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家族与郭峪堡寨

2014-04-29 14:24陈雪
寻根 2014年1期
关键词:阳城王氏城墙

陈雪

山西阳城之郭峪,位于太行余脉一条南北向的山谷之中,背靠丘陵,面临樊川,为历史悠久的古村落。其历史至迟可上溯至唐代。郭峪土地资源稀缺,所幸地下有着丰富的煤铁矿藏,当地人多倚此谋生,不仅从事采煤和冶铁,更不惮长途贩运,历史上便颇为繁荣。虽然今日郭峪为阳城县北留镇下辖的一个村,但明清两代,由于其为郭峪里的所在,“因里成镇,镇以里名”,为工商业非常发达的繁荣市镇,清初康熙年间即已“城垣完固,栋宇壮丽,辄谓富饶甲诸镇”(康熙十七年《邑侯大梁都老爷利民惠政碑》)。

郭峪本无城墙。明清易代之际,在农民战争的烽烟中,阳城拔地而起一批乡村堡寨,郭峪即为其中之一。郭峪堡寨的城墙目前基本保存完好,村内还留下了大量民居古建和碑刻资料,清晰地保留着深深浅浅时间的痕迹,勾勒出本地的世事浮沉。

郭峪堡寨的修建始于崇祯八年(1635年)。据乾隆《阳城县志》记载,崇祯四年(1631年),农民军首领王嘉印即已在阳城一带活动,为山西总兵曹文诏斩杀,然而“其党复推王自用为首,号紫金梁,又有老回回,亦其部帅”,“往来阳城,人被其祸”。崇祯五年,王自用更率众“犯县之郭谷(峪)、白巷、润城诸村,杀掠数千人而去”,而郭峪“杀伤之惨,焚劫之凶,天日昏而山川变”[崇祯十一年《郭谷(峪)修城碑记》]。有鉴于此,郭峪于崇祯八年正月开始兴工筑城,是年十一月十五日告竣。城墙“内外俱用砖石垒砌,计高三丈六尺,计阔一丈六尺,周围合计四百二十丈。列垛四百五十,辟门有三,城楼十三座,窝铺十八座,筑窑五百五十六座”,可谓坚固壮丽。至此,郭峪堡寨初具规模,可战可守,既是村庄的防卫工程,也日益成为村人重要的生活空间。

铁和盐为泽路商人经营的最重要的两种商品。在郭峪村营建堡寨这一时期,世居郭峪的商人王重新借铁和盐两项生意起家,并逐步成长为村中最有实力的商人。

王重新字焕宇,号碧山,世居阳城,郭峪人,后易籍龙庄,然始终居郭峪。虽然王姓为村落中古老的姓氏之一,当王重新七岁而孤时,“人弱之,欲攘所有,洊为不利”,可见此时其家族在村落内部颇为式微。王重新虽年幼,但“深沉有智谋,足以御之”,14岁即“挈父遗橐行贾长芦、天津间,俯仰拾取,不数载遂至不訾”。在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基础之后,王氏便不再亲身行贾,而是专意经营,“其所用人无虑千数百指”。又“推其孝母者厚其舅氏,以及其内兄弟,为代理其资本,因以渐裕,家声不少坠”(白胤谦:《清故太学生碧山王公暨元配曹孺人合葬墓志铭》)。经过这一段积累和发展,以王重新为核心的王氏家族开始活跃于郭峪乡村公共生活的舞台之上。

除了此时刚刚兴盛起来的王氏家族之外,主导郭峪的始终为若干科举世家。至今,村中仍有“先有南卢北窦,后有陈张二府”的俗谚流传,讲的就是因子孙不断获取功名而成为大家族的几个典型姓氏。在明末清初的材料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几个姓氏在村落中的频繁活动。陈氏主要居住于与郭峪遥相呼应的中道庄,亦即后来之黄城村,也即今日之皇城相府。而当时的郭峪,据陈廷敬所言,“自前明至今,官侍郎、巡抚、翰林、台省、监司、守令者,尝相续不绝于时,盖近二百年所矣。顾郭氏今无闻。而张氏其先独岿然以科目显”(清初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故永从令张君行谷墓志铭》,《午亭文编》卷四十五)。

寨上张氏家族此时的代表人物为曾官至右佥都御史、顺天巡抚,后罢官居乡的张鹏云。该家族由沁水迁至郭峪,经历数世,至张鹏云这一辈,才陆续取得功名。张鹏云虽然罢官居乡,但在郭峪仍有极大的影响力。其子张尔素为顺治三年(1646年)进士,官至刑部右侍郎,维持着家族的地位和荣光。

在此次城墙修筑中,王重新出钱出力,前后共资助工程六千余金,可谓实际的推动和实施者。然而,在王氏崇祯十三年立石的碑刻《焕宇变中自记》中,王重新却不敢居功,极力强调张鹏云的领导作用,赞其“极力倡议输财,以奠磐石之安”,并感慨道:“斯时也,目击四方之乱,吾村可以高枕无忧,抑谁之力也?实张乡绅倡议成功,赐福多矣。”而张鹏云在崇祯八年正月城墙动工时撰文并立石的《郭谷(峪)修城碑记》中,也俨然以领导者自居:“余因与乡人议修城垣以自固,一切物料人工,悉乡人随意捐输,富者出财,贫者出力,不足者伐庙、坟古柏以佐之。而以焕宇王公董其事,众人分其劳。”

论及富裕,张鹏云家族此时的状况远远比不上王重新,另有一事可为佐证。顺治元年,李自成遣刘芳亮等率众数万至阳城,置官吏,阳城成为大顺政权的辖地。农民军施行“追赃助饷”政策,向诸乡宦缙绅索取重金,张鹏云即在其中。面对索金,张氏“猝不能办,公(王重新)以万五千余贷之,无难色”(白胤谦:《清故太学生碧山王公暨元配曹孺人合葬墓志铭》),即王重新以借贷的方式,保护了张氏一族,为其化解燃眉之急。

即使有如此实力,王重新却事实上无法独立承担并领导修筑堡寨这一乡村公共事务,而是需要谋于张氏,可见张鹏云及其家族在当时村庄的公共生活中占有毋庸置疑的领导地位。科举世家在这一时刻活动于“台前”,而富商大贾、最大的金主王重新则自甘退居“幕后”,二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崇祯十一年(1638年)四月,朝廷颁下奉旨叙劳疏,表彰山西阳城若干村庄自主修筑堡寨的行动,王重新及其子康明、熙明排列在村中众多缙绅之中,而张鹏云则被赞“克壮藩篱,实为领袖,准以建坊旌表”。

今日之郭峪村内,最为醒目的建筑即为王重新所建之豫楼。楼坐西面东,高七层,每层五间,上有神阁,下有地窖,井灶俱全,较皇城相府中陈氏之河山楼略大,且为王氏私产。通过前述修筑郭峪堡寨过程中“台前”与“幕后”的默契,可见身为富商大贾但无功名在手的王重新,若想要在村中事务上大展拳脚,增强话语权和领导力,仍面临重重阻碍。光有实力还远远不够,师出需有名,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在村落中扩展影响力。豫楼这一郭峪村地标性建筑的落成,与王重新所把握住的两个重要机遇密切相关。

在崇祯五年的烽烟中,郭峪各处遭难,仅陈氏一族凭借其河山楼幸免于难,时人对于楼的防护功能不能不记忆犹新。而王重新建楼的第一个动因,即为其本人在崇祯五六年间遇险的经历。按白胤谦为王重新撰写的墓志所言,王氏曾为农民军所抓,其仆杨好宾请求以身替主,才得幸免。《焕宇王翁豫楼记》中,曾略述此事与豫楼兴建之间的关系:“岁申酉间,流寇敢有越志,在晋衡行。翁蹈变中,不以为难,记贼出没始末毕详,且尽藏之箧中。计营此楼,悬为后举。”王重新并非张鹏云之类的村庄的领导者,而借着自身的不幸遭遇,推动豫楼的兴修则成为理所当然。虽然豫楼始终为王氏私产,但王重新却尽量淡化私人色彩,着力强调其防卫功能,即可保障可瞭望,可贮粮可躲藏,从而使豫楼成为村庄堡寨的组成部分。

似乎仅以保障乡里为理由,仍然略嫌不足。“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崇祯十二年以来郭峪连续不断的自然灾害,又客观上成为王氏兴建豫楼的第二个重要理由,即王重新所谓之“以工代赈”。在《焕宇变中自记》中,王氏详述了这一情形:

至崇祯十二年六月间,飞蝗灾起,自东南而来,遮云蔽日,食害田苗者几半。蝗飞北去,未几而蝻虫复作,阴黑匝地者尺许。穷山延谷,以至家室房闱间,无所不到。谷豆禾黍等食无遗草。秋至明年三月尽,雨雪全无,怪风时作,桑蕊、菜苗皆以霜毙。且虫有如人形者,头尾有丝,结于树枝;虫有如跳蚤者,嚼食菜根。米价至三千五百仅获一石。以故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夫弃其妻,母遗其子,榆皮桑叶等类皆刮而食之,如人相食者,间亦有焉……予因于崇祯十三年闫正月十五日起修豫楼,即以佣工养育饥民数百,为一方保安固存之计。

这一记载于崇祯十三年立石,嵌于豫楼,足见王重新所述之情非虚。如他所言,以工代赈、保障饥民确实为豫楼修筑的动机之一,那么反过来看,这一情况也的确为王重新修建豫楼提供了无可辩驳的理由。

经过参与堡寨城墙的修筑和兴建豫楼,王重新开始在郭峪内部事务的处理中占有一席之地,同时,又积极促成与郭峪科举世家的联姻。王重新的次子王康明娶了张鹏云的侄女,其孙王仁圻娶了张鹏云之孙女,孙王仁堂娶了中道庄陈昌期之女,也即陈廷敬之妹。经过这样的努力,王氏家族逐渐扩展了其家族在郭峪的影响力,成为当之无愧的大家族。

据杜正贞的研究,明末清初的郭峪,村社成为其自治管理组织,主持乡村内部修建祠庙或者其他公共工程,以郭峪大庙汤帝庙为中心的“社”,其权力更延伸到城墙的修建和管理之上(杜正贞:《村社传统与明清士绅》)。堡寨的修筑是为了抵御外来的威胁,然而到了承平时代,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对其善加利用,则成为当务之急。

在修筑堡寨之时,郭峪人即已考虑到了这一问题,应对之策便为在城墙上修建数量众多的窑洞,一便于居,一便于守。窑共三层,共计六百零九眼半。对于郭峪这样一个工商业发达,流动人口较多的市镇,这些窑洞无疑为一笔巨大的财富。顺治十三年(1656年),郭峪阖社公议城窑公约一份,并付诸贞珉。这份公约中规定,窑洞出租之收入,应当作为修葺和管理城墙的资金,并解决管理的人力费用。公约规定:“租有定额,大窑每眼银五钱,放草加银一钱。中窑每眼银三钱。小窑每眼银一钱。其中有大者量增,小者量减。租银按四季交完,如过季不完即令移去,有倚强不去者罚银二两。本人住窑,即写本人赁券,不许替人包揽,收租入己,违者罚银五两。”这样的经营模式,使得战时防御之城墙成为村民生活的客观组成部分,并使得村社获得一定数目的经费,不啻为两全其美之法。郭峪之城墙能够相对完整地存留至今,可能正因与村民的利益休戚相关。

《城窑公约》还明确了归村社管理的公产和王氏之私产。城西北角有不少王家出钱自修的窑洞,其中大窑七眼,中窑九眼,小窑二眼。此外西城北角城楼及其大小窑座,因地基为王家产业,城楼之上入社经营,其余自修大小窑座,均为王家产业。外有靠城新修楼房一座、北城门东所修靠城三节楼一座,俱为王家地基,经营管理需王家自备费用,与村社无干。公约对城墙及其附属产业进行了清晰的产权划分,同时也明确了相应的权利与责任。

郭峪王氏虽然煊赫一时,难免人事凋零。王重新死后,其家屡遭不幸,长子及夫人相继过世,继而长孙媳妇去世,新娶者再卒。不久儿子及夫人也相继离世。孙辈数年不添一丁,甚至为其祖父迁葬,以求庇佑。素封之家,日渐凋零。豫楼虽为王氏之产业,但王氏后人却无力经营,乾隆六十年,典于同村常姓。

王氏家族的兴衰沉浮,与明清时期郭峪修筑和经营乡村堡寨的进程相纠葛,汇集于郭峪社会发展演变的历史长河。王重新的个案,使我们得以从村落历史的内部出发,理解乡村堡寨的修筑与管理,发掘出这一看似普遍性问题背后独特的历史演进历程,亦得以一窥明清交替之际这一乡村社会内部权力结构的变迁以及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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