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同悌
欧美有这样的说法:你可以一辈子不去剧场,但唯有皮娜·鲍什你不能不看。这是一生中务必要看一回的舞蹈经典。
——艺术评论家Michael Chiang
我把世人分成两种:看过皮娜·鲍什作品的,和没看过皮娜·鲍什作品的。
——北京歌德学院院长阿克曼
对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Pina Bausch)仰慕已久。2010年秋末,笔者有幸在德国法兰克福友人那里,观赏到她演出的实况录影——《穆勒咖啡馆》。
鲍什头顶太多光环。诸如舞蹈女皇,世界现代舞史上里程碑式人物,新表现主义顶级大师,永不竭止的标新立异者,等等。由公众评选的德国500年历史中20位最闻名艺术名人,其中只有两位女性,一位是“小提琴女神”莫勒,再就是鲍什了。
《穆勒咖啡馆》的艺术理念和美学品味非同凡响。这是笔者第一次看到此剧的高清全版。舞台给出一种灰暗、沉郁、困囿的场面,台上布满咖啡桌椅,背景是一扇旋转玻璃门。先后有两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舞者和三个穿便服的男人,精神恍惚地在台上缓缓移动。
不难理解,台面上的这些桌椅,是不在场的人和种种替代物的表征,意味着冷漠压抑,人与人交流的艰难和不可能。但舞者们进入这个房间不久,就有一个所谓“布景师”的演员出来,不断把桌椅推到两边,为迷失自我,显得“昏昏噩噩”的舞者腾出行走通道。那两个女舞者,一个在前徘徊,另一个则潜入舞台深处,梦游一样沉浸在自我意念中,似与外界毫无关联。这种让人疑惑,又不无悬念的情境,使咖啡馆陷入昏蒙怪诞气氛中。而搬弄桌椅的 “布景师”是清醒的,他手忙脚乱,极力让得了“魔怔”似的舞者免受伤害。“布景师”从幕后直接出现在舞台上,让人感受到非同寻常的表达方式与视觉体验。
一个女舞者依然故我,移动中时而用手掠过自己的身体,时而撞击直立的墙壁,又疲惫不堪地摔倒,摸索着在墙脚寻找依靠。后来,她与一个男人发生接触,双方相亲相依,但另一个男人却强行将其拆散。随着这分分合合、跌跌撞撞的情景再三重复,仿佛有种种莫名的东西,咬啮人们的心绪,悲悯、焦虑甚至惶恐的感觉丛生不已。
英国作曲家亨利·普塞尔沉重的咏叹调,加剧了咖啡馆忧郁的氛围。鲍什曾经说过,“《穆勒咖啡馆》默示的是疏离,孤傲,以及爱恋的愁苦与企望。”她从不热衷于描摹唯美的表象,而是切入人性和情感的内核,发掘生命深层的脉迹。舞剧中,台上曾闯入一个神秘的红发女人。她穿梭在桌椅之间,关切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疑,她意味着“正常世界”,是唯一看得到“布景师”在搬弄桌椅的人。她走着“布景师”清理出来的通道,同时也在杂乱中寻找自己的通道。“两个世界”在昏暗中的摩擦碰撞,男女舞者间的身体纠葛,相互寻找、相互温存又相互伤害,绝望地逃逸……
红发女人难以救赎迷惘的魂灵。舞剧结束前,她将自己的假发和大衣给了白衣舞者就消失了。这时咖啡馆里愈加昏暗,只有玻璃旋转门外微弱的光照中显出隐隐人影。此刻,白衣舞者依旧缓缓移动,不时发出和桌椅磕碰的声音。咖啡馆陷入更深的黑暗——显然,这是舞者孤苦、惶恐与绝望的内心写照。
这场不到一小时的舞剧,既有格卢克歌剧早期的艺术形式,又富于鲜活的戏剧元素。鲍什亲自参加了演出。这是她在20世纪70年代继《尤娜》和《勃艮第公主》之后,又一次自己担任舞者。
鲍什不重复他人,也绝不重复自己,致力于一番又一番的“美学转身”。1976年,她编导的《春之祭》在德国演出。当时,这部标新立异、惊世骇俗的剧作,几乎让人们无法接受。卡车把成吨的泥土倾泄在舞台上,舞者流汗的身体上沾满泥土,成了灰头土脸的“泥人”。人对土地的膜拜,充满野性的繁衍交合,再现了原始时期的蛮荒岁月。鲍什将表现焦点,集中到女人作为祭献品受难这一非常野蛮,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情境中。
《春之祭》使一个狭义上的舞蹈艺术阶段趋于终结,而后接连出现了系列的、被称之为“乌珀塔尔理念”的恢弘景观。《春之祭》是鲍什“舞蹈剧场”的发端之作,无论是舞台设计还是表演方式,都让人耳目一新。当时她自己就说:“有些人认为我们的演出是为了激怒他们,其实并非如此。”事实上,鲍什把观众看成舞蹈戏剧的一部分。她期望观众从剧情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情感投射,体察到现代舞的深层张力和来自生命本真的心灵震撼。当然,任何突破舞剧表达边界之举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畏惧是缠绕鲍什的幽灵。她不是对创意无能的畏惧,而是对创新的畏惧——超越传统太多,就必须面对被诋毁、被拒绝的风险。起初,鲍什遭遇的种种责难甚至当面挨啐的事情还少吗?
2007年9月,鲍什第一次率团“舞入”中国,在北京天桥剧场演出代表作品《穆勒咖啡屋》和《春之祭》。虽然,她的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在国际上享有盛望,但中国观众对她是比较陌生的。在《穆勒咖啡馆》里,男人把女人狠狠地摔倒在地,她爬起来,又被扔到地上……这样重复摔打了几十次。实际上,这正是鲍什标志性的艺术手段。“重复并不只是重复而已。同一个动作到最后会给你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在《春之祭》中,被作为祭献品的女人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敲击地面跳舞至死。这些都是鲍什“残酷美学”的精彩瞬间。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最为著名的电影《对她说》的创作灵感,就是来源于《穆勒咖啡屋》。他说,那是被一种“让人迷离的悲哀”震撼了。为此,他不惜将此剧的大段舞蹈引入电影之中。
20世纪60年代,鲍什有幸在美国现代舞鼎盛时期,跟随约瑟·林蒙、安东尼·图德以及路易·霍斯特等大师学习深造。但她没有丢弃德国的文化背景及那个年代强大的反思精神。这也是她后来被称为新表现主义大师的缘由。
鲍什的创意无所顾忌,有时候倒像是即兴所为。她说:“我们的很多作品在开始的时候,通常都是没有预设主题、没有脚本、没有音乐,一切要无中生有,有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舞者要自己去收集资料,自己去寻找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情感。比如我们排 《罗马》时,演出的日期已经定了下来,但是我们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东西,我们在罗马待了三周,所有人都去寻找和发现自己的罗马。然后我把它们汇集在一起,再进一步讨论。我喜欢在创作中追问,追问舞者、追问自己。”
其实,鲍什的创作似乎没有 “原则”,“每次创作都是打开一扇门,剔除所有装饰性的东西,也就是一般人们认为好看的、所谓有噱头的东西。”戏剧舞蹈圈始终对她有相当高的评价:她所代表的不仅是“舞蹈剧场”,所谓一种新的身体与剧场关系,且代表着现代舞蹈直指人性与社会的一种强大的批判精神。鲍什的舞蹈被认为是“大于舞蹈”,以舞蹈叙事的宏大戏剧,她追求多种艺术元素的“化合”,而非肤浅、取巧的“混合”。
鲍什自己说过一句非常“透底”的话,“我跳舞是因为我悲哀。”她始终专注于一种独特的生命状态,试图营造舞台上属于自我的诗意空间。《穆勒咖啡馆》也好,《春之祭》也好,她的心灵在潜藏的宿命感中搏动,人们无不感受到她内心的喘息、痛苦的抗争和缕缕莫名的伤感。
尽管鲍什的舞剧并不艰深晦涩,但意象群的层叠,以及种种象征手法的植入,就难免有“懂或不懂”的议论。多年来,我们太习惯于追问意义了——诸如作品主题什么的,却往往忽略了心灵真实的感受。
为什么执着于能否看懂,非要说出些“子丑寅卯”呢?即便如此,又怎能确定,你的“懂得”就是真的明了透彻了?还不如敞开心扉,任由鲍什的“悲哀”情绪席卷自己,而后再慢慢地思索回味,这还不够吗?
通常,鲍什对一些泛泛的讨论缺乏兴趣。有记者向她询问其作品的“意义”时,她往往毫不介意地吸着卷烟,一副不理会尘世的样子:“请不要讨论我作品的意义,我没想过。”但有时候,她并不回避。鲍什在回答自己的“美学原则”时说过,她没有原则。每次演出都是历险,也是审美意义上的历险。如果非要总结规律的话,或许是这样的:她要去除所有装饰性的元素,也就是通常人们认为是唯美的东西。
2009年6月30日,皮娜·鲍什在德国乌珀塔尔一家医院里与世长辞,终年68岁。她是五天前被诊断出患有癌症的。乌珀塔尔舞蹈剧院在官方网站上感叹:“就在上周日,她还与自己的舞伴站在剧院的舞台上。”
当时的德国副总理施泰因迈尔指出:“皮娜·鲍什有别于大多数人,她打破了传统舞蹈、古典芭蕾结构,创造出自己的独特风格。”
德国汉堡芭蕾舞团团长、著名编导约翰·诺伊迈尔称:“她不断地改变我们所称之舞蹈的界限,我简直无法想象谁能成为她的继承者。”
皮娜·鲍什的离世,被认为是世界舞蹈艺术一个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