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最后的箍桶匠

2014-04-29 00:00:00雷虎
南都周刊 2014年38期

“圆木”是一种木匠工种。木匠根据所做东西的不同,分为“大木”和“小木”。大木造房子,小木做生活设施。而根据所造生活设施的差别,小木又分为“方木”和“圆木”。方木做桌椅板凳,圆木做桶盆勺盖,俗称箍桶匠。

南京下关,是南京的老城区,也是南京最破旧的地方之一。走在街头巷尾,我一直怀疑我是否穿越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县城。来到老城墙挹江门外的绣球公园,这是一片银发世界,一边感叹老龄化的步伐比我想象的要来得快、来得猛,一边疑惑是不是因为这些老人的存在,老行当木箍桶才得以“苟延残喘”?

这一对做木箍桶的父子,作坊就在绣球公园侧门门口。

远远地,就听见箍桶匠杨魁生正在和购买木桶的老太太在讨价还价:“你用了我的桶几十年了,怎么能拿十年前的价格比?十年前杉木一百元一立方都没人要,现在一千元(一立方)都买不到。你怎么能拿塑料桶的价格比?我的桶可以用一辈子,还管保修……”老太太点点头,却也据理力争:“就因为你家桶贵,老头子才用塑料桶的,现在好了,用不习惯才要我来买,但这价格实在太高……”

“老头子”都搬出来了,杨魁生只能认了。

这边厢,杨魁生的小儿子杨兵则拿着木盆向前来拍照的年轻游客讲解木桶制作工艺:“我们的木桶用纯杉木制作,完全健康环保;而且都是纯手工制成的,所以,贵得有道理。”

说罢,杨兵从工作台下面拖出个大木箱,把箱子里的工具一股脑倒在地上,“哗”一声,几十件各式各样的工具亮相,引来声声赞叹。杨兵无比自豪:这些,是每个箍桶匠都要学会用的“十八般兵器”。

“木箍桶样子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工艺非常复杂。首先要选取上好的杉木,为了防虫,木料要暴晒八九个月,然后才能开始拉料子、插缝子、刨料子、起槽、上底、打箍子、刷桐油……十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要用到不同的工具。”杨兵一边给我们介绍工艺,一边表演工具的用法。“这是圆刨,用来磨光料子外表;这是里口刨,桶上好后整体打磨内壁,这是弯弓,这是手锯……这个?这叫啥?”

于是杨兵叫喊着请教正在一旁聊天的杨魁生。而杨老,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授课了—他说,现在做木箍桶的人少,也已经没有人专门做这些工具了,杨魁生只能自己设计、制作。这对父子是南京最后的箍桶匠了,杨魁生也成为唯一会制造箍桶“兵器”的人,他必须要让这唯一的徒弟也学会制做全套工具。

好桶保修一辈子

今年77岁的杨魁生,和圆木(又称“圆凿”)结缘已经有七十个年头。所谓“圆木”,不是指的木头形状,而是指一种木匠工种。木匠根据所做东西的不同,分为“大木”和“小木”。大木造房子,小木做生活设施。而根据所造生活设施的差别,小木又分为方木和圆木。方木做桌椅板凳,圆木做桶盆勺盖,俗称“箍桶匠”。

眼下,7岁是上学的年龄,而当年的杨魁生,已经拿起大锯,开始跟随父亲学这谋生的本领。1947年,少年杨魁生只带了一把锯子、一个刨子就从老家苏北淮安来到南京谋生,6年之后,杨魁生出师。那时整个圆木业非常兴盛,仅仅在南京下关一带,箍桶匠就有五六十人之多。为了生存,杨魁生起早摸黑,用扁担挑着工具箱走街串巷。虽然辛苦,但是每每看到桶盆勺逐渐成型,杨分外满足。后来合作社兴起,杨魁生也就告别了箍桶匠的身份,开始到工厂上班,不过手艺从来没有生疏过,一有空闲,他又开始给街坊邻居箍桶做锅盖。如今退休足足20年,杨魁生继续重操旧业,在下关找了个地儿做买卖,按他的话说:“今年77岁了,刨料子、起槽都利索得很。”杨魁生的木桶“能用一辈子”的高质量和“终生保修”的承诺很快重新打出了名声——“固定木桶的,不是木梢子和胶水,而是外面的箍,很多同行都用铁条做箍,时间一长,铁条就生锈了,整个木桶就报销了,而我则是用上等的钢材,虽然成本提高,但是做出的东西质量有保证。”

每个箍桶匠都要学会使用的“十八般兵器”。
杨魁生与杨兵父子。
做木箍桶,工艺过程复杂:先要选取上好杉木,木料要暴晒八九个月以防虫蛀,然后才能开始拉料、上底、打箍子、刷桐油,过程就要四五个月。

然而,当杨魁生把那些箍桶匠同行拼下去时,他却被这个时代赶超了。塑料、玻璃和金属制品价格越来越低,而生产圆木的杉木价格却越来越高,用木制品的人越来越少。

“以前,不仅仅是澡盆、水桶是木制的,蒸桶、饭勺、锅盖,绝大部分生活用品都用木头,离开了箍桶匠,人就没办法生活了。现在这些东西都可以机械化大批量生产,东西还又好用又便宜。箍桶匠在农村都活不下去了,更别说在城市了。”虽然客似云来,但看到同行纷纷转行,杨魁生常常发出感慨:几年前,下关开始了旧城区改造,杨魁生的老屋门面房被拆除,新门房又租不起,家人劝他不干了。怎么可能说停就停?于是,倔强的杨魁生搬到了现在的处所—一处将要拆迁的老房,在空地上搭一个顶棚就做起了木桶。“如果这个地方再拆迁了,我就没地方去了,我可能就真的不做了,但是我儿子想继续做下去,到时他们年轻人自己想办法吧。这些我想不了了,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好每一个木桶,做一天是一天。”

心怀家族木业梦

相比于父亲的沉重,杨兵似乎并不太受影响。见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名片非常朴素,正面是“杨氏木业”四个大字,反面写的是业务经营范围。“杨氏木业”简单的四个字,寄托着杨兵的理想—所有箍桶匠都退出这行业,却是他最好的机会,他要把木箍桶做成品牌。

杨兵还记得父亲退休后开办圆木作坊的情景,那时杨兵是持反对意见的:做箍桶匠又苦又累,还赚不到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行业,做它干吗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看法:有位日本游客无意中看到了杨魁生做圆木,顶着太阳拿着相机在杨魁生的露天作坊拍了一下午。过了几天,这位友人又来了,这次是四个人一起来的,有翻译、摄影师、摄像师—他要把杨魁生制作木桶的全部工艺拍摄下来,并且专程向杨魁生订制了木桶带回日本。

杨魁生说,现在做木箍桶的人少,也已经没有人专门做这些工具了,他只能自己设计、制作。

为什么在中国无人问津的手工圆木却引来日本人的注意呢?这事情引发了杨兵的思考。在查资料后杨兵才知道:纯天然、手工、订制、传统,这些父亲木桶上的符号,在日本和欧美等发达国家,是优雅生活的象征。原来,不是父亲制作的木桶落伍了,而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还没有到正处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断层中,社会迟早有一天会走出断层,返璞归真。从那以后,杨兵开始有意识地给父亲打下手,慢慢地,他开始知道父亲技艺有多高超,渐渐认识到圆木之美。

“圆木之美首先是材质,你看这个木盆,盆壁是用十五块杉树芯箍成,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十五个年轮,如果用这个盆来泡脚会是什么感觉?就像进入一片森林,所有喧嚣和烦恼都没了?其次是手工之美,你看我父亲,他在制作每一个桶时,都把自己的心血、情感注入,因而每一个桶都是唯一的……”杨兵读书不多,他和木桶接触越多,做木桶越久,木桶的诸多好处,就慢慢悟出来了。在误解了父亲几十年后,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圆木、读懂了父亲。

“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发现箍桶匠的价值,所以我选择了子承父业,当一个都市箍桶匠,但我们这一代的箍桶匠肯定会和他们那一代不一样。”在谈起木桶的未来时,40外开的杨兵激情澎湃。

后记:

杨兵坚信会有越来越多人回归传统,发现这老行当的价值,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在采访完箍桶匠后不久,杨兵给我打电话说,父亲的木工坊终被拆。父亲本想守艺一生,自己本想子承父业,但父子俩现在都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