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雯萱
三位富商请文物鉴赏专家朱民英去鉴定家中收藏。三人用了满满一间屋子陈列历代珍宝,参观完毕,满怀期待地问他:“哪件宝贝最老?”朱民英实话实说:“整个屋里,就数你们仨最老。”
在几十年的鉴定生涯中,朱民英见过无数瑰宝,也见过更多假货。托各种关系请他鉴定的“元青花”瓷器不下一百件,没有一件是真品。越来越精湛的仿制工艺已经让他不得不连看三天,才敢下结论。
安徽蚌埠的玉器、河北的古画、河南的唐三彩、景德镇的瓷器、山东潍坊的青铜器……这些著名的高仿“文物”批量涌向北京隐匿的五六十家文玩收藏批发市场,继而进入享誉中外的潘家园以及更高端的古玩城。
这一行,讲究的不是卖家的诚信,而是买家的眼力。无论潘家园地摊还是苏富比拍卖,收藏市场上从没有保真一说,买到“打眼货”是买家自己的事。
在朱民英看来,与其说买主被卖家骗,不如说被自己骗,总以为自己运气好可以花小钱“捡漏”。连朱民英自己都觉得文玩收藏“天黑路滑,水深鱼肥”,如今造假太厉害,已跟不上形势,打算过几年隐退江湖。
不住旅客的旅馆
从地铁十里河站下车,周围是高架桥和一片布局凌乱的家具建材市场,几栋光鲜的古玩城夹杂其间。这是北京南三环规模最大的文玩交易集散地,宾客稀少的古玩城背后,大量经营文玩杂项的店铺生意兴隆,玉石、红木、字画、佛像不一而足。
初入此地的外行通常摸不着门道。这里的旅馆并不真正做旅客生意,而是作为100元4小时的时租房供来自全国各地的供货商和进货方进行买卖。继续深入背街小巷,夏日的高温中,齿轮切割玉石和铝合金的噪音、小餐馆和公厕的气味共同弥漫这一区域,从邻家厨房飘来的油烟可以让古画做旧的过程省下一些时间。
不过,这些都不是内行人的目的地。这里最为鼎鼎大名的市场叫“程田旅馆”,隐身在建材城背后巷子中一处古旧的历史门楼之后,不问路,难找到。
“程田”三面两层小楼环抱一个院子,不大的地方停了好几辆卸货卡车。过去这里只是廉价旅馆,上世纪90年代文玩市场开放以后,全国各地的文物商人来京交易,常在此处落脚。后来形成惯例,一到周五上午,老板便把床板一掀、门一开,做成流动摊位,再往后,干脆就成了固定摊位,“旅馆”之称只徒有其名。
“程田”几乎拥有文玩市场上所有热销和冷门的品类。玉石、佛像、字画、蜜蜡、沉香、砗磲……“王羲之”成捆,“和田玉”成箱,像蔬菜一样被批量贩卖。每个做文玩生意的店主都必须经常光顾这里,无论开的是网络小店,还是高级古玩城,都不能忽视批发市场的脉动。
批发市场的学问很多。一串99子的念珠,如果先问材质,摊主会说这是上好的沉香;如果直接问价格,他会报出15元的低价。
一块雕工尚可的玉牌,店主对顾客开价400块:“不是好玉,不骗你。但工艺还不错,也算值这点钱。”看到某位相熟的文玩行家走过来,店主立刻起身打招呼:“刘老师您来啦,玉牌批发价15块,给您10块,您随便看!”倒把文物专家吓得跳脚:怎么这么便宜?看不出哪儿不好啊。店主大方地解释,这不是真玉料,是玉粉压的。就跟做月饼一样,面粉和好,拿模子一压就成。
三家相邻的琥珀店,记者自称消费者走进第一家,摊贩报价160元一克;自称淘宝店店主走进第二家,报价改为80元一克;自称“来抓货的”走进第三家,价格又低了不少。“这些10块一串,这些50块一串。50块的能浮。”店主开门见山,“能浮”指的是在盐水中可以浮起来,这本是鉴定真假琥珀的方法。
书画做旧可以当场完成,也可以在村里做好再统一运来。前者的好处是可以根据顾客的需求定制“古画”年代。
“你要做多旧?汉代?不行,这是郑板桥,刷到汉代去就不对啦!”江西口音的店主说。
双氧水来回兑几次,往画上刷,紫色的效果一风干,果然有了“古画”神韵。只不过画面内容是两只嬉戏的猴,郑板桥以竹著称,似乎不曾画猴。
河北商人采取的是另一种批量做旧法。在村里盖一间密不通风的小黑屋,将新画挂进去,再将稻草油毡点燃扔进屋内。密封两天后,熏得黑黄纸脆的“古画”就出锅了。更简单一些的方法是用酱油染色。不过,这样加工过的古画,总有一种比较咸的气味。
这些劣质低级的作假,最多流入潘家园之类的上一级市场,进不了古玩城。通常只能用来唬住爱好收藏的退休老头、完全彻底的外行、闻风而来的老外,但有时久经战场的老收藏家也会不慎翻船。
斗智斗勇潘家園
批发市场的低劣作假令人捧腹,潘家园的买卖则称得上斗智斗勇的传奇。过去30年里,潘家园从上世纪80年代的秘密“鬼市”,到90年代的疯狂“淘宝”,再到近十年的逐渐沦落,沉醉其中的每个人都能说出一段故事。
潘家园的崛起本身就是一段历史。建国后文玩交易一度被禁,直到上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发展,才又逐渐出现。最初的地下文玩交易市场在菜市口附近,挂一块“工艺品市场”的牌子掩人耳目。被发现取缔后又搬到什刹海一带。那是北京周六最热闹的旧货市场,人人无照经营,工商、文物部门一来,大家抱起宋元明清的瓶瓶罐罐一阵猛跑,大门堵上了就翻栅栏。
等游击战从什刹海打到潘家园,国家已对文物交易逐渐放开试点,允许北京和天津设市。潘家园以旧货市场的名义扎根下来,表面上卖旧衣服、手表、解放鞋、蜂窝煤,但到了周末的早晨,许多久不见天日的珍奇古玩便在此现身。
“那是鬼市,天都没亮,三四点钟就得打着灯笼去买。一来那些落魄的八旗子弟不好意思大白天摆摊卖传家宝贝,二来骗子小偷们也好活动。不过,韩国人和日本人比中国人还去得早,有时候你五点跑去,人家已经扫了一遍了。”朱民英回忆道。
上世纪80年代的潘家园虽然缺少规范,但摆出来卖的都是人们珍藏多年的宝物。因为全国其他地方不开放古玩交易,因此各地怀璧者全部慕名来潘家园卖货。朱民英当时在中国文物学会做研究,一到周末便带领学生去潘家园“捡漏”,有时一次能买几万元的货,还算是占了大便宜。
进入20世纪90年代,真货、好货少了,假货、高仿横行。一来各地都开放了文玩市场,二来真货、老货就那么多,市场上卖了一轮,便不剩什么。人们逐渐知道文玩市场有大利可图,各种心思也就活泛起来,坑蒙拐骗层出不穷。
朱民英还像过去那样四点钟天不亮就打着手电去买货,天亮了一看,买到手的是修复过的残次品。
过去古玩行还承诺保真,发现不真可以退货,可如今“一人拿货其他人不出价”的规矩迅速失去。摊主声称自己的是“老东西”,碰到有人想买,周围全是哄抬价格的“托儿”,买到手发现不对再找回去,对方早就不见。
这里还盛行“牵驴”和“宰猪”。遇到顾客在瓷器摊前转悠,便会有人神秘地凑过来:“这都是新的,我那儿有老货(指文物),你要吗?”看买主动心,便领他去附近某处旅馆、地下室。“驴”牵到了,就继续做局,十有八九能让来客花大价钱买下一个“官窑瓷器”。等鉴定完发现是假的,再想找回去,对方自然早已退房走人。这是“宰猪”。
有人买到一个保险柜里的宋代镂空梅瓶,请专家鉴定。专家问他,梅瓶是用来盛酒的,镂空的不怕漏吗?朱民英还鉴定过一尊清代乾隆像,乾隆腰里别着小匕首:“我说,这国家主席还用带个盒子炮吗?那不是乾隆爷,是李向阳!”尽管如此,扛着一捆捆“明清古字画”满意离去的老外们依然屡见不鲜。
也有人针对卖家做局。朱民英亲眼见到,红木家具店门口,一边是买主交钱,一边是伙计往车上搬桌子,还吆喝着让拴緊点儿。买家以为是店里的伙计,卖家以为是买主带来的帮手,等车开走,大家才反应过来。
20世纪90年代的潘家园是当时社会的缩影,人人都梦想“捡漏”发大财,在地摊上遇国宝。尽管混乱,但足够精彩。
工匠不问世事
朱民英曾多次和各路文物鉴定专家一起,驱车数千公里,跑遍全国文玩市场,依然所获寥寥。“90%是假的,另外10%是后翻修的。如今做高仿的不再是农村手艺人,而是知道用实验室的大学生;如今做局也不是牵驴宰猪,而是一场好戏。”
他带着学生去过河南“唐三彩村”。自从上世纪80年代出土唐三彩瓷器后,当地手艺人费尽心思琢磨钻研,竟然成功复制出失传多年的唐三彩。工匠们为了提高手艺仿制出的唐三彩,很快落入文物贩子手中。几经转手,后来竟然在故宫的抢救性收购中被国家文物部门以80万元高价当做真品收藏。
在制陶方面,景德镇的手艺人首屈一指。在没有温度计的年代,他们甚至可以目测炉温。曾有一位景德镇人带几个仿制官窑瓷器出境,被海关以走私文物罪名扣留,专家鉴定为真品。那位民间艺人央求海关人员上他家看看:“真不是明代的,我们家一床呢!”
如今,业内传言景德镇最好的烧窑、拉坯、成型、上釉工匠都被高仿经营者“包养”,每年只做十个瓶子,再从十个中选出一两个最佳者,其余一律毁去。这两件极品高仿,可能远赴全球任意一个拍卖行拍卖,没人能看出真伪。
可拍卖行里的天价并不和工匠的世界发生关联。中国传统里,潜心学艺、安守本分,是历代手艺人的准则。在外人看来,做高仿就意味着以假乱真、招摇撞骗,实际上,历代工匠都是在模仿前朝技艺的基础上实现提高与传承。类似故事,古已有之。
民国十年前后,美、日古董商热衷中国北魏石雕。琉璃厂大古董商岳彬得到七件真品,觅到一位年轻石匠进行仿刻。仿刻北魏石雕并不容易。年轻石匠花了近半年时间,废了几回刻作,才精雕细刻出一件可与原作媲美的佛像。
这件作品,被岳彬以数千元高价卖给外国收藏家,而年轻石匠的酬劳不过100元。但故事并不只有一面。青年石匠从此潜心仿刻前人佳作,磨练手艺,成为一代石雕艺术家,代表作包括人民英雄纪念碑。
总之,局中人往往容易自觉或不自觉地忽略一个常识,古玩自古一直就是王公贵族的专利,今天仍在社会上层流动,从不曾飞入寻常百姓家。“文玩市场上,20%的买主是业余爱好者,70%是二道贩子,只有10%是收藏家。好东西要么在故宫、博物馆,要么在大收藏家手里,要么就被企业购买。”
但正如文中绝大部分被采访对象一样,坐拥明代和田玉镯、青铜佛像、汉代龟雕等多件“大开门”(意为毫无争议的绝对真品)文玩的古玩店店主对“真东西从哪儿来”的问题笑而不语。
更多不愿透露个人信息的业内人士暗示,如今能找到的新鲜货,不少都是“蹲坑”(指盗墓和相关工种)得来的新鲜货。那又是另一个更刺激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