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明
边地苍茫(组诗)
■郑万明
一抬头,就能看见阳坡的风
搂着荞麦的腰。像搂着
隔世的幸福
阳光总是那么含蓄
远远地站在另一个山头
看着秋天给荞麦穿上嫁衣
佩上远行的首饰
荞麦下山时
黄昏堵满村口
那个失恋少年
守着空空的麦场。从眼瞳卸下
一旦忧伤
看见你一身浅绿站在春天
让我这个满面灰尘的人
停脚伫望。
看见你被风撩起
又被一线晨光擦亮。
像素雅的女子,刚刚从宋朝约会归来。
很想牵住你的手
在这尘世上,被爱情暖着。
被恍然而过的时光
轻轻碰一下
正午。阳光摇醒
石头下长眠的蛇。
蛇一睁眼就窥见了春天。
在一堆废弃的枕木旁。野草
爬出河滩。蝌蚪忙着产卵
油菜花抽出性感的枝干。
放羊的孩子
坐在发黑的石磨上。蛇也窥见了
孩子的孤独。在风吹空的路上
蛇很想爬出来。晒晒太阳
在靠近青草的地方,找到
一处温暖。
毕竟春天了。
夜里。一扇门朝黑暗打开
另一扇门朝月光打开
朝黑暗打开的门
挂着一柄英雄的旧剑
朝月光打开的门
抱走一场民国的春雪
月光从鸟眼里溜出来时
带着美人的忧伤
从屋檐下走出来时
搂着后院的爱情
月光压低树枝。像旧年的盐
压低村庄
落日枕着戈壁。连天衰草
埋深碎石下的荒凉。
骆驼倒下。站起的是
风沙。迎着长安
三千匹丝绸
委顿如泥。
三千马蹄。踩过疏勒河
扯出祁连山的六月飞雪。
羊群来了。焉支的黑夜远了。
青稞来了。镰刀上的露水远了
九月燕麦。被三百辆马车运走。
十月早霜。白了三千汉子的眼瞳。
只有 大风搬不走的时光
和古老的烽燧坐在一起
不哭 也不喊
祁连山的脖子
经年围着一条纯白的围巾。
祁连山冷呀。从青海来的风
到甘肃去的风
都要在祁连山坐一坐
冷了的祁连山
靠一条又厚又绵的围巾取暖
有了祁连山的围巾
山下的燕麦莎草蔬菜村庄
不再孤独。戈壁的马匹和骆驼
不再发抖
祁连山的雪
不是架在匈奴肩上的一柄长刀
而是缠在河西人脖子上的一道温暖
在一处牧场,走了走
阳光刚好照在对面的河谷。
站在一堆石头上
我没有遇见一个
哈萨克姑娘。正午的一股凉风
吹空老鹰的眼睛
几只散漫的羊羔,啃着青草。
骑手正在帐篷午睡。他的马匹
已踢斜了太阳。
在阿克塞,没有遇见一个
哈萨克姑娘。一路的寂寞
加重我的忧伤。
青稞正在怀孕。面朝八月
幸福涨满两岸的坡地。
直到离开阿克塞。才看见
一个打奶少女。她背上的木桶
在夜色中不停地晃荡
如果不是一只鸟衔住黄昏
我以为,黄昏就要从一颗香梨上坠落。
一个维族少女在梨树下经过。
她没有惊动黄昏。只是把秋天的落叶
还给秋天。
一挂马车驶进棉田时。甘肃棉农
扎紧最后的口袋。把没有摘下的辽阔
还给戈壁。
如果不是夜风推我一把
我以为,阿克苏离我很远。
如果不是在南疆
看见甘肃棉农。我以为
故乡就是新疆。
一阵风,从阿万仓刮来。
吹落
玛曲的寥廓。
午夜。青稞抱着
姐姐的月光入眠。
一枝谢幕的谣曲,追赶
马蹄上的苍茫。
鹰,在天葬台。
霜,在路途中。
一堆灰烬,有些凌乱。
外乡人走时,甘南
还在沉睡。
黎明:尕海刚刚收到
骑手的一卷忧伤。
路过后院。梨树正在吐芽
那嫩嫩的芽尖舔着一树幸福。
屋檐下。一只麻雀遇见
另一只麻雀。喳喳叫了几声
丢下几粒乡音。
留在谷口的最后一片消雪
被马驹领走。苜蓿花已爬上
半面坡地。
路过春天。风对风说:
“村庄刚刚拍掉身上的旧尘。”
半夜。有人溜出马厩
在月亮眼皮下撒了一泡尿。
饲养员的呼噜声在热炕上
滚来滚去。母马在黄昏时
产下马驹。她不停地用舌尖
舔着马驹潮湿的毛发。
没有风。我推开马厩的门
放月光进去。让新生的马驹
接受一点陌生的气息。
做这一切的时候,饲养员
仍打着呼噜。在马厩门口
我站了很久。
那时,我眼里溢满
童年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