他把我拉到门口,用打狗的木棍拍我身上的雪。我又要过木棍,替他拍身上的积雪。我给他拍雪时,他得意地说:还是我孙女婿孝顺,知道心疼爷!那神气,好像他孙女真的嫁给我了,也不考虑我要不要他孙女。他孙女要是个塌塌鼻子豁豁嘴,再不就是拐拐胳膊柳木腿,脸上再长几百个大麻子窝,麻子窝里长颗红豆豆,红豆豆上长根猪鬃样的黑毛,眼窝里长个萝卜花,头顶是七沟八梁秃坡坡……要是娶这样的女子当婆娘,人看见都恶心,咋能三年生两个娃娃?但是,我没吭声,人家一片好心,咱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再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究自由恋爱,不陪我到树林里谝几黑,不给我纳几双鞋底,我凭啥娶她当媳妇?
我学我爸的样子,把被子朝门口铺,替要饭的挡风。要饭的说啥也不答应,坚决把我的被子铺到里头,说:你还是碎娃,身子骨嫩着哩,要是受了风寒,是一辈子的事情。我知道长庚老汉没到马号去,他不去就没人说书。我就睡在麦糠房里,陪要饭老汉谝闲。要饭老汉说:黑脸,等你长到十八岁,我把孙女给你送来当媳妇。我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说:我就不娶媳妇,长大了到寺院当和尚,学一身武艺,游走四方,替天行道!要饭老汉就笑,望着麦糠房外的黑黢,倚老卖老说:不是你娃嘴硬,等你长到岁数,要是还没娶下媳妇,哭都没眼泪。要饭老汉说这话时,我想起天宝哥,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要是把要饭老汉的孙女嫁给天宝,就把天宝的问题解决了,多好的事情!我给要饭老汉说:你孙女要是在家闲着,就嫁给我天宝哥算了。俺天宝哥是天下最好的人,就是成分有点高,没有找下媳妇。要饭老汉问:你天宝哥多大岁数啦?我说:听说三十多岁了,到底多大我也不知道。要饭老汉就笑,说:要是旁人给我说这话,我非拿打狗棍捋他狗日的不可!你岁数小,不懂事,不跟你计较!我肚里一下生出许多狐狸,你天天黑了都推销你孙女,我给你孙女找了这么好的主家,你还要用打狗棍捋我?就说:你甭小看俺天宝哥,人长得高高大大,两百斤的麦包,不用人帮忙,自己掂到肩膀上,扛上一里路不歇气!人家要是成分好,哪轮上你安徽的女子?俺本地的姑娘都排着队想嫁给天宝哥。只要把俺天宝哥的成分一变,想嫁俺天宝哥的女子能编一个军解放台湾!要饭老汉又苦笑,用打狗棍在我身上轻轻敲了下,说:你咋不算算,你天宝哥都三十多了,我孙女才六岁。等俺孙女长到十八岁,你天宝哥都四十多了。俺那地方再穷,也不能把十八岁的大姑娘嫁给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要饭老汉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只顾给天宝哥找好事了,咋把人家的岁数忘记了!又不愿给要饭老汉认输,硬着脖子说:你孙女才六岁,你就急着给她找婆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孙女三十多了,嫁不出去,我想给你孙女帮忙哩!要饭老汉又笑,说:你以为俺孙女找不到人家?我是觉得你家人善,俺孙女嫁到你家不会受可怜。要是一般人家,我还要考虑考虑哩!我又琢磨他的话,琢磨出回击的话语,说:我以后娶媳妇,才不要你们大人说媒。我要自由恋爱,找漂亮女子!要饭老汉长叹口气,站起身子,跑到麦糠房外头,哗哗地尿了一泡尿,尿毕,一边抖着死鸡娃嘴里的残汤剩水,一边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叫学校教坏了,讲究啥鸡巴自由。家庭条件差不多,朝炕上一睡,不出一年生个娃娃,三年生两个娃娃,感情比骨胶粘的都牢靠,用棍子都打不散!要饭老汉还在唠叨,我就打开了呼噜,梦里头去抠赵匡胤的脚心,拔程咬金的胡子。
风越刮越烈,雪越下越大,麦糠房上的积雪越堆越厚。麦糠房上没有檩条、没有椽子、没有柱子,把麦糠堆进去后,在上边铺一层麦笕,再给麦笕上抹层泥巴。下边的麦糠掏空了,上边的麦笕和泥皮悬空。麦笕和泥皮终于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轰隆一下倒塌。我睡觉的时候,嫌头露在外边受冷,就蒙在被窝里,麦糠房塌,根本不知道。要饭老汉把我从麦笕、泥皮、麦糠的重压下刨出来,我还揉着眼睛没有睡醒。
要饭老汉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他再给我推销孙女的时候,我就不反抗了。长庚老汉讲的书里都说了,知恩不报小人也。人家救了我的命,我就不能娶人家孙女?就是他孙女长得再难看,我也得娶。要不,就是知恩不报的奸佞小人!
六
马号院子有两亩地大。夜里,牲口牵回槽里,巴屎尿尿都在圈里,得用干土垫。长庚老汉派人把土壕里的黄土拉到院子里摊开,夏天让太阳晒,冬天让北风吹,干了堆起来垫圈用。院子里还有棵老槐树,有一尺半粗,长庚爷说他像我这个年龄时,就有这树了,好像就是这么粗,这些年了,没见再长。吃饭时,村子的男人都端着老碗,老碗里盛着苞谷蓁煮红苕,上边堆一疙瘩酸黄菜,趔到老槐树下,把鞋脱了垫到尻子下头,边吃边谝。这时,你夹我一筷子酸黄菜,我夹你一块红苕,品尝。谁家婆娘酸黄菜炒得好,谁家的酸黄菜放的油多,放的葱花多,炒得火候到;谁家的苞谷蓁里放的碱多了、少了,熬的工夫到了,全村人都知道。在杜家寨,检验女人饭食的好坏,就看苞谷蓁煮红苕熬得咋样。
长庚老汉把碗里的吃食扒拉完,把舌头伸得老长,在碗里舔。他舔碗沿时,发出啪哧啪哧的声音,把碗舔过,比在水里洗了都干净。我试着学他,也舔碗,碗里的东西没舔下多少,鼻子上却粘了不少。长庚老汉看着我笑,说:舔碗要有功夫哩!我说:那有多大一点,值得下那么大的功夫舔?长庚老汉把舔过的碗放到地上,从腰带上取下旱烟袋,装上旱烟,点着,抽了一口,说:糟蹋粮食就是造孽,老天爷让你一辈子吃多少粮食、喝多少水,都是有数的。早糟蹋完早走,晚糟蹋完晚走。我琢磨他的话,觉得是迷信。
长庚老汉把旱烟抽完,对一个叫骟骡子的男人说:人家史家寨昨天来人找我了,你家的大女子许给人家两年多了,四样礼都收过了,咋还不过门?你打算把女子在家里养老?老槐树下几十个人,都看骟骡子。骟骡子说:娃还小!长庚老汉说:娃都十八啦,还小?到啥时候不算小?骟骡子低着头,再没说话。绪娃接着说:骡子,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将就着能过去就过去了。娃过了门,还要过日子。咱这阵把人家咂干吸净,娃过去还得受罪!妇女队长芹菜走近骟骡子,站在他面前,扒拉一口红苕,咽下,说:嫁女子要彩礼是封建迷信,要破除。咱不破除,也不能太过,不要给人家落下说道的东西!长庚老汉又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订婚的饭都吃了,还赖着不让女子过门,算啥事情?我今天把话说到这,今年给娃把事情办啦,不要让人家再来找寨子!长庚老汉的话刚落,别的男人接过话头,七嘴八舌地数落骟骡子做人不厚道,不仁义。骟骡子结巴了半晌,说:乡党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把话撂到这,过年就让女子过门。咱确实不是图人家的彩礼,是娃舍不得家,想再享几年福。过了门,成了人家的媳妇,就没有现在的自由啦!芹菜趁机说:骡子哥说的是大实话,妇女也就在娘家这十几年的好日子,过了门就得当牛当马地给人家干活。遇到厚道婆家,日子过得舒心些。遇到尖刻婆家,日子就泡到黄连水里了!长庚老汉也顺坡滚碌碡,说:谁家的女子谁心疼,可女子迟早得给人。咱娃也在家享了十八年的福,多少人家的女子不到十六就给人了。我托人到史家寨打听了,这家人厚道,口碑好。咱女子过门后,不会吃亏!
过了几天,还是吃赶早饭时,长庚老汉还是把碗舔干净了,抽了一锅子旱烟,又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问:文祥,你和文斌分家,咋给文斌少分一间房子?文祥一愣,说:叔,俺家的情况你知道,俺爸俺妈就留了三间房,总不能把第三间房劈开吧?长庚老汉说:你是家里的老大,老大就要吃点亏。三间房子,你住两间,给兄弟留一间,公道不公道,乡党心里有杆秤。这话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影响。文祥不吭气了,长庚看他不表态,又说:你今天晌午不要上工了,到你舅家跑一趟,把你舅叫来,咱听听你舅是啥意见。我再给文斌交待,晌午饭由他管,杀只鸡炖上,再到集上打斤白酒,咱把这个问题解决好!文祥他舅家跟我家有点亲戚道份,快晌午时,俺妈在鸡蛋篓子拣了八个蛋,用大老碗盛着,又舀了一碗麦子面,让我一手端一个碗,给文斌家送去。吃饭时,文斌和长庚老汉不让我回去,给我盛了一碗鸡汤,里面搁了个鸡大腿。饭桌上,摆了几个过年都难吃上的肉菜,放着过年都喝不上的白酒,坐着几个平时难坐到一块的人。酒喝了一半,鸡肉、鸡蛋、青菜、萝卜吃了一半,长庚就停下吃喝,对文祥的舅说:其实,文祥文斌这弟兄俩还很仁义,就是爹妈留下这个难题,三间房子两弟兄分,咋着分都不公道。文祥爹妈不在了,你是他舅,这里还有文祥他大,我是队长,咱们来个三堂会审,把这个案子断了!于是,文祥的大、舅,还有长庚老汉,当着文祥文斌兄弟俩,商量分房子的办法。鸡、蛋、青菜吃完,臊子面吃完,白酒喝完,案子也断完了。现有的房子给老大文祥两间,文斌一间。五年之内,兄弟俩再盖一间,给文斌。具体分工:文祥负责椽、檩、柱子、窗户,文斌负责地基、砖瓦、土坯、石灰,第五年开春动工盖房。要是文祥到时候准备不全东西,动不了工,就腾出一间房子给文斌。要是文斌准备不齐东西,耽误动工,自认倒霉。
七
到了二三月,地气上升,风里头带有丝丝暖气,人们走路再不缩脖子哈腰了。马号里还烧着炉子,炉子上坐着大铁壶,大铁壶里盛着开水。人们还像冬里一样,先来的占炕,晚来的围火炉,再晚来的连火炉都围不上,坐到牲口槽跟前。大茶壶里盛着免费的酽茶,这个人喝过,传给下个人,下个人用手把壶嘴捋一下,算是清洁了。前边的人就不高兴,说:你狗日的还嫌我嘴脏!后边的人就回敬:你以为你的嘴是皇后娘娘腿瓣里的那东西,有香气朝出冒?前边的人说:你知道把你爸的婆娘叫妈,女人腿瓣那东西,是世上最值钱的东西。人家两腿一叉,顶你干一夏,两腿一蹬,顶你干一冬。绪娃突然插话:我要是当了国家主席,就在女人的腿瓣里刻上世界银行四个字!只要带着那东西,走到哪都有吃的有喝的,人受活了还把钱赚了。长庚老汉说:绪娃你说的那种女人是窑姐,正经女子谁干哪事情?绪娃就笑,说:我可惜不是女人,我要是女人,就干这事情。让天底下的光棍男人受活了,我把钱也赚了,两方面都好的事情,凭啥不干?长庚老汉说:你光知道当窑姐受活,就不知道当窑姐可怜,不管男人女人,都不能天天做那事情,那事情做多了,伤精伤肾。人要是伤了肾,补不过来,活到五十就不行了。做那事的女人,有几个长寿的?再就是男人身上都有毒,一个男人是宝,两个男人是刀,三个男人是毒。女人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过,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宝贝。男人多了,就是杀她的钢刀!他们正说着,有个二马子仰起脑袋,卖力气地吼叫,聒得人耳朵疼。绪娃笑着对二马子说:你叫也白叫,人间有窑子,能让光棍男人逛,就是没有供你们逛的马窑子,憋吧,憋不住也得憋!天宝说:咱槽里也有母马,就让二马子受活一下。人家好赖也到世上来了一趟,一辈子没有配过,你说活得冤枉不冤枉?绪娃说:天宝你是光棍男人,二马子是光棍公马,你想女人,它想母马,你俩想到一块了。你光想它可怜,就不知道要是让它配了母马,当时是受活了,过后比架在火上烤都难受。二马子一辈子没配过母马,没尝过配母马的受活,发性了叫唤两声就过去了。要是让它配次母马,尝到配母马的受活,见到母马就想配,不让配就发疯,谁都驾不住它。它又没有当种马的条件,不能天天配母马,这不是害了它是啥?
长庚老汉见几个队干部都在,就差妇女队长芹菜没来,对我说:黑脸,朝你芹菜娘家跑一趟,让她到马号来开队委会。我跑到芹菜娘家,她家的鸡都上架了,猪卧在圈里唱着哼哼畅想曲,她正在洗碗。我跑到院子,喊:芹菜娘!芹菜娘在厨房回答:谁?啥事?我答:我,黑脸,俺长庚爷叫你到马号开队委会哩!芹菜娘说:开就开呗,叫我干啥?我说:长庚爷说了,你也是队干部,干部开会必须请你,你不去会开得不合法!芹菜娘的话又从厨房飘出来:你碎驴日的就是会说,长大肯定能当干部!你先回去,给长庚队长说,我马上就过去!我能听出来,她话里的高兴滋滋地朝出冒。不管男人女人,都喜欢听人说自己能行的话。难怪我爸给我说:逢人多说好话,三句好话当钱使。
我回到马号一小会儿,芹菜娘就来了,人还没进门,声就冲过来:长庚队长,你也真是的,你们要开会就开,何必等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啥也不懂,也拿不出啥政策指示!长庚老汉说:配妇女队长是政策规定。咱不能把你配上妇女队长,不发挥你的作用,这是对上级不恭!说完,对炕上的人喊:驴日的都下来,让队委会的人坐上去!天宝正在逮虱,不情愿下来,就嘟囔:队委会的毬上多长两个耳朵?凭啥朝炕上坐?芹菜娘走到他跟前,揪着他的耳朵,狠狠拧了一下。天宝疼得喊叫一声,说:芹菜娘,你在自家受活不了,跑到我这里出气!我想让你受活,怕你娃他大跟我拼刀子!芹菜娘又把他的耳朵拧了一下,说:你把裤裆里的那东西割了,我把妇女队长让给你,你天天坐炕上头,我们都没意见!天宝只有在这些问题上,敢说几句骚话。
天宝从炕上爬下来,围着火炉坐下,又翻着裤腰逮虱。猛然,又想跟芹菜娘开玩笑,对着芹菜娘嘿嘿一笑,问:芹菜娘,俺们男人身上都有虱子,你们女人身上有没有虱子,要不要我找几个小伙子帮你逮逮?芹菜娘也不示弱,声音很大地说:别的小伙子都笨,就你还灵性,老娘这几天裤裆里老是痒痒,估计长了虱子,你要是想给老娘效劳,老娘这阵就让你逮。天宝嘻嘻笑,说:我给你逮了虱子,你咋着犒劳我?芹菜娘问:你想让我咋着犒劳你?天宝说:我想咂娘的奶!芹菜娘哈哈一笑,说:儿子想吃娘的奶,这有啥说的?走到天边都是这个理。天宝说:你说的可是真的?芹菜娘说:虱等一会儿再逮都行,我先让儿子把奶吃了!天宝说:我真吃呀!芹菜娘说:我现在就给你吃!说着,把棉袄的布钮子一解,手把胸前的两兜篓肉一端,朝天宝冲去,喊叫:吃呀,娘给你喂奶来啦!天宝忽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朝牲口圈里跑。芹菜娘两手端着两兜篓肉,在他后边追,喊:你是牛牛娃就甭跑,看老娘把奶咋着塞到你嘴里!看着天宝躲在一匹母骡子肚子下边,才放下手里的肥肉坨,鼓着胸脯,像打仗得胜的大将军,一边朝炕跟前走,一边说:老娘要是没这个本事,凭啥当妇女队长?你驴日的不信,当几天妇女队长试试,看这些野婆娘不把你裤裆里的东西咬掉才怪!
八
清明时节,天气暖和了。晌午时分,人们可以脱下棉袄,穿一件夹衣都不觉得冷。马号里的炉子拆了,遮在门上的草帘子摘了。空气清新了许多,吸到人肚里,身上滋滋地冒力气。马号的房顶上,经常有叫春的猫在屋脊上奔跑,脚步声小,叫春声大,恐怖、凄厉,带有难以言说的焦躁、渴望。还有狗,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都想和母狗交配,资源有限,公狗就决斗,奋勇向前,呲牙咧嘴,你咬我脖子,我咬你脸颊,满嘴都是狗毛,身上布满鲜血。母狗蹲在一边,欣赏为争取自己爱情而拼命的公狗,不偏不向,谁胜利跟谁交配。终于,那只最高大的公狗战胜了所有的公狗,获得和母狗的交配权。于是,母狗在众狗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地和这只公狗交配。其它的公狗围在四周,舌头伸得老长,羡慕地看同类享受。天宝从大门进来,扛着铁锨,看见公狗配母狗,就骂:狗日的就知道受活!说着,端着铁锨朝狗跟前冲。绪娃正在摊黄土,见天宝端着铁锨朝狗跟前冲,喊叫:天宝你要干啥,狗日逼碍你啥事了?人家的鸡巴又没有朝你的尻门子里戳,你有啥不高兴的?天宝收起铁锨,嘟囔:连狗都知道受活,咱活得还不如狗!他把铁锨横在地上,人坐在锨把上,和狗一块围着受活的公狗母狗,看得痴了迷。绪娃看他那神气,摇头叹气,说:人到了年龄,该弄那事了,又弄不成那事,比啥罪都难受!刚好,芹菜领着十几个妇女走进大门,见天宝在看狗受活,都闭了嘴,停住脚步,看天宝。这些婆娘都是过来人,哪能不懂得男人?心里就有了凄惶。芹菜给妇女们说:你们谁娘家村里有老姑娘,哪怕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妇,给咱天宝介绍一个。
过了清明一个多月,麦子长高了,能埋过我的脖子。上学放学,我们走在路上,两边全是麦地。清晨的旭日、中午的骄阳、黄昏的夕阳,照在碧绿的麦子上,整个关中道都呈现绿色的海洋,养眼,养精神。一阵微风拂过,麦叶像被啥东西轻轻抹过,一波碧绿的亮光向远方延伸,很远,很远。就要看不见的时候,又过来一波亮光,又向着远方延伸。我们看到长庚老汉、绪娃、天宝几个人,在麦地边叽咕,就朝他们走去。老远,我就大声表示礼貌:长庚爷、绪娃伯、天宝哥,你们弄啥呢?他们回头看我,说:不弄啥,估产!我知道估产,就是估计亩产多少,生产队一共种了多少亩地,总共能打多少。我走到他们跟前,长庚老汉给绪娃和天宝说:昨天公社召开三干会,布置今年的公粮任务,咱村今年的公粮增加一成。说完,长叹口气,麦浪的反光照在他脸上,满脸的沟沟渠渠都溢满忧愁。绪娃也叹气,接着说:上头把公粮指标本来就定得很高,今年再增加一成,还让不让人活了?咱当农民的,再下力气把庄稼种好都不管用,招不住人家两片嘴一叭哒!说完,把脸转向天宝,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天宝苦笑,苦笑里盈满无奈,声音很低地说:绪娃叔,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哪能是我说的?我是啥成分你不是不知道。长庚老汉转过脸看天宝,脸上有了不悦,说:天宝你驴日的,我当队长这些年,啥时候把你当阶级敌人看了,啥时候没有把你一视同仁?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天宝赶忙说:好我的长庚爷哩,你对我的好处一辈子都忘不了,打死我都不敢有那想法。我的意思是不能给你惹麻烦。我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上头找我的麻烦,你又得包庇我。弄得不好,落个包庇地富反坏右,把前途都耽误了!长庚老汉就笑,说:天宝你驴日的就是逼能,你要是个女的,十三岁就能生娃!我六十大几的人了,还有啥鸡巴前途?
他们边说边走,走到一片麦子最高最茂密的地方,离路边两三丈远处,麦子倒伏了一大片,有的麦子被压倒,根断了的麦子就完了,用不了几天麦秆就干了,更别说收庄稼。长庚老汉站在麦田旁,骂:狗日的遭害人哩,跑到麦地里胡弄,眼看就要到嘴的粮食,就这样被驴日的糟蹋了!天宝哥顺着地垄走到倒伏的麦子跟前,蹲下身子,把麦子朝起扶。根没断的麦子还能扶起来,根断的麦子扶不起来。长庚老汉和绪娃伯也走过来,一块扶麦子。突然,我们看到一块揉成一团的手绢,天宝拣起来看,说:狗日的擦了鼻涕,连这么好的手绢都扔了,真是钱多了烧的!长庚老汉明白过来,说:那不是鼻涕,是■。狗日的跑到咱地里日逼,他图了受活,把咱遭害啦!
吃过晌午饭,我走出家门,准备上学。天宝拿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刷了白漆,还拿了一小桶黑漆,走过来老远就喊:黑脸你干啥?我说:上学呀。他说:这么早就上学,甭是跑到麦地里谈恋爱吧?我说:老师规定必须在学校午睡,要是在家午睡,睡过了就要迟到。天宝走到我跟前,说:你帮我写几个字再走,耽误不了多大工夫!说完,把木板搁到地上,把毛笔递到我手里。我捏着毛笔苦笑,说:天宝哥,你真会挑人,我从来没有练过毛笔字,你抓个蛐蛐在黑漆里蘸了,让它在木板上爬也比我写的字好看。天宝说:我问过好几个学生了,都说你的学习最好,字肯定写得好!我见推托不掉,加上天宝对我也不错,就接过毛笔,说:咱把丑话说到前头,写得不好甭怪我!你说,写啥字?天宝琢磨,说:你写,工人老大哥,只图你受活,不管我死活!我问:为啥要写这些话?他说:在咱麦地里日逼的肯定是城里的工人,他们在城里没地方弄,跑到咱地里受活。咱把牌子栽在地边,警告他们不要在咱地里弄那事,遭害庄稼!写完,天宝把木牌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朝麦地走去。
四五天后,那块倒伏的麦子又扩大了一片。我放学时,又看到长庚老汉、绪娃、天宝在查看现场。倒伏的麦地里,还扔着一团手绢,手绢还被鼻涕粘成一团。那块木牌还在,我在上边写的字还在,就在下边的空隙,谁用圆珠笔添了一行字:农民我的弟,请你别生气,日逼不算坏,只为下一代。天宝看了,笑,说:驴日的有文化,还把我的话对上啦!要是成分好,说不定能干到省长的位置上!长庚老汉和绪娃伯不知道他笑的啥意思,问:上边写的啥字,值得这么高兴?是不是上头要减咱的公粮啦?天宝指着我说:让黑脸给你们念念,真的很有意思。我看了上边的字,不是好话,就说:那是不能念的话!绪娃伯说:有啥话不能念?又不是反动标语。长庚爷对你够可以了,派你看麦糠,这么好挣的工分,不派给别人只派给你。现在用上你了,你推推诿诿不肯念。我见绪娃上纲上线了,再没敢说啥,把上边的话念了。长庚老汉也被逗笑了,说:本来,男的想日,女的想挨,这一点都没错。要是不让男的日,不让女的挨,人就绝种了。关键的问题,他们不该在庄稼地里日,他们把羞掩盖了,把咱的庄稼遭害啦!
九
生产队在马号旁边的地里种了十几亩大麦,大麦早小麦七八天熟。大麦熟透那天,长庚老汉站在地边,看着低着穗子的大麦,脸上的沟沟渠渠都写满滋润、惬意,对绪娃说:明天把大麦割了,连夜光场,等场面干了,就下镰割麦。绪娃像宦官样跟着说:你是咱杜家寨的皇上,你的话就是圣旨,你说啥时候开镰,咱就啥时候开镰!长庚老汉得意、满足,说:绪娃你狗日的嘴甜,要是搁到有朝廷的年代,到后宫当公公,说不定能当到总管的位置上。绪娃就笑,说:就是让我当半个皇上,我都不干。当公公要先把那东西割了,男人要是弄不成那事情,把人一半的受活都没了。你也说过,男人的世事一半在马背上,一半在女人肚子上。咱这辈子,马背上的世事没干成,要是再干不成女人肚子上的世事,活着还有啥意思哩!长庚老汉看看天宝,对绪娃说:照你这么说,咱天宝就不该在世上活了?他家成分不好,马背上的世事干不成。成分高,说不下媳妇,女人肚皮上的世事也干不成。这社会咋了,人有钱就有罪了?要是世上的人都穷得干毬打得胯骨响,世事还有啥意思?自古以来,都有富人有穷人,有官家有百姓,有当娘子的有翻肠子的。哪像现在,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贫二穷,所有的人都没心劲致富,想找个富亲戚帮忙都没有。长庚老汉又对天宝说:你明天挑几个男劳,把队上的猪杀了,煮上一锅,明黑把场面光完,不论男劳女劳,一个劳分一份。煮肉时,你把芹菜叫上,把花椒大料放齐,把味道煮出来,甭把肉糟蹋啦!天宝说:长庚爷放心,我保证把猪杀得干干净净,一根黑毛都没有。煮肉的事情,你更放心,咱方圆十几个村寨,哪家的红白喜事不请我去掌勺?要是我的肉煮不香,谁敢说他的肉煮得香?我觉得他话里有问题,他把猪肉说成他的肉,就哧哧笑。天宝问我:你碎驴日的笑啥,难道我说的不对?我说:你说的当然不对,你把猪肉说成你的肉。天宝把他说过的话思谋了,也笑,说:老人都说了,说话的是君子,想话的是孙子。很多话只能说不能想,一想就想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长庚就让芹菜领着几十个妇女割大麦。日头刚刚破晓,红得像杀猪的血盆子,大地一派金光灿烂。几十个妇女在地边排成一行。十几个男劳套好耕犁,横在地旁边,等着妇女们开镰,妇女们割一点,他们犁一点。我们放忙假了,长庚老汉给我们的任务是拣拾遗留在地里的麦穗。我们几十个学生,胳膊上挎着筐子,站在耕犁外边,准备妇女开镰后,拾落在地里的麦穗。最威风的是长庚老汉,赤裸着上身,露着一条一条的肋巴骨,整个上身都是黑褐色,没有一点亮光,像是干骨头上蒙了层黑皮。裤子是老式的大裆裤,这种裤子不用裤带,腰襟互相一缏,就绑到一块。我突然想,就这么干瘦的身子,当年还隔三差五地逛窑子,力气从哪里来的?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琢磨出名堂,或许就是当初逛窑子太厉害了,把身子掏空,成了这样子。他猛地把头上的破草帽朝天上一举,把胸脯鼓得老高,干瘪的肚皮都凸显出来,拼尽力气吼喊:开镰喽——
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干瘦的身子,这么衰老的人,竟能吼出这么洪亮的声音,把几只鸟儿都惊得从麦地里腾起,朝天空射去,撒下一串嘹亮;还有几匹二马子,被他的吼喊诱惑,仰起硕大的脑袋嘶鸣;等着开镰的妇女们,也抑制不住丰收的喜悦,长庚老汉的吼喊刚落,就一齐吼喊:开镰喽!等待犁地的男人,也被这场面引诱得兴奋起来,也跟着吼喊:开镰喽!喊声刚落,芹菜把镰刀朝空中一举,喊了一句:割!妇女们一齐弯腰,身子前倾,屁股撅起,硕大、丰满。我突然发现,再瘦的女人都有一个丰满的屁股。她们左手拽着麦棵,右手攥着镰刀,割,麦地里喧起镰刀割断麦棵的沙沙声。
大麦地里,只有两个男人割麦。绪娃是饲养员,根本不用来割麦。他头天就把镰刀磨好了,镰刃是熟钢打的,磨好,用手指在刃子上试了,还拔了一根马尾巴,搭在镰刃上用嘴一吹,马尾巴就断成两截。他割麦用的是跑镰,左手抓一把麦棵,腰不像妇女弯得那么厉害,一下一下地挥舞镰刀,一溜一溜的麦子倒在他左脚上,他就用左脚踢着麦棵前进。几十秒工夫,左脚前就倒下一捆。他抬起左脚,把这捆麦棵留在身后。他割麦的速度很快,可以用跑步形容,人们把这种割法称跑镰。不大工夫,他身后就留下一溜麦捆,间隔距离一模一样。芹菜派了个妇女,跟在他身后捆麦捆,被他远远拉在后边。他哪里是割麦,简直是表演舞蹈,动作强悍、柔和,全身各部配合得天衣无缝。等着犁地的男人看得入了迷,长庚老汉说:驴日的绪娃,庄稼行里的状元,要是搁到旧社会,绝对是个好长工,一年挣二十块银元不成问题。我看到绪娃满是汗水的脸上写满得意、自傲,心里琢磨,他的工分是按年算的,这阵来割麦,生产队不多给他记工分,他为啥还来割麦?
天宝用的是剡子,割麦的速度丝毫不次于绪娃的跑镰。他身子微微后仰,用右臂的拉力、左臂的送力,把剡子送到最右边。又用左臂的拉力,右臂的送力,把剡子朝左边运动,安装在剡子上的刃片足有三尺长短,割下的麦子刚好铺在剡子里,剡子运到最左边的时候,右臂顺便朝上一抬,剡子里的麦棵就倒在地上。身后,整齐地铺放着割倒的麦棵。他光着上身,汗水从额头、脸颊、脖子、肩膀、胸脯、脊背、肚皮、胳膊上流出,有的抖落在麦棵上,有的汇聚成一溜溜汗流,浸湿了裤腰,屁股都湿了一大片。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焕发出油润的光泽,越发显示出健壮男子的阳刚、雄力。长庚老汉禁不住嘟囔:可惜小伙子啦,要是成分好,我说啥也要把他培养成副队长,过两年让他接我的班。就是成分不好,把小伙子害了,三十多岁还娶不下媳妇——
天宝的剡子割得快,远远地割在妇女前头。妇女弯腰时间长了,都要伸展身子缓气。缓气的时候,就看天宝,看他强悍健壮的身子。有几个男人成年生病的妇女,看他的眼睛里能冒出火箭,伸出钩子,看得工夫大了,就影响割麦。芹菜灵性得狐子都赶不上,这些妇女心里想的啥,哪能瞒过她的眼睛?就对这几个妇女喊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啦?快点割麦!看天宝的妇女脸上有了潮红,用手把脸上的汗抹了,又弯下腰开割。芹菜看了一眼天宝,又看了那几个男人常年生病的妇女,说:这世道也真是的,有的人犁头子不行,还守着好地,把地浪费了。有的人犁头子那么好,却没有地耕,把犁头子糟蹋了。天宝剡到头了,就拐回头剡,和妇女面对了面。这时,速度下降了许多,剡一下停一下,看一眼妇女。妇女们都弯着腰,有的奶子时隐时现,像大姑娘样害羞;有的活蹦乱跳,企图挣脱拘束它们的上衣,自由飞翔;有的像干瘪的面口袋,耷拉在肚皮上,有气无力地晃动。这些东西,进入天宝的眼窝,比吃猪肉喝烧酒都解馋,看得入迷,忘了剡麦。刚好芹菜割到他跟前,知道他眼馋的啥,冲着他喊叫:驴日的天宝,这些人都是你嫂子,小心她们骚起来,把你攻了!天宝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我啥都没看,我就是歇口气。蛤蟆蹦三下还歇口气哩,我剡了这么大工夫,还能不歇口气?芹菜说:我一直关心着你的事,你旁啥条件真是没啥说,就是成分太高。现在的女娃最害怕找成分高的,嫁过来就跟着陪批斗,以后有了娃,也是地富反坏右狗崽子,参军提干上学工作,好事情边都沾不上。我多给咱留点神,实在不行,要是有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就把她拾掇了。旁边一个嫂子辈的妇女接上话:芹菜,你也真是的,咱天宝要人样有人样,凭啥拾掇寡妇?芹菜看着她,生气地说:你说得好听,你去给咱天宝找个黄花大姑娘。寡妇咋了?下边都一样,说不定比大姑娘还能生哩。咱天宝找媳妇,一方面把犁头的问题解决了,再就是生几个娃娃,解决老了的问题,寡妇照样能解决这两方面的问题。说完,问天宝:我说的对不对?天宝干笑,说:你说的比皇上说的都对,就是说了几年都没有兑现,净给我开空头支票,到现在连媳妇毛都没见一根!天宝一下子把芹菜激起来了,她把胸脯一拍,朝他跟前走了两步,说:天宝你听着,我今天给你说个狠话,给我三年时间,我要是给你说不下媳妇,我跟你愣子哥离婚,跟你过,给你生娃做饭!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朝妇女看,给她们使眼色。这些妇女一看就明白她的意思,装成出去解手,悄悄包围了天宝。芹菜看包围圈形成了,猛地大吼一声:把驴日的攻了!天宝没有防备,等灵醒过来,丢下剡子想跑,但嫂子们已经把他围在中间,一轰而上,七八个人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麦地里,几下就解开裤带,把他的脑袋压到裤子里,把裤带绑上,天宝缩成一团蜷在大裆裤里。犁地的男人也停下干活,高兴地欢呼:把天宝攻成老头看瓜啦!天宝挣扎了一会儿,把脑袋从裤裆里钻出来,绑好裤带,把身上的泥土拍掉,眼睛却瞟着那些嫂子,寻找下手的猎物。突然,他朝着嫂子们冲去,嫂子们四散逃跑。他瞄准一个目标,锲而不舍,终于把她压在身子下边,趁机在胸脯上抓了一下。而后,又解开她的裤带,抓起一把泥土,塞到裤裆里,才站起来,一边拍手上的土,一边得意地说:占我便宜的人在她娘肚子里还没有生出来哩!那个嫂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抖落裤裆里的泥土,一边冲着天宝骂:狗日的天宝,你占老娘的便宜,哪天我专门给你说个石女,巴屎尿尿都从后边出来,就是弄不成那事情,看你还欺负不欺负老娘!
长庚老汉看他们闹得差不多了,割麦的腰疼腿酸缓过来了,就冲着他们喊:闹得差不多了,该干活啦!芹菜跟着吼:割麦!妇女又弯下腰,撅起屁股,开割。长庚老汉又对天宝喊:快杀猪去,后晌还等着煮肉哩!天宝说:我把这一行剡到头,就杀猪!
十
场面光好了,小麦也开镰了,胶轮大车把麦子拉到场上。马车吆进场面时,车户们把鞭子抡得山响,一声震着一声。整个关中道都在割麦,无数个碾麦场点缀在关中平原上,无数个马车滚动在田地和碾麦场上,滚动在田间土路上,无数根辫子抽出无数的声响,喧闹了关中平原。太阳爆热,灼热烤熟了麦子,也烤起了路上的浮尘,马车后边拖着淡淡的尘烟。尘烟里,猛然爆起一阵秦腔,可着喉咙嘶喊,充满阳刚、雄莽,在关中道上激荡。听见秦腔的人,脑子里能勾勒出吼秦腔的人,胸脯鼓得老高,脖子挺得老硬,嘴巴张得老大,额头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整个身子竖立在天地之间。
麦子收上场,不能立即碾,要赶着犁地种苞谷、栽红苕、种谷子,把秋庄稼种完了,才能拐回头碾麦子。麦子拉到场面上,要先摞成垛子。摞垛子是庄稼汉子最看得起的活路。垛子摞得越高,占场面的地方越少,碾麦的地方就大。把麦子收到场上,到彻底碾完,需要两个多月,这中间要下多少雨!要是垛子摞得有毛病,雨水窝在垛子里,麦子就会发霉。杜家寨摞垛子的人,自然属于俺天宝哥。垛子摞到三四丈高了,吆车的汉子站在车上,手持两股钢叉,像《水浒》连环画里的解珍、解宝。他们把钢叉插进麦捆上,大吼一声,把麦捆扔到麦垛子上,麦捆子还没有落下,就被天宝接住,顺手放到应该放的位置上,而后,用脚在上边踏一下。麦垛子摞到五六丈高的时候,车户汉子就无法把麦捆扔那么高了。天宝在摞垛子时,事前预留了一个台阶,又一个汉子爬到台阶上。车户汉子把麦捆朝上扔,他用钢叉接过空中的麦捆,顺势再朝上扔。天宝在空中接过麦捆,三个人的动作配合得一丝不苟。
从场面旁经过的人,都要停下脚步欣赏麦垛子,问:这垛子是谁摞的?俺寨子的人就说:除了天宝,还有谁能摞?人家就赞叹:好小伙子!要是芹菜在跟前,就趁机给人家说:俺天宝不论哪一样,都是没啥说的,走上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小伙子。你村要是有岁数大点的姑娘,或者年轻寡妇,给俺天宝寻上一个。人家问:小伙子多大岁数了?芹菜说:还没有迈进三十的门坎。其实,我听长庚老汉说,天宝都三十二了。人家脸上立即浮出警惕,问:都三十了,还没有娶媳妇,不会有啥麻达吧?芹菜故意笑,说:要是没有麻达,也不符合实际。要是有麻达,也没有大麻达,就是成分有点高。人家问:啥成分?芹菜答:地主。人家说:地主这成分就是高了,要是上中农还差不多。芹菜说:要是上中农,俺天宝能等到三十岁不娶媳妇?早十年就被姑娘抢跑了!再说,俺村从来没有把人家当成分不好的对待,比贫下中农都看得金贵。芹菜和人家说话时,天宝要是在跟前,脸上的汗水里就盛满沮丧、无奈,还盈满对芹菜的感激。
苞谷种上了,红苕种上了,谷子种上了,牲口和劳力就全力以赴地碾场。日头刚刚露脸,有鸟从场面上空飞过,叽叽喳喳,落下几点鸟屎;寨子里的公鸡在叫,声声浩亮;牲口都从马号里牵出来,拴在场面旁边的木桩上,二马子禁耐不住地嘶鸣;场面上,喧起男人女人的喊叫。天宝爬到麦垛上头,把麦捆朝下扔。拆麦垛也要有技术,一个麦垛,多少天才能碾完,这中间不可能不下雨,麦垛子拆了一半,雨水朝里面灌,麦子照样发霉。所以,拆麦垛要碾多少拆多少。妇女们都守在垛子下边,天宝把麦捆像下雨样朝下边扔,故意朝她们身上砸。她们把麦捆子拖到场面中间,解开捆在中间的腰子,把麦棵竖起来,让太阳晒麦穗。天宝把麦捆砸在她们身上,没有多痛,却挨了刀似地惊诧,骂:狗日的天宝,以后娶媳妇生的娃娃没有尻门子!麦垛上头的天宝就笑,很得意。
中午,日头最毒,正是碾场的好时光。麦棵被晒得焦干,空气里弥荡着麦棵的焦燥气息,呛得人想打喷嚏。十几个车户吆着十几头牲口,十几头牲口拉着十几个碌碡,十几个碌碡碾在燥热的麦棵上,嘎叭嘎叭脆响。伴随着车户的吼喊,鞭子的炸响,碌碡的吱咛,妇女的叽喳,组成了乡村碾麦场上的合奏。碌碡碾过的地方,妇女们跟着翻场,就是把碾过的麦子翻过来,把上边翻到下边,把下边翻到上边,让太阳再晒。晒过一会儿,接着碾二道。碾过三道,就基本把麦粒全碾下来了。要是把活路抓紧,一天可以碾两场。
到了夜里,没娶媳妇的小伙子都跑到场面上睡。我们把新麦笕铺到场面上,再把被子铺在麦笕上。独自睡的,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合伙睡的,铺一床盖一床。我们躺在软和的麦笕和被子上,闻着新鲜麦笕特有的气息,看着天上的勺子星。勺子星由七颗星星组成,我长大后才知道勺子星就是北斗星。夜的天空,深蓝,悬浮着似有似无的白云。有月亮的时候,就有很薄的雾障,雾障般的月光在飘逸。有风,这个季节的风不大,连麦笕都吹不起来。风带来了凉爽,带来了苞谷苗、谷子苗、红苕苗的气息,还带来了村里媳妇喊娃回家的焦急,娃们玩耍的欢语。天宝吹笛子了,风把他的笛声吹到我们耳朵,再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感觉到,整个关中道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笛声。
这些日子,我感觉像是睡在梦境中,像是享受蓬莱仙境,精神和肉体都得到解脱、清爽。日子的困苦、老师的批评、农活的苦累全被麦垛、场面、庄稼、笛声消蚀,人变得无忧无虑,清纯无比。
入夜,长庚老汉还在忙活。他要检查场面上的东西,防火水缸里的水,防火沙堆的沙子,还有农具归拢没有。我们盯着他忙活,他走到哪里,目光追随到哪里,焦急地等待他忙完,给我们说书。这个季节,他说书的场所由马号转移到这里。他检查完这些,坐在我们中间,问:崽娃子,今黑想听啥?我们不知道他肚里还有啥东西没讲,说不出想听啥东西,就说:你讲啥我们听啥!于是,他又接着马号里的故事,续着给我们讲。我们坐起身子,在他面前围成半圆,静静地听。天宝哥的笛声停止了,场面上有了长庚老汉沙哑的说书。他嘴里吐出的忠勇刚烈仁义道德,滋养了我们还不谙世事的心灵。
一片很淡的白云,游走在深蓝色的天穹上,偷偷摸摸地钻进勺子星里。长庚老汉说上一阵,就要停下,眯缝着老眼,看天,看月,看星,看到浮云钻进勺子星里,神色就有了紧张,更认真看,又看了好大工夫,对天宝说:明天不要摊场了,估计不到晌午就要下暴雨。天宝也看天,啥名堂都没看出来,说:我咋没看出明天晌午要下暴雨?长庚老汉说:你是棉花籽眼窝,有珠子没光气。云彩都钻进勺子里了,就是上午要下雨,钻到勺把里头,就是下午要下雨。种庄稼要学会观天,不会观天,要吃大亏!我觉得长庚老汉说的和老师说的不一样,老师说要听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没说过观天能预测天气,就说:我们老师说了,看天气要听气象台的预报,没说过观天能预测天气。长庚老汉干咳一声,说:你们老师懂得把他爸的婆娘叫妈,知道猪下不了牛犊子,还知道个啥?过去就没有气象台,老辈人咋着种庄稼?全是靠观天!现在气象台做的预报,不一定比老辈人观天预测得准。你问问你老师,天上的二十四星宿都是哪些?一天十二时辰都是啥?我不服气地说:俺老师是高中毕业,懂很多东西。你说的天上二十四星宿、一天十二时辰,你自己知道不?长庚老汉被我激起来了,把胸脯一挺,声音很大地说:你崽娃子听着,天上的二十四星宿是: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昂、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一天十二时辰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第二天,东天刚破晓,寨里的公鸡刚啼鸣,偶尔从马号里喧起二马子的吼叫,村落里外没有一丝声音,我们还在酣睡。关中人讲究,世上四样东西最香,黎明的瞌睡、柿子窝的醋、新娶的媳妇、腊汁的肉,还把黎明的瞌睡放在第一香。晨气很浓,带有很稠的潮气,弥漫在天地间,落在碧绿的庄稼上,落在空旷的场面上,落在麦垛上,落在马号的房顶上,落在村落的树冠上,洇下湿漉漉的水汽。晨气覆盖了我们的被子,上边有淡淡的水汽。我们钻在被子里,发出呼噜和鼾声,还打屁。几只狗挨着主人,睡在我们旁边,也打呼噜拉鼾,也打响亮的臭屁。天宝哥没有睡醒,他仰面朝天,大腿根的家伙翘得老高,把被子顶起半尺,像打伞。
长庚老汉起来了,他佝偻着身子,朝地里走去,查看庄稼长得咋样,安排一天的活路。上午不能摊场,男女劳力上百个,不能光吃饭不干活。他在地里巡视了,再回到场面上。我们也睡醒了,把被子朝麦笕堆上一摊,等太阳出来晒去水汽。再跑到苞谷地里,拉屎的朝远处走,尿尿的在近处尿。苞谷地里有了拉屎用力的吭哧声,场边有了激流冲击土地的喧哗声。这些响声,伴随着村里的婆娘叫、男人吼、娃娃哭,还有狗的吠、猪的哼,揭开了夏日一天的序幕。
太阳刚露脸,东天上显露出一丝血红,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顺着土路,响着叮当,飞快地朝场面滚过来。长庚老汉听见自行车铃声,急忙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欢迎:刘主任,一大赶早就跑来了,也不多睡一会儿?这阵的瞌睡比新娶的媳妇都解馋。刘主任把车子骑到长庚老汉跟前,刹车,从车上下来,说:我咋不知道黎明的瞌睡比新媳妇都解馋!就是咱没享受的福分。收麦前公社开了领导会,分配我管安全。一个公社上百个场面,哪一个场面都关系着千把口人的饭食,要是稍微大意一点,失火、发霉,让社员吃毬呢?长庚老汉说:就是,就是,刘主任的革命心就是强。不过,俺杜家寨子绝对出不了问题,你就放一百一十个心!刘主任把车子支好,围着场面转圈,一边视察一边说:给我惹麻达是屁事情,大不了挨一顿批评,一寨子人的饭食是大事!他在场面上转了一圈,把消防缸里的水看了,满满的;把消防沙堆看了,大大的;把消防工具看了,齐齐的,就说:你们的消防意识还不错。说完,把麦垛看了一眼,问:到这时候了,咋还不摊场?不抓紧把麦子碾了,耽误下去会发霉的!长庚老汉说:我昨夜看了天象,云入了勺子,今天半晌午有暴雨。刘主任停下脚步,看长庚老汉。长庚老汉被他看迷糊了,问:刘主任,我又不是大姑娘新媳妇,黑皮老骨头的有啥看头?刘主任严肃下脸,说:你这话在我跟前说了就说了,我绝对不给你上纲上线。要是在旁人跟前说了,就过不去这个坎坎。现在是啥年代了,你还搞封建迷信,用迷信那一套指导生产?要是农民能看天预报天气,国家还养气象局干啥?你马上组织劳力,摊场碾麦!长庚老汉转过身子,对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天宝喊:快执行刘主任的指示,上垛子,摊场!天宝爬到垛子上头,把麦捆子朝下扔。长庚老汉又对我喊:黑脸,快去通知你芹菜娘,让她马上组织妇女摊场,谁迟到扣谁工分!我二话没说,拔腿就朝村子跑。
长庚老汉看刘主任朝自行车跟前走,又小跑过去,很巴结地说:刘主任,晌午饭在俺村吃,给你擀臊子面烙锅盔。刘主任走到自行车跟前,推着走了,头都没回地说:哪有闲工夫吃臊子面?一百多个生产队,要是有一个出问题,咋办?长庚老汉把人家送出场面,又送到土路上,看着人家骑上车子,一串铃声地远了,才跑回场面。天宝早就不把麦捆朝下扔了,还让一个小伙把扔下来的麦捆朝麦垛上扔,他接过扔上来的麦捆子,摞好。长庚老汉高兴地对天宝喊:你狗日的成咧,我还没有给你交待,你就知道把垛子重新摞起来!天宝说:你给我当了这么多年队长,我还能不领会你的意图?你还没有放屁,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早把粪筐子放到你尻子后头了。说完,又奉承长庚老汉:你三言两语就把驴日的打发啦?长庚老汉朝土路的远方眺望,路上连个屁都没有,感慨地说:其实,刘主任也是好人,怕咱把碾场耽误了。说完,又说:他驴日的还想跟我斗心眼,我是啥人?老社会吆车走南闯北,啥世面没经过,啥世事没干过?新社会当干部,啥人没斗过,啥事没做过?早修炼成精啦!
半晌午,从南岸子涌过一排黑云,来势很猛,尿泡尿工夫就压到场面上。随之,天气凉下来,人籁籁地打了几个冷颤。还有风,不大也不小,能吹起麦笕屑。场面上,该盖的盖了,该收的收了。要是这一场摊开,一万多斤麦子就糟蹋了。
十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不管富也罢穷也罢,对谁都不偏不向。但是,富人穷人对日子的感觉不一样,日子过得好的人,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受活还没有享受够,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凄惶的人,觉得苦日子难熬,咋着都熬不到头。我十五岁那年,长庚老汉快七十了,天宝哥也快四十了,绪娃伯都迈过五十的门坎了。马号里的几头骡子老下了,新添了几头口轻的骡子。马号房顶上的茅草黑了,孽了,长庚老汉当队长的最后一年,把孽了的茅草拆下来,换上新茅草。马号的墙壁更硝碱了,挨着地面的地方,凹进去很多。长庚老汉不当队长了,到马号当饲养员。绪娃不当饲养员了,当了队长。很多次,长庚老汉看着越来越硝碱的土墙,给绪娃说:本来想在我手上把马号翻新了,就是队上的经济一直上不去,没钱翻新。要是能在你手里把马号翻新一遍,也算你给咱寨子做了好事。绪娃也叹气,说:马号在你手里都没翻新,我哪有你的能耐大?你都做不成的事情,我更做不成!
到了深秋季节,地里的红苕挖完了,来年的麦子种上了,庄稼人就闲下了。牲口和车就要搞副业,到处揽货拉,多少能挣点运费。到了五更,吆车的车户和跟车的半大娃们,都聚到马号里,等人到齐套车。这时候,天宝就站在马号院子中间,抽鞭子,震响打破黎明前的寂静。有人被鞭子的震响惊醒,寨里有了娃儿的啼哭,很快就消失,估计被母亲的奶子塞住了嘴巴。有年轻两口被震响惊醒,松开搂抱的胳膊,一个翻到一个身上,一个朝下砸,一个朝上顶,展开了又一轮的种娃运动。认真听,能听到他们耗费力气的喘气,快活的呻吟,甚至受活到极点的呐喊。长庚老汉捕捉到这些声音,说:娃们不懂,世上有几样东西最害,晨酒夜茶五更色。他见我们没听明白,解释:就是早晨起来喝酒,夜里睡觉喝茶,起床时行房事。不戒掉这几样的人,不会长寿。
天还没有破晓,我们吆的马车就上路了。走出土路不远,就上了石子路。路面上、田野里、树枝上、房屋上,都铺了一层薄霜。薄霜雪白,泛着寒气,被北风吹着,人觉得寒冷。牲口的蹄子叩在石子路面上,像叩击着大地的胸脯,发出沉闷的声响。牲口脖子上的项铃,随着蹄子的迈动,发出铜质的响声,嘹亮、圆润,向着远方喧去。牲口的铁蹄叩击到路面上,在雪白的冻霜上击打出一行印迹,向着远方延伸。要是叩击在石子上,迸溅起璀璨的火花。牲口喘着白气,白气在胡子上、前额的鬃毛上结下薄冰。四辆马车的胶皮轱辘,碾碎了黎明前的寂静,向着新的一天的光明走去。我们坐在最前头的那辆车上,缩着脖子,把棉袄紧紧地掩在一起,还是抵御不了寒冷。天宝对我们说:去地里抱捆柴火,再弄几窝红苕,烤红苕。我蹦下车,跑到一块棉花地里,抱起一捆棉花秆,放到车尾巴上。立即,又有一个伙计也抱了一捆棉花秆,也放到车尾巴上。天宝说:棉花秆火硬,风还刮不跑火苗,比麦笕火强多了。我从车上取下铁锨,眼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搜索,看哪块地里的红苕还没挖。终于,在一片空旷的田地里,看到一块墨绿,跑过去,铁锨对着红苕根部,用脚狠劲一踩,又朝上一端,一窝红苕就盛在铁锨上。跟在我后边的伙计学我的样子,也端起一锨红苕。几铁锨红苕端过来,车厢里就有了一堆红苕。我跑到麦笕垛跟前,扯了一抱麦笕,抱到车厢。天宝先把麦笕点着,又用麦笕把棉花秆点着,把红苕放到燃烧后的火炭里烤。于是,三个牲口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燃着一堆火焰,缓缓地向前移动。我们坐在车帮上,火焰燎烤着前胸、膝盖,北风吹着后背、屁股。前边暖和,后边冰冷,我们在暖和与冰冷的夹击中,等待红苕烤熟。天宝哥坐在车辕上吆车,扭头给我们说:小心失火,把车烧着就不得了!而后,就不再言语。四野一片寂静,除了牲口的铁蹄叩击路面的声响,还有棉花秆燃烧时的爆响。突然,天宝哥吼起一段秦腔,声音充满无奈和悲愤:
梦儿里正数我杨家众将,却怎么少半活来多半亡!猛然抬头仔细望,面前原来是宋王。大佛殿里的怨圣上,听为臣把话说端详;出京来臣有八子摆两行,到今日就把大半伤。主呀你手压胸前想一想,这才是君玩景来臣遭殃。还说我杨门不是忠良将,险些儿一家性命亡。
我听着他的吼唱,想着杨老令公一家的不幸,心里泛出浓稠的凄楚,还有难以言状的沉闷。这种情愫从心底涌出,朝着天庭腾升,刺激得鼻子有了囊堵,眼睛有了潮热。我装着被烟呛了眼睛,用手擦去眼睛流出的潮热。天宝哥太苦了,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找下媳妇。农村的男人,到了这个岁数再找不下媳妇,意味着终生要打光棍。就是不打光棍,也只能找个哑巴傻瓜,连瘸子聋子都不会等到四十岁不嫁人。我觉得他不是在唱秦腔,而是绝望地控诉,悲痛地诉说。在强烈的同情心驱使下,我从火堆里刨出两个烤熟的红苕,用衣襟包着,把屁股挪到车辕跟前,和他并肩坐在一块,说:天宝哥,吃个红苕。天宝说:你吃,我不能吃!我把红苕放到他跟前,说:烤了那么多,敞开吃也吃不完!天宝说:你们咋着吃都没事,我就不能吃。我成分不好,吃了就出事情!我知道他的难处,就没有再劝他,又问:芹菜娘说了这些年,要给你找媳妇,咋还没有找到?天宝没有说话,用鞭子在稍头牯屁股上轻轻抽了一下,说:芹菜娘是好人,咱的成分不赢人,人家女方听说咱是地主,连人都不肯见!我没话说了,在我接受的教育中,地主是世界上最坏的人,革命就是要镇压他们。但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从心底尊敬的天宝哥,咋能是最坏的人?停了好大工夫,我才说:你一直这样下去,老了谁养活你?天宝说:不这样下去有啥办法?这不是我一个人情愿的事情,要人家情愿才行。
我十四岁半的那年夏天,我们给城里送公粮。车上装的是头茬麦子,晒了三道,扬了三道,捏颗麦粒放到嘴里咬,嘎嘣响。牲口都在场里碾麦,公家催交公粮,无奈,绪娃让天宝驾辕,又派两个小伙子护辕,梢里套我们十几个中学生,人拉马车送公粮。天宝像骡子样被套在辕里,应该压在辕骡背上的袢带,压在他肩膀上。我们一人拿一根麻绳,麻绳的一端绑在车帮上,像稍马样拉车。到了晌午,日头到了一天中最白的时候,我们像挣扎在鏊锅上,鏊锅下边架着燃烧的苞谷秆。日头像悬在头顶的火盆,喷射着灼热的火焰。我们能看到流曳的火星,火星缀联在一起的流火。我们光着上身,穿着短裤,酷阳毫无遮掩地射到脊背上。我们狠命地拉着绳子,几乎爬伏在路面上。麻绳勒在肩背上,渗着血红,血红又涂抹在麻绳上,染成褚褐色。额头、脸颊、脖子、肩背、胸脯、脊背,全是汗水,汇集了,有的甩落在马路上,路面上有了一串很小的湿斑,很快被蒸发,没有一丝痕迹;有的流到短裤上,洇湿了短裤,被太阳蒸发,又被汗水洇湿,反复无数,短裤上有了白色的盐碱,那是我们身体里的膏汁。汗水流得太多了,嘴、喉咙、肚子,都干渴,五脏六腑都燃了烈火,和天上的太阳、地上的蒸烤,里外夹击,甚至能听见身体被烧烤的滋滋声。我们这地方啥都不缺,就是缺水,想在路边找口水喝,就像上月亮吃猪肉样艰难。上坡了,坡度很陡,我们差不多爬伏在路面上,车轮还是不肯转动。我们不是一步一步地挣扎,而是一寸一寸地挣扎。很多时候,车轮停在半坡上,任凭我们再用力,就是不肯前行半步。天宝哥的身子用力前倾,我们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气。他在喘气的间隙,挣扎地喊:驴日的用力,这个坡就这点最陡,拉上去就好了!停止的车轮转动了,半寸,又是半寸,马车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挣扎到坡顶。天宝哥长长吁口气,说:歇一会儿!帮辕的小伙子拉紧刮木绳,另一个小伙子用垫杠支住车辕,天宝哥才从车辕里钻出来,踉跄到路边的树下,歪倒在地上,死了样。我们学着他的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试图把疲惫、焦渴挤出身体。用力到极点后的身体,十分疲软,像剔了骨头,死肉样摊在地上。焦渴到了极点,嘴里连一丝吐沫都没有,体内的水分被烤干后,只剩下燃烧的火焰。这时,我们才体验到,水真好,世界上要是没有水,我们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休息不到十分钟,天宝哥就爬起来,硬着声音对我们说:起来,上路!帮辕的小伙子还想休息,倒在地上不动弹,说:才歇多大点工夫?咱们是人,不是骡子。就是骡子,到了正晌午也得卸套吃料喝水!天宝哥说:我跟你一样,也想歇,歇到天黑才高兴。可咱今天一定要把公粮送到粮站,还有三十多里路,赶早不赶晚,天黑了不好赶路。这一带都没水,咱都渴得不行了,早点赶到有水的地方,早点喝上水!队长把这事情交给我,交公粮是上纲上线的事情,要是出个麻达,你们都没啥,我成分不好,说不定又要扣顶啥帽子。
天宝哥又钻进辕里,我们的肩背又勒上麻绳,车轮又滚动起来,一步一步地向着粮站走去。
下坡了,坡很陡,车轮顺着惯性飞快地朝下滚。我们拉梢的用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拽着麻绳,跟着车跑。两个帮辕的小伙子用力阻止马车的惯性,但由于身处的位置,用不上多大力气。马车的全部重量、惯性,全压在天宝哥身上。他使劲后仰,用力蹬地,直直地扛着袢带。坡太陡了,车轮还是越来越快,他拼尽全力想阻止车轮加速,还是被车轮逼催得加快脚步的频率。车速还在加快,我们拽着麻绳,跟不上马车滚动的速度,终于,天宝哥控制不住马车的速度,身不由己地跟着马车跑起来。他挣扎着还想阻止车马的速度,高着喉咙对我们喊:快把绳子丢开,小心车把你们拽到沟里!而后,又对两个护辕的小伙子喊:你俩也闪开,不要把你俩带下去。那两个护辕的也被马车带着跑,喊:我们闪开了,你怎么办?天宝哥声音更大地吼:闪开一个是一个,不能都跟着我倒霉!天宝哥一个人架着无法控制的车辕,被马车逼催着,向坡下飞去。我们跟在后边,焦急地吼叫:天宝哥——
突然,我们看到马车朝前一扑,车辕拍在地上,马车停住了。我们跑到马车跟前,看到车辕和袢带压在天宝哥身上,天宝哥的左胳膊压在车辕下边——
我们还看到,前边不远的路边就是悬崖。
天宝哥被送到医院,医生要动手术,动手术要钱。队长绪娃气急败坏地对我喊叫:黑脸,快去把你聚财叔和秀琴姐叫来,让你秀琴姐把全部现金都带上!我通知过聚财叔和秀琴姐,又跑回马号。长庚老汉也赶来了,站在绪娃对面。绪娃说:咱账上没有多少钱,全部拿出来也不够动手术的零头!长庚老汉琢磨,狠着声音说:卖匹骡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天宝救过来!会计聚财和出纳秀琴一前一后跑来,聚财叔把事情一听,说:天宝要是咱贫下中农,队上花再多的钱,旁人也放不了啥屁。要是为了天宝,把队上的积累花完,再卖一头骡子,上头追究下来,是阶级立场问题!长庚老汉刚要说话,绪娃抢着说:聚财你驴日的,马号里的书白让你听了,连起码的仁义道德都不懂!地主咋啦?地主就不是人啦?天宝为了生产队的马车、为了国家的公粮,差点连命都搭上,队上凭啥不能卖骡子?咱做事要对得起良心!长庚老汉接着说:成分是公家定的,日子是咱过的,官家有官家的规矩,咱有咱的道德,咱不敢坏官家的规矩,官家也不能坏咱的道德。你要是阻挡花钱给天宝治伤,全杜家寨的人都会下眼观你!聚财不敢言传了,嗫嗫地说:我也没有不同意,我只是说了我的看法,怕绪娃队长为这事倒霉。这些日子,上头天天抓阶级斗争。绪娃说:我要是为了当这个生产队长,坏了良心,耽误天宝一辈子的身子,死了见阎王都后悔!
生产队把骡子卖了,上头把绪娃的队长撤了,天宝哥也救过来了。
十二
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半后晌时,我在马号帮绪娃收黄土。黄土是从几丈深的土壕里挖的,黄澄澄没有一点杂色。我知道世上的雪,白得没有一点杂色;头顶的天,蓝得没有一点杂色;锅底的墨,黑得没有一点杂色。再就是土壕的土,黄得没有一点杂色。黄土晒了两天,干透了,散发着苦苦的、涩涩的、香香的气味。还焕发着温温的、带有太阳暖意的气息。绪娃看了太阳,说:太阳还高着哩,让土多晒一会儿。要不,可惜了这么好的太阳。我把手里的铁锨放下,坐在黄土上,看《三国演义》。没多大工夫,脑子就钻进书里,忘了家境的贫寒,忘了肚子的饥饿,忘了马号里的一切。绪娃见我看书,干活时不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扰了我的学问。长庚走进院子,他见我看书入迷,问:看的啥书?我急忙站起,拍屁股上的黄土,周围荡起黄色土尘,说:《三国演义》。长庚老汉说:老人常说,老不看列国,少不看三国。我问:为啥老不看列国,少不看三国?长庚老汉说:看了列国心短,看了三国心奸。人老了,经了一辈子世事,啥谋略都有,要是再看列国,心短了,让年轻人还活不活?年轻人正在长心思,看啥学啥,看了三国心奸,要是学得心奸了,一辈子都走不到正道上。我听他这么说了,合上书,放到窗台上,拿起铁锨,帮绪娃收黄土。天宝伤后干不了重活,就把地上的黄土扫到一块,扫把上头弥起一团黄尘。吸进鼻孔,有股涩涩香香的气息。车子装满了,我抢到绪娃前头,要推。绪娃挡住我,说:这车不好推,掌握不好就翻!我坚持把车袢搭在肩上,说:啥都是学会的,我不学,一辈子都推不了!我两手抓紧车把,用力抬起,又用肩膀的力气把袢带扛起,车辕就被抬起。我学着绪娃推车的姿势,身子前拱,两腿叉开,用力推车。车轮刚吱咛了两声,车子朝右边一趔,我没有防备,倒了。我看着车子,尴尬地自嘲:这车还真难推!绪娃走过来,把车扶起,说:你甭小看这推车,多少庄稼汉子,能搬得起碌碡,推不了车子!我取下肩上的袢带,抓起铁锨,说:你歇着,我来装,下一车还由我来推,我就不信学不会推车!倒了四五回后,我终于把一车黄土推进马号,随着,又把一车黄土推进马号。中间也倒了几次车,但车子走得越来越稳了。把院子里的黄土推完,我学会了推车。
一个妇女怯怯地走进马号,看长相有三四十岁,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留着两根长辫子,辫子梳得顺顺的,一点都不乱。长庚老汉经常说,看女人肮塌不肮塌,就看她的头发。从头发上看,这女人不是肮塌人。就是脸上的肉不多,瘦,还有点苍白,病相,不知道饿了多少年肚子。个子倒不低,在女人里面算中等偏上,身材也好观,胸脯还鼓胀,腰不粗,尻子圆大。我听长庚老汉说过,奶大腰细尻子圆的女人,生娃跟鸡下蛋一样容易。女人走到我们跟前,把长庚老汉叫了声爷,把绪娃叫了声伯,把天宝叫了声大哥,把我叫了声兄弟,又不再说啥了。天宝看人家,贼眼冒光,心里肯定又想好事了,但他没说话。长庚老汉走过来,问:哪达的?女人答:秦岭山里的。又问:咋一个人跑到俺这达?答:俺男人死了。又问:娃呢?答:俩娃,跟着他爷他奶,老人也不让我带走。又问:跑到俺这达有啥打算?答: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过一辈子!长庚老汉琢磨了一会儿,给天宝说:你去搬个凳子,让人家歇歇身子。再把炉子生着,烧锅开水,把茶泡上。女人把包袱放到地上,坐在凳子上歇息身子。天宝就忙着抱柴火烧开水,给人家泡茶。绪娃跟在天宝尻子后头,小声说:天宝你驴日的好事情来啦!天宝疑惑地问:我有啥好事情来啦?绪娃说:你是毬戳到尻子里装糊涂,人家跑到咱这达找男人,这不是王母娘娘给你送来的仙女?你仔细看看这女人,要身子有身子,要脸盘有脸盘。要是吃上几个月好的,把膘催上来,走上十里八乡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女人!天宝又把女人看了一眼,脸一红,抱柴火的胳膊更用力气,像把女人抱在怀里。长庚老汉对我喊:快去把你芹菜娘喊来,让她把手上的事情搁下,跑着到这来!
芹菜娘跟着我,跑步向马号前进,一边跑,一边问:马号出了啥事情,你长庚爷招我过去?我一边跑,一边回答:来了个女人!芹菜娘说:来女人就来女人,叫我干啥?我说:听那女人说,想在咱这达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长庚爷和绪娃伯想把那女人给俺天宝哥拾掇了!芹菜娘一听就来劲了,骂:驴日的黑脸,咋不早点说?我给天宝答应了十多年,都没有兑现。这回,说啥也不能让她跑啦!她脚下加快了频率,竟把我甩到后边。芹菜还没有跑到人家跟前,声音就冲过去:大妹子,大老远跑到俺杜家寨,真是缘分。我昨夜做梦,梦见一个比花都好看的姑娘,从天上落到俺村里,把一个村都照得放光彩,原来应到这上头啦!又拉着人家的手,说:看大妹子这手,细嫩得能掐出水水;看大妹子的脸,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鼻子高眼窝凹,白润得跟新疆的玉石样;看大妹子的腰,比蚂蜂腰都细,走起来像春风杨柳随风飘,馋死多少小伙子。她不愧当了十多年妇女队长,说的话比山上的流水都顺畅,像蜂蜜样朝人家耳朵里灌。把人家从头到脚夸过一遍,就冲我们喊:你们这些臭男人,爬一边去,我跟俺妹子说会悄悄话。
长庚老汉、绪娃伯和我跑到马号外边的场面上,蹲在老槐树下,等着芹菜和女人说悄悄话。天宝囚在马号里,给灶台里添柴烧水。芹菜和女人说了一阵,对我们喊:你们过来吧,我们谈过话了。又小声给我们说:那女人给我说了,想在咱这达找户好人家,把自己一辈子安顿了。我给他说了天宝的情况,她满嘴答应。你们都是当过领导的人,觉得这事情行不行?要是行,我就给天宝谈。长庚老汉说:王母娘娘的女子嫁如来佛的儿子,再合适不过了。你抓紧给天宝谈,争取今黑就把事情办了!芹菜娘说:你们都同意了,我就执行。又冲着我喊:你替天宝烧开水,我给天宝谈事情!我跑到灶台跟前,对天宝说:芹菜娘找你谈事情,我替你烧水。我刚蹲下,天宝还没离开,芹菜娘就跑进来,说:天宝,那女人你也看了,年龄跟你正合适。我给她谈了你的情况,人家满口愿意,下来就看你的态度啦!你要是愿意,咱就进行下一步,不愿意,咱把礼性尽到,让人家走人,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天宝急忙说:芹菜娘,你都看中了,我能有啥意见?何况咱的条件也不赢人,成分高,又是半残废,人家能看上咱,是咱先人坟上长了运气草!芹菜娘说:你愿意了,下来就进行自由恋爱。
芹菜娘把天宝哥和女人叫到马号。牲口还没有进圈,马号里空荡。芹菜娘对他们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兴包办婚姻。我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你们也自由自由,自由完了,咱们再进行下一项。说完,走出马号,转身把门关上,又锁了门扣上的链子,对我说:你在这看着,谁都不能进去,让他们充分自由,彻底恋爱!于是,我把着门口,芹菜娘、长庚老汉、绪娃伯蹲在窗户下,等待他们自由。芹菜娘给长庚老汉说:一会儿他们自由过了,就让天宝把人领回家,杀只鸡,炒几个蛋,擀一案面条,给人家好好吃一顿。下来就入洞房,今黑就让天宝享受,都四十岁的人了,再不把火气放了,会憋炸的!长庚老汉说:天宝家啥都没有,破被子烂褥子,连个像样的床单都没有。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咱可以不讲究,但不能委屈人家。绪娃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给大娃准备了一床结婚的被子,天宝的事情走到了前头,先拿去给天宝用,以后我再给大娃置。芹菜接着说:我才置了一对新枕头,给女子出嫁用,先给天宝拿去。长庚老汉没啥东西朝出拿,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五元的票子,说:我老汉啥都没有,这钱拿去给天宝买条床单。
过了一会儿,芹菜娘问绪娃,二十分钟到了没有?绪娃看窗台上的马蹄表,说:不知道啥时候开始的,现在是五点二十。长庚老汉说:再等五分钟,让人家自由够。人家城里人恋爱一谈就是五六年,看电影、逛公园、压马路,没人的时候,搂搂抱抱,亲亲啃啃,摸摸揣揣,受活够了才结婚。咱农村人可怜,自由上二十分钟,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就算自由过了!
五分钟后,芹菜娘给我说:把门打开,我进去给他们讲话。说完,故意咳嗽一声,才走过去。绪娃说她:你咳嗽啥哩,毬大点工夫,人家能做啥事情?芹菜一边朝里走,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四十岁的童男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碰到一块咋能不着火?她走到他们跟前,先问女方:你把俺天宝兄弟也看了,中意不中意?女方低头,赤脸,点头。芹菜娘又对天宝说:人家女方同意了,现在轮到你表态了。天宝说:人家都没意见,咱能有啥意见?芹菜娘说:你们都表态了,现在该我做总结了。按照婚姻法,你们属于自由恋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男欢女爱,情投意合,这婚姻就成了木板上楔钉子,靠牢了。你们都四十岁了,正是烈火燃烧的时候,耽误一天,少受活一天。为了你们尽早地享受幸福,我代表杜家寨妇女决定,现在就算你们正式结婚,今晚就入洞房。说完,给女方说:你是过来人,啥事情都经过。俺天宝兄弟还是童男子,不知道莲花朝上开还是朝下开,到时候还得你帮衬!女方红脸,点头。长庚不耐烦地说:芹菜你啰嗦啥哩,快让天宝把人领回去,你招呼几个妇女,帮着天宝把房子收拾了。绪娃也催她:世上啥事情都得要人教,就这事情不要人教,生下来就会。人做那事和畜牲一样,谁给畜牲教?
天宝把女人领走后,长庚老汉对我说:黑脸,你叫上几个半大小伙子,把库房里的鼓抬出来,放到水瓮跟前洇上。天黑的时候抬到天宝家,敲上一阵子,也算热闹过了。我问:为啥要把鼓放到水瓮跟前洇?长庚老汉就笑,不言传。绪娃接着说:咱这地方人结婚敲鼓,讲究大着哩!娶黄花大姑娘,要把鼓放到太阳下边晒,敲起来就紧绷绷紧绷绷。要是娶寡妇,就把鼓放到水瓮跟前洇,敲起来就松垮垮松垮垮。芹菜娘指着绪娃伯说:都那么大岁数了,说话还没正经,人家黑脸才十四五岁,就给人家说这事情!
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年轻姑娘、小媳妇老婆娘,都跑到天宝家看新媳妇。新媳妇忙着给大家散葵花子,事情来得突然,买糖来不及。天宝拿着纸烟盒子,给看热闹的男人散烟。我带着几个半大小伙子敲锣鼓。在水瓮跟前洇过的鼓,敲起来果然发出松垮垮的声音,娃们跟着鼓声喊:松垮垮,松垮垮!女方不知啥意思,还笑。天宝哥知道是啥意思,怕女方知道这里头的含意,又不敢不让我们敲,很尴尬。长庚老汉走过来,给我摆了下手,说:敲几下意思意思就行了,还真敲下去呀?我当然听他的,对敲镲子锣子的伙计说:长庚爷不要敲了,咱就不敲啦!天宝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啥话都没说。天黑没多大工夫,芹菜娘就把想闹洞房的人朝出赶,喊:天宝媳妇走了几百里的路,累得很哩。咱就不要闹洞房了,让人家两口子好好歇歇!立即有媳妇接着说:人家才不会歇下,不折腾到天亮才怪!还有的小伙子对天宝喊:天宝你驴日的,打胡基趁摸着,小心把炕面子砸塌了!芹菜娘朝出走的时候,小声给我说:你带几个人听房,看他们关灯后都干些啥事情。于是,我和几个伙计躲到窗户下边,窗户刚好挨着炕头。芹菜娘故意给天宝说:我把人都赶走了,你把院门关上,好好歇下身子!天宝和媳妇把她送出大门,还要朝远处送,芹菜娘挡住他们,说:快回去,你们这是头一黑,说起是一夜,一眨眼天就亮啦!天宝两口子关了院门,回到房子,又关了房门,就坐在炕沿上,都不说话。过了好大工夫,天宝才说:我都四十岁啦,年岁有点大。女方说:我也快四十了。天宝又说:我成分高。女方说:我又不指望你参军提干上大学,咱是农民,出力气挣工分,成分高怕啥?再说,你要是成分不高,能扛到四十岁不娶媳妇?哪轮上我给你当媳妇!天宝不再说啥了,我们能听出,他喘气的声音粗了、急了。又过了一会,他说:我的胳膊受过伤,不能干重活,生产队照顾我,让我随便干点啥都行,工分按男劳的中上记。女方说:我过来了,家里的重活我干,出苦力难不住我!我们躲在窗户外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和声响。过了一会儿,女方说:你手上全是茧子,刮得人脊背疼。我们能揣摸出,天宝哥摸人家的脊背了。天宝哥说:咱是庄稼人,天天干活,手上咋能没茧子?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天宝哥的喘气更粗更急,女方的喘气也粗也急,还断断续续说:天不早了,咱们睡下吧!天宝哥说:是不早啦,咱们睡吧!随之,我们听见他们脱衣裳的索索声,光身子在炕上的滚动声,更加厉害的喘气声。天宝哥喘得呼哧呼哧,女方的喘气声中还夹着哼哼唧唧,只听她有气无力地说:天宝,上来吧!我们又听见天宝哥朝她身上爬的细响。细响停了,天宝哥说:我找不到地方。女方说:甭着急,我来帮你。话刚说完,天宝哥说:出来啦!女方说:咋就出来啦?你都没戳到地方,白把力气糟蹋啦。说完,又问:你这几十年真的没挨过女人?天宝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咱成分不好,放个屁都得小心!女人就叹气,说:真难为你了,四十岁的男人,竟然连女人都没弄过。以后,你只要有力气,我天天让你弄,想弄几回弄几回,想咋弄就咋弄,把你这几十年的亏损补回来!
二十多分钟的剧烈响动后,天宝停下来喘气,问:咱把这事情都弄了,我还不知道你姓啥叫啥?女人说:我姓黄,叫玉玉。天宝哭了,像是搂着女人的光身子说:玉玉,你咋对我这么好?你就是这阵叫我马上死,我二话不说就去跳井抹脖子!黄玉玉也带着哭腔说:天宝,我的亲亲,以后你就是俺男人,我疼你都疼不过来,咋能舍得让你死!
一年后,这个女人给天宝生了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七斤二两。满月后,天宝没事就抱着儿子满村转,还到马号听长庚老汉说书,到场面看月亮星星,非到娃他妈扯着喉咙喊,才抱着娃,朝家里走去。
一天,寨里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小,很瘦,连骨头带肉过不了一百斤,满脸猥琐。带来的两个半大小伙却长得高高大大,排排场场。他们进村就打听天宝的名字,刚好绪娃在马号院子,问:你们打听天宝干啥?男人说:去年俺媳妇跑了,听说跟你寨子的天宝做了夫妻。我带着两个娃找过来,要她回去过日子,不管咋说,她是俺明媒正娶的老婆。
天宝领着媳妇,媳妇抱着娃,走过来。两个半大小伙看见天宝媳妇,喊叫:娘——就扑过来。天宝媳妇把娃交给天宝,搂着两个儿子,泪珠子一串一串朝下坠。天宝媳妇原来的男人也哭,用手背擦眼泪,把脸上的灰尘抹出一道一道脏痕。天宝媳妇擦了眼泪,对原来的男人说:我早就估计你能找到我,我要是真心不让你找到我,再跑远些,你长上翅膀也找不到我!男人说: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找你。这辈子找不到你,下辈子找,非把你找到不可!天宝也落下眼泪,走到媳妇跟前,说:先把人领到家里,吃过饭喝过水,再说事情。天宝把他们还没有领走,芹菜带了二十几个妇女跑来,挡在他们面前,喊:你们想把人领走,没门!玉玉是自己跑到俺村的,经过队委会批准成的亲。甭说你们来了三个人,就是来三百个人,也休想带走一根人毛!天宝走过来,给芹菜说:不管咋说,人家大老远跑来了,咱不能不让人家进门。这事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天宝出面说话了,旁人还有啥说的?毕竟是人家的事情,旁人管这事,就是拉屎攥拳头,力气没用在点子上。
我还在看热闹,俺爸俺妈跑来了,老远就喊:黑脸,咱的好事情来啦!我看他们,满肚子的狐疑,庄稼人的娃,能有啥好事情?俺爸跑到我跟前,说:刚才公社的武装部长到咱家,说要征兵了,他已经替你把名报了。他还说,队伍上有一拃长的大肉块子,半斤重的白面蒸馍,凭啥让旁人家的娃吃,咱不去吃!我知道,公社武装部长是俺爸的小学同学。俺妈说:咱回去烧水洗个澡,把身上的垢痂洗干净,听说体检要光尻子,不能让人家医生嫌咱肮脏。我顾不上天宝哥的事情,跟着俺爸俺妈回家去了。没过几天就体检,二十天后就穿上军装。离开杜家寨子头天,我去看天宝哥,他媳妇还在,那个男人也在,就是两个半大小伙回去了。他们咋着处理这事情,我没好意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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