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亦蓝
一、
渊珠败在琅羽门下纯属是造化弄人。初次见面,那个后来自己叫作师叔的男子握着的匕首就要切开她的喉咙,她那时充红了双眼就要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是泽生,他夺下师叔的凶器,朝他轻轻地摇头。
对了,已是羽人的他们当时处在深潭水下。虽然羽人可以在水下呼吸自如,但从对方的表情来看似乎已经承受不起再多的深水重压,在这里动起手来的话,也太不把她这护潭神龙放在眼里了,潜水来抢她的宝珠还要杀她灭口,这是什么强盗的理论?
泽生看起来就温和多了,他指了指嘴唇,渊珠便会意,吐出一个巨大的泡泡出来,用法力压着,不让泡泡碎散,一龙一人于是在这气泡中开始了会谈。
“我师弟性子急躁,冒犯神龙之处,还请海涵。”泽生的语气十分客气,说话时微微翘起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谦谦君子的气质尽显。
已经冒犯了。渊珠翻了个白眼道:“抢我的珠子干吗用?”
“琅洲有水患,借你神珠以作定水之用。”
渊珠哼了一声:“琅洲距我昙洲远矣,与我何干?”
“龙女有何要求但讲无妨。”他轻轻笑了,温和的眼神似乎能洞悉一切。
龙的心思简单直接,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已修行百年,可就是修不成人形,若你能助我,这珠子我可以送你。”
“好。”
就这样达成约定。渊珠正在高兴着,听见对方又幽幽说道:“除此之外,可以烦请龙女载我们上岸吗?之前潜水太久,力气……用光了。”
啧啧,羽人就是羽人,比仙人终究还是差一些。她驮了两人,甩甩尾巴就朝着水面上的阳光而去。
破水而出,光芒万丈,一条白得炫目的蛟龙飞在九天之上,每一道鳞片都如同羊脂玉一般,摆摆尾巴的瞬息之间,他们就已经飞到了琅洲。
泽生果然守信,平定水患之后就将宝珠奉还,渊珠却不以为意:“说好了送你,若你不能助我变成人样,再收回也不迟。”
那时的琅羽门还在山洞之中,掩映着葱绿灌木,当时的掌门是一位绝代风华的女子,她已经修成仙体,决意在三位候选人之中挑出继承衣钵者,这次平息水患,也是试炼之一。
掌门看着一袭青衫的泽生,和他身后顺从夺目的白龙,眼中有赏识之色。她取出象征掌门之位的古琴,颔首道:“泽生,三次试炼你都脱颖而出,这掌门之位……”
不等泽生开口,和他同行入潭的师弟忽然冷冷地说道:“泽生的品性,师父果真看清了吗?”
“师弟,泽生品性有何问题?”身边的大师兄责问道。
被这么一问,师弟反而不说话了,只是冷笑着看了泽生一眼。
泽生微微垂下头,额发遮住了狭长的双眸:“师父,此事还请再斟酌,师弟他能力在我之上,掌门之位……”
掌门摆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必多言,为师自有打算。”
三天后,泽生便接到了掌门信物古琴。
那古琴颜色古旧,只有修炼之人才能看出琴身发出的莹莹光芒,这是琅羽镇门之宝,历代掌门都倚靠它修炼获得强大的力量,可被传掌门之位的这天,泽生似乎并不高兴。
渊珠不解:“你有如此厉害的乐器,为何还闷闷不乐?”
他朝她看过来:“这世上,我没有只属于我的乐器。”
“这有何难。”渊珠拔下身上的一片鳞,圆润光滑,皎洁如月。
她递给他:“吹一下试试。”
泽生接过,忍俊不禁:“这也太草率了些。”
“吹吹试试嘛!”
“改天吧……”
那天,渊珠被泽生幻化了人形,头上还顶着一对犄角,她感激他的出手相助,于是跪在他面前,拜他为师。
她是他门下第一位弟子。
二、
师父不大满意琅羽旧址,他在幽静的湖水之下觅到了佳处,用她的宝珠在湖底修建了一个偌大的宫殿,将宝珠安置在宫殿中心的琅羽台上便可隔绝湖水。站在台上,仰头便可看见湖水波光粼粼,鱼虾在头顶游来游去,在地上留下条条悠闲的影子。
她从心底佩服师父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师父门下弟子越来越多,琅羽果然壮大起来,只是她,一直消不去头顶那一对犄角。
她问师父为什么,师父笑了笑:“因为你没有人的七情六欲。”
她不服气:“我有啊。”
师父摇头:“若有,你怎能还如此快乐?”
她明明是这样爱慕着师父,她喜欢他的俊逸,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那一身绝世绝尘的仙气。
可门中暗恋师父的女弟子何其多,不说别人,就说最近刚收的白柔吧,和她的本体一般通体雪白,每次看见师父,白柔脸上的红晕一直红到脖子根。
喜欢师父的人这样多,师父到底最中意谁呢?不过转念想想,师父怎会有喜欢的人呢,他是即将登仙的羽人,断绝了凡人的七情六欲,心中又怎能有着儿女私情?
那天之前,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日,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疯狂。
那日,她寻遍琅羽也没有找到师父,觉得无趣便出了湖水去玩,在不远的密林之中,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惊心动魄的破碎声充斥双耳,她慌忙赶到时,却看见师父站在一片疮痍之中,挺拔的身影站在那废墟之上,十分引人注目。
他身边十丈内的树木全都被震得粉碎,地上被血色浸染,三个人倒在地上,已经气绝。而师父的双手上,满是血迹。
他听见身后的声音,忽然转身,伸出手就朝她冲过来,带着血腥气的手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唤道:“师……父……”
那双充血的眸子忽然暗淡了下去,在变成深邃漆黑的眼眸时,颈脖上的力量也撤了下来。
“渊珠,”师父踉跄后退几步,眼神中有茫然的惶恐,“我竟然,想要杀了你……”
“师父,”看见他那双眼睛,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抽痛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抓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师父,我……”
“渊珠,”师父轻声说道,“这个给你。”
在她触到师父手心的时候察觉到他握着一枚玉佩,微凉的坚硬,仿佛里面有水在流淌。
师父顺势将玉佩交到她手上:“用这个闭关修炼,你就可以修成人形了。”
三、
那是一枚血红色的玉佩,周身都流转着灵力。渊珠回到了自己曾栖身的深潭,以灵力驱动,按照师父曾经教导过的口诀修炼。师父说,闭关修炼,最要紧的就是心无旁骛,空无一物才能进阶。平日里这些她都能做到,可这时,她偏偏静不下心来。
她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师父。
她想起初见师父时的俊逸,心底满是温柔;想起师父癫狂时的可怕,心里满是怜惜。她根本无法修炼下去,短短十年的光阴对于已经活了百年的她而言,好像有一万年那么久。
她再也不想等下去,她马上就要见到师父,她要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
再回到琅羽的时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最后一次,见到癫狂的师父。
师父屠杀了自己的门人,她无法阻挡,被师父奏起的乐音穿透了琵琶骨,她到此时才知道,她自以为强大的千年灵力在师父面前,竟然卑微得全无还手之力。
师父身体里蕴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他压制住她的法力,令她连化作本体逃跑的力量都没有。
“师父……”这一次,他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又一道灵力的音律破空而来,穿透了她的胸口,汩汩的血流淌出来,一枚玉佩撞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父一怔,双目恢复清明,他看到满地惨景,竟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她想把玉佩还给他,颤抖的手抬起到半空,哐当一声玉佩又掉在了地上。
这一声让他彻底清醒,师父抱住她的身体,在她耳边低语:“渊珠,我这就救你。”
说着,他吹动一片银白色的东西,琅羽台上的宝珠微微颤动,忽然哗啦啦一声,宝珠笔直地朝他们飞来。
师父将宝珠定在她胸口止住了血,与此同时,湖水从琅羽台上的缺口倾泻而下。
幸好这大水被师父以乐器封住,渊珠又捡起沾染血的玉佩递给他:“还给你……”
“这是送你的。”他笑了。
她看到他指尖夹着的龙鳞被他悄悄捏得粉碎。他用她的龙鳞为乐器,她本应高兴,只是想不到这一次使用,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恢复神志的师父甘愿接受执令的惩罚。依照门规,背叛师门、堕入情劫、屠杀同门要夺其乐器,除其元神,诛其身。白柔向来最听师父的话,当她问师父情劫根源时,师父却说:“她的罪责,我愿一并承担。”
渊珠疯了似的推开白柔:“师父犯下的过错,我愿以身代之!”
肩膀上有一点温暖的沉重,是师父按住了她,他对她笑着说:“傻丫头,我的罪孽,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
这句话让她心中一震,五味杂陈的苦楚自心底不断地冒出来,师父深藏心底的那个人不是她,这个真相让她痛苦万分,却又无比忌妒那个她一无所知的女子。
她到底是谁?她有什么好?好到让他如此袒护,深藏心底,无人知晓。
白柔行刑时,泪水流个不停,而师父,始终表情坚毅,一声不吭。
行刑完毕,结界也终于撑到尽头,湖水汹涌漫灌进来,将跪在祖师牌位前的师父卷入旋涡。没有半点法力的他此时只是个身受重伤的凡人,如浪潮中飘摇的水草。他的胸口要害处被白柔刺穿,血色不断地被大水冲淡,好像他被慢慢夺走的生命。
渊珠化作本体,用身体将他圈住,吐出泡泡为他腾出呼吸空间,将灵力注入他身体里延续性命。
她安静地盘在他身边,慢慢吐尽她修炼了一百余年的灵力。她的力量几近衰竭,头慢慢地垂下来,躺在他的怀里,阖上双眼。
师父好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她,也陪他一起沉沉睡去吧。纵然,他心中没有她。
说不定哪天醒来后,她又能看见温润如玉的师父站在面前对她笑,那时,她愿载他乘风破浪,扶摇九天之上,飞升九曜,看尽十洲风景。
即便那只是她永远逃不出的美梦。
四、
想不到竟然会被风隐师弟吵醒。睁开眼睛就看见被风隐救活的白柔又吵闹着要投河,风隐抱怨道:刚救回一个,又一个要寻死!
后来得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大师姐,风隐师弟特意潜入水下,把她的本体捞出来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他救她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怅然若失,呆呆地盯着水面发愣,却听见已被风隐洗去记忆的白柔的声音:
师姐,你头上的龙角怎么不见了?
她伸手碰触,只有青丝如瀑。她已经彻底修成人形,到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以及那些说不出的苦——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
那天之后,她又再回到了自己的深潭,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她想,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来这里找她。
她要等到他想跟他说,自己已经明白了凡人恋慕的痛苦,以及幸福。
还有那一句一直不曾说出的,
我欢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