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楔子
朱雀长离正趴在她最喜欢的那棵朱木上打着酒嗝,忽然朱木青色的叶子卷起来把她圈住,两三下拔出埋在土下的树根,大步往前跑。
长离扭头,见朱木刚刚拔出树根的那个坑里落了一张细密的天丝网,空空地落在地上又立刻被术法操纵着飞起来飘在后面追赶。
长离被颠得头晕目眩,挣扎着说:“唔……朱木,放我下来!”我自己飞,比你的“树根腿”跑得快!
“没事,我不累。嘿,你姐姐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新法子来逮你,多少年没这么刺激过了?男儿何不带吴钩,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于是那天大半个神界都见着,上古神树朱木,卷着天上地下独一有二的一只朱雀,一路噼里啪啦地掉着玄色的果实,高唱着热血澎湃的曲子轰轰烈烈地奔向了热闹的人间。
第一章
朱木卷着长离就近跑进了凡间的一座城池,走了几步,总觉得这城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就问长离道:“这是哪儿啊?”
长离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这城门上不是有字吗?”
“哼,你以为我会认识凡人的字?”
朱木一想也对,立刻忽略了这个问题,卷着长离高高兴兴地进了城。
而身后那城门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菩提城。
传说数百年前,西北的昆仑山下出现了一座用南极灵石垒成的菩提城。城里住着无数的精怪和凡人,城门上留着仙符铭文,凡心怀叵测身有戾气者皆不得进。
城门边卖炊饼的小狐狸,惊讶地看着那棵突然跑进城来的赤木青叶的大树,树藤上居然还缠着一只红色的“火鸡”。
小狐狸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想着这一定是城北那个爱穿白色棉布长袍的沉醉家走失的火鸡,菩提城里只有他一个人养鸡。
于是小狐狸在收了炊饼摊子后,抵着莫大的来自“鸡肉”的诱惑,走到树下踮着脚把朱雀从藤叶里救了出来。
腼腆的小狐狸做好事不愿让人知道,就把朱雀偷偷地从沉醉家的墙头丢了进去,然后开心地拉着自己的炊饼摊子回家了。
长离愤怒地从一堆黑色的家禽中站起来,刚准备变成人形,院里小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棉布外袍的人走进了院子,墨色的发松松地绑着,垂在肩旁,五官平凡,却有一双黑而沉的眉眼,仿若记忆中最清寂的夜,仿若来自心底最沉寂的叹息。长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整个人都要被那双眼睛吸进无尽的墨色深渊去。
“咦,我的鸡都是黑色的,哪里来的火鸡?”
“……”
凡人!长得普通的凡人!愚蠢的长得普通的凡人!
沉醉蹲下身来,把掌心里的小米往长离眼前送了送,见长离高傲地扭开头去,怔了一怔,笑道:“这菩提城是极有灵气的,你,该不会是一只凤凰吧?”
朱雀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小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冷冷地瞪着沉醉,沉醉却以为自己说对了,和气地一笑说:“你真的是凤凰?哎呀,我这运气可真好。”
他高高兴兴地进了屋,拿了个竹篓往肩上一背就兴匆匆地要出门,回头看了几眼朱雀,又犹疑着回来,拿起一个青竹编的罩子对着朱雀比划了几下,最终在它疑惑的眼神里,一狠心给罩了下去。
……
随着院门关上的声音,火红衣裙的少女顶着一只青竹鸡罩,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群黑色的家禽中,青竹罩子在她指间倏地燃成灰烬,她冷笑着咬牙切齿道:“该、死、的、凡、人!”
第二章
长离一路追出沉醉的小院,四通八达巷陌纵横的街道让她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焦躁又茫然,再看到一队欢唱着小调的各色妖怪绕着她跑开,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颤抖着尖叫道:“有妖怪啊!”
长离捂住眼睛一阵疯跑,直到又听到一声惊叫,抬头就见着一株百米来高的青竹,一个背着竹篓的白色身影正从上面跌落下来。长离想也没想就化出真身,飞至空中接住他盘旋而下。
围观的小妖怪们拍手叫道:“好一出美女救英雄!”
长离落了地,化回人形,将双手紧紧搂着她的沉醉往地上一丢,就听那终于回过神来的沉醉开心笑道:“凤凰,谢谢你救我,看,我给你采了你最喜欢的竹实。”
长离反手打翻竹篓,指着沉醉怒道:“凤你个头的凰!我是长离!凡人,睁大你那双摆设用的眼珠子给我看清楚了!我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有二的朱雀!才不是那花里花俏五颜六色成群结队的凤凰!”
凤凰与朱雀,皆是神鸟,区别在于:凤凰类鸡,身纹五彩,凤为雄鸟,凰为雌鸟,生而双飞,有族群;朱雀类鹤,羽翼通身朱红,上古四神兽之一,司火,如今天上地下唯有两只。因为凤凰族中有一类火凤凰,也能吐火,因而在凡间的记载中,两种神鸟常常被讹传为一种。
“老娘出生的时候,盘古那小子才刚刚拿起斧子劈开天地这个大南瓜,凤凰?凤凰她祖宗都还是个蛋!”
沉醉呆呆地看着她,良久“哦”了一声,低头去看滚落了一地的竹实,柔软的棉布外袍上滚了一袖子的灰,绑得整齐的墨发掉出几缕垂在他平凡的面孔上,遮住了那双寂静如沉夜的眸子,失落的模样让人很是不忍。
长离突然就觉得心尖一软,反省自己的性格果然太嚣张跋扈了些?这些年即使是朱木那木头都常被自己气得跳脚。
沉醉惊讶地看着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少女忽然沉默着蹲下去,将那些滚落的竹实一个个捡回竹篓里。
只是竹实滚得太散,长离捡得很费劲,旁边怯怯围观许久的小妖怪们便从周围或飞或跳、顶着抱着地上的竹实帮她丢进竹篓里,直到地上一颗竹实也没有了,就又一哄而散。
长离愣愣地抱着满满的竹篓坐在地上。
她从出生以来,漫长的数万年间,身边只有朱木陪着她。她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独立的个体,独枯独荣,自喜自悲。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沉醉愿意为她冒着危险爬到百米高的竹子上找食物?为什么这些与她素不相识的小妖怪会毫无所图地出手帮她?她忽然觉得她独自活了那么多的年岁,却从来没有活明白过。
沉醉把尤自发愣的长离拉起来,为她拂去身上的尘土,拉着她往前走。
“你带我去哪儿?”
“回家啊。”
沉醉回眸对她一笑,那平凡的面孔在落阳下罩了层暖暖的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噢。”
“你不是凤凰,其实,我也不是凡人。”
“嗯?”
“我是魔君。”
“蘑菌?馍君?”
“……”
第三章
长离说:“凡人,我饿了,想吃鸡肉。”
沉醉含笑对她点了点头,冲院子里黑色的鸡群抬了抬下巴,一只鸡就忽然化成一个黑衣人,单膝恭敬地跪在沉醉面前。
“你想吃炸的,还是煮的?我不太会炸和煮,清蒸可好?”
沉醉卷起柔软的长袖,拿了把菜刀对着黑衣人的脖子比划着,示意黑衣人自己去蒸笼里躺着,再回头温柔地征求长离的意见。
长离顿觉食欲全无,恨不得出去吐上一回才好。
她眼见着那个人形的魔物回到鸡群,又一转眼变回了黑色的鸡,瞪住了沉醉许久,吐出一句:“凡人,你真是变得一手好戏法。”
沉醉手中的刀顿了顿,和气地笑道:“我不是凡人,是魔君哦。”
“你一个魔物,不应该长得青面獠牙牛头马面吗?装得这么像凡人干吗,还养鸡?”
“你说的青面獠牙牛头马面,是地府的鬼差。我是魔,魔本来就由人心所生,我长得像个凡人,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我不识字,但是仙符我还是认识的,城门上不是有个‘心有戾气者不得入的符吗?你一个魔是怎么进来的?”
“呀,你不知道吗?那道符前阵子被龙女给撞坏了,现在的那个是书画店的狐狸照着原符画出来唬人的。”
“那你来人间干吗?准备入侵人界?入侵仙界?入侵神界?”
自称魔君的沉醉摊了摊手,笑道:“如果到人间养养鸡也算是准备入侵三界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长离不屑地对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个志怪话本看多了的凡人,打着哈欠回屋抱了枕头蒙头大睡。
长离在梦中睡得十分不安稳,只觉得耳边不时有呼啸的风响,似乎有乱叶敲拍在窗纸上。她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果然听到墙外边有数十人整齐尖锐地在说“夜行夜行夜行……”。
长离跳下床,皱眉走进院子,就见着院子外面的墙头上飘荡着十六个长得一模一样手拉着手的人,嘴里边不停嘟囔着“夜行夜行夜行”,边呼啸着从院墙左边蹿到右边,又从右边蹿回来。
“闭嘴!夜游神!”夜游神是十六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人,晚间手拉手夜行于人间,传说在晚上看到夜游神的人,就会梦游。
长离拍拍自己的心口,吓死她了,还以为是鬼呢。她燃起一团神火,冲着夜游神一晃,夜游神呼啸一声瞬间就不见了。
长离刚松了口气,觉得困意上涌,却听得一个极细极轻柔的声音,像是从她的心里响起来般,一声声唤道:“长离——长离——到这里来,到崖边来——”
长离恍若失了神志,摇摇晃晃地跟着心中的那个声音推开了院门,出了沉醉的院落,向着菩提城的后山走去,后山悬崖边的风凛冽地刮在她的脸上,她却浑然未觉。
“跳下去——跳下去——你再也不会觉得冷,不会难过,不会害怕——长离——跳下去——跳下去——”
长离一脚踏空,整个身子向悬崖下飞速坠去,坠至一半,身后却本能地展开一对朱红羽翼,带着她轻巧地飞回悬崖之上。
一片黑暗的悬崖上忽然亮起一处烛火,长离如突然被惊醒般喝道:“谁?!”
话音未落,长离手间一团火焰顺着声音甩出,火焰所过之处,连岩石都跟着燃了起来。
却有一人,映着火光悠悠走来,手中竹篾编的灯笼在火中瞬间化为灰烬,柔软的棉布白袍上爬满了火焰,却被他拂去灰尘般随手捻灭——那传说中能毁天灭地的神火,居然不能伤他分毫。
“魔族?”
长离恍惚地看着他,魔族,由人心所生,入水不溺,入火不热,飞空如踏实地,美恶不能乱他们的心,云雾不能遮挡他们的视线,雷霆也不能使他们受伤。
那人温润一笑,彼时长离燃起的火焰已经全部熄灭,悬崖周围重新暗淡了下去,只有那人左手手心有一团火焰在跳跃。沉醉说看到长离晚上行为古怪,猜想她一定是不小心在夜间遇到了夜游神,他担心她,就一路跟在了后面。
他对长离伸出右手,暗淡的光线下,他半拢在宽袖中的手,竟无端地让长离觉得安心。
然而长离只是冷冷笑道:“一个魔族,却妄图想要引导神界的朱雀?你要把我引向何处,入魔?”
她张开翅膀,凌空而起,毫不留恋地飞去。
那人慢慢地收回手,默默地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火焰,翻手熄灭,却听到不远处的空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啊!给我点起来!我怕黑啊!”
静了一会儿,偌大的林子里只有长离尖锐的回声,长离慌了,小心翼翼地问:“沉醉,你还在吗?沉醉?”
良久,才听到沉醉不紧不慢的声音:“你不是会喷火吗?自己点啊。”
“我只能要么飞,要么放火,不能边飞边放火……”
“你飞回来,我就点起来。”
长离没骨气地循着声音飞回了沉醉身边。
“你下来,我就点起来。”
长离很没骨气地收了翅膀落在沉醉面前。
“你牵着我的手,我就点起来。”
长离非常没骨气地双手紧紧抓住沉醉的右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不飞的时候就可以燃火了。
于是她听见黑暗中沉醉志得意满的笑声,一团暖暖的火焰重新在沉醉的左手掌心燃起,他悠然自得地由着长离牵住他的手,回家了。
第四章
长离前一晚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回去给自己灌了一整坛桃花酿才好不容易入睡,一大早又被几声炮竹惊得再也睡不着。长离赤红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气势汹汹地推开屋门冲到院子里,跳着脚原地打转。
正拿了一把小米喂鸡的沉醉侧眸看她,悠悠问道:“你干吗呢?”
“刀呢?刀呢?给我一把菜刀,我要剁了这些大早上就疯疯癫癫的妖怪!”
菩提城里有很多凡人,也有很多妖怪,平时就吵闹得恨不得砸开了天去的城中,这一日格外热闹,因为这天是农历三十,俗称除夕,城中的各色妖怪们,要和人类一样——过年了!
长离被兴致极高的沉醉拖出了门,一路上时不时地脚边就会炸开一个炮竹,吓得长离一身鸟毛都竖了起来。
沉醉忽然揽着长离往街边一避,就见一条龙角上挂着红灯笼的龙和几只狮子老虎摇头摆尾地在热热闹闹的锣鼓声中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群勾肩搭背的凡人小妖——身材娇小的妖怪就攀在凡人的肩膀上,个子不够的凡人就把小妖怪顶在头上,自己则踩在更高大的妖怪背上,你驼着我我驮着你,居然彼此还能空出手来鼓掌叫好。
长离觉得自己坚信了数万年的天地观都要被这城中的人、妖合起来踩碎了,她抓着沉醉柔软的衣领崩溃道:“这是什么……百鬼夜行?”
“龙灯啊!唔,后面那些狮子老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耍狮子了。嘿,看那狮子的小腰,扭不过来了吧,哈哈哈!”
卖炊饼的小狐狸今天在炊饼摊子边上多摆了一张小案子,案子上放着各种年画、门神、灶神、对联和剪纸。沉醉饶有兴趣地低下头去选对联,顺带向旁边困惑的长离解释道:“这是对联,贴在门外能防年兽。”
长离咧嘴,翻了白眼不屑道:“年兽?我一巴掌就能扇飞它!”
旁边的小狐狸抱着毛茸茸的爪子对长离露出了崇拜的神情,沉醉也丢下对联,一把握住长离的双手语气诚恳道:“如此,在下今日就靠大仙庇护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长离的双手都被沉醉拢在软软的棉布袖子里。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对着沉醉温暖的手心,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司火的神鸟,手掌居然是几万年如一日的寒冷。
菩提城的街上不时有炮竹炸响,路过一座茶楼时,正遇到茶楼主人立在茶楼门口,给路过的凡人妖怪发送做得喜庆的糕点。长离一手被沉醉牵着,一手拿着点心,小口小口地咬着,眼睛不由得跟着路上的各种热闹转。
沉醉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发笑,牵着她慢慢穿过无数喧哗纷繁。这座城他已经住了许多年,这满城热闹他曾看过很多遍,却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年岁空老,只有和她一起的今日,这世间才真正有了属于他的热闹。
第五章
天色渐晚,天边一溜浅浅的烟霞也消散了,菩提城中千家灯火都亮了起来,炮竹碎裂的彩纸铺满了菩提城的街道,像是路边开满了细碎的野草闲花。
沉醉看了看天色,便带着长离往菩提城后面的山上走去。
不多时,两人眼前就出现一处泉眼,乳白色的泉水缓缓地流淌着,沉醉示意长离动作小一些,慢慢地接近那泉水,用早就准备好的陶罐汲了满罐泉水,然后对着满脸茫然的长离眨了眨眼,恶作剧般忽然对着泉水大叫了一声,就见方才还缓缓流淌的泉水忽然水花四溅,紧接着整个泉眼拔地而起,甩着还在流淌的泉水跑走了。
长离被惊得摔坐在地,沉醉抱着陶罐笑得眉眼弯弯,拂袖将陶罐放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小炉子上,又对着长离勾了勾手指,道:“借个火。”
长离毫不客气地送了他一个巨大的火球,而沉醉依然是毫发无损,漫不经心地将衣袖上的火拂掉,开始烹茶。
茶香飘远,长离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边沉醉又拉了她躲进一边的草丛里。
就见着一口古钟慢慢地走到了茶炉边,伸手把陶罐里的茶捧在怀里。这时沉醉拉着长离忽然跳出来,指着古钟喝道:“你喝了我的茶,要实现我的愿望!”
古钟迟疑地抱紧了茶,点了点笨重的身子。
此时子时已到,古钟发出了幽远的钟声,沉醉伏在长离耳边道:“快许愿。”
传说,在菩提城除夕的夜晚,能够有幸遇到那爱喝茶的古钟,让它答应带着你的愿望在子时敲响,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长离虽然觉得这三界大概没有哪个好管闲事的神仙,会去实现一个神鸟一个魔,对着一口妖怪钟许的愿望。但是她看着沉醉认真许愿的模样,即使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一许的愿望,也还是低头,在心里默默许了一个。
沉醉心中的愿望是:一愿卿长安,二愿卿长留,三愿与卿好。
而长离的愿望,是:愿沉醉的愿望能实现。
钟声响完,菩提城中随即响起连绵不断的炮竹声,呼啸的焰火冲向天际,大朵大朵的烟花在空中此起彼伏地炸开,那声响在山上听来,合着回音更如倾城一般震撼。
长离的心中一阵突突急跳,似曾相识的兵荒马乱的画面在脑海里跳出:那是共工怒触不周山时,天崩地裂的场景,她争吵不休的父尊母尊也在那场浩劫中应劫而去……不,不是应劫,那是谁的剑!火光中沾满了她父尊母尊的血微笑的是谁的脸!那张脸越来越清楚——是她!长离!是她自己的脸!
长离忽然觉得脸颊边一凉,脑海中的幻象倏然而逝,她清醒过来,才发现沉醉拿了一只小玉杯冰在她的脸上,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几乎将她的手握得发疼。
“想什么呢?要喝酒吗?”
长离常常夜不安寝,非醉酒不能入睡,然而宿醉第二日醒来又会十分痛苦。沉醉便费了许多工夫,为她寻来这个杯子。杯子并无多余的花纹雕饰,看上去只是一个极普通的白玉杯,实际却是为白玉之精所雕,在月色下看,杯壁上似乎有水色光华流转。
“这是月光杯,举起来,对着月光。”
长离依言将杯子高高举起,月光投进杯子,杯中似乎有了液体流淌,一股清醇的酒香从杯子中幽幽而出,细看去,那原本空着的杯子已经盈满晶莹的酒——那杯子竟然能使月光化为酒汁!
长离尝了一口,只觉得从舌尖,到心脏,都洒满了凉而绵密的月光。
她抬眸,正对上沉醉专注望着她的黑色眼眸,那眼眸像是神界最沉寂的夜,像是人心底最沉寂的叹息,而此时,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已然平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她将杯子抵在嘴边,这月光酒真是醉人,不,她想她便是不喝这酒,也醉了。
第六章
长离心中依旧觉得突突不安,白日里她在院中烧光了沉醉养的那些黑鸡的尾巴——她无意中发现,魔虽然可以入火不热,但是只有沉醉能在她的神火之下毫发无伤,于是每日里燃火欺负这些鸡就成了长离的消遣。
只是今日她的心情实在难以平静,踌躇许久,才突然想起来那株和她一起入了菩提城的朱木,她立刻出了院子奔菩提城城门而去。
“嘿!朱木!”
朱木居然还立在当初进城的那个地方,寸步未移,同它以前在神界满山乱跑的脾气可一点都不像。
长离一手拍在朱木的树干上,有些内疚地摸了摸头,自己到了菩提城后各种鸡飞狗跳,倒把同自己共患难的朱木给忘了。
“哦,长离呀。”
朱木的声音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你怎么了?”长离总觉得,今日的朱木看着像是有哪里不大一样?
“没什么。长离,我就要变成一棵树啦。”
“恭喜啊,不过你本来不就是一棵树吗……”长离说完,才发现有什么不对:朱木是神木,神界没有春秋,因而朱木几万年来都是叶实华盛的样子,而如今它玄色的果实已经快要掉光,青色的叶子也隐隐有了发黄的趋势。
“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朱木自己也是在方方踏入菩提城时,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它的树根刚挨在地上,竟然就迅速地扎入土中无法拔出,而它的枝叶也不能再像手臂一样伸展,因而当初才会毫无办法地任由小狐狸带走长离。
菩提城虽然妖怪纵横却也还是属于凡界,朱木这般天生神根的神木,离开了神界,在凡间自然只能做一棵普通的树了。这些天它残余的神力已经逐渐消散,如今能同长离说上两句话便快到了它的极限了。
“长离,多少年了,我都忘记了做一棵树是多么的快活。长生有多漫长,寂寞就有多漫长,你我不过是活得越长久,就痛苦得越长久罢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几万年间,都活得不像一棵树,如今,我终于能安安分分做一棵树,四时一荣枯,荣枯便是一生。”
“什么荣枯?!我们回去,我们回神界,我带你走!”心慌意乱地长离跪在地上,拼命地用手去刨朱木根部的土,朱木却突然发出短暂的一声“跑……”,就在长离的眼前轰然着了起来。长离愣了一愣,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却丝毫无法扑灭它树干上的火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木在她指间瞬间化为灰烬。
谁都没有注意到,菩提城外的城门边,何时站了一个赤眸的女子。此时,那女子熄灭了掌心的火焰,抚了抚发髻,笑道:“长离,好久不见。姐姐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长离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沉寂在心底的记忆也同这熊熊大火一起燃烧了起来。
第七章
上古之时,天地初开,万神都在沉睡中醒来,神鸟朱雀也应运而生。彼时天地间共有两只朱雀,那便是长离的父尊母尊。
朱雀司火性烈,天地间又只有这么两只朱雀,他们连离开对方另寻伴侣的可能都没有,于是漫长的数万年岁月消磨完了他们对对方的所有耐心,只堆积起来随时想要喷发的厌倦,使他们小到洞口一颗石子的摆放、洞内一张草垫的厚薄、对方离开巢穴时间的长短,都能引发一场毁天灭地的争吵。
几万年如一日,长离和她的姐姐在他们尖锐的争吵怨怼和飞沙走石的打斗中长大。幼年时两人只能捂住耳朵偷偷流泪直到睡去,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的这些阴暗的情绪对她们的影响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长离在尖叫声中惊醒,就见着了漫天的大火,和火中那张与她一模一样却沾染了父尊母尊鲜血的脸——她的姐姐手持利刃,趁着共工撞上不周山的混乱,以最血腥的方式,结束了她父母数万年的争吵。
那之后,长离便一直处在逃亡的路上,因为她姐姐做的孽,导致神史上的朱雀只剩下一个名字——长离,如今很多年轻的神仙甚至以为朱雀又名长离,长离便是朱雀的另一个称法。因而,有着和她相同容貌的姐姐便想要杀了她,而成为神史上唯一的“长离”。
长离的眼泪迷蒙了她的眼睛,她缓缓站起来,手中烈焰化为长剑,使出全身气力对她姐姐刺去——剑,却被突然出现的沉醉挡住。
“让开!对了……她已经入魔,你也是魔,你们这些低贱的魔物是一起的?!”
她姐姐在城外扑哧一笑,道:“我亲爱的妹妹,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和魔君的关系吧?魔由心生,我们这般从仙神堕入魔道的可没有那个资格当魔君——你不妨问问,我们魔君,是从谁的心中化出来的?”
长离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沉醉却抬了眼看着她,那双深幽的眼,像她经历过的最暗长的夜,像是她心底最沉寂的叹息。
“长离,我是你心中的魔念。”他是长离在当年那场浩劫中,化出的心魔。
长离后退两步,终于明白了。
难怪他不怕朱雀的神火,难怪他对她诸般体贴,难怪他要阻止她。魔随念生,随念灭。如果她杀了她的姐姐,执念一灭,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沉醉。
城外的女子看到长离手中的剑渐渐垂了下去,笑意盈盈地抚了抚自己尖长的指甲道:“来啊,长离,来杀我啊,哈哈哈!你还是这样胆小,这样没有出息,几万年来一点都没有长进!”
沉醉冷冷对着城外的女子斥道:“滚!我说过,如果你再出现在长离面前,魔界日后也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那女子顿了顿,心中几番计较,还是不甘心地走了。
长离挣开沉醉的手,在朱木的灰烬里扒找,捡起唯一剩下的一颗玄色的果实,小心地捧在手心里,眼泪滚落。
他们说菩提城是一座永乐城,这座城能容纳每一个人的欢喜,然而,她身在这永乐城中,却依然觉得心痛欲死。
长离收好玄色果实,对沉醉说:“我要带朱木回神界……我走了,你,也回你的魔族去。”
“嗯。”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转身,谁都不许回头。”
“嗯。”
“一——二——三!”
长离猛地一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却终是忍不住,偷偷回过头去。这一回头,她就再也走不动了——空旷的菩提城边上,大片的云霞沉静,沉醉默默地垂眸站在原地,他总是在凉风中如鸽羽翻飞的白色棉布长袖,此时软软地垂在地上,像是从天上掉落的两块云,沉重得再也飞不回天上。
其实那天她从菩提城的后山上跳下去,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并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她自己。她也早就厌倦了这些纷扰,可是她向来胆子就小,她即使哄骗自己从悬崖跳下去,也还是会在最后时刻展开翅膀飞起来——因为她怕黑,怕冷,怕死,贪恋这世间一切的温暖安逸。
那时月下醉饮,沉醉以为她醉了,曾在她耳边说:“沉醉,不知归路,长离,便是我的归路。”
她既是他唯一的归路,她又怎能忍心背弃他!
只是她一定要带着朱木回神界,而沉醉去不了神界。
所以待神界朱木成荫,她便回来。这件事,就先不告诉他吧,谁让他帮着那女人拦她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