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晓东[西南大学附属中学, 重庆 400700]
作 者:苟晓东,文学学士,西南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研究方向:明清小说和戏曲。
曹雪芹言:“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黛玉葬花”是作者精雕细琢的重要情节,语言悲切,情感凄怆,字里行间真正体现着“以血书者”,但读书之法,重在探骊得珠,把握要义,不能止于文字表面,恰如金圣叹曰:“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读第五才子书书法》)那么,作者创造此情节,写下感人肺腑的《葬花吟》,到底有何“心胸”?有何目的呢?笔者不揣浅陋,提出自己的一得之见,以期抛砖引玉。
黛玉生性孤傲,就连丫鬟们也不敢亲近,“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第五回)。有读者认为此处就表明了曹雪芹态度,一褒一贬,厚此薄彼。其实未必,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其主旨基调,“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语),在这悲凉之雾中,红楼女儿们没有谁是旁观者,更没有谁是取胜者。
《葬花吟》抒发的情感不是简简单单的花残伤春的感伤,而是凄怆的寄人篱下、命运无迹的身世之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都是黛玉性格的独特性,至于丫鬟们的真实好恶和曹雪芹表达的“艺术的真实”①更是两码事。我们将“周瑞家的送宫花”和“黛玉葬花”加以对照阅读,就更能发现黛玉的典型性格特征。
试看第七回中周瑞家的给姑娘们送宫花,总共十二枝,薛姨娘吩咐“三位姑娘每位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儿”;可是周瑞家的送宫花的顺序是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凤姐——黛玉。薛姨娘知晓黛玉的性格,并且懂得先后顺序,可是,为什么周瑞家的要改变顺序呢?到三姐妹处,书中有交代,是因为“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顺路给三位姑娘,尚可理解;那么到凤姐处是否也顺路呢?不妨来看看贾府平面图:
从抱厦厅到贾母院(黛玉此时住在此处)明显算是顺路,并且距离较近,可是周瑞家的偏偏先到凤姐处,书中没有交代原因,只是去给黛玉送花时,作者闲闲一笔,“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好一个“才”字!这不仅描写出了周瑞家的微妙心理,同时也写出了黛玉在贾府中的地位,所以黛玉最终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有人借此说黛玉刻薄,心胸狭隘,但如果我们设身处地,以情度之,黛玉的语言行为无疑是“艺术的真实”。
所以“黛玉葬花”是黛玉的宣言书,更加凸显她的诗人性格特征,这和宝钗是截然不同的:黛玉以其至真,必欲求世间之事、世上之人亦皆至真至诚,此乃诗人天性;宝钗以其通透,无为而有为,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故引而不发,发而中节以和众人,此乃政治家手段。
在甲戌本第二十八回中,脂砚斋批注:《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等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
由此可知,《葬花吟》也像薄命司中的判词一样,伏脉千里,暗伏了八十回后的情节。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当是谶语,暗含后来黛玉的结局:贾宝玉不知何故(一种说法随军到西海沿子巡边)外出,时间长达一年(“一朝”),久久不见音信,在春末时分(“春尽”),黛玉忧伤过度,泪尽而亡。等到宝玉回来,花落人亡,人去楼空,所以说“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呢?我们来看看宝玉听完《葬花吟》后的表现:
宝玉恸到山坡之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能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脂砚斋虽有“机思笔仗,令人焉的不叫绝称奇”的评论,但并没有指出实际意思。“逃大造,出尘网”,花影不离,鸟声在耳,这分明就是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佛陀境界和辛弃疾“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的众生平等境界。近代画家潘天寿曾这样评价花鸟与禅意之间的关系:“所以雨竹风花,皆可以为说禅者作为解说的好材料……于是木石花鸟、山云海月,直至人生百相,尽是悟禅者自己对照的净境,成了悟禅对象的机缘。”②滚滚红尘,好事多磨,到头一梦,万镜归空,如何大解脱?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指出了一条道路——遁入空门。由此处描写也可佐证,贾宝玉最终结局并未什么沐浴皇恩、延续世泽,而是悬崖撒手,出家做了和尚。
著名学者刘再复在《红楼梦悟》中指出:把小说当成救国的工具或当成启蒙的工具,好像是“大道”,其实是“小道”。此时小说的语境只是家国语境、历史语境,并非生命语境、宇宙语境。文学只有进入生命深处,抒写人性的大悲欢,叩问灵魂的大奥秘,呼唤心灵的大解放,才是大道。
花开不常,人生一梦,《葬花吟》就是用生命语境来书写生命、人性和命运。黛玉了悟人生之悲,却始终没有出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种迷茫的生活感叹,来自对宝黛爱情不可预知的伤感,来自对自我生存价值的否定,这恰好是人的命运悲剧。人世最大的折磨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希望仿佛在前方,却时大时小,时有时无。“若说没奇缘,为何今生偏又遇见他,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宝黛就在这种人生的悖谬怪圈里挣扎,却永远也不可能取得人世的胜利,这恰恰也是人类不可摆脱的一种共同痛苦。
康德曾说:“西西弗斯的故事其实是对人生的一种隐喻”,我们每留恋过一些始终挽留不住的东西,我们的努力常常给我们造成一个幻觉,让我们以为负累就要被摆脱掉了,让我们以为目标就近在咫尺了,但生活每每会以最吊诡的方式开着我们的玩笑。③
落花不知归踪,人生不知归途,日月不掩,春秋代序,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来回摇摆,很难达到刚好的位置,这当是作者借黛玉之口来抒发对命运的慨叹。正是:伤心一曲葬花词,参透人生泪沾襟。
① 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19页。
② 潘天寿:《佛教与中国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195页。
③ 参见苏樱、毛晓雯:《叛逆是一种高贵的姿态》,《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1]郭豫适.红楼梦研究文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2]曹雪芹著.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6.
[3]梁归智.红楼梦探佚[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