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报春
问君子几许
■韩报春
一落笔,就兀自哑然失笑了,标题看似优雅,其实很简单:你有几个孩子?尽管笑得很不自然,好多年前却是连笑也不曾有过。
但这的确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特别是近些年来,各种场合,屡屡碰到,频频被初识朋友或陌生人问起。问得多了,便一点点积累在了心头,压在心底,独处时不免自己也思忖起来,明白这是以后无论怎样都躲避不掉的现实。
被人这样问起,自然是因了我残疾的身体。
三十年前的乡下,破败的校园,青砖乌瓦,苍然如它的前身——大人们传说的一座大王庙,处处渗透着空洞和霉气,秋天到了,阴雨缠绵,天漏了一般,不知疲倦地日夜下个不停,把整个村落都泡得酥软。教书的父亲带着我一直住在学校,阴暗狭窄的住室,一桌一床一把椅,挤住着父子俩,记得父亲办公桌上厚厚的一沓作业本,都潮湿得软塌塌的,偶尔的晴天,父亲便把被褥拿出来翻晒在土楼的楼梯上,过了一秋又一冬,第二年的春天,我便嚷嚷着腰发困膝发疼,那时的孩子都是个石头蛋、土坷垃,大人不在意,总认为只有下地出力劳作的成人才会累得腰酸背痛。而自己吃喝不减,稍有不疼,就四处撒野,疯跑不停,自然都没把这疼放在心上。
不论当时怎样的不在意,也不论后来父亲怎样的追悔莫及,我终究还是病了,风湿病在我身上恒久驻扎下来,一病不起,直至身残。
那一年,我刚满十三岁,懵懂年少,不知人生味。
病后的我,打乱了整个家庭的生活常态,妹妹辍学,父亲辞教,有限的经济收入,投入到无尽的漫漫求医之路上。那时的乡下,家里有个常年的病人,日子就成了看不见底的黑窟窿,惴惴不安地往前走,一家人都浸泡在无边的哀愁和担忧中。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也是柔韧的。整个少年乃至青年时代都浸透在苦涩的药味中,病痛是一条长长的铁链,一头搭在我身上,一头伸在未知的前途,我晃晃悠悠地行走在上面,步步惊心,摇摇摆摆,终究没有跌落在雾霭茫茫的悬崖。但青春年少的心怀却日益敏感和自卑,无奈地接收异于常人的行走姿态,又竭力抗拒着世人好奇探寻的目光。
1989年的夏天,第一次到青海的伯父那里,他单位组织出去野游,堂妹缠着要我一起去,我推脱不过,到了聚集地,伯父的同事都热情地招呼我,他主动给人介绍:“这是我侄子,身体有病,现在属于半残疾。”那一天都玩得很开心,我也勉强地欢快。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残疾”这个字眼,贴在我的身上,尽管至亲的人不曾有任何的恶意,但这字眼却比任何难以咽下的苦药都要蚀骨磨心,心里不舒服了好长一段时间。
书上说少年情怀总如诗,我干涸贫瘠的原野上却杂味丛生,风霜凛冽。转眼二十多岁,春天来了,花依然未开,游走在残疾的边缘,爱情是一朵摇曳在崖头上的酸枣花,想伸手摘下,却又惧怕密密麻麻的尖刺让我满手淌血。
乡下的男人靠身体吃饭,养家糊口全凭一个棒劳力。这一点半憨不精的昌蛋都知道,他大我四五岁,据说小时候很聪明,有次从北地的一棵柿子树上摔下来,脑子摔得缺了一根筋,脊骨也没了正形,走路歪歪斜斜,村人都逗笑他“三不照”。有一年村子里统一给残疾人办证,晚饭时,他找到我家门口,门口是个饭场,街坊四邻都或蹲或坐在外面吃饭,昌蛋问我妈:“大队给您孩子送表了没?”我妈说:“没呀,咋了?”他说:“可不敢写那表,一写都寻不下媳妇了。”街坊们都哄然大笑说:“乖呀,昌蛋真捣蛋,怪精明的,你写了没?”昌蛋一脸的正经:“没,我不要!我都叫俺娘又给大队送去了。”有人迂阔着说:“对了,不敢要,不要你静忖住气寻媳妇了。”昌蛋呲牙咧嘴地笑着,一脸的豪胜之气。我却红了脸,浑身上下的不自在,甚至心里有些恼恨了昌蛋的多嘴。
日子一点点往前赶,而身上的病情也寸土不让,步步紧逼,脊柱弯曲,走路勾头弯腰,双侧髋关节间隙狭窄融合,走路步子也迈不开了。三十岁一过,便常会遇到了一个难堪的问题,有些场合,不熟悉的人就会问起:“您有几个孩子?”
记得第一次在朋友家里,朋友的朋友夫妻两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相互客套了两句家常,他媳妇问:“您几个孩子?”问得看似顺理成章,我却感到毫无防备,遂低了眉目,感觉对不起人似的嗫嚅:“我还没成家。”再看这媳妇,满脸通红,不自然的两手扭捏在了一起,像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自责得满目愧疚,赶紧转了话题。这样的场面是让人很尴尬的,问的是好意,答的是实情,然而生活总有时让人不上不下地吊着,显摆它的能耐。
其实真正对不起的应是父母,操尽了心血把儿子养大,却不能去依靠,去颐享天伦,但那时他们没有给我一丝的压力。多年以后我回想,父母心里肯定深藏着一种深深的落寞和焦灼,就像当了二十年民办教师的父亲,伏案批阅,谆谆教导之下,遇到了一个让他饱含信心却又突兀成绩不尽人意的学生;就像种了一辈子庄稼的母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起早贪黑,挥汗如雨,春种了却得不到秋收。
尽管如此,父母也会因我而遇到这样的难堪局面。一次,母亲糖尿病加重,在县城住院,我和父亲去照顾,同病房的一个老阿姨,见我出出进进打水送饭,就给我母亲说:“看您孩子多好。”母亲躺着说:“他一辈子心肠软。”老阿姨接着问:“怎不见您儿媳妇呢?您几个孙子?”母亲的脸色随即不自然了,扭过头不再吭声,老阿姨一脸的困惑。我知道对母亲来说,这是个近乎残酷的问题,甚至是一把利剑,让她用皴裂粗糙的手在刀刃上去刮一刮试试看是否锋利。母亲一辈子没读过几年书,但个性要强,在她的心里,乡下人谁家无后是一件很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她见惯了乡人吵架或起毒誓常常就是:“让谁谁断子绝孙……”“断子绝孙”意味着“天有报应”,意味着“罪有应得”,勤苦善良的母亲何曾想到如今自己要直面这样的锥心之问?
有些事情越是回避,越压得人沉重,父亲终于有一天和我商量:“你一个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老了,你以后咋办?要不找个机会抱养个女孩,趁我和你妈还年轻,给你带几年,女孩子十几岁就会替你做点事了。”我一言不发,空气在我们四周凝固成一种沉闷。我知道他们都早已不再年轻,替我去养一个尺把长的婴孩,那细碎漫长的时光,对他们究竟是一种雪上加霜还是享受香甜?
总之,那以后都没有提起那样的话题,如今我都不知那无言的拒绝是一种孝顺还是一种忤逆。
我所知道的是,自己必须走出去,天下之大何处无寄地,也许对彼此内心的沉压都是一种减释。
在母亲的泪眼中,我走出了她的视线,先来到了豫东的一个古城投奔故友,帮衬做事,每天从住处到店铺去,总会在小街拐角处,遇到一个拄杖而立的老奶奶,一直盯着我走近她,又盯着我从她身边走过,嘴嚅动着,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她似乎早早做了充足的准备,在我离她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问出了那句话:“你身体咋了?”我赶紧说:“受潮湿了。”老奶奶又追问:“孩子们呢,没跟你来?我如实说:“还没成家。”“咦——”她拉长了一声惊讶和惋惜,摇着头自言自语说:“世上的事不周全,有人缺儿女,有人缺吃穿……”看着老人家一脸的失望和难过,我像做了一件错事,紧走两步,躲开了。
后来,我便走得更远,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距家几千里,似乎走得越远,心才越舒展,每走远一步,心中的凝结都在一点点剥离和脱落。
然而,天地再大,属于自己的永远躲不过去。陌生的人群逐渐熟悉,探寻和追问总如影随形。后来我如实回答他们的好奇,不免让他们更加疑问,“不会吧?你长得还算周正。”这更让我无法解释,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有次心烦意乱时,有个刚来帮工的中年妇女随口问起:“家里几个小孩?”我顺口说:“两个。”她“噢”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猛然意识到,这块积压心头的巨石,突然松动,悄然移开了。眼泪夺眶而下,冲刷着我不惑之路的沟沟坎坎,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新生。人生跌宕,世事多舛啊,我看重你的时候,你以百倍的沉重来积压我,我看轻的时候你却四散飘摇,淡若云烟。
再往后,遇到这样的问题,我竟然会觉得轻松了很多。我会观察问者的年龄,做着他们满意的回答。“几个孩子?”“两个。”“男孩还是女孩?”“一个男孩一个女……”“那你以后享福了。”“呵呵,差不多吧。”“你媳妇顾家吧?”“媳妇嫌弃我身体,跟人跑了。”“啊?心真狠呀!”随着他们表情神态的转变,我尽量编排合理,追寻他们的思维脉络,让他们得到最满意的答案。这不免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探寻者成了被探寻者,都不再难堪和尴尬,甚至想以后若被问起:“你有几个孩子?”我会嘴角挂笑:“你猜?”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一个人,一辈子,一条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患病少年,如今已是鬓染霜雪的中年男人了。痛还在,心已开,多少个静夜如墨,暗自惊疑那些曾经的坚硬如铁,何时已化绕指柔;穿过岁月的风沙,生命的九曲长河何处已过万重千山,大河奔腾。
前天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父母安康,就要着手准备年货了,母亲在那头说:“俺们都好,只要你好,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