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深一层,我只是没了眼,又不是没了命,一天还有命什么都可以做。”音乐剧结束,16岁的练子诺在舞台中央致感谢词,也对父母道出了心里话,“妈妈,知道你一向易哭,但我想跟你说,我没事,我已经接受了失明这个事实,我很希望你也能早日接受。”
台下的多数观众不知道,眼前这个坚毅的练子诺,在几个月之前还是一个自卑拘谨的盲校学生,排练时唱歌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
蜕变,就发生在排练音乐剧的过程中,同样的还有同练子诺一起站在台上的那几十个年轻面孔。这个过程,被记录在一部叫做《争气》(My Voice, My Life)的片子里。
这部91分钟的纪录片面世后不仅得到刘德华、杜琪峰、吴君如等“大咖”的力撑,还将在10月中旬走进港澳的15家院线,这是拿过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奖的导演杨紫烨没有遇过,也没有料到的。
9月25日,在第二届广州·香港电影展映周上,杨紫烨携《争气》与观众互动。白色休闲衬衫、休闲裤、运动鞋,低调、随和,除了活动的主办人员,全程只有丈夫兼搭档任国光随行。
像多数人能轻易说出名字的李安一样,杨紫烨也是一位深受奥斯卡青睐的华人导演。2007年,讲述艾滋孤儿命运的纪录片《颍州的孩子》从一百多部纪录片里脱颖而出,为杨紫烨赢得了最佳纪录短片奖的小金人。为了拍摄这部片子,2004年10月,杨紫烨和丈夫卖掉美国的房子来到大陆。随后在大陆的十年里,杨紫烨关注的题材,已经从最初的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教育,扩大到了公共卫生、同性恋群体、环保等领域。3年前,以环保英雄为主角的纪录片《仇岗卫士》再一次进入角逐小金人的环节。也是从那年开始,杨紫烨开始身兼奥斯卡纪录片单元的评委。
在大陆呆了10年后,杨紫烨希望拍些香港的题材:“我感觉我在大陆做的工作也不少了,因为我是在香港出生的,香港是我感觉比较亲密的城市。”香港恰是杨紫烨纪录片拍摄生涯的第一站,她的第一部纪录片《风雨故园》正是反映这座城市回归前后,年轻人的心态与命运变化。
《争气》源于香港一家社会企业的公益项目。2013年,新创立不久的L plus H Creations Foundation决定排演一部音乐剧《震动心弦》。这家以“Love+Hope”为旗号的社企,希望通过严谨专业的音乐剧、戏剧训练,为边缘或欠缺机会的青少年提供糅合品格与艺术的教育,帮助他们寻找身份认同、自信、团队精神。
杨紫烨与L plus H Creations Foundation负责人何静莹认识多年。虽然青少年问题恰好也是杨紫烨这些年关注的一个对象和题材,但她还不确定音乐剧排练的过程是否还具备一部好纪录片的元素:好的故事和人物。所以她最初建议他们采用与演员们同龄的摄制团队,用年轻人的镜头为彩排过程做点有意义的纪录。
2013年4月,音乐总监帮演员练子诺练歌的一幕,令杨紫烨触动。练子诺来自香港盲人学校,他的视力从数年前开始逐渐衰退,直至一年前完全失明。
“但他用双手努力地摸着盲文,我看见他内心有股力量,要以歌声把那股力量迸发出来。”两个月后,杨紫烨回香港正式接拍纪录片。
杨紫烨面对的是80多名面孔稚嫩的学生。自1977年随同家人离开香港移民美国,杨紫烨已有多年没有接触香港的年轻人。这些学生有一个共同点:因为成绩不佳,都被分入香港三个不同组中的“次等”“弱势”学校。在美国,杨紫烨也拍过一些关于黑人学校的叛逆学生,他们吸毒、贩毒、出入感化院,经常发生暴力事件。
这些香港学生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这群香港学生只是较顽皮。最大的问题是社会过度追求考试成绩,他们可能成绩稍逊,但何须用‘差生’来标签他们,即便他们有些坏习惯,又何须因此而判定其一生的成败?”杨紫烨说,“他们要花很大努力才可证明自己的能力。”
音乐剧排练时,对着这群被边缘化的年轻人,音乐剧导师大声勉励:“你们要争气,不要被人瞧不起!”
片名“争气”正式源自于此。作为华人女性电影人,杨紫烨从小对“争气”这两个字,有深刻的亲身体验和理解:“我是家里最小的,永远都是要做点东西给哥哥姐姐看,到了美国,从事的又是艺术方面的工作,华人的机会特别少,所以要特别争气。”
在当时就读的旧金山艺术学院里,她是唯一一名学电影的华人女性,是小众中的小众。在那里,杨紫烨与丈夫兼搭档任国光相遇。彼时的旧金山孕育了第一代非主流的独立电影,两人用最初的积蓄买了一台摄像机,为了筹集拍摄纪录片的资金,她和丈夫一个做剪辑,另一个做发行。1984年开始从事故事片剪辑工作的杨紫烨,10年之后才开始筹备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作品。1996年该片正式开机的时候,她已经是颇有名气的“纽约剪辑皇后”。
此后的十几年里,她的纪录片题材往往聚焦于一些遭受歧视、不公的社会边缘、弱势群体,这与她早年的这些经历不无关系。
对于《争气》里的年轻学生,就像过去她拍摄过的华裔移民、艾滋孤儿、同性恋者、环保卫士等,杨紫烨很清楚:“重要的是关注他们,尽量将他们真实的一面、他们的挣扎呈现出来。”
练子诺对音乐颇感兴趣,因此老师推荐他参加音乐剧排演。但他忧虑重重:能不能表演好?作为失明人与正常人一起演出,会不会带给别人麻烦?新盲的他还未能完全掌握盲文,而乐谱又是另类点字,令他压力倍增。因此他比其他的同龄人更加自卑内向,胆怯拘谨。
《震动心弦》音乐总监钟少云为子诺想出一系列锻炼声量的训练,努力帮助他放下心理包袱。她挽着子诺的胳膊,将他带到走廊外,让他对着雨声,想象眼前有很多很多的观众,然后放胆高歌:“为甚剩我只一个人,茫茫路我孤独行,世间困苦黑暗,问有没原因……”
子诺也有很高的自律性。盲校的老师常常鼓励他们,不要受到身体限制的影响,要超越自己。他将自己的歌声录下来,回到家反复播放、比较。钟少云为子诺的努力和进步所感动,忍不住向他说了一句:多谢。
除了练子诺,杨紫烨的镜头也对准了另外几位有不同故事和特质的学生:自我而好胜的周逊博(阿博)、性格乐天但与家人关系僵化的许贺然(肥然)、为自己来自低组别学校而深感自卑的陈晓恩(阿Tab)、有唱歌演戏天分但专注力欠缺的黄希靖(Coby)……
排练之初,音乐剧监制何力高让在地上围坐成几个圈的学生用三个词描述自己。阿博的三个词是:懒散、有主见、自我。他爱耍酷,与街头青年来往、打架,自称为了结识女生参加音乐剧。这让推荐他的邝秀芝校长内心充满挣扎,担心他的行为可能会连累团队和学校。
当阿博第二次抽烟被何力高逮到时,他面临自己失信和违规的后果—退出音乐剧。邝秀芝的一段话令阿博无言以对:“每一次我们对你好高期望,可是你摔我们两耳光,我们起身再来过,又被摔两耳光,你知不知道我们好受伤,我们不知道要再给多少信任。但我们依然信你,选择信你。”
杨紫烨经常挂在唇边一句话是:“Learn to be invisible at the appropriate moment(要学会在必要的时候隐身)。”当导师严厉训斥学生时,学生会有很大的情绪起伏甚或哭出来,所以镜头要从远距离拍摄,既尊重当事人的感受,也不干扰他们的情绪。
她冷静细致地观察并记录着这些学生的言行、细微的变化,倾听他们鲜有机会的表达和被倾听的想法和感受。为了让角色更立体,她还采访了家长、校长、音乐剧导师、社工……子诺的母亲最初不愿意让儿子出镜,杨紫烨边拍边游说,最后不但顺利播出,两位家长也愿意面对镜头。
杨紫烨希望《争气》可以作为一面反思的镜子:“我尽量放开任何固有的成见,尽可能地捕捉他们童真的一面,以及他们与家长、老师之间的互动、抵牾、交锋或者误会。他们当然不是完美的孩子—没有人是。他们只是有自己的立场、感受乃至那么一点小心思,而我想捕捉的,是他们与成人之间的那种误会,这些误会的本质是缺乏沟通而造成的错位,并希望这部电影能接驳这些错位,消弭彼此的误会。”
音乐剧《震动心弦》的故事设置在一个破落城市:边缘青年醉生梦死,糜烂颓废,少女一心出走家园求赚快钱。狂歌热舞之际忽然地动山摇,顷刻摧毁无数建筑和生命。突如其来的天灾唤醒沉睡已久的心灵,始料不及的生命改变接踵而至。
参演的年轻人在剧外,也一点点地发生着改变。
老师和家长的信任、包容,令阿博主动做出道歉。“影响我的是合作排练的团队精神,剧组内一班本来与我不相熟的人真心疼我、想我变好,这也令我更觉珍惜。”重新归队的阿博更加认真地对待音乐剧排演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曲。音乐剧结束后致辞的时候,阿博的一句“你们的乖乖仔真的做到了,我真的做出改变”,令台下的父母骄傲落泪。邝校长也觉得阿博的样子好看了,笑容变纯真了。
生性慢热的阿Tab在音乐剧排练的过程中,与盲人学校的学生成了好朋友。她觉得很惭愧:“为什么我们这些开眼的人不尽本分?”性子倔、一向甚少与父母交流的肥然,演出后也在后台对父亲敞开心扉,两人关系破冰。
“坏同好的分野是什么?难道读书不好就是坏?只要他们觉得仍会有人认同,对他们有期望,他们就会变好、争气。”刘德华看完片子后对年轻学生们的经历深有共鸣。在读书时期,像阿博一样,他也是个成绩不好的“坏学生”,还曾被“反黑组”警察问话。在参与了老师的话剧表演之后,他懂得了“责任”,并在身边人的鼓励和支持下,走上演艺道路。正因如此,刘德华亲自为纪录片题写了“争气”二字。
通过《争气》与杨紫烨有深入合作的何静莹,对她的工作过程中的一丝不苟印象深刻:“Ruby (杨紫烨)的专业运作一丝不苟。外景一拍就一整天十几个小时,她的好奇心特强,每当在访问过程听到、看到任何令她动容的事情,她都要查根究底。为了音响质量,达致最宁静的效果,每做访问时 Ruby 务必关上窗户,哪管夏日炎炎,连风扇和冷气也不许打开。拍摄人员和受访者在密封的小房间内,在两只大灯照射下、汗流浃背地完成访问。”
被问及如何定义“争气”一词时,杨紫烨的回答不假思索:“做好一件事也是争气,不是做给人家看,是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