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十月寒秋,河水冰冷。
每年此时,留云镇的乡民都要放河灯,灯做成莲花形状,精巧而富丽。
放灯过后,只见浮花随流水——
看上去极美。
今夜又是放河灯的日子。
潮湿的雾气铺满了河面,莲灯中的火光因此而明灭不定。忽而,一叶扁舟破开浓雾灯火而来,船头伫立的人一身墨黑劲装,身姿纤细挺拔,似墨色的竹。
一大片莲灯拥在了船头。
黑衣人低下身看去,却见莲灯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鸟兽——死物,淌着温热的血,甚至还有……
这些都是给妖物的贡品。
此时的人间世,妖物横行,人们惧怕他们,便以献贡祈福。
黑衣人伸手轻触最近的那一盏,莲灯便似被无形之手牵引着,向两旁退开了。
幽深无澜的河面露了出来。
临水照影……
却见水中的影子解下脸上蒙布,露出苍白但秀丽的容颜,嘴角挂着一丝媚笑。
黑衣人摸着依然被遮蔽的脸,皱了皱眉。
“哗——”忽闻水声大作。
那倒影瞬间化为实体向黑衣人扑去。过分瘦长的四肢,尖利如刃的指爪,都在表明此物定是异类。
暗夜中,响过一记轻笑。
下一刻便是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一柄长剑正中妖物的心口,散发着荧蓝幽光的液体自伤口滴落,浮在水面上,映亮了黑衣人的眼。
“猎妖者……”妖物嘶哑的声音满含懊悔。
选错猎物的代价,便是死亡。
又是一声轻笑。
念着晦涩难懂的咒文,黑衣人一指抵在妖物的额心,金色的印记一现而逝,随后长剑被拔出,妖物失去了生息的躯体沉入水中,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月尽夜……果有此事。”呢喃着自妖物意识中得到的信息,黑衣人细心拭去剑上沾染的液体,蒙布下,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二)
遇见霜泷之时,碧浮只得十四岁。
初雪天气,她在郊外看到霜泷,小小的白貂,窝在手心里就像是一捧轻雪。
“你怕什么?我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妖力恢复后,白貂化为人形,看到她惊恐的样子,少年坏笑着调侃她。她红着脸呸了一声,真就不怎么害怕了。
霜泷在她这里住了下来。
她知道,这是很不寻常的——妖物们确实常常进入凡人聚居之地捕猎或者游戏,凡人是他们的猎物或者玩伴,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极其短暂的接触。
他们总是来去匆匆……至少她听说的都是如此,所以像霜泷这样多时留居的,让她感到很稀奇。
“你一直留在此地,当真可以?”相识后第一百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少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不然怎样,天寒地冻的,你要我往哪里去?”
说着他将身上裹的棉被紧了紧,半合着眼仿佛说梦话那样嘟囔:“别赶我走,小浮。”
她又怎么会赶他走?
自从祖母过世后她便独自在这茅屋中生活,早已厌倦了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如今他肯留下,她又怎会赶他走?
“你想留多久都好。”轻声说着,她握住霜泷抓着棉被的手,缓缓摩挲着。
彼时春日未至,窗外北风呼啸着是银装素裹琉璃世界,可时节虽在寒冬,霜泷的手仍有着足以令她觉到暖意的温度。
这一年的夏时比往年多雷雨。
每每电闪雷鸣之时霜泷就会躲在屋子里发抖,她笑他胆子小,到了后来才知道但凡妖物没有不怕打雷的——天雷又名劫火,是妖物们躲不开的祸。
当然,她通晓这些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这夜又是瓢泼大雨,雷鸣更甚以往,一下一下不断自天际传来,霜泷当然闭门,就连她都被扰得睡不着。
咚咚咚!隆隆雷声的间隙中有人叩门,她去开了门,来人蓑衣斗笠,开口是苍老疲惫的声音:“雨天夜路难行,能否借住一晚?”
当然可以,毕竟自家家徒四壁到不怕人起歹意。这么想着,她往边上一让,示意老者进屋避雨。
却不想对方一动不动,又问了一遍:“姑娘可否允老朽入内?”
怪人。她不懂这种坚持,只道是老人守礼,于是说:“请进。”
老者抬起头,斗笠下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心慌莫名正想叫霜泷,却惊诧地看到老者脚下燃起了奇异的白焰,急剧向外扩散,瞬间整间屋子便陷入了火海。
“啊——”外面传来了一声惨叫。
霜泷!她想大喊,却张不开口。
老者的笑容变得残酷……
“妖孽。”
随着那两个字,她只觉眼前忽然升腾起一片青烟,随后失去了意识。
隐约听见霹雳雷霆。
可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了,星月齐出,冷冷的光华照映着身周的一片疮痍。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茫然四顾着这一切:身在户外,她浸了满身的泥水。茅屋都塌了,外围的树木也是横七竖八,甚至还有连根拔起的。
一切都那么混乱。
只除了霜泷……
他站在茅屋的废墟之上,化出了原形——一只通体雪白的貂。
他看起来与之前有些不同了,体形增长了两倍有余,周身的毛皮还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很奇异,很美丽。
看上去……
就不该属于这里。
她从未如此刻般清楚地意识到他与她其实是不同的。
“阿泷……”她想要说点什么,却在想到说什么之前就被他打断了。
“我应该向你说谢,若不是你,我岂能如此轻易度过这场天劫。”白貂口吐人言,冰蓝的眼望了望废墟一隅,她向那儿看去,发现老者被压在一根柱子下头,生死不知。
她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有时间去探知答案了——白貂扭过头,似欲离去。endprint
“阿泷!”巨大的惊恐骤然袭来,“你……”她艰涩地开口,“你要去哪儿?”
白貂回过头来看她。
“与你何干?”依旧是霜泷的声音,却冷淡得一如冰雪,“你不过是个凡人,今后还是尽量别与我等扯上关系才好,不然下一次遇见的妖物未必只是如我利用你一番而已,说不定连骨头——”
都不会剩下。
最后的声音变得含含混混的,是因为霜泷就那样消失了踪影,仿佛从不曾在那里。
她呆呆地望着废墟。
终究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了。将她抛弃在此的父母,她呼为祖母说会一直护着她的老妇……
最后是霜泷,说跑不出她手掌心的霜泷,说梦话般嘟囔着祈求她不要赶自己走的霜泷……
却是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哈哈。”她于阴影中,发出了一声带着疼痛的轻笑。
就在这时,废墟的一隅,传来了嘶哑的呻吟。
(三)
再一次,戮妖剑穿透了妖物心口。
她脸上的蒙布却也为妖物的利爪勾下,露出久不见光的苍白容颜。
看到你的样子了。
妖物如是说,仿佛完成了某个任务。她毫不犹豫地收剑,擦拭剑身时她的指尖与剑刃相触,随着轻微的共鸣,剑脊与她的手心同时浮现了幽蓝的符文。
收剑入鞘,掌心的符文也随之失去光彩,变成了肌肤上漆黑扭曲的印记。
这是能够驱动戮妖剑的符文,从未见过有人生来便有——丫头,你是天生的猎妖者。
这是多年前师父所言。
那个夜晚,白貂在月光照耀下消失了踪影,而她发现废墟中的老者还有一口气,将其救出时,老人抓着她的手惊诧地说。
她从未想过手足上与生俱来的印记是某种天赋——那些丑陋的花纹,从来是她为人厌恶的原因,爹娘亦因此遗弃了她
你可愿师从于老朽?
彼时老者如是问。她只想了一瞬就点了头,就此离开久居之地,漂泊在外,四海为家。
从师父那里她学到了关于妖物的许多,尤其是妖物多么擅长欺骗。
师父说起了霜泷——白貂所化的妖物全然是为了躲避天劫才寄居她处,与人混居令他的气息被很好地掩盖起来。而当天劫将临之时,他又布下阵法,故意放出妖气引猎妖者前来。他知道猎妖者看到此地有凡人时便会放松警惕,而当猎妖者进入法阵,他便可汲取其身上的灵力对抗天劫。
他利用了她,非常彻底。
而也是拜他所赐,世上,又多了一个猎妖者。
此夜月满无缺。
银光铺地,目之所及的每一片树叶上仿佛都凝结了一层霜。
留云镇笼罩在死寂之中——每当这样的夜晚来临,人们总是特别安静,关闭夜市,提早归家,灭灯就寝。因为这样的夜晚妖物们总是格外活跃,就连最胆小的妖物都会混迹到人群中,他们的变化也会比平日更难识破,有些甚至会以本来面目现身。
就像方才掠过她窗前的那阵黑雾。
“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尾?”按上戮妖剑,手心传来灼烧的痛楚,她忍下了,朗声而言,而下一刻黑雾便向她急袭而来,戮妖剑递出,却没能刺中任何实体。
但黑雾只是将她包围起来,并无进一步攻击。
仗剑四顾,她默不作声。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阴沉的声音响起,不辨方位,难见形迹,却又似乎无处不在,“你在我的地盘上大开杀戒,就没想过后果吗?”
这番话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原来是不返谷之主夜邙。”她说出其名号,又仿佛忍不住那样轻笑,“这话也不对——毕竟你还能做多久的谷主尚未可知。”
不返谷,留云镇西三十里处的巨大裂谷,因为终年难见阳光而妖物会聚。统领群妖的王是火蝠夜邙,以残暴与喜怒无常而著称,或许就是因为这些特质,方圆三百里的妖物并不是那么欢迎他的统治,多年来,不返谷中已经上演过太多次惨烈的搏杀。
并且,最近又有妖提出了挑战。
“口气不小……”刻意的挑衅似乎没能激怒夜邙,那声音依旧平稳,但她意识到温度又寒冷了几分,“你出言不逊,究竟是想找死,抑或别有所求?”
人也好妖也罢,聪明的家伙才能活得长久。而夜邙能那么多次地胜出,果然是聪颖之辈。自己的猜测被印证,她解下蒙布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我想与谷主做笔交易,若谷主能应允碧浮所求,今番战事,我当鼎力相助。”
她将以猎妖者的身份,去襄助一个妖物——这种事就算想想就够大逆不道了。而如此的牺牲,其索求的代价当然更令人好奇。
“你想要什么?”夜邙的语气十分兴味。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感觉充盈肺腑——
“霜泷。”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说出了这个名字。
“那只向你挑战的白貂,我要他。”
环绕四周的黑雾瞬间消散了,为月光所照耀的景物又出现在她面前,另外还多了化出实体的夜邙——人形极瘦,目盲,火红的头发和青灰色的皮肤。
群妖的王微微侧头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的嘴裂开到一个足以叫人惊恐的程度,发出了古怪阴森的大笑声。
(四)
月尽夜。
天幕一片漆黑,连星子都不见一颗。
幽蓝的鬼火如同流萤般在不返谷中飞舞,不时照亮奇形怪状的面孔或诡异的身影,四下里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暗潮,此消彼长,起起伏伏,却始终不曾断绝。
可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此地的主人,不返谷群妖的王出现在一片黑暗中,维持着他那瘦削的人形,周身为赤色火焰所包围,仿佛意图焚尽一切。
夜邙仰起了头。
山崖的顶端,白色的貂纵身一跃,无比轻灵地落在下方数丈处的一块岩石上,然后是下一块,再下一块。
落在夜邙面前时,白貂也化出了人形。endprint
他依旧如记忆中一样好看。
山崖上,碧浮匿身于岩石后,默默注视着这大战前的对峙。
猎妖多年,她当然听过关于霜泷的消息,有意地无意地,却从未这样看过他。
妖物们是可以保持样貌数百年不变的,但不知为何霜泷看上去比他们分别时年长了许多,鬼火聚拢在他与夜邙周围,与夜邙的身上的赤焰一道映亮了他的面容。
“那只白貂可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妖界人世,听说都少不了为了他伤心的。”
听闻她的条件后,夜邙这样说着,绽开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
她什么也没说。
当然最后夜邙接受了她的建议——不然她也不会在此了。这也足以证明那些关于霜泷的传闻:他越来越强大,已可令不返谷的王者感到威胁。
下方——
鬼火忽地散开,夜邙身上的赤焰乍然更猛,那些靠得太近的妖物发出了惊呼尖叫,争先恐后地向暗处退去。
只有霜泷岿然不动。而片刻后,就像她记忆中分别之夜时一样,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银白色光晕。
黑暗中,他与夜邙看上去就像烈日与明月。
夜邙率先展开了攻势,赤焰凝聚成柱状,向霜泷扑去。
他轻巧地避开了,拂袖间,银白色的气劲亦凝成一线,直指夜邙的要害。
这是你死我活的争夺。
她身在高崖,冷冷地看着这场妖物间的龙争虎斗——数十回合后,夜邙与霜泷都放弃了人形,两者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她只能看到赤红与银白的光芒时而纠缠时而分开。
“八、九、十……”她开始计数。
当数到第三百下的时候,她拿起了一旁的铁胎弓,扯弦如满月,搭箭,瞄准——
放手。
刻满了符文的翎箭破空而去,一道漂亮的银弧,正中下方与赤焰缠斗的白光。
一声惊呼。
白色的貂自半空跌落在地,化为人形,急促地喘息着。
夜邙也住手了,拍着蝠翼停在半空。
群妖鸦雀无声。
她觉得好像过了许多个百年那样久,终于,霜泷抬头看她了。
“是你……”他惊诧的样子令她意识到虽然经年未见,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就在此时,夜邙又聚起了赤焰——
“嗖!”又是一箭,牢牢钉在了火蝠与白貂之间,箭上符文因感应妖力而发出了金色的光,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妖物的抽气声。
“他是我的。”她冷然道。
默然良久,夜邙终于无声敛起了周身的赤色火焰。
(五)
“这些年我听说过不失手的猎妖者,但从未意识到那就是你。”霜泷的声音懒洋洋的,“这么多年了,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出,你真是对我念念不忘。”
她执笔又舔了些朱砂,画好最后一个符文,然后才看向他——
身在阵法之中,手脚都被精钢铸造又刻满符文的镣铐锁住,他倒也还镇定,不忘嬉皮笑脸地胡说。
他似乎很快便从重见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你尽管奚落我没关系……实情如何,你我心里清楚。”她冷笑道。
霜泷戒备起来:“什么实情?!”
“实情就是……你不是夜邙的对手,战局再延一刻,你败相必露。所以……”她嫣然一笑,“我又救了你一次。”
霜泷不说话了,只是露出了恨恨的神色。
他是真想杀了夜邙——她看着他这么想,就算明知力有不逮仍要搏命一试,这是怎样的执念?合上眼,她回想这些年自不同妖物那里听闻的,关于霜泷和夜邙的些许过往。
那是夜邙刚开始统领不返谷群妖时的事了,那时火蝠的性情和手段都比如今更为残暴,霜泷的父亲为了反抗这一切,毅然出面挑战。
他是第一个挑战夜邙的妖,也以粉身碎骨为代价,做了夜邙不败神话的第一个见证者。
霜泷因此而怨恨夜邙,当然无可厚非。
“现在的你向夜邙寻仇,根本是自寻死路。”她低声道。霜泷一脸惊讶,显然没料到她会知晓那些往事,而当惊讶退去后,他又挂上那种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要怎样我才不管,不过救了你两次,我想索取一些报酬总归是合理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如是说,好笑地看着霜泷有些恐惧地望过来。
“我只要你一件东西。”
她笑着说。
惨叫声,她听见了霜泷的惨叫声。即便此刻她正合着眼,也能想象他那痛苦而狼狈的样子——随着她催动阵法,那些用朱砂画出的符文会如锁链般捆住他,着火般灼痛他,自他体内汲取妖力。
那些力量最终会流入她体内。
“碧浮,你……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誓雪今日之耻!”豪言壮语,若不是以惨叫为结尾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当传入体内的妖力变得稀薄时,她终于停止了法术。
阵法中的霜泷看上去并未受多大的损伤,只是虚弱了一些。
“你……”他勉力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
没力气了?
“我不杀你。”她摇头答复之前的叫骂,“咱们俩的账,还没有算完呢。”
许是她靠得太近,以至于霜泷甚至感觉到了威胁,随即睁开眼来——
“你——”他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之事。
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旋身,作法,化为一阵清风隐去。
从不返谷中看去,夜空高悬着一轮蓝月。
那其实是夜邙以鬼火凝结而成的幻象,此时谷中正为夜邙的又一次胜利狂欢,因为妖物们都狂热地喜爱着月夜,是以夜邙做了这个好让他们尽兴。
在这样的妖月下,谷中的溪水泛着幽蓝的清光。
行至水边,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很陌生……银白的发,比原来更为苍白的皮肤,还有那暗夜中也透着光亮的眼。endprint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喜欢你的新样子吗?”夜邙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响起,急速回头,她看到群妖的王自阴影中出来,身形在蓝月下显得更瘦了,“看来你已得偿所愿,拿到了霜泷的妖力。”
他又露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她怒吼道。
“这是妖化……难道你觉得不需做任何改变就能把霜泷的妖力纳为己有?”夜邙依旧笑着,“你说你想要霜泷的妖力,我以为你知道代价的,所以就不多嘴了。”
“你是故意的……”她意识到了这点,勃然大怒,立时向他扑去。
(六)
拔剑在手的瞬间,戮妖剑原本幽蓝的符文变成了火红色,她痛呼一声,把剑远远地丢开了。
夜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不仅没有移动分毫,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减少。
“怎么会……”她一脸难以置信。
“还不明白吗,碧浮?你已经不是凡人了,身负妖力你亦无法再使用此斩妖之器。”夜邙轻声说着,仿佛耳边的细诉,却是清晰得叫人无法忽略,“你已经是我们的同类了。”
如遭雷击。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然后双手忍不住攀上自己银白的发,极缓极缓地抚过。
不知何时,夜邙移动到了她的身后,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地吸了口气:“霜泷的妖力会让你变得有些像他……看你现在多美,整个不返谷,没有哪个及得上你,身负妖力的猎妖者——你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这言语中有着无法忽视的迷恋:“来谷中与我一起,碧浮,我会教你如何拥有取之不竭的妖力,你我将与天地同寿,将……”
一道光在蓝月下闪过——
“怎么可能……”夜邙那略似人形的脸上,露出了可称为震惊的神色。
他的心口,插着戮妖剑。
而紧紧握着剑柄的,无疑是猎妖者。
方才的光,是戮妖剑受她召唤而返。
符文没有再变色了,反倒是她的头发与皮肤,甚至整个外貌都在变回原本凡人的样子。
“早在上一次遇见霜泷时我就得到过他的一些妖力,多年修行,我已学会将之化为己用,所以今番无论得取他多少妖力,也不可能对我产生妖化的影响。”她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想到这一点的,所以就什么也没说。”
“你——”夜邙的脸越发扭曲了。
远处隐隐传来了乐声,想是群妖的狂欢正在最高潮,可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王即将亡于一个凡人的剑下。
夜邙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赤焰在他周身燃起,他挥拳向她袭来。
若是昨日的她或许会害怕,但是此刻——
银色的气劲凝成无形之壁,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夜邙的攻击。
若要对战,霜泷的力量不是夜邙的对手,但若只是拿来自保,那真是绰绰有余。
更不用说她所需的时间一点都不多。
戮妖剑被拔离的时候夜邙发出了一声惨叫,声音仿佛有形之物冲上九霄,径直打散了那轮蓝月,鬼火四散飞舞,就像万颗流星同时划过天际。
他的躯体化为劫灰时天地间只安静了一瞬,一瞬之后,四面八方嘈杂的声音就像潮水一样涌来了,惊惶的、恐惧的,还有喜悦憎恨,各种各样。
群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王死了。
不返谷重为无主之地。
(七)
“哗——”
在离囚禁霜泷的法阵不远处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正欲作法急返查看时,却见一个身影猛地冲出了密林。她不假思索地迎上去,符纸甩出,却为气劲截断。
“碧浮……”
是霜泷,满身伤痕累累——强行挣脱法阵的代价。
她冷眼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想再靠近些,却在她的注视下硬生生停住脚步。
“我杀了夜邙。你说我只是个凡人,可我做了你都没能做到的事。”细微的声音,是她慢慢拔出了戮妖剑,长剑直指向他,“现在我也要杀你……迎战于我,若你能杀了我,还可能得回你的妖力。”
让他们了结往昔的一切。
霜泷默默地注视着她,掠过的鬼火不时照亮他的脸、他的身形,她意识到他在慢慢走近。
握剑的手,慢慢放下。
最终霜泷来到她面前,伸出双臂,拥她入怀。
“那就杀了我好了,夜邙已死,我不再需要这些了……小浮,我再也不用离开你了。”
白貂化身的妖,还是那般温暖和柔软。
一切,真的就像她猜想的那样?她忆起师父临终时说的那个秘密。多年前她与霜泷分别的那个晚上,在她昏迷时还发生过另外一件事——当时为天雷的余波所伤,她几近死去,万般无奈之下霜泷将一部分妖力置入她体内,救了她的命。
那会儿老夫并不明白那妖物在做什么,直到后来发现你体内有妖力存在,才知他原来是想救你……
所以说,霜泷对她到底还是有所顾念吗?
后来她听闻了那些关于他父亲的事,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什么。
“那时……夜邙一直在追杀我,所以我那样走了。我不能冒险,小浮,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冒险,所以我也放了那老头一马。他是猎妖者,他会好好照顾你……”
耳边霜泷的低语,正在一点一点验证着她的猜想。
连同他满是依恋的拥抱一起。
他的预计是对的,师父待她很好,为师为父,关爱有加,除了一件事——
好徒儿,师父对不起你,是我老了,冥顽不灵,总想着我们与妖物该是势不两立的……
师父冥顽不灵,她又何尝不是胆小怯懦?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求证心中的猜测,想着既然已经踏上了猎妖的路,势同水火,那相见不如不见。
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她笑了起来,然后——endprint
猛地咯出了一大口鲜血。
腥味立刻弥漫开来。
霜泷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小浮……”灵敏如妖物当然立刻感到了不对,他想要分开两人的距离来查看,却被她搂住了腰:“不要看。”她说。
没什么可看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任谁也是无力回天——觉察到她的体内有妖力存在后,师父难以接受猎妖者身上竟有妖物的力量,于是暗中将之封印而非教她化为己用的办法。殊不知这么做,妖力无法成为她灵力的一部分,便反过来自内部伤害她的身体。
临终前师父发现了此事,懊悔之余说出往事,又令她即刻修行融合妖力的法门。
然而还是太晚了,挣扎了多年后,数月前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极速衰败,大限只在朝夕——而与此同时,她风闻了霜泷即将挑战夜邙的消息……
于是她有了决断。
“作为猎妖者,我杀夜邙是为了所有人。”她轻声说,知道霜泷能听见,“可作为碧浮,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的手,移到了他的背心。
掌心与生俱来的符文发出了幽蓝的光,她感到体内的灵力与之前霜泷的妖力皆汇聚如溪流,源源不断地自那里涌出,注入了霜泷的体内。
“小浮,你做什么?!”他感觉到了。
“不要动。”她抱得更紧,“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要你——
“在今晚,登上不返谷的王座。”
成为万妖的王,威加于他们,约束于他们,让他们臣服,带领他们远离人世,让两界的联系薄弱到无法再恢复的地步。
到那时,凡人再不用畏惧妖物,这世上也就不再需要猎妖者。
那样,我便不会再以与你敌对的立场降生于世。
她知道,他会为她做这些的,看看他已经为了她做过什么疯狂的事她就能确信这点……
“阿泷,答应我……”无力地跪倒在地,霜泷亦随之跪下支撑着她。
她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
于是她更用力地抱紧他,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此生最后也是最幸福的拥抱。
“好吧,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良久之后,她终于听到霜泷这样说。
靠在他的肩头,她露出了心愿得遂的笑。
(八)
那一夜,不返谷的群妖迎来了他们新的王。
取得宝座的过程当然堆满了尸骨,染遍了妖物的血,但终究还是得到了一个结果——
白貂霜泷。
当他站在绝壁顶端号令万妖之时,再没有谁记得他之前的落败。
毕竟最后活着的,才能称为胜利者。
而登上王座之后,霜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光阴咒,其人形的容貌瞬间就年轻了好几岁,恢复为少年的模样。
目睹此事的群妖都有些疑惑——时间对不会衰老的妖物来说原本没有意义,但施加了光阴咒之后情况就不同了。
妖物也会如人一般增长年岁变化形貌,最后死亡。
鉴于那么多生灵求也求不来长生不老,这实在是种不知为何存在术法……
而更重要的是,霜泷又为什么要对自己施下此术?
“我所爱慕者是个凡人,昔年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她一同年华老去,命绝于同日,最后一穴而葬。” 霜泷只说了这些,没有说后来情况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以至于他转换了心意。但这些就足够了,足够群妖明了他与凡人曾经有过的羁绊。
他们开始收敛自己的行为。
当然,某个人的心愿不会那么轻易实现,但好在妖物拥有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
沧海桑田。
很难说是多少年之后了,只知道此时的人间,妖物已然几近销声匿迹,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真假难辨。
这一日的前夜,不返谷地界下了雪。
清晨的雪地上,年幼的女童慌慌张张地跑着,四周浓雾弥漫,她觉得害怕——雾中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影子。
她后悔不该相信什么“仙人”的故事,独自跑到这儿来。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
忽然她跌了一跤。
幸好雪很松软,她没有摔伤,但起身时发现面前忽然多了个人,吓了她一跳。
“迷路了?”少年有着俊美的样貌,然而白发蓝眸,不似凡人。
神仙吗?她没好意思问,只是应着少年的问题点了点头。
“往那边一直走上百步,便可出谷。”他为她指了一个方向。
大喜过望,她正想拜谢仙人,却听少年说:“我帮了你,那怀抱之物便与我做谢礼吧。”
这下她愣了,一脸的舍不得,但是思量再三,还是掏出怀里那“东西”放到了雪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什么嘛,救人还要谢礼,小气神仙。
假装没意识到女童偷偷回头做鬼脸的行为,少年只在心底暗笑,然后目光便落在自己的“谢礼”上——
小小的貂,周身都是白色的,唯独那四只爪子,仿佛墨染。
很像某人呢。
他终于笑了,将小小的白貂捧在手中,感觉生息与温暖又回到那躯体里,想着不日将至的重逢,他小心翼翼的——
就好像,掬的是一捧春日的轻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