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葬礼

2014-04-29 01:39徐豪
散文诗 2014年11期
关键词:麦地外祖母葬礼

徐豪

我的外祖母端坐在大地的中央。

她静默、慈祥、肃穆,五月金黄的麦地仁厚而宽广。

我的外祖母,是被岁月伤害的人,农历的节气里。躯体的病痛无法像庄稼一样割掉。我的怀念从麦地开始,她在麦苗忍冬的时候走到地里,没有见到最后一茬成熟的麦子,那最熟悉的口粮。

轰鸣的机器追赶着,追赶成熟的谷粒,追赶被工业化侵蚀的村庄。

在永生的河流里。我的外祖母终于击溃时间。

她剪断与大地的脐带,太阳像炉火一样。

善良的人,和草木一起荣枯。假如时光倒溯,我们回到江岸边,回到麦地深处,回到稻花香里,能否像草木一样生长?

我的外祖母,她的生命孕育于江水。多年以后,江河的水流是她命运的纹线。那黑夜背后的门扇打开,子弹穿梭的声音划过耳际,她看见破城之后的父亲。外族入侵时一个家族的仓皇逃亡。那些时光坚硬如铁,她握紧,血肉生疼。

她无数次俯身取水,最终变成我们血液的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清,最终流向更宽广的苍茫。

她渡江,渡过命运的径流,认识稻谷之外的小麦、高粱、大豆和玉米。

土地,最亲的土地,在我外祖母的锄头下,接受加冕,生长粮食,也生长多年以后的白发和老年斑。

时间注入果实中,描摹自上而下的象形,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我的外祖母,和她度过饥饿的孩子们一起,面临伟大和荒诞的词语。她依旧相信土地,相信生长庄稼的土地。

我的外祖母,她纺线、织布、浆染,缝补漏风的日子。她用伤寒的手指,穿针引线,无师自通,她身上江南的基因,在某个通灵的时刻被唤醒。她在昏暗的油灯下绣花,绣下年轻的心动、衰老的伤感,绣下花朵颤动的瞬间、虫鸟鸣叫的时刻。

她的一生离死亡那么近,又离死亡那么遥远。她是九个孩子中幸存的一个,她举起火把,走出暗影重生的夜,她一个人的生命,照亮整个家族的亡灵。

我的外祖母。许多个孩子的母亲,她沾满新生儿血污的手。捧起整个村庄,捧起多年后这个村子的最后一场葬礼。

村庄外的田野平坦,一望无际。

我看见那盏油灯昏黄的火焰瑟瑟摇曳,照亮我的外祖母最后的路程。

她的青丝变成白发,呼吸浑浊,灵活的双手再也无法烹饪菜肴,再也无法绣出花朵。她梦见自己在五月的麦地里流汗,金黄的颜色神秘而庄严。她的汗水滴进泥土里,她相信流汗就有粮食。

我的外祖母,她看见木质的大车把粮食拉进公社的粮仓,大车槛槛,可饥饿却伸出触角。她回想江边的水稻和渔船,可看不清画面;她面对收割,不知道粮食的归途;她画饼,没法充饥。

她在深夜里惊醒,梦到多年前渡江时的水怪。

那是多少年前呢?那是多少年前呢?

时间褪色,她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谁也不知道命运的流程。那些走着的人,怎么就倒下了呢?那些唱着的歌,怎么就无声了呢?

我的外祖母,她被病痛折磨,声音像是着了火的旧棉絮。

外面的风凄厉地吹着,她是村庄里的最后一个老人。

她的双手曾经太过灵巧,她的头脑曾经太过聪慧,盗取天机的人。最终抗拒不过命运的绳索。那张古旧的牙子床,多重的雕花早已褪色,时间深藏其中,多籽的石榴和富贵的牡丹不再鲜艳,吉祥的隐喻也已经黯淡。

她多年不间断地服下繁多的药片,药片糖衣的色彩浸染她的口腔。

地下的矿藏让村庄的子孙成为土地的叛徒,工业化进程摧营拔寨,他们无法不丢盔弃甲。房屋是最直接的存在证据,楼房代替了泥坯房和砖瓦房,可村庄里一代代人留下的痕迹,最终要随着地层下陷。成为汪洋。

泥土养人,也埋人,泥土里生长和睡去的人们。谁唱出虚构的声音?

我的外祖母,她亲手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脱离母体后最先感知她双手的温度。我年复一年地在五月的麦地里看见她,看见她手里的糖果和新衣裳。

隆冬的大地迎接来农历新年,那些空旷的房屋,没有了灵魂的躯壳,哑默成疼痛的词语。我的外祖母,她躺在病床上,她渴,她害怕,她坚守着村庄,寒冷的冬夜那么漫长,死亡的象形那么具体。

她用死亡召唤,那些脱离她母体的孩子,在成为另一个繁衍的母体之后,再一次回归。我再一次看见透明的杯子、金色的马车、取暖的灯火、洁白的莲花,还有众人祈祷、百兽俯首。那母体的死亡,村庄最后血脉的断绝。

当生命不会再从昏睡中苏醒。村庄消失最后一息人烟,仁厚的土地,如果埋葬最后的眷恋,最后一茬庄稼成熟之后,我们将如何追根溯源?

我的外祖母,她带走悔恨,带走眼泪,带走她的村庄的绝响。

烛火摇曳,哀哭不绝,一场盛大的死亡给村庄最后的葬礼。

麦地里的冻土被挖开,白色的鸟扑棱着翅膀从四面飞起。

我成为众多哀恸的人中最清醒的一个,我诅咒的人性中的自私与丑恶、伪善与狡黠,此刻隐藏在哪棵麦苗下?我的外祖母,那个教会我善良与仁慈的人,能否最后一次指引我,以神谕的方式,告诉我谁是谁非?

棺木上覆盖大红的篷盖。热烈的颜色燃烧,灼伤眼睛。

时间的翅羽纷纷掉落。我看到外祖母播撒下干瘦的种子,收获饱满的麦穗,她听到熟悉的候鸟用嘴喙敲门,她战栗,她想到那些纵横的沟壑,也有水流来自南方,可她一直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告诉我,不要迷了路。

我听到大地深处的声音。村庄里最后一盏灯熄灭,外祖母的棺木埋进土里。脚下的冰碴咯吱作响,回归村庄的人又散到各处,地里的麦苗暗中生长,泥土里交错的根须,进行欢愉的对话。

葬礼之后的麦地,突然涌动起奇异而又壮丽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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