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姐

2014-05-06 20:30于香菊
飞天 2014年5期
关键词:黄龙凤姐棉花

于香菊,大学本科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8年开始尝试小说创作。2004年开始正式发表作品,在《小说界》《飞天》《鸭绿江》《芒种》《章回小说》《福建文学》《青年文学家》《山东文学》《清明》等杂志刊发中短篇小说约50万字。

早晨,李凤姐将三个孩子送到家门口,对儿子小龙说,上学的路上,一定要照应好弟弟妹妹。小龙调皮地看看表弟豆子和表妹穗儿,对妈妈挤挤眼睛点点头,喊声,冲啊!手臂一挥,就向前跑。豆子和穗儿看见,忙颠颠地对李凤姐说声大姑再见,便跑着向小龙追去。李凤姐喊,你们慢点!看到三人会合就停下来,手拉手向前蹦跳,感到欣慰,露出满意的笑容。

学校离家里不算远,站在门口,往北望,那棵粗壮乌黑的老柏树下就是凌水湾的小学校,李凤姐每天早晨送孩子,都往学校的方向痴望很长时间。自己的小学也是在那里念的,遗憾的是没好好念,六年级没毕业就随外地来招工的出去打工了。李凤姐希望儿子侄子侄女能好好念,生命走到今天,早知道读书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了。所以在三年前带儿子回到凌水湾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九岁的儿子继续去读书。如今儿子已经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别看因为爹妈转学耽误不少课,到了凌水湾的小学校,那学习还是顶呱呱的。心想这孩子不知随谁了,当年自己在学校没心思读书,学习当然不好,孩子在这方面不可能随自己;那是随他父亲么?可他那父亲也是一个在学校吊儿郎当的人,听说就数学还算将就,没念完小学就因为当制药厂厂长的父亲跳楼自杀而辍学了。没文化的人到处吃亏,要是有点文化,他也不会总进监狱,做人就不会那样失败了。别看走到哪里都是头,不过是凭借心里的一个义字、手上的一个狠字,若是文化再高点,懂点文韬武略,他就应该是人中龙凤,现在……唉,妻离子散,整天和一帮哥们吃喝嫖赌打打杀杀,不过是一个混世魔王。

啊呀!李凤姐不由自主叫了一声,暗骂心思怎么又转到他身上去了?三年了,离开他整整三年了,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啊!就是知道,和自己还有啥关系?一纸婚约被判离,再好的夫妻也是陌路人。

呸呸呸……李凤姐连吐几口唾沫,转身想进院,突然白杨树顶上的那群一直冲着她叽叽喳喳叫的喜鹊,云彩一样飘下来,落得身前身后黑黑白白一大片。心思乱转的李凤姐心里一下抓挠起来,有股火踩着心地往外窜,随手拿起门口的一根杨树枝,对着那群喜鹊一边抽打一边骂,滚开,都给我飞得远点!是福是祸我自己扛着,用不着你们先来报什么丧!这群喜鹊飞起来的时候,就有几根羽毛忽悠悠地落下来,显然是打落的。李凤姐随手抓过飘过头顶的一根羽毛,大拇指与食指一捻,好好的一根羽毛就折在她的手中。飞到树上的喜鹊还是不肯走,叽叽喳喳的声音叫她心里烦,随手就将那手中的羽毛和杨树枝一起向着树林高处抛过去,本是希望它抵达树顶驱赶喜鹊的,终是因为力道小,半途落了下来。李凤姐无奈地往院子里走,正坐在窗下阳光里绣花的弟媳棉花,一边望着树上的喜鹊,一边对凤姐轻声叹息着说,喜鹊喳喳叫,无喜必有祸,不知还有啥事会落在咱家?凤姐抚了抚胸口,稳了稳心神,压住那股火,装作无所谓地蹲在她面前,一边替她理丝线,一边轻声说,用不着想那么多,车来山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邪。唉!棉花叹口气不吱声了,那神情落寞寡欢,看在凤姐的眼里,很心疼。她知道自打弟弟在矿上砸伤腿,弟妹棉花就总是这一副模样。本来以为她是嫌长冬成了瘸子,可是自己话里话外试探了几次,觉得不是。又想是不是自己带着孩子在娘家一住三年让人家烦了,可是自己要找房子搬出去,这棉花又死拽活拉,不让走。后来慢慢观察,知道原因了,却只有同情的份。唉,当姐姐的再能干,也不能代替已经不是男人的弟弟哦!

冬日虽暖,依然有点冻手。棉花老在外边阳光里绣花让凤姐觉得她有点自虐,正想拉棉花回到屋里去,妈妈在那敞开的屋门口打量着天空盘旋不去的喜鹊说,三年前,你独自带着孩子回家前,那喜鹊成群往咱家窗户上撞,等你到家一个都没有了;去年你弟在矿上砸伤腿,那喜鹊在咱家院子里铺了一层,等咱们将你弟接回来,那喜鹊也是飞得干干净净;今年小龙因为穗儿在学校和人干架,这群喜鹊在咱家院子上空老是盘旋着叫……

妈,你不要老说啦!李凤姐一边理丝线,一边抬头大声说妈。妈不吱声了。推门出来的老父亲,一边装着他的老烟袋,一边用眼睛挑着高处,也是满脸的愁云。李凤姐知道,一家人一看到喜鹊反常,心就提溜着,其实她提溜得更严重,右眼睛打早晨睁开就不停地跳。左眼福右眼祸,虽然这是俗语,但千百年流传下来,也不能不让她心里犯咯叽。看弟弟弟妹住的屋子没人,她偷着溜进去,给在矿里上班的小弟打个电话说,长冬,你今天别干了,跟老板请个假,就说家里有事。长冬说,家里啥事?李凤姐说,家里没事,就是这喜鹊从早晨开始围着咱家叫,妈让你小心,看不好就别干了。长冬说,你们这一天真是神经兮兮的!自打腿伤后我就没下过洞,还会有啥事?行,今天我早点回家。李凤姐想,这家中只要保住弟弟和三个孩子,天就不会塌下来。这居家过日子,一不怕穷,二不怕苦,怕的就是灾难,灾难一来,再好的日子也完了。

一家人在恐惧中等了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弟弟从矿上平安到家,李凤姐在学校周围绕了一天,眼看散学,在门口迎着孩子,也将他们安全地带回来了。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饭,酸菜宽粉炖排骨一锅,还格外拌了几块大豆腐,几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都说,今天咋的呢?这么丰盛!李凤姐慢条斯理地吃着,心想,我的傻孩子们,这是庆贺,庆贺一天无事,我们全家又在一起吃团圆饭了。长冬说,以后喜鹊爱咋叫就咋叫,别再当回事了,整得这一天人心惶惶的。老父亲也说,是祸躲不过,顺汤顺水地过吧,遇到啥再说啥。妈妈的脸色早就不那么愁云遮盖了,她一见到三个孩子就高兴,眼睛都笑成月牙了,将几块排骨全都夹到三个孩子碗中,还生怕分得不均,薄了这个,厚了那个,不得不这样补补,那样补补。气得李凤姐一个劲说,妈,你也吃点!妈说,他们吃,他们吃我就高兴,正长身体呢。棉花和李凤姐一样吃得很慢,她是个好媳妇,温柔贤惠,就是不大说话,属于愚讷型的。但凤姐感激她,要是摊上一个厉害兄弟媳妇,哪能容她这个出嫁又无家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大姑姐回来住呢?就是爹妈再铲得硬也不行,只要她略显得不高兴,李凤姐就得带着孩子走。凤姐将碰到的一块排骨夹到棉花的碗里,棉花看大姑姐的眼睛就含着感激,抬头看看婆婆,将排骨夹给了婆婆,婆婆夹起来看看,没吃,给了小孙女。抬头看两个男孩子拿眼睛看她,就说,别说奶奶偏心眼,你们长大说了媳妇,心眼就向着媳妇了,咱穗儿可是你奶奶你大姑你妈妈的小棉袄。妈!长冬不高兴了,喊了声。老太太知道儿子挑理了,说你再想着媳妇也没用,你媳妇想着妈。又转过头问小龙,外甥文化高,你说这叫啥了?是什么等等代换?小龙说,叫等量代换。这孩子说完,又摇晃着脑袋对大伙说,你们看我姥姥多聪明,天天看我写作业,还学会不少呢。老父亲说话了,你们可别小瞧这个老太婆,当年那可是女子专科学校出来的,就是到现在她也是咱们家学历最高的。老母亲说,唉,啥毕业有啥用?那时候女孩子都崇拜拿枪的,于是就瞎了。父亲说,想当年你也是一个团长的太太呢,还怎么亏着啊?母亲说,咱们都没有当官当太太的命,现在说啥呀!李凤姐没说话,她知道母亲高学历,也知道父亲当过团长,后来父亲因为犯了个错误就被下放回乡了,于是父亲母亲就变成了这样的农民。母亲还在叨叨,说我活着最遗憾的不是没做长久军官太太,而是我生的这些孩子,咋就没有一个随我读书好的呢?长冬就不说了,男孩子随爹,天生大老粗,可是五个丫头,哪个读书也没读到高中毕业,最惨的就是这个凤丫头,小学还没毕业呢。长冬说,你的闺女不是读书不好,都是过早搞对象,耽误了。父亲就笑母亲,这方面倒是随你了,都是情种。李凤姐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她知道母亲娘家在南方,看上父亲前就是那女子专科学校的学生呢,因为一个情字跟父亲来到北方,便再也没回娘家。于是想这个情字害人!看看儿子小龙,想他不也是情字的产物么?唉,活到今天,才知道这情字真的很害人,但愿下辈子就是出家也别和这个字有粘联。

嘭地一声,门被撞开了,坐在炕上吃饭的一家人全都傻愣在那里。屋地里多了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骨骼伟岸气质贵气的大男人,四十多岁的光景,还留着一个溜尖的大光头,不过那光头不砢碜,品样很周正,光头下的五官更周正,剑眉朗目,鼻子高挺,嘴巴不大不小,再加上长条白脸,元宝的双耳,不用问大家就知道是小龙的爹凤姐的前夫黄龙到了。这爷俩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只是一个是大型号的,一个是小型号的。

这个黄龙将身上带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冲着炕上的老人就下跪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妈妈爸爸,你们好!不孝姑爷黄龙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愣在炕上的李凤姐觉得遭遇了龙卷风,眼看着房顶漏了一个大窟窿。她眼睛盯着地下的人,脑海中全是那些该死的花喜鹊,原来你们从早就报丧,报的是他这个天煞的来家了呀?我和他三年前就离婚了,因为那日子没法过,所以才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啊!如今三年过去了,本以为该风平浪静,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招惹谁,可他怎么又追来了呀?

这样想着的李凤姐顺着炕边滑下地,伸手就去拽那跪在地上的人,大声说,你滚!你来这儿干什么?他们不是你的爸妈,你也不是他们的姑爷,你是沈城街边的一个地赖子,有爹揍没娘养,怪我当初感谢你救了我,就把你当成英雄。跟你过了九年,有八年你呆在监狱中,仅仅和我们娘俩在一起过了一年还不走正道,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还等来一个正宫娘娘呢,我在监狱门口等你八年,你出来没到一年就睡别的女人。你掏开你的心窝看看,你还有点良心吗?我们娘俩有啥对不起你的?你干嘛要阴魂不散?你放过我们娘俩,让我们好好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不行吗?凤姐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如泉,汹涌奔流。

对不起,对不起!黄龙跪在地上不起来,对着李凤姐连连磕头,嘴里说,我是沈城街边的一个地赖子,我在那边混不下去了,我不想再打打杀杀,我想过平常日子,不来找你们娘俩,我找谁呀?反正我就是这样了,你们商量一下,留我也得留,不留也得留。留,咱们好好过日子;不留,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实在让我走也行,这屋里老老小小加上你是八个,外地你有四个妹妹每家就算一个孩子的话也有十二口,反正我黄龙从小就是恶人,以一命灭掉你家二十口,不在话下,你斟酌着看吧!

你你你……李凤姐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边长冬喊,姐,我报警!让110将他抓起来!

黄龙在地上扭着脖子说,报警,抓我关了几天?不是还照样放出来么?八年我都坐过,再坐我还乐不得呢,这监狱都比外边过得好!

炕上的三个孩子早怕得缩在奶奶的怀中,棉花倒是出奇的大胆,看着大姑姐的这个前男人似乎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欢喜。她听着大姑姐两口子说着那样的气话,不像长冬那样跟着生气,反而欢喜地说,都是一家人,乱说啥?我去炒两个菜,姐夫大老远来的,赶紧起来,上炕吃点热乎的饭,暖暖身子。这话说得轻言细语,却有分量,一下子将满屋子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砸乱了,也砸散了。黄龙看着系上围裙撩门帘出去炒菜的棉花,真是感激得要流下眼泪来。

老父亲将那据说是个大将军送给他的烟袋锅敲在炕沿上,慢条斯理地对黄龙说,我五个姑爷,就这个我一直没见过面,看身材气质贵族样,看面相也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

李凤姐说,他自己都说,贵气的身子要饭的命,在哪儿都是头,不过都是黑道上的!

黄龙插嘴说,白道人认为我是黑道的,黑道上又都说是白道的,我这个人就是不白不黑混到现在,活了四十五岁,有二十五年都是断断续续在监狱度过的,吃亏就吃亏在一个实字,该狠的时候总心软。同情弱小,所以我就在两个道上都走不通了。

李凤姐说,他要是不惹事,还真挺好的。虽说是地赖子,但是地赖子中的好人,就是当黑道老大,也挺有正义感的,就是有时不上道。另外他不能有钱,有钱就把自己当贵族,吃喝嫖赌啥事都干。当年我就是看他实诚正义敢担当才嫁给他的,觉得他是个英雄,谁知道他动不动就不走人道呢?

进门取酱油的棉花感叹说,单凭长相姐夫也是人中龙凤了!做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就原谅他吧!好歹小龙有个爹,大姐也不是孤家寡人了。大姐在家这三年,媒人没少上,男人没少相,大姐不是一个没看上吗?或许大姐想找一个比姐夫强的人,今天看到姐夫才知道,这姐夫的气质相貌恐怕是没人能比的。李凤姐真的不知这个弟妹还这样能说,做事这样有大面。看着拿了酱油又出去的棉花和还跪着的黄龙,不由得长声感叹,长得好有啥用啊?早知道他还会找来,就是个猪八戒,也该早点嫁了才好!

黄龙说,就是你嫁人了,也不过多一家屈死的鬼而已,我是不允许你跟别人过的!

“啪”,李凤姐甩手就是一个耳光,黄龙那白皙的左脸马上隆起五条血印子。李凤姐甩手在他的右脸上又来了一下,然后气得咬着牙齿喊,你干啥还那么霸道?

黄龙说,不这么霸道,我早就没命了,早就该被人打死了。活在我的那个生活中,我不霸道,别人就会比我霸道。你见过我为他坐了八年牢的邵地爬,如果当年打不过他,后半生成了地爬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坐八年牢出来了,他可得在地上用两只手走一辈子路了。

看你狠!李凤姐扬手还要向黄龙打去,被黄龙一手抓住手腕。黄龙的另一只手从衣服底下抽出一把砍刀,放在李凤姐的手中说,你要是还不解恨,就用这个吧!这辈子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李凤姐气恨至极,暗暗琢磨,与其等你灭我家二十口人,倒不如今日将你杀掉,大不了我陪你死,还能保全咱家十九口呢……这样想着,杏眼圆睁,拿刀的手狠狠地挥起来,就向黄龙的后脖子砍去——

鲜血哗地一下从黄龙的脖子上漫下来,雪白的衣衫在黄昏的灯光下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炕上的三个孩子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窗外有只猫头鹰怪笑一声,从院子边上的一棵大榆树上腾起,飞向远方。

小龙一边爬着,一边滚下地来,大哭着跪在爸爸和妈妈中间。一边喊着别杀我爸!一边仰着手阻挡妈妈再下手。棉花也从外屋跑进来,一边喊着,这是干啥?一边伸手去夺李凤姐手中的砍刀,夺不动回头唤长冬,快,看姐夫伤得咋样?用不用请大夫啊?

李凤姐已经没有力气再下手了,人如筛罗,半跪在地上,砍刀还握在手中,却已经和胳膊手臂一起成了支撑人的拐杖,带血的刀尖有一块已经插进屋地的泥土里,刀锋上的鲜血就在地上积了一摊,像打倒了的豆油瓶留下黑糊糊的油迹。

呵呵,黄龙推开怯懦地走过来的长冬,用手扶着后脖子与脑袋左右摇摆着怪笑说,没掉啊?又潇洒地将手上的血液拿到鼻子尖上闻闻,伸出舌尖一舔,看着还在筛糠的李凤姐,对身旁的儿子说,儿子,鲜血的味道好香,你尝尝?

喘着粗气的李凤姐,一直恨恨地盯着黄龙喘粗气,她真的很想将他杀死,然后给他抵命,这样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烦恼。可是挥起砍刀的那种傲然,总是不能坚持到底,心底的那股恨意凝在空中都是力量,可是落在冤家的脖子上就没有了力道。不是刀锋不快,是自己的心总是在关键时刻要软那么一点,就这一点要不了黄龙的命。抬眼看看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再看看相亲相爱的弟弟弟媳一家四口,她觉得真的很对不起他们,自己一时眼瞎,嫁人不淑,连累他们跟着担惊受怕,或许还会搭上性命。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小家伙和他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她心说,不是我非要你父亲的命啊,实在是有他这家就不会有安宁!真的希望没有了父母的你能好好生活在姥姥家,长大后以父母为鉴做个好好的人。可是自己的手为何有那么一刹没有力道,是他的命不该绝吗?还是自己和他的缘分没尽?自己曾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团长的女儿哦!为何这心有刹那的软?是他优秀的一面诱惑自己?还是自己心中的情意依然缠绵?

扯淡!都给我起来!这是老父亲的一声怒吼,跪在地上的一家才如梦初醒。小龙还在看着爸爸的刀口哭泣,疼痛和流血使黄龙僵硬如铁,李凤姐知道他不是害怕,铁打的汉子就是对这种人的描述。她将刀子交给棉花,长叹一声,从地上爬起,俯腰去查看黄龙的伤口。虽然在落刀的刹那间自己心软手软,可是后颈的肉已经外翻,用纸巾擦掉伤口的鲜血,李凤姐见到了黄龙颈骨的白影,于是暗叹好险。起身去翻自己使用的柜子,一个急救的小包出现在手掌中。她低声告诉弟弟快速去诊所取盐水青霉素,让棉花将头顶的灯拿到跟前,她就开始了熟练的局麻止血缝合上药包扎……等长冬将药物拿回来,李凤姐已经将一切料理好,就等挂滴流了。

一连串的急救措施,看得大伙目瞪口呆。棉花不由得赞叹说,姐,你啥时学会了这一手?李凤姐用哀怨的眼睛看一眼已经安顿到炕上的黄龙,说刚认识他时,他的身上就打出了伤,他交给我这个小包,让我帮他包扎了,才上的警车。后来跟他一起过的一年,他动不动就带着伤回家,他教我做,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打上吊瓶的黄龙嘴巴还是不老实,对长冬说,你姐夫我有九条命,自打我父亲死后几乎就是在打打杀杀中过来的。伤时多,有时有人救还好,没人救就想法自救了。认识你姐,我赠给她的唯一礼物就是这个急救包,没想到她和我离婚了,包还没扔,看来心里还是忘不了我啊!

老父亲凑过身子问黄龙,我闺女就因为你睡了别家女人跟你离的?黄龙说,可不是咋的!您老知道男人都这样,只是您老的闺女小心眼。老父亲没再说话,看着这个姑爷眼睛里都是笑意。黄龙知道,两个男人将话说到这份上,就心领神会达成了同盟,但黄龙不知道这个岳丈当年当团长的时候也是犯的作风错误,组织上本不知道,可是团长夫人动怒开了枪,一枪打在屁股上,也就打丢了团长的职位,被下放回了乡。回乡后这个过去的团长很老实,没再犯什么错误,团长夫人变成乡村妇女,一连串生了六个孩子。两个人为生活努力挣扎,虽然一直不太富有,但过得很顺心。

棉花将新炒的菜端上来了,李凤姐盛了米饭夹了菜一口口喂黄龙,看他半躺在那里如一个乖巧的孩子,她就忍不住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哭。黄龙用没吊针的手给她擦眼泪,反过来安抚她,莫哭,莫哭!以后再不要流泪了!多少年了,两个人打架一见血就好!这不是怪事,这是命!

老父亲一直看着闺女和姑爷,他扭头对坐在那边发呆的老伴说,凤她妈,你看他们俩像咱俩当初吧?老母亲的脸红了,嗔怪丈夫,老不正经,当着孩子乱说啥?老父亲哈哈哈笑着说,美女爱英雄!

黄龙接过丈人的话,看着在侍候他的李凤姐说,英雄也爱美女!回头看小舅子和小舅子媳妇站在地上笑,就对大伙说,我承认我不是好人,但是我是英雄。这辈子谁打我一个手指头都不行,就凤姐行。自打认识这个李凤姐,都是她在打我,我可从来没动她一个手指头。我说过这辈子就是她将我杀死,我也得先保证不让她偿命。我这个人就你姐让我心服,我愿意平平常常地和她过一辈子。

老父亲对老伴和儿子儿媳说,我看行,让他们就在咱家好好过日子吧,一物降一物,你们谁都不用害怕什么!

沈城边上的一个黑社会的小头目,又名地赖子黄龙,就这样在凌水湾住了下来。李家只有四间老式的平房,是面水依山向东坐西的。南屋两间,一铺大炕,住着李凤姐的父亲母亲三个孩子,李凤姐住在炕尾。中间一间是厨房,北屋一间有点小,住着长冬和棉花小两口。如今多出一个黄龙,这个家就显得更小,没法安排了。老父亲和长冬在凤姐带着孩子回来的那个冬天就商量盖房子,不是盖房子的钱不够,凌水湾的普通人家盖房子不需要多少钱,石头山上可以起,人力各家都会出帮工,就是村里乡里的土地办总是不给批。长冬和棉花向村里乡里管土地的领导申请几次了,一直批不下来,可能就是等送礼,但老父亲就是不认这个账,说我也不是到别处另盖,我在自家院里盖他们还管啊?送礼更不行,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收礼?咱们去送那不是犯了行贿的罪吗?他自己去村里乡里找过几次,人家对他特别客气,答应得也特别顺溜,说是有了指标就给他亲自送来。但是看着村里的房子雨后蘑菇一般往出冒,就是没有他家的份,谁也没招。于是这事就拖拉下来了,一直拖了三年还没盖成。大家都知道,李家的房子盖不起来,一是礼没送到,二是人熊。主事的老人家早不是当年,七十多岁的人再豪放也跟废物差不多了,新成长起来的长冬天生有点愚讷,在矿下下洞砸伤了腿,都没敢从人家那里要多少伤残费,只是混个在洞外看车的活计。棉花天生的贤妻良母,遇事也不敢说啥。凤姐亲自出了几次面,但她毕竟早就不是凌水湾的人了,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她说什么都不仗义了。

老父亲留下黄龙,不单纯是希望凤姐有个丈夫外甥有个亲爹,他更欣赏的是黄龙是个响当当的男人,觉得留下这姑爷对这个家会大有照应的,他也知道儿子在这个村中实在太孤太弱了。晚上老两口躺在炕头将这事一嘀咕,都觉得留下黄龙是对的。但是他的野性他们也是看得非常清楚,能不能拴他个老老实实,就看闺女的力度了。是福是祸这老两口也是心里没底的,万一是祸,搭进去的就是全家二十口的灭门之祸啊!

这些事情只有走着瞧了,关键是赶紧盖房子。老父亲说了,开春一化冻就盖,我看他妈的哪个王八蛋敢拦着!躺在炕上还在滴吊瓶的黄龙知道这件事了,说爸,咱们想怎么盖就怎么盖,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直在身边精心侍候他的李凤姐怕他惹事,说你乱掺乎啥?这里没你的事!黄龙的脖子一梗说,咋没我的事?自打我来到这个家就是这家中的一员了,难道你们还拿我当外人?老父亲说,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包你身上就包你身上。凤姐白了父亲一眼,说爸,你不怕他给你捅娄子啊?老父亲不愧是当过官的人,看来也是非常会用人,他对女儿说,你别总担心我姑爷干啥都不行,我看我的姑爷干啥都行,有分寸,也一定能干好!黄龙本就是一个喜欢被表扬的人,用凌水湾的话说,是喜欢顺毛摩挲的毛驴。他被老丈人这么一摩挲,早就激动得脸红脑胀了,眼睛里都是遇到知己的狂喜和感激,一种为知己者死的狂放在心头油然而生。老丈人看他的神态心里有了数,李凤姐是担心死了,本来留下他,就希望他老老实实在家跟自己过日子,这辈子是不指望他干啥的,就是他干吃饭不管事都行,实在是怕他惹祸怕得要死了。

本来该打七天的点滴,五天就撤了。黄龙说用不着浪费那些药水,李凤姐有点不放心,但是在换药时仔细看那伤口,竟然愈合神速,不过是留下半尺长的一道疤。撤掉点滴黄龙也就是出去尿泡尿,回来对老丈人说,爸,您老交代的事情我办妥了,你看着用不了三天,村里管土地的那个人叫大邢吧?保证到乡里将盖房子的证明给咱开来,而且会恭恭敬敬地给咱送到家里来。老丈人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凤姐却是吓坏了,觉得这个死魔头是不是到村里去干啥坏事了,几次到门后瞅瞅,到街上逛逛,村里和原来一样宁谧祥和,不像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但是回到家这心还是放不下,老是害怕突然出现什么事。

真的没出什么事。第一天平静地度过了,第二天又平静地度过了。村里有几家亲戚,以前有点小过节,欺侮过长冬的。这两天都过来串个门,说看看咱们新来的姑爷。每个人来都显出过分的恭敬。凤姐知道自己来家三年了,从来没人过来看她,姑爷一来,他们就过来,显然都是冲着黄龙来的。第三天上午没事,下午要做晚饭的时候村里那个土地办主任大邢骑着他那辆嘎嘎作响的破摩托车过来了,到门口将车子一停就往院子里跑,说老叔,老叔,您盖房子的手续批下来啦!这个大邢,平时悠悠荡荡地惯了,何时看他这么急火烧燎的?这大冬天,进屋帽子一摘,脑袋腾腾冒汗,而两腮的胡子全是白霜。大邢说,乡里的土地张到县里开会去了,我等到昨晚还没回来,没办法,今天一大早我追到他城里的老窝去了。我一说咱家情况,他当时就跟我打车回乡里将手续给批了。考虑到你家人口多,盖三间可能不够,你们看看相中哪儿,都是可以批给你们盖房子的。老父亲说,不用麻烦啦,都在这个院中好,一家人在一个院子中,有事好有个照应。行行行,平时跋扈的大邢,说话竟点头哈腰。黄龙坐在那边看电视,连理都没理他。大邢临走时走到黄龙身边,拍拍黄龙的肩说,妹夫,常到家里去,我请你喝酒,有事尽管吱声!我这个当大舅子的,一切听妹夫的。黄龙也实在是个不给面子的人,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这一家老老小小,该照顾就得照顾嘛!是是是!大邢连说好几个是才退了出去。反倒是李凤姐有些过意不去,将大邢送出来说,大哥,有些事小龙他爸要是做得不好,您别往心里去。李凤姐猜测黄龙吓唬人家了,但是怎么吓唬的却不知道,只有这么含糊地道歉。那大邢说,小龙他爸,不,是我妹夫,挺好的,挺好的,这证我早就该给你们办下来的,现在有点晚,实在是对不起了,对不起!

房子能盖了,但是离春天开化的时候毕竟还有三四个月呢,这仅有的四间房子怎么住这三对老少父妻和三个孩子呢?还是棉花贤惠懂事,在姐夫拔掉滴流这天,就将北屋给大姐姐夫倒出来,她和长冬到老爷子老太太这边大炕上来。三个孩子离不开爷爷奶奶,就还住在过梁炕头这边,他们两口子就在过梁上钉了几个钉子,夜里,将一个大线毯挂在那里当隔扇。

李凤姐和黄龙终于有了独立的空间,这意味着分别三年的他们俩可以合房了。凌水湾的风俗里是不许出嫁的女儿和姑爷在娘家的大炕上发生性事的,据说那样对娘家不好。所以黄龙打点滴李凤姐在身边侍候夜晚睡在他身边的时候,黄龙的手脚不老实,都被李凤姐给踹回去了。但是两个人住到北屋,情形就不同了,说明这里不只是娘家,也是自己的家了。他们再发生什么事情,也是爹娘允许弟弟弟妹成全的,所以两个人的第一个夜晚就有点迫不及待,有点无所顾忌,甚至有点疯狂了。李凤姐化作了风雨吹打的芭蕉,只顾在炕上翻卷伸展,再伸展翻卷。她嘴里说着,这三年我几乎将这事忘了。黄龙一边使劲忙活,一边说,忘啥忘?别说分开三年,就是分开三十年,你也不会忘了我!李凤姐知道忘不了,娘家给她找了那多人,她一个也没相中,不是因为没好的,是因为她心里实在忘不掉这个冤家。自打什么时候开始,命运让她和这么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李凤姐一想起来,恨不得,恼不得,只有一个劲地认命。

黄龙和邵地爬带着一伙人在稻香村大酒店吃饭,要砸饭店的牌子,这和李凤姐一点关系都没有。饭店老板来厨房叫大厨李大叔到包房给黄龙一伙道歉,李大叔吓哆嗦了,蹲在那里哭哭啼啼不敢去,他将人家点的一条鱼做差了,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有点疏忽。老板费云祥就让在那里切菜的张姨扶着李大叔去,张姨不敢,也哭了起来。以前这饭店有过这种情况,大厨一出去,就被那些人打个半死。老板连管都不管,连医药费都不给出。李凤姐刚到这个饭店做面案,她不知情况,看到一对哭哭啼啼的老人家很可怜,想起家里的父母,心里很疼,所以仗义劲就上来,大方地对老板说,他们不去算了,就说那鱼是我做的,我替大叔去!老板看了她老半天,才斜着眼睛对她说,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发生啥事别赖我。李凤姐傲然说,我自己承担!

李凤姐跟老板来到包房。那伙人正作闹得厉害,看老板带进一个身着白大褂头戴厨师帽的小女子,他们更来劲了,起哄说老板雇不到好厨子啊,怎么让一个小娘们掌勺?还说将好好的一条鱼做臊了,是不是这小娘们将尿尿进了油锅?老板让李凤姐鞠躬道歉,李凤姐说着对不起请多多原谅的话将腰弓了下去。那伙人说不行,得下跪。李凤姐没说什么就跪在那里。那个姓邵的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到李凤姐跪在那里,端着一杯酒过来,上手去摸李凤姐的胸。李凤姐一躲,他就扑了一个空。显然这人已经喝多了,想找茬,不是因为鱼做得不好,而是想赖账。李凤姐一下明白了,看一眼老板,心说整不了这种事,就往员工身上推,亏你当的这个熊种老板!转身要走,被那姓邵的给拦下了。姓邵的对老板说,让这个小娘们陪这十个哥们每人一杯酒,这事就算完!老板看李凤姐。李凤姐从来不怕喝酒的,她点点头,上前,拿起盛满白酒的大高脚杯,准备一个人跟十个人喝,但是在喝之前,她拿眼睛一个个地瞧。从小就听母亲说,看这个人是好人还是歹人,从面相上就能看出来。她一个个地看,就是想矬子里拔将军,从一堆不怎么样的人中挑出一个比较好的或者说可以信赖的人来。她一点没想到这群人里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个人剑眉朗目,英俊潇洒;这个人长身光头,气质非凡;这个人,她看一眼,就觉得爱上了他;这个人在她的目光中有点羞赧。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目光里能够羞赧,证明他是一个好人,或是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她走向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她把充满哀怨的目光一点点移过去,就揉在了这个人的眼睛里,她觉得她不是在给这个人揉眼睛,而是一点点地在给这个人搽胭脂,一会就将这个人搽得光彩照人了。李凤姐却有点嗤鼻,心说男人都这样,好色!肯定这个男人好色,李凤姐的心里就有数了,于是就微笑着跟这个人喝,一杯酒被她喝得文雅喝得含情脉脉,宛如洞房中的新娘在和新郎同饮合欢酒。新娘是李凤姐,新郎就是这黄龙。一杯酒下肚,黄龙的面容就显得很激动了,光灿如五月春花。这世界要是没有外人该多好,两个人喝完这杯酒,就该是比翼双飞或者是洞房花烛了。可是身边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呢,黄龙的好梦被打碎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凤姐丢开他,倒满一杯酒去跟第二人喝。这情景像一根火柴将他体内的酒精点燃了。

其他人的目光李凤姐看完之后根本就不想再看,猥亵,下流,无耻……还有轻一点的就是无所谓,看笑话。这些人都不咋的,喝酒的时候李凤姐干脆就看酒,同那些人是没有什么可交流的。拿着酒杯的李凤姐,一边走向第二个人,一边将头歪在一边去看黄龙。酒是跟第二个人碰杯后狂饮下去的,对第二个人她是连眼皮都没挑。一连八杯,走近的过程慢,李凤姐一边走一边斜睨黄龙,碰杯之后饮得快,李凤姐的一双凤眼仍在看黄龙,对面前的男人还是连眼皮都不挑。什么叫过眼云烟?八个汉子在她面前,转眼就化了过往云烟。一直这样,最后喝到姓邵的那里,她依然回头去看黄龙,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喝第一杯酒时那么清澈了,她的眼睛里全是酒,酒精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红。姓邵的不干了,说你跟我喝酒,老瞅别人干什么?你的眼睛要看着我!李凤姐不想半道出差,很想顺从地看着姓邵的,遗憾的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黄龙。

或许喝这些酒的时候,她一直在等待什么。继黄龙后连喝八杯,她一直没有等来,可是她还是不甘心,与姓邵的碰了杯后,将酒杯移到自己唇边,她还是忍不住地回头看着黄龙,于是这杯酒喝得就很慢了。她将这酒杯在唇边边喝边转,喝得悠闲,转得却有点戏谑,直到那酒杯很优美地在唇边转了一个圈,那虎口正好压在嘴唇上时,她的酒才恰到好处地喝完了。周围响起叫好声,她看黄龙的头还没转过来,或者是故意没有转过来,那姓邵的一把就把她抱在了怀中。

黄龙就在这个时候,真的如一条龙跳了过来。就是那一天,这伙人没有砸掉饭店的招牌,同伙却起了内讧,黄龙将那姓邵的打成了地爬,他也满身是伤。当警车将这帮人带走的时候,戴着手铐的黄龙随手从身上拽出一个草黄色急救包,一扬手扔给了李凤姐,然后央求警察说,我不去医院,让那姑娘给我包扎后直接去看守所吧。警察不许,也是怕这姑娘有危险,征求李凤姐的意见。李凤姐不怕,也说,让我给他包扎一下再走吧。李凤姐从来没使用过这些东西,戴着手铐的黄龙指导她,用药棉擦去血迹,用纱布包扎伤口。李凤姐那时觉得神志不清,晕晕乎乎就给黄龙包扎好了。将急救包还给黄龙,黄龙却不要。黄龙说,监狱使不上,留着吧,等我出来找你取。一句话说得周围的人好个害怕,知道这个闺女遇到大麻烦了。李凤姐可没怕,爽快地答应着,行,就乐颠颠地将急救包抱在了怀中。

上了警车的黄龙还是一直望着李凤姐,抱着急救包的李凤姐也在望着他。李凤姐觉得自己和警车之间有根绳,那绳就是黄龙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搓在一起的。警车开动时,李凤姐觉得那根绳拽着自己的心,她不得不跟着跑,不知跑了多远,有楼房挡住,有红灯拦截,李凤姐不由自主站住了,可是她的心似乎就跟着那个人还有那辆警车没影了。魂不守舍回酒店,好多人看到她都笑她。那大厨大叔一把拽过她抱着的急救包,就要扔到垃圾堆中去。那大姨说,傻孩子,咋不早扔掉?李凤姐抢回急救包抱着,也不听大姨的话,老是痴痴笑。饭店老板来叫她,给她多算了一个月的工资,然后让她快快走人。李凤姐不想走,老板说,为你好,也是为我好,希望你尽快消失在人群中,那帮人就是出来也找不到你才好!红颜祸水,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子。回宿舍收拾东西,只有那大叔大姨来送他,也说让她赶快藏起来,尽量别再抛头露面。离开酒店徘徊在大街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小提包,另一只手还抱着那个急救包,不知到哪里去应聘的李凤姐,甚至也不担心夜晚来了找不到住处,她一直在细细地回想那整个喝酒的过程。她早知必有欺辱,老板那德行是指望不上了,她找的不过是一个看着顺眼面相正直的人,想的就是寻求保护。黄龙正直,黄龙也好色,她成功了!她为这种成功窃喜,也为这种成功陶醉。

她老是陶醉在黄龙上警车后转身回望着她的身形和目光里,那身形是钓鱼的饵,那目光是垂钓的线,李凤姐就是那咬钩的鱼,就想不顾一切地飞过去,吞掉那个饵,咬住那个钩。情感理智,理智情感,像两条巨龙在灵宫深处激战,激战了一年,理智也没有战胜情感。当知道那个人被判15年后,她的理智彻底崩溃了,受情感的左右,她找到他服刑的监狱,去看了他。这一看,一辈子的孽缘就结上了,再怎么想摆脱也摆不脱了。

那一天,她去监狱看望黄龙。她去时天气很好的,不知怎么就下了雨。想走的时候,监狱的领导找她谈话,让她住下来,说黄龙对监狱的监管人员说,她是他的妻子,妻子来探监,监狱是提供住所的。李凤姐本想说不是,她只是他帮助过的一个小妹,他们是朋友不是夫妻。可是李凤姐说不出来,脑海中老是有黄龙望着她的眼神,那眼神很纯净,一点都没邪念,但那眼神中有无奈,有痛苦,更多的还有一份亲,一种疼。黄龙说,我老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看望过我!李凤姐不知道是黄龙的话让她心里疼,还是那疼牵扯到她心里的疼,于是她点头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为了他好好改造,愿意住下来,以后会在外边好好地等他。监狱领导都很感谢她,说她帮了监狱的大忙了。这个黄龙实在太难管理,他似乎不想出去,别人都在好好表现努力减刑,只有他不断想给自己加刑。15年啊,不算短了,他却说他想直接住到死算了。你说他不是破罐子破摔吗?

李凤姐就这样被监狱方面安排和黄龙住到了监狱的招待所中。那一晚也是这样,雨打芭蕉,恣意翻卷,她把自己紧紧地吸附在黄龙的身上,想今生就随他上天入地了。

就是这一次,李凤姐就怀了小龙,九个月零十天,黄龙就当上了父亲。有了妻儿在外等他的男人没有理由不好好改造,狱中的黄龙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从最差的一个变成了最优秀的一个。何况黄龙是那样聪明,以往经常进监狱也给他的人生积累了许多正面的经验,他知道怎么讨好管教,很快和管教就成了朋友;他知道怎么立功,因粉碎一场越狱谋划,让他的刑期一下从15年变成了12年;没有大事,小事他也很会抓机会,不管劳动还是学习,他处处争先;在监狱中人缘还特别好,尽管粉碎了好几个人的越狱梦,这些人想通后反倒感激他。再说他一点不自私,有好吃的大家吃,李凤姐在外每周看他一次,总是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他从不吃独食,总是和大家一起吃。有病的他去侍候,弱小的他去帮助,监狱中的每次评先选优,他都是得票最多的一个,所以剩下的12年也是嘎噔嘎噔减,到后来那15年的刑期,他只在监狱呆了八年。

可怜李凤姐带着儿子在监狱外边租了个小房,一等就等了八年。那八年李凤姐是怎么过来的,很多人都不敢想象,都觉得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可是李凤姐还真的没觉得苦。以往有些积蓄,正好用于那时生孩子养月子的花销。刚出满月,她就将孩子托付给一个孤寡的老太太看护,自己在附近找家小吃部上班。她很能干,一个人生孩子带孩子养孩子,一过就是八年。现在的李凤姐回头想想,那真是自己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关键是这心里有股劲,那人生有盼头,下班盼和儿子团聚,每周盼和黄龙见面。监狱方面对她也是特别照顾,动不动就送过来一些米面油的,那些管教下饭店结束还不忘将好的饭菜给自己打包回来,动不动找个理由让她抱儿子与黄龙见上一面。那时候,李凤姐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美啊!遗憾的是黄龙一出狱,那好日子就没了。本来不让黄龙再见他的那帮哥们,可是也不知那帮人怎么知道黄龙出来的,男男女女全都苍蝇扑臭肉一般找来了,开始是吃是喝,再后来就是合伙走了,再后来就不见影,再后来有女人打电话给李凤姐说黄龙是她的,还把她和黄龙在一起的床上照寄过来……李凤姐觉得自己人生的低谷就是黄龙出狱的那一年,那一年李凤姐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后来不得不带着孩子回老家,打算在父母的身边过一辈子,再也不出去打工,再也不想见到黄龙。谁想到三年过去,他还是追了来。

自打这个黄龙在凌水湾住下来,李家的门前就喧闹起来。眼看着进入腊月,在外打工的人们也都回来猫冬过年了,也没看到黄龙出去招摇,他的身边很快就有一帮人和他称兄道弟。早晨没吃完饭就来等他,吃完饭哥哥弟弟地喊着架着就走了,看来他和村子里的男人很快就打成一片了。李家的人都特别高兴,只有李凤姐胆颤心惊,关键这景象太像黄龙刚出狱那会儿了,值得安慰的是,现在这帮人都是凌水湾的男人,是李凤姐的兄弟叔侄。

黄龙也的确是个人缘极好的人,没有地赖子那种阴损之气,他的面颊一直是阳光的,特别是和三个孩子玩起来,没有一点当父亲的架子,简直就是一个大孩子,动不动就和小龙豆子穗儿一起滚在炕上哈哈笑。他教孩子们捕麻雀,捉鸽子,在火炉里烤地瓜烧土豆,动不动就被几个孩子糊上满脸灰,他还是哈哈笑。孩子们想吃啥,他就带着孩子们去买,不管是村里的小卖部,还是不太远的集市,动不动就让他们爷四个抱回一大堆。饼干干果小食品就随孩子糟蹋了;倘若买回大鱼大肉,他亲自下厨做好给大家吃。他是个有钱谁花都行的人,给老丈人买烟酒,给丈母娘买糕点,给小舅子买帽子,给小舅子媳妇买头巾。给凤姐买的东西常让凤姐一惊一乍地笑,笑过后凤姐总是要担心地问他,这么大手大脚,哪来的钱?你不会去偷吧?黄龙总是委屈地说,我多大了,你还把我看成是小蟊贼?凤姐皱着眉头说,你不是小蟊贼,难道你是抢银行的大强盗?黄龙生气了,大声说,我天生就不是好人,所以你就想我不是小偷就是强盗了?难道你就想不到我凭本事挣钱么?凤姐摇头,心说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会有什么本事?但是她怕伤了黄龙的自尊心,没有说出口,只是细声细语地嘱咐他,咱们一家借居到凌水湾,就按凌水湾的活法活,家中没事不要总买大鱼大肉,总是那样吃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有钱要存起来,明春要盖房子,以后供孩子上学也会花销越来越大的。另外,居家过日子也得攒钱防止困难,万一遇到困难坎坎,咱们找谁去借钱啊?别看平时黄龙挺孩子气的,听李凤姐这样说,他也懂事起来,将兜中的钱一五一十地全交给李凤姐,说咱家你当家,你把钱吧,过日子这些事我不懂,你说咋办就咋办。看着黄龙大孩子样的神情,李凤姐真是既心疼又欢喜,真没想到和他还有这样的好日子啊!看来真的没有白等他八年。

如果黄龙只交一次钱,李凤姐还不会多心这钱的来处,不到一个月黄龙竟然上交三万多!本来他今天递过来一卷,明天递过来一沓,李凤姐在匆忙中接过来塞到柜子里,也没多想,更没想好好数数有多少。可是这天她到街上去,就觉得这村里的气氛怪怪的。好多女人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聚在一起说话,看到她到跟前了,就匆忙散了躲了,有躲不及的,见面也和以往不一样,那表情僵僵的,似乎噙着委屈,似乎还有惧怕。李凤姐怔怔地看了老半天,想问问又不知怎么开口,想上前将其拽住,又觉得唐突。正不知所措呢,后街的金老太从院子中连哭带爬地闯出来,身后跟着她的三个儿媳妇。那三个儿媳妇似乎是拽她回去,她偏不回去,口口声声要见李凤姐,说凤姐哦,我的大侄女你行行好吧!你带回来的那是个什么人啊?我家你那三个兄弟在外打工辛辛苦苦赚回那么点钱,本来是想一家老小过个年的,你的那个什么龙,只几把就让他们手无分文,你看看我们这年可咋过呀?老天爷哦,我的三个儿媳谁都不让我说,说谁说了,沈城的黑社会就会来灭谁的门!反正我这老太婆也过不成年了,就由我来求求你,请你看在都是生活在凌水湾的面子上,将你家那个什么龙赢去的钱退我们几个吧!好歹一家人过年称二斤肉,大人不吃,就让这帮孩子解解馋吧……

在老人的絮絮叨叨之中,李凤姐真的懵了,好半天才明白,是黄龙将凌水湾男人们手中那俩血汗钱都赢光了。打麻将!黄龙是通过打麻将赢来的那些钱。李凤姐好个气哦!气凌水湾的这帮男人,你们和他玩什么麻将?人家在沈城从小就泡在赌局中,你们哪个是他的对手?这是对自己这帮兄弟的气哦!同时她也更气那黄龙,你到凌水湾来,你答应要好好过平常日子的,怎么就那么心黑?来赢凌水湾这帮兄弟的钱,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和他们是血肉相连都是饮一河的水长大的么?你赢了他们,和赢你的亲小舅子长冬有啥区别?李凤姐扶起匍匍在她脚下的金老太金三姑,说三姑你起来,小龙他爸赢多少,你们说个数我都给你们送回来。看着渐渐围过来的既是看热闹也有心要回自己家那份钱的女人们,李凤姐站在人群中突然觉得那样高大,高大得生出宽大的羽翼,就是想将这些人这些弱者都护在自己的怀中。谁让自己遇人不淑从外边带回一个孽障,他欠下的债就是自己的债啊!

李凤姐直接带着这些人回家,直接去柜子里掏钱,很快将黄龙这些日子放在这里的一些钱都发了出去。李凤姐的意思是,只要你说一个数,被黄龙赢去多少,我就会给你多少。好多拿回钱的女人都担心钱拿回去,黄龙会报复,担心男人还上赌场,那黄龙还会再赢回去。李凤姐劝慰她们不用担心,她可以保证不让黄龙再下凌水湾的赌场。

黄龙回来了,兴冲冲地捧着一抱钱。他不解为啥自家要围着很多人,但是他就要当着众人面将赢来的钱交给李凤姐,还满脸涨红地跟凤姐吹嘘,看,这又是我凭本事给你挣来的!李凤姐气坏了,伸手打落他手里的一摞钱,问他你凭的是什么本事?黄龙说,赌技啊!我从小就练成的,在沈城也没几个人能赌过我,到这里,哈哈,大伙就乖乖往我怀里送钱了。李凤姐冷着脸问道,你知道你赢的是谁的钱吗?黄龙说,凌水湾的这帮哥们,打工回来都有钱。李凤姐说,凌水湾的这帮不是哥们,他们不是你的大舅哥就是你的小舅子,你媳妇和他们连着血脉带着亲啊!你怎么什么样的钱都要赢?黄龙小声嘟囔,是他们自己走到赌场上去的,我也没拽谁扯谁,非得让他们去赌场,反倒是我不玩他们不乐意呢!李凤姐说,虽然你没扯没拽也是你的错,凌水湾的赌场向来只是玩个意思,是你将它变大,是你将一个小小的娱乐场所变成了大赌场,你说这不是你的过错吗?黄龙说,他们可以不玩的,我没逼谁。李凤姐说,你先将牛逼摆在那里,凌水湾的老少爷们也是堂堂五尺汉。黄龙说不过李凤姐,只有说,反正我玩了,我也赢了,你爱咋样就咋样!李凤姐哭了,说你得保证不玩,你得对我的这些亲人有个交代。交代?怎么交代?黄龙看着围在周围的一群女人,骂道,凌水湾的男人都和我一样是在婆娘面前当不起家的熊种,今天来到这里,我是要和我的婆娘好好过日子,我就认了,我今后决不再摸一把麻将!人群中有女人说,说不玩谁信啊?立刻有人接应说,就是,再玩还是你的。这话激起黄龙的性子,他拿起磨盘上放着的一个斧子,扔给李凤姐说,她们不信,看你的了!本来李凤姐也有点气凌水湾的这帮嫂子弟媳们得理不饶人,但是想到自己和黄龙一家今后要在凌水湾扎根过日子,想这黄龙做错事就该得到惩罚,于是咬着牙走过去拿起斧子就向黄龙放在磨盘上的手掌剁去。三根手指齐刷刷下来了,吓得凌水湾的一群娘们妈呀妈呀地叫着四散逃去。留下李凤姐用急救包一根根地接,一点点地缝。抬起眼睛,凤姐和黄龙四目都是眼泪,泪光中他们相互鼓励,人要好好过日子,就不可有一点错!

转眼间,年就到来了,断了手指的黄龙生活在一汪幸福中。听说大骨头汤接骨最好,老丈人和小舅子早早杀了自家的大肥猪,一口猪的骨头都剔下来,顿顿给黄龙熬着喝。丈母娘打开春就饲养的一群鸡,一个又一个地给黄龙杀了炖着吃。棉花侍弄的一群鸽子,平时是不许谁动的,不知听谁说吃了鸽子骨头接骨最好,棉花就让长冬抓来杀了给姐夫吃。三个孩子围着黄龙,一边爸爸姑父地叫着,一边和他玩游戏。李凤姐更不用说,吃饭给他喂到嘴里,喝水给他捧在唇边,头上出汗给他擦去,怕他冷着,一个劲给他掖被,就是解手都陪他到厕所。黄龙老说,这回是来到福堆了。于是就总会想起父亲跳楼后的孤苦伶仃,想青春时的颠沛流离,想这半辈子的打打杀杀,和人生中的屈辱与痛苦。福与难一对比,黄龙本就单纯的性格显得更加单纯孩子气;苦与甜一参照,黄龙那明媚的脸庞,一会儿是泪,一会儿是感激。他对老丈人说,爸爸,我要是早过上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啊!他还总把嘴角附在凤姐的耳边,说谢谢,谢谢你给我这样的好日子!要是当年我一出狱就随你回家来该有多好啊!凤姐笑嗔他,你哪里舍得你那些狐朋狗友?黄龙说,我总是拿出真心待朋友的,可我总是遭背后捅刀子。李凤姐笑他,谁让你傻了,你以为你的圈子里还有桃园三结义啊?那是古代的童话。你的朋友都是相互利用、得不着利就拆台的,所以你在你那个圈子里混,是永远也没出息的。不但自己的幸福被断送了,就连家人也跟着遭殃。黄龙不甘心地说,在那个圈子也有豪爽仗义的时候,特别是在我们有所收获的时候,一起到酒店里豪饮……李凤姐见他还留恋这些,不由得生气起来,将手里的水瓢嘭地一下放在炕沿上,冷冷地说,那就还回去啊?那里不是还有一些不要脸的女人在等你么?好好的交流一下变成了鸡粪味,不管是老人还是屋中来回忙活的长冬棉花全愣在那里。黄龙流出眼泪,孩子气地说,谁说留恋那些了?就是闲来说说而已。丈母娘忙着出面打圆场,说凤姐啊,你这孩子,现在人家他姐夫表现得多好,你怎么老是抓住人家那点事不放呢?李凤姐也知道将好好的气氛弄砸了,便真一半假一半地装狠说,赌博这档子事就过去了,反正今后不许你再碰任何脏女人!黄龙小声嘟囔说,来到你身边,就想受你管制的。你不让碰,我不碰就是了。

其实李凤姐老是抓住黄龙的好色不放,是让黄龙觉得很委屈的,他想,我怎么就好色了?我就是喜欢女人,不想让女人挨累吃亏没面子而已。再说老天生男人就是为女人服务的,个子高大是为女人顶天的,大手大脚是为女人劳动的,肩膀结实有力是为女人依靠的,胸膛宽广厚实是为搂抱女人舒服的。就是女人要生孩子,男人也得使劲下功夫;女人居家过日子,男人给女人挣钱。我从来没主动向女人伸出手,都是女人来找我的,她们扑过来我就抱住了,你不也是这样么?倘若我不抱住,那这些女人就会扑个空,就会摔在地上,那样她们会很没面子,会疼。你说让女人疼,我这个做男人的怎么会有面子?我的心也会疼的,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不拒绝而已。可是这逻辑他不敢对凤姐说,因为他觉得凤姐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刚出狱那年,凤姐要是还像以往一样带孩子守家,就是不工作都行,自己会按时将钱送回来,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对她对孩子对家都会负责的,只要她别管外边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就行。可是李凤姐就是不干,总觉得出狱了就该是属于她的,却不知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以前还有那老多是非,自己怎么就能单独属于她呢!唉,真是小心眼小到针尖的份上,没办法,你愿意离就离,愿意走就走呗。现在自己甩开了那帮人,追到凤姐的娘家来了,凤姐对自己好是好,可还是抓住好色两个字时刻提防自己犯错误。唉,就是自己真好色,这里哪有那样开放的女人呢?现在自己也学会对付小心眼的女人的最好办法了,那就是保持沉默,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认同,只要你高兴就行。至于女人,自己也不想再粘了。但是这天晚上到凌水湾小学操场去看戏,黄龙还是觉得自己的女人缘绝对的好。本是扛了一个长条凳,带着三个孩子走在路上的,就碰到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迎面走来的,走到他的跟前,羞答答地叫了他一声大姑父,人却没有顺着过去,而是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他。英子姐!英子姐!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过去拉她的手,她就让三个孩子牵着手,随他们一起来到了学校的操场。那时操场的人已经是满满的了,黄龙就将长凳摆在外围,让三个孩子和那叫英子的姑娘站上去看戏。自己个高在哪儿都能看到,于是就站在凳子的下边,一边看戏一边守护着他们。可是这三个孩子的个子还是太小了,外围的凳子上站着的大都是大人,三个孩子不甘心,一商量,小龙与豆子就护着穗儿钻到帷幕下边去了。黄龙拿凳子当然是不可能进去,但是不一会,这凳子就被几个女人占有了,看上去不是大闺女就是小媳妇,都有点面熟,好像在小卖店打麻将时见过,也说笑过,但又记不起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毕竟自己来凌水湾的日子太短,还总在家养伤。这些闺女媳妇一边看戏,一边嘴不闲着,说看过他打麻将,特帅气,也特有霸气,凌水湾的男人谁都没有他那种气势;说来凌水湾有些日月了,感觉凌水湾好呢还是沈城好啊?你在那边过惯了花花绿绿的日子,到这里不觉得没意思吗?黄龙本也是乐意和女人们说话的男人,而且他会说,一台戏唱的过程中,他的周围就围了好多的女人。戏台上灯火通明,戏台下朦朦胧胧,戏台边缘的树下是暗的,但是因为黄龙在那里,那里就像有了灯,灯光中聚集了好多的女人像扑火的飞蛾。凌水湾的戏本来就是演给女人和孩子的,老爷们很少有看戏的,他们大都在那个小卖部或者叫超市的赌馆中,或是喝茶聊天,或是稀里哗啦地码长城。而女人里面本该是有李凤姐和棉花以及他们的老妈妈的,遗憾的是那一天老妈妈突然犯了心绞痛,凤姐和棉花便谁都看不成戏了。因为三个孩子都是心在戏台上,凤姐便让黄龙扛着板凳带三个孩子去。她怎么会想到,三个孩子一进戏场就没影了,将个黄龙扔在那里成了灯,有灯就招蛾。

戏散了,三个孩子找回来,那些女人才散去,黄龙才想起根本没往戏台上瞅一眼,也不知道演啥,怕回去凤姐问起,忙问孩子演的是啥?豆子和穗儿看在心里了,但不会说,只有小龙啥都知道,他说,爸,那戏叫《游龙戏凤》。你说那女子怎么还和我妈同名呢?都叫李凤姐。

回到家,小龙继续将这个疑问问妈妈。姥爷瞅着姥姥笑,说当时生凤姐的时候,凌水湾正唱这台戏,所以就起了那样的一个名字。小龙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那戏学的我妈,而是我妈沾了人家戏的名字啊!

暗夜里凤姐睡不着,眼睛望着房笆,一个劲地想,当年爸妈给自己起了凤姐的名字,自己并没有反对,主要是觉得戏中那小女子美貌玲珑可爱可佩。想自己同样叫了这个名字,还和一个叫黄龙的人结了缘,想来也是天意,只是这个黄不是白王的皇,而是黄赌毒的黄,这一字之差,就让自己和戏中的李凤姐有了天壤之别:人家戏中的李凤姐是敢把皇帝拉上床;自己这个李凤姐却将地痞流氓带回了凌水湾。所有人都认为那戏是游龙戏凤,自己一直觉得是凤戏游龙;而如今自己唱的这一出,到底是游龙戏凤,还是凤戏游龙呢?

十一

这年春天来得早,正月初一,很多四处拜年的大人孩子,就有很多脱去大棉袄大棉鞋了。正月十五一过,房檐下墙角处的冰雪就化成了涓涓溪流;二月二,龙抬头,路边沟渠就见了点点新绿,有小蛇蜈蚣逶迤着身子在那喧腾起来的泥土上,留下重新活过来的印记;还没到三月三呢,桃花就火辣辣地盛开在红得要涨裂的枝干上。凌水湾的老李家也热火朝天地忙上了,原先面东的老房子里,面南起了一栋两开门的四间房子。凤姐的爸爸说了,里面靠老房子这两间是给儿子儿媳盖的,外边靠道的两间是给闺女姑爷盖的。凌水湾盖房子快,关键是人多,全村258户人家1000多口人,今天你家来帮一个工,明天他家来帮一个工,每天家中都有三四十号人。女人们帮助的是做饭做菜,男人们当然就是和水泥砌砖缝垒大墙,木匠干着木匠的活,瓦匠有瓦匠的活,没有手艺的都是力工,哪儿招呼哪儿到,总是要比有手艺的多挨一些累。但是再挨累也没在外打工挨累,盖房子在凌水湾的男人手中就是小菜一碟,再加上去冬李凤姐退赌的事,参赌的那些男人们大都觉得欠了李家李凤姐和黄龙的人情,于是他们都说,今年打工不早走,一定要等李家的房子盖好再走。虽然是报恩,但也很让凤姐与黄龙感动不已。连老父老母都说,那钱退得值,姑爷的手指也是砍得值。挖地基打圈梁一天完工,停三天,垫基土结实,大墙就垒了起来,没到三天就码齐了,然后就是上梁,上盖,抹屋里,捶屋地,砌外皮,上门窗,搭炕,垒灶,做壁橱,一个月没到,一栋两开门的平房新灿灿立在了李家的大院中,门窗敞着,灌着阳光,灌着春风,只等待将那些潮湿除去,人就可以顺利搬进新居了。老父亲瞅了这栋看那栋,说再将就个把月,就可以各自搬进各家的屋了。小龙却大声喊,我可不搬走,我还跟姥爷姥姥住。惹得豆子和穗儿也跟着说,我们也不搬走,我们还和爷爷奶奶住。老父亲和老妈妈逗孩子们,这回你们都有自己的屋了,赶快和你们的爸妈一起住,谁也不要赖在这里,也让我们省省心吧!小龙和弟弟妹妹不松口,缠着老两口,一定让他们答应不撵他们走才放心。其实老人家也是舍不得放孩子走的,盖房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儿媳与闺女姑爷都有个独立的生活空间。

农历的四月二十八,凤姐的干姥姥家娶孙子媳妇,干姥姥捎话来,让凤姐妈妈爸爸带着全家都去捧场,但是喜事忌讳属虎的和属羊的。捎话捎到这里,大家都明白,说你家要是有属虎的和属羊的就别让他来了。不用问,自家的这几口人的属相都在两位老人的心里呢。儿媳棉花是属羊的,姑爷黄龙是属虎的。凤姐妈妈就把姑爷和儿媳叫过来,告诉他们,我和你爸带着凤姐长冬和三个孩子要去三观营子你们的干姥家参加婚礼,你们俩因为属虎和属羊人家忌讳就别去了,在家看家吧。棉花本就是喜欢安静的人,知道到那里也是当外甥媳妇让人家指使的,所以乐得不去,便没说什么。黄龙却不愿意,他本是喜欢热闹的,不高兴不带他去,于是就总问为什么?丈母娘解释不清,凤姐告诉他,那是人家的令,你是要听的,你不是总说入乡随俗吗?入乡随俗的意思就是不让你去自有不让你去的道理。这样说着,黄龙就不敢再要求了,其实他就是依赖凤姐太厉害,想凤姐到哪儿他就去哪儿才好。但是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不说妈妈的老家在南方吗?怎么这里冒出个干姥?凤姐不高兴地训斥他,你好好体会一下那个“干”字,真是不长脑袋!

原来凤姐妈妈老家的确是在南方,她曾带着凤姐爸回去过一次,发现老家至亲的人都不在了,有的因为凤姐妈与军官私奔气死了,也有的是因为她是什么军的团长夫人被抓起来,再有的就逃得没影了。凤姐妈妈回来后一直抑郁不乐,想当年任性,害苦了娘家人。这样凤姐妈妈的精神就有点不好,凤姐爸爸一旦疏忽,她就东跑西颠地找娘家人。有一天在离家30多里的三观营子迷路了,坐在棉花地头的沙滩上哭,被在那里捡棉花的一群人围住。当时凤姐妈妈还说一口南方话,无法和本地人交流,于是她就在沙滩上写,告诉大家自己是哪里人,为何来到这里。这群人中只有一个识字的,那就是干姥姥的闺女叫小荣的,小荣不但识字,而且心地特好,她把凤姐妈带回了自己家,一边让妈妈给这个捡来的陌生人做饭,一边派弟弟去将凤姐的爸爸找来了。一对夫妻,在这好心的人家见面,自是感激不已,同时也觉得这家人非常好,于是就商量,与叫小荣的女子拜了干姐妹,认了老太太做干娘。这多年,那叫小荣的女子早远嫁他乡,没有太多的联系了,但是凤姐妈每年都要回干娘家。干娘因为唯一的闺女远嫁不咋回家,就将凤姐妈看得比亲闺女还亲呢。所以凤姐的干姥一捎话来,妈妈就要让大家都去,不论孩子大人,谁不去都不行。于是在矿里上班的长冬就请假了,三个上学的孩子也请假了。凤姐当然得去,小时候,干姥对她比亲姥还亲呢,动不动就去干姥家住上个十天半月,有时干脆在干姥家过节,干姥竟给她做红焖肉吃。

凤姐有点不放心黄龙,走时对棉花说,你看着他点,千万别再去打麻将!黄龙说,放心吧,你将钱都拿去,我手里一个仔都没有,拿啥当赌本?凤姐笑,怕你从棉花那里要呢。黄龙拿眼去看棉花,棉花转身走开了。

十二

阴历四月二十八,在凌水湾也算是初夏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都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氤氲着浓郁的芳香。院墙边的一棵大杏树,上面已经结满青青的杏子,虽然才有拇指肚大,但已经是小龙豆子穗儿的小食品了,黄龙虽然已经是45岁的男人,但依然带着孩子般的天性,再加上自打来到这里,李家也没让他干什么活,这会看棉花搬个小板凳在杏树下绣花,他就问棉花,大家都走了,也没说让我干啥,你说我该干点啥?棉花笑着撇嘴道,姐夫是大城市来的贵人,谁敢让你干啥?你只要呆着别惹祸,就是我们李家烧高香了。黄龙说,你们真是这么看我?那我在你家不是废物吗?棉花说,我不知道是啥,但是我听大姐的,看住你别惹祸就行。黄龙说,家里就咱俩也没意思啊!我想出去溜达溜达。棉花看一眼大门说,我已经将门插上了,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吗?黄龙说,不明白啥?棉花说,在家人没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这个家。黄龙笑,为啥?棉花说,怕你出去惹祸。黄龙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但是我要是在家里惹祸呢?棉花笑,在家里你能惹啥祸?黄龙笑,我也不知道在家我能惹啥祸,可我老是觉得要出啥事似的。棉花笑,能出啥事呢?黄龙说,不会出啥事。好半天,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偶尔看一眼,又看一眼。终究还是黄龙话多,说棉花,看你也真不容易!棉花眼皮没挑地说,啥不容易?黄龙将眼睛转到一边说,没啥不容易,我只是……只是……黄龙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来。棉花笑道,姐夫不是外人,有话就说,不用吞吞吐吐的。黄龙说,我想说几次了都没敢说,也想对你大姐说,又怕她骂我。棉花预感到什么,突然有点心慌,便慌慌地说,姐夫还是别说了。黄龙是个越不让说越想说的人,他说,长冬喂不饱你,看你好像……棉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低下头,再也笑不出来,更不敢抬头。黄龙说,长冬自打腿伤后就再也不行了吧?你为啥不离婚另找一个能行的男人呢?棉花低着头喃喃地说,离啥?两个孩子都那大了,让他们没妈呀?再说长冬只是那不行了,其他对我都好!你看到了,爸妈大姐他们对我都好!黄龙说,你太伟大了,但活得也太压抑了。虽然我到凌水湾时间不长,但走过一些地方,比如麻将馆小卖店晚上看戏……我觉得凌水湾也不是太落后太封闭的地方,它也是爱情到处流转呢。你何必要这样苦着自己?不想离婚,就在村子里找个相好的吧,要不会做病的。

别说了!喊起来的棉花恼羞成怒起来,站起身踢翻小板凳,抱着花绷子,一边哭一边向屋子里跑去。黄龙追到窗下说,弟妹,别多心,我只是看你活得可怜,想给你说说心里话,我是支持你寻找自己的幸福的,别人对自己再好,也不能扼杀自己的天性啊!何况你想想,你还有几年青春?

这次说话后,两个人都没再见面,也没有说话,直到中午做饭,棉花给黄龙炒了两个菜,一个是葱花鸡蛋酱,一个是菠菜片粉汤,又摊了几张煎饼,洗了一把小葱,将一张小桌子放到父母住的大屋炕上,让黄龙过去吃。黄龙坐在桌子边,左等棉花不进来,右等棉花也不进来,便说,棉花,你还忙啥?怎么不进来吃饭?棉花说,你自己吃,我已经吃过了。黄龙说,你还没到桌子跟前来,怎么就吃过了?你不吃,我也不吃。怪我刚才说错话,就是你不搭理我,也不能不吃饭啊?棉花说,你爱吃不吃,反正我给你做了,我真的一边摊煎饼,一边吃了,我只是没吃菜而已。黄龙说,不吃菜怎么行?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还不行吗?我不就是看你可怜,给你提个醒吗?就得罪你,让你不陪我吃饭啦?棉花终究说不过黄龙,羞答答走过来,委着身子坐到炕桌边,拿起筷子。黄龙笑道,这就对了,一家人总是要见面的,尴尬总是要过去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大哥,就不会有啥忌讳了。你大姐虽然总说我好色,但我黄龙再好色也不会打自家人的主意的。你们凌水湾人不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吗?不管黄龙说啥,棉花只是低头一点点夹菜吃煎饼,死活不说话,也不抬头看黄龙。

吃过饭,黄龙帮棉花收拾家什后,就自觉地回到他和凤姐的北屋午睡去了。凌水湾向来都有晌午睡觉的习惯,黄龙到这儿,就这适应最快。每次都睡得酣畅,连凤姐都说他,要睡成肥猪了。黄龙到凌水湾才几个月啊,就快长20斤的肉了。这天中午他睡得正酣的时候,就觉得怀里多了一个小猫,抱着摩挲着,低头看是个女人,忘记妻子凤姐出门的事了,激情上来,搬着抱着就将该做的事做了,等真正醒来的时候,才看清楚,身下边的女人,不是凤姐是棉花。刚才还许诺,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下稀里糊涂地将窝边草给吃了。抬头看棉花,本想快速推开,但是此时的棉花正像一朵怒放的木棉花,张着花瓣样的嘴巴,睁着迷蒙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他情不自禁地又俯下身去——

十三

本来凤姐长冬爸妈和三个孩子都是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回凌水湾的,那地方办婚事都是一办三天,第一天请客接媳妇,第二天早晨拜堂成亲中午答谢亲属邻里晚上闹洞房,第三天答谢完厨房和帮忙的师傅才算完事。可是留黄龙在家凤姐真是有些不放心,不是担心黄龙打小舅子媳妇的主意,而是怕棉花管不了他,真是怕他东跑西颠地到外边惹闲事。本也想让长冬回去看看,但是考虑长冬的腿骑车不太方便——他们去时打的是出租三轮,晚上已经没有了——她就自己从那里借了个电动车跑回来。她本来打算在家住一晚上,第二天起早再去的,谁想到,到家怎么敲大门都不开,想这二人真是睡死过去了,跳墙进院,屋门向来不锁不插,李凤姐进自己和黄龙住的北屋,本是想逗逗黄龙,心说你挺老实啊?在家睡觉呢。往枕头上一抱,胳膊碰到另一个脑袋,吓得一激灵,随手开灯,看到棉花赤裸裸地从自己该睡的被窝中坐起来。李凤姐真是气坏了,回身到外屋摸起一把菜刀,窜进屋中,就向还在酣睡的黄龙屁股上砍去——

黄龙嗷地一声疼叫着醒来,本能地捂着左边两瓣分的屁股侧翻过来,看到高举着菜刀的凤姐被棉花死死抱住,他才从梦中惊醒,知道这下真的捅了天,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便爬过来,一边捂着两片肉翻卷的屁股,一边赶忙认错,媳妇,我错了!凤姐,我真的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一向那么老实的棉花,一边死死地抱着大姑姐的手腕,一边也是哭喊起来,别砍他!别砍他!大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了他!要砍,你砍我,将我砍死吧!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无奈中的李凤姐,咣当一声将菜刀扔到了屋地上,人也伏在炕边哭得死去活来。本来就常埋怨自己,怎么就给凌水湾带回一个孽障?赌博的事刚平息,房子也刚垒起来,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临,天天担心的一个色字,害怕他让凌水湾再起波澜,谁想到他色胆包天色到自己家人的身上!这世界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家伙简直连兔子都不如!从今往后,你让我李凤姐怎么在这家中呆?上对不起年迈的父母,下对不起幼小的两个孩子,还有那窝囊的长冬弟弟,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不是气得要杀人,也得伤心死。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炕沿边哦,但是留这孽障在家,自己的一家人不是更玩完吗?这样想着的李凤姐,看着地上的菜刀就想再杀人,干脆全死了算了。但看到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泪人似的棉花,她的心就软了。毕竟带着孩子回老家是她收留了自己,毕竟这么长时间自己全家都在骚扰她,毕竟她贤惠善良待自己的爹妈如亲生父母,毕竟她是自己亲弟弟的媳妇,是自己侄子侄女的妈,待自己又如亲姐妹。……还有她也曾偷偷看到棉花自虐的景象。唉,要怪就该怪自己啊!早知道弟弟自腿断之后没有了男人的本事,怎么就不想想法子呢?人都说饱汉子不知饿汉饥,自己这个饱女子也是不知饥女子的苦啊!

唉吆,唉吆!捂着屁股的黄龙在叫唤,凤姐铁着心肠连眼皮都不挑,棉花瘦弱的脸颊却随着那声音在抽搐,身体也瑟瑟着犹如暴风骤雨中的一枯叶,凤姐知道半宿的肌肤之亲,已让棉花与那孽障心连心。若棉花不是自己的亲弟妹,凤姐可以用折磨黄龙来折磨这贱女子,但是现在她总是不忍心。唉!她叹口气,将目光拽离那菜刀,一边挣扎着站起身,去柜子里翻出那个小小的急救包,一边对棉花说,帮我将灯往跟前移移。棉花得令,小心地站起来,将白炽灯从过梁那边移过来,挂在黄龙身体上方的窗钩上。看大姑姐准备医用的针线,自己欲往黄龙受伤的屁股前去帮忙,又停下,凤姐交给她一卷药棉花,说帮我掐着点,冒血就擦。黄龙左屁股翻开的两爿肉如翻开的一对大花瓣,黄白的皮肤是边,底下都是鲜红的肉。李凤姐让棉花帮自己使劲捏合,她一针一线咬着牙齿缝,鲜血还是像泉涌汩汩往出冒。棉花说,咱们整不了就找医生吧?凤姐气囔囔地反驳说,啥光彩事?怎么找医生?眼光撇处见棉花形容惨淡,口气就变软了,轻声说,将就着缝吧。到这个地步,凤姐还是心疼弟媳,不肯说句伤她的话。棉花更是知情知意的人,流着眼泪说,姐,都怪我,把控不好,要不你也砍我一刀!凤姐训斥道,乱说啥?好好把着得了。棉花琢磨不透阴晴不定的大姑姐,再不敢说话,只是一边抽泣着,一边手下帮忙。

唉吆,唉吆,疼死我了!黄龙的叫唤中,有几分是撒娇。凤姐听得出来,就故意没用麻药,咬着牙拽着针线缝,每缝一针都是一种恨,银针扎在肌肉上也是咯噔咯噔响。黄龙的汗珠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如黄豆,棉花看了想给他擦,看看大姑姐咬牙切齿,没敢动手,脸颊依然随大姑姐手下的针线一搐一搐地抽缩。凤姐看了她一眼,她就惊惧地打个哆嗦,再看她,她还打哆嗦。凤姐知道此时的棉花真是怕极了自己,但是再怕也不敢让她独自回到大屋去。凤姐害怕这棉花一旦离开自己的视线会想不开,那样自己的这个家,自己的弟弟还有那两个孩子就真的完了。于是她的手就更快,近尺长的口子,一层层的肌肉她密密匝匝缝了三层,才将这个孽障安排好。直身歇口气,感觉拿针的两个手指和手腕都酸麻得厉害,也顾不得活动一下,将棉花叫到大屋去,细细打量她半天,见她也是被泪水和汗水浸湿的人了,就没有再责怪她,稳稳心神,声音放平和了,好声地安抚起来,再有的就都是嘱咐。该怎么做,别让爸妈知道。该怎么说,别让长冬知道。孩子们问起来,就说他淘气屁股不小心坐在了铡草的铡刀上。直嘱咐得棉花哽哽咽咽,膝盖一软,给大姐跪在那里磕头。凤姐也忍不住扑通一下给棉花跪下了。棉花的跪,是感激大姐的宽容和谅解;凤姐的跪是求棉花,忘掉刚发生的一切,好好生活。

十四

转眼间五月节就像凌水湾的那些蓝蝴蝶,飘飘飞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艾蒿柳叶的浓浓香气,南方的粽叶也被商贩从外地进来了,赶集的人大捆小捆地往家带,家中的黄米泡得呼嚓呼嚓全是沫,把手插进去,捞出一把,金黄的米粒膨胀得发白,手指一捻就变成了黄面,该是包粽子的时候了。凤姐就将桌子放在院子里阳光爆满的地方,棉花端过来一盆用清水淘洗多少遍的黄米,凤姐也将大煮锅中煮好的粽叶马莲草捞出浸在凉水中,用水桶拎过来,两个人便各自拎了一个小马扎坐在桌子边,一边拿出一叠粽叶铺在桌子上,用水拍平,一边拿起两叶颠倒着放好,看看宽度不够,又颠倒着放两张,然后两手拿起来,一围,一个漏斗形的粽叶筒就好了,到水中捞出黄米装进去,多了去掉一些,少了添补上,直到黄米与漏斗的边缘一平,将长长的粽叶尾巴折过去,就盖在了漏斗上,然后用马莲叶紧紧地扎好,一个粽子就成了。在炕上趴着养伤的黄龙将脑袋搁在窗口看她们包粽子,说你们的手真巧,那几个叶子就能包住那些米,连点缝缝都不透,真是好手艺!棉花自从发生那事,再没到姐姐姐夫屋里去过,也没与姐夫说过话,自然闷声不响。凤姐这段时间也是不爱搭理黄龙的,见他无话找话,更不搭理他。黄龙又说,你们包粽子就多包一些吧,我认识的那个宗大夫,最喜欢吃的就是粽子,你们三个去时给他带上一些,每年的五月节我都特意给他买粽子,今年我离他远,是不可能再去给他送粽子啦!

黄龙说的这个宗大夫是省城大医院退休的老医生,专治妇女不孕不育的老中医,对男女之病也很有一套。他本是黄龙父亲的老朋友,黄龙父亲去世后,曾亲自接黄龙到家中去,遗憾的是,黄龙是匹野马,老中医管不了他,就任他自由了。但爷俩的感情还在,黄龙送凤姐的那个小急救包就是这个老中医送给他的。黄龙说凤姐,你和弟弟弟妹就带着这个急救包去找他吧,就是他看不了,他也会想办法帮你们找专家治疗的。

凤姐是五月初六这天带着长冬棉花坐火车去沈城的,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老中医宗大夫,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看到那个小小急救包,就着急地问黄龙怎么啦?他在哪里?你们是他的什么人?听凤姐如此这般地一诉说,老人家惊喜交加,一个劲感谢凤姐,说你替我拴住了一匹野马,你替我黄老哥改造好了一个儿子!你们不知道,他爸爸就是他气得跳了楼的。老人家拿着凤姐递过去的一家三口的照片,一个劲流眼泪。他说,我以为我这个世侄此生保证死在黑道上呢,没想到他跑到那样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成了家有了媳妇有了儿子。这真是苍天有眼,祖上积了阴德。说到长冬自打腿伤后的隐疾,老人家说,谁都不用找,这病好治。老人家说,这病一半在心里,一半在残腿上,我给你拿些药,回去后你们按我的嘱咐,这样……这样……老人家分别将长冬和棉花叫到一个内屋,如此这般嘱咐一气。那长冬从那屋子出来,一个劲地瞅棉花笑;棉花出来看一眼长冬就脸红。凤姐本待细问,看人家两口子那眼神,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老中医说,我给你们找个地方,你们在这儿住一晚上,喝了我的药后同房,如果不好使,明天我再给你们想别的法。凤姐不想麻烦人家宗大叔,说着感谢的话就将弟弟弟妹带出来了。先是带着他们逛商场,给棉花和弟弟各买了一身新衣衫,再带他们到饭店吃饭,吃饱喝足,就带他们到了一家宾馆,咬咬牙,开了一个带套间的房间,自己住在外边,将弟弟和弟妹撵到了里间。一夜无话,凤姐几乎是睁眼到天亮。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弟弟妹妹穿着新买的衣裳出来了,凤姐一眼看出,这老中医的药和方法好,弟弟和弟妹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新灿灿的人了。凤姐将没花了的医药费,给老中医买了礼物送去,老中医拉着他们也是不愿让他们走,临分别还是这样嘱咐那样嘱咐,捎话给黄龙,让他珍惜眼前的好生活,好好过日子,千万不要再回省城了。

回来三人到商场给几个孩子买礼物,给爹妈买吃的。凤姐本来是不想给黄龙买礼物的,长冬非要给姐夫买,于是他们三个就给黄龙挑了一个大红背心和大红运动短裤,回家后,黄龙穿在身上,一个劲哈哈笑,说我黄龙又做新郎了。一句话说得凤姐翻了脸,说除了想做新郎,你还想做啥?黄龙好半天才意识到又说错了,诺诺地说,我愿意做新人!突然意识到这话还不对,这新人还有新郎之嫌,就忙改口说,我愿意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这说话的模样与口气很像当年在监狱对监狱长的保证,凤姐听了见了,突然心疼起来,低头抱住黄龙,嘤嘤哭泣起来。

十五

三个月过去就是八月节了,黄龙凤姐和长冬棉花,在他们的新房子分别住了将近三个月了。黄龙的屁股早好了,凤姐和黄龙商量,不能坐吃山空,咱们也得挣点钱了。盖了房子后,他们的积蓄就没什么了,准确点说,是凤姐的积蓄,黄龙根本就没带来什么积蓄。黄龙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他除了赌博,没有其他的一点技能。凤姐说,我想咱家临路,开个小卖部。和大伙一商量,大伙都说不行,后街的小卖部连着三个,而且都有麻将馆连着,能挣些钱,你开小卖部就得单独卖货,不可能挣钱的。那干什么呢?凤姐愁眉不展,觉得自己两口子不如长冬和棉花,人家一个在矿上看车,一个在家中绣花,而且还有口粮田,这日子是没得说的。自己年幼就在外闯,地不会种,花不会绣,再说,也没多少土地属于自己了,人家绣花的小作坊也不要她。长冬倒是说要带姐夫到矿上去上班,凤姐却不敢放他去,一般有矿的地方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流氓地赖很多,像长冬那样老实巴交的人在那里不会招惹是非,但黄龙要是去了,那不是狼入狈群、绿眼的苍蝇遇到了滚大粪的屎壳郎吗?怎么办,怎么办?凤姐真的很愁。偏偏越愁越出事,突然间就来了三个警察,将黄龙拘了就走,说是什么强奸打劫嫌疑人。将个凤姐气得拦在门口就要砍黄龙。警察拉着,说你要干什么?凤姐说,砍死这孽障,谁让他给我丢人现眼,谁让他又和什么打劫强奸扯上关系?以往凤姐砍他杀他,这黄龙是连躲都没躲过,这回却是蹦跳着闪开了,借警察的一拦一截,黄龙逃出大门就跳上了警车。这时候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警车,凤姐再凶,也不敢到警车上来砍他。但是回头看凤姐蹦着跳着要来追自己,不由得从警车中探出头,对凤姐大声说,抢劫强奸的事与我无关,我无错,所以不能等你乱砍,等我到那里说清楚,我会找到那打劫强奸犯来证明我的清白。这时候,李家门口围了好多人,众人说啥的都有,说凌水湾这一带60年都没发生过这丢人的事,怎么你黄龙一来就出现这抢劫强奸的恶魔呢?南头霍家贾家的苦主也赶来了,见警车抓走了黄龙还不解恨,几个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李家门前的马路上,冲着李家拍着大腿哭,我那可怜的闺女(侄女)(孙女)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还没出嫁收聘礼呢,就遇到这种倒霉事!凌水湾向来邻里和睦,白天不锁大门,夜晚不插窗户,怎么你一来,就家家倒霉,人人提心吊胆呢?

凤姐的妈妈和棉花都出门来劝解,被几个老太太骂得狗血喷头,不由得看一眼在那儿木桩样发呆的凤姐,流泪躲回家中。凤姐的爸爸要出来,被凤姐妈妈和棉花拉回去了。这个倔老头出来,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凤姐之所以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呆,是她一直望着警车带走黄龙的地方,耳边想着黄龙的话,我无错,所以不能等你乱砍。想黄龙平时有错,不等你责备就做出乖乖受罚的样子,你砍他手指,你剁他屁股,他没有一点埋怨。今天他躲闪矫捷,回望她的目光充满恳求和哀怜,还有那不肯受屈的表情……李凤姐在呆坐中倏然站起,大声对众人说,我家黄龙是被冤枉的!看那几个老太太还在那里对着自家哭号,不由得走过去,大声说,婶子大娘,你们回去吧,如果这件事的确是我家黄龙干的,我饶不了他,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谁也没法证明就是我家黄龙干的,你们在这哭也没意思,回去好好安抚一下那受害的孩子,别让她想不开。几个女人一听,也突然想到家里那个哭天抹泪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家中跑。

十六

凌水湾的夜晚本来是宁谧秀美的,平日很多人都爱村边散步,或者聚在树下唠嗑,因为出现两起抢劫强奸的案件,没人敢出来了。晚饭之后家家大门紧锁,虽然大伙怀疑的人早被抓起来了,但是都怕他万一从看守所越墙逃出来了呢?黄龙没心眼,刚到凌水湾的那段时间和凌水湾一帮男人勾肩搭背的,好说些自己的故事,如今那些故事都成了自己是地痞无赖或者江洋大盗的证据。黄龙吹过,监狱那地方,自己愿意呆就会好好呆着;要是不愿呆,什么高墙铁丝网都休想拦住。他说监狱看守所是很好的休息的地方。要是不想在那个地方休息,他就会逃出来的。本来大伙对他的话都当笑话听,现在他一被抓,想起那话不禁心惊肉跳了。

凌水湾只有李凤姐还敢在夜晚出门,不知为什么,自打黄龙被抓,她就喜欢上了散步,经常一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村外去散步。李凤姐本就不老,虽说也是虚着三十二岁的人了,但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再加上身材苗条,腰肢柔软,从后边看把她当成少女也没错。这样的美女子,竟然夜夜出门,倘若在城市,保证被认作鸡了;凌水湾没有这个称呼,但看到的人还是更加心惊,于是流言如雨,噼里啪啦说啥的都有。有的人说,黄龙每天半夜都会从看守所偷着跑回来,和李凤姐在村外幽会。这话也是有根据的,当初李凤姐在监狱外租了个小房,一等就是八年,黄龙要不是偶尔能回去看她,她怎么就能守得住呢?还有的说,你看那李凤姐自打回到凌水湾啥时穿过高跟鞋啊?这晚上一出去,还把高跟鞋都穿上了,你说她不是会情郎还能去干啥?怎么也不会傻到将自己亲手送给那抢劫强奸犯的手中去吧?更有人说,黄龙既然是那货色,她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谁好人会和那样一个地痞流氓搭上手?逃回老家都甩不掉。当然也有好心人有好一些的看法,却是担心地说,她不是得了抑郁症或者精神病,心情郁闷,不出去走走,在家坐不住吧?

人嘴两扇皮,谁爱说啥谁就说啥呗。李凤姐不理会,依然在每天晚上八点多钟出去,有时后半夜一两点钟才回来。谁知道她干啥去啦?这世界人人自危,谁敢跟踪她?

李凤姐就是这样的走啊,在凌水湾的村边公路上,在凌河的沙滩小径上,在孤山弯弯曲曲的山路边,在发生两起强奸抢劫案的地方,在怪声鬼火四起的坟茔地,在庄稼如海乱草如绳的田野边,她走得四平八稳,走得丰姿妖娆。她将夜色踢踏得如白日姣好,她将人迹罕至的地方点缀得生动美丽。夜鸟被她从草丛中惊起,腾上天空,为她盘旋唱歌;小兽被她从洞穴逐出,睁着贼亮的眼睛,和她说话。李凤姐抬头看云,黄龙被抓的苦闷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细细地瞅瞅月亮,想黄龙在监狱那八年,两人曾约好,只要天上有月亮,你在大墙里面望月亮,我就在大墙的外边望月亮,那时候自己常想月亮是吊篮,或是将自己的身心吊到大墙里,或是将黄龙的身心吊到大墙外。现在黄龙又回到大墙里,他不会忘了看月亮吧?

夜晚的小风是从河边吹来的,带着白瞟鱼的腥腥味,吹在李凤姐的唇角边,她就想起黄龙第一次亲吻她;夜晚的小风也是从山脚吹过来的,山上的野菊花香更浓郁,吹在李凤姐的脸颊边,李凤姐总觉得黄龙又从后边悄悄地过来,悄悄地抱住她。

真正被人从后边抱住时,李凤姐非常冷静,暗叫一声,你终于出来了!按动手中的手机键,早拟好的短信和电话就给110报了警。黄龙对她说过,不论在何时何地,倘若遇到危险,只要你打110,他们十分钟就能赶到。

十分钟,对自己来说不是等待,而是搏斗。李凤姐先一脚踢开了脚上的高跟鞋,身子敏捷地往后一顶,又往前一窜,她就像那凌水中的白瞟鱼,嗖地一下滑出了那人的怀抱,转身面对来人,冷冷地站在那里,说,你是谁,要干什么?这个人的衣服在夜色中辨不出什么颜色,但是那气息却很腥臭,显然是一个很久没洗过澡没洗过衣裳的人。他似乎不想说话,瞪着一双眼睛,夜色将他的眼睛衬得贼亮,这贼亮却没有小兽贼亮得坦然和可爱,有的是一种慌乱和可恶。李凤姐说,上几天发生的两起抢劫强奸案都是你干的?那人烦躁起来,沙哑着嗓子说,你给我钱,给我钱我就走,再不会干了。李凤姐听口音听出此人不是本地人,心下安慰不少,她还真怕这个人是凌水湾的某个熟人或亲属呢,要不刚才就让他带伤了。但是从那人的口气她也猜出这是个穷途末路人,穷得鸡飞狗跳墙了,所以走上了这条路。看那人还在说,你给我钱,给我钱我就走。她冷冷一笑说,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给你,你一旦走了,我的夫婿就没有洗清的机会了。那人威胁说,你不给,就别怪我强奸你!说着饿虎扑食般再次扑过来。李凤姐不由得大声说,强奸我,怕你没有这个本事!李凤姐在滑向一边的时候,有几次冲动,想把衣袖中偷藏的水果刀攮过去,但是一直担心这人不是黄龙,一旦攮死会惹麻烦,就没有出手,她想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伤他。好在这时已经听到了警笛声,那个人似乎也听到了,撒腿就想跑。李凤姐等他这么长时间,哪能让他跑?扑上去就扯住了男人的后衣角。男人回身,两个人不禁扭打在一起。那男人一边打一边骂,我没将你怎么着,你干嘛纠缠我?李凤姐说,关键是你想将我怎么着了,所以我就不能放你走!那男人开始说好的,说大姐你放手,今后我不再在这里惹事了,就是没钱我也走得远远的。李凤姐说,关键是你已经将事惹下了,想走脱怎么能行?那男人说,你再不放手我就掐死你!李凤姐说,掐死我,你也好不了,我男人出来,你就更遭殃……

警车到了,红灯闪烁,将这一片山地照得如影视场景。几个警察快速跑过来,拆开了还缠在一起厮打的李凤姐和那个人。李凤姐无奈,已经用手中的水果刀扎伤了那个人的大腿。

十七 尾 声

黄龙从看守所出来不到三天,又把来凌水湾收药材的几个外地商贩打跑了。李凤姐拍着他说,哥们,你怎么就没有老实的时候?怎么不惹这事就是那事?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黄龙急急地辩解,你知道郑妈、三婶、大姑、前院那个李大娘卖药材,那商贩少给她们多少钱吗?郑妈那二斤二两刀螂籽,他就少给十四块五;三婶那筐蜂窝,那人少给九块七,大姑那篮子红蘑少给十一块一,李大娘的那筐晒干的九月菊,他还少给七块六呢,这里外里就让他骗去四十二块九。你说这些老太太都不识数,让人家骗去这老多钱,她们的闺女儿媳不是白白地天天往山上跑么?这一天,她们得跑多少山路才能挣来这些钱!

李凤姐说,也是,这次我没责怪你,你做得对。

妈在一边说,对啥呀?谁收谁不骗啊?你这一整,这些东西只有沤在家里做肥料啦!

李凤姐和黄龙一起睁大眼睛齐声说,啊,这可咋办?

黄龙说,我只想不让外人欺侮凌水湾的老少妇孺,没想这结果。

李凤姐无语,她一直在沉思。好半天李凤姐才说,黄龙,还去省城找找宗大叔,看看他认识的医院或者制药厂有收药材的不?

黄龙一拍大腿,说卖药材,这不成问题。我爸原来就是制药厂的厂长呢,我认识许多……

李凤姐依然不让黄龙去沈城,这一天她自己背着好多的药材山货进了沈城。当然带着黄龙说的地址和一些人的名字,还有信笺。

几天后李凤姐回来,不但带去的药材山货都卖了,还有惊人的好消息,那蜂窝在凌水湾卖给贩子一斤才90元,而药厂收的价格是280元。这蘑菇在凌水湾一斤只有20元,而沈城的饭店以一斤70元的价格收购。李凤姐说往后咱们只管在凌水湾收这些东西就行,够装车的数量,沈城就会有车来拉……

李凤姐和黄龙的生意有了,钱也有了,黄龙整日忙着帮凤姐收药材收山货,他再也没有惹过祸。这一年春天,凌水湾竞选村长,黄龙被大伙选成凌水湾的村长,从此这条游龙真的老老实实地落在了凌水湾这个凤巢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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