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把书写当跋涉的人

2014-04-29 00:44张慧
方圆 2014年1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张慧

在他看来,那里的每一篇都是异常奢侈的经验,他同时也感叹,自己算是同辈作家中比较幸运的:在台湾那小小的文学市场中,能有几个专栏供作家练手

人物名片

骆以军,1967年生于台北,台湾中生代代表作家,被誉为“台湾近十年来最优秀的小说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字团》、《妻梦狗》、《第三个舞者》、《月球姓氏》、《遣悲怀》、《西夏旅馆》等。曾获联合文学巡回文艺营创作奖小说奖首奖、大专青年文学奖小说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推荐奖、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红楼梦奖等。

当记者背着包走进房间的时候,台湾小说家骆以军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透露着港台人的那种谦让客气,这是他一贯迎接朋友的方式。

骆以军拥有一张张飞式的脸庞,有着黝黑的胡茬、圆瞪的眼睛。他是台湾中生代小说家的领军人物,在大陆也不乏粉丝,他有位漂亮的妻子,两个儿子分别在读中小学,家庭融洽幸福,夫妻、父子生活的温馨细节都被他写到一本《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中。骆以军特别喜欢谈论NBA,他对篮球这项职业运动如此钟情,以至于记者发现接下来的很多问题,骆以军都用NBA来类比。骆以军年轻时是名运动员,在他眼中,写小说跟投篮是相通的,要写一部令人满意的大作,就得经常像投篮一样长年累月地练习。

骆以军今年已经48岁,对于一位小说家来说这是黄金年龄,世界文学史上很多大师级的作家在这个年纪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他自知剩下能好好写作的时间就十年了,但无论如何努力用功,他都不可能写出一本类似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一样的书,他明白一个作家需要的天赋,他表达自己的观点很坦诚。

小说是文学的“王中之王”

从19岁开始,骆以军就立志当一名作家,更准确一点是写故事的小说家。“因为小说是文学的‘王中之王,是所有语言的综合。”那时,骆以军读到余光中翻译的《梵高传》,激动得像个白痴,觉得艺术家是世界上最酷的人,他的余生有必要像天才一样生活、创造、挥洒激情,那才是一种自由掌控人生志趣的境界。

如同美国作家海明威在一本回忆录中写的:“你能描写周围就餐的人群,那么整个世界就都是你的,包括眼前这位身材曼妙的女服务生。”张爱玲的《半生缘》中描写世均对曼祯告白时的街影,也一度让年轻的骆以军充满幻想,他想:“如果我可以把这整本书背下来,我也可以写东西了。”

骆以军入作家行业之前,确实就像一名古代的书吏一样用钢笔一页页地抄书,这里面也包含着当时台湾戒严后一代年轻学子对汉字的痴想。在阳明山文化大学学习期间,学生宿舍的窗外漫天大雨、雾气迷蒙,他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用功”地抄写着卡夫卡的《城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卓夫兄弟》。他还抄写王安忆、莫言、阿城等大陆作家的书,不由感叹:“那些中文对我来说是不仅仅是练字,在当时的台湾,古文课也很难补上足够的中文底子。”骆以军在大陆作家的小说中感受到了更具有生命力和表情的语言。“像张爱玲书中的某个段落,细光垂下来,一个转景,人淡淡的。”

骆以军与记者在贝贝特书店内会面的前一天,刚在望京附近的一家书店跟中国的读者见了面,此时来大陆是配合出版社为自己的新作《脸之书》做宣传,他很惊奇地看到大陆对于他这样的台湾作家居然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他另一个意外的地方是,台北太小了,北京真大。“共和国真是人才辈出,超出我们的想象。”

书写外省移民第二代的身世隔离

台湾于1949年到1987年实行全境戒严,囿于不能谈论现实话题,台湾文学很大程度受到英美现代主义的影响,存在主义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在风靡大陆前早早就在台湾吸引了大批拥护者。作为外省移民第二代的骆以军,在青少年时,深受卡夫卡、加谬、萨特等作家的影响。骆以军与同辈的陈雪、董启章、黄锦树、邱妙津等作家一样,几乎都是年轻时获得文学奖“混”出来的,这是一批很典型的现代主义群体,很密室,散发着现今大学宿舍里宅男的忧郁气质。

同样的,这批作家都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练习写作,10年后步入正轨并渐入佳境。这批作家的小说创作与后现代主义在台湾传播和发展的步调基本一致,相对及时地赶上了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浪潮,成为张大春、林耀德、朱天心等前辈作家们小说创作的后继者。

“你会发现我们同辈的处女作都很像,不是说谁像谁。而是大家年轻时的经验都差不多,那时的张大春可不是现在这种掉书袋的样子,他在那个时代是代表台湾文学的一种新的可能,是我们的大哥、领头羊,他干掉了上一辈的老头子文人。”

骆以军在台湾被称作五年级作家,朱天心、张大春算是四年级作家。作为文学的自学者,他认为自己启蒙得比较晚,30多岁就遇到了写作的瓶颈,那时骆以军父亲中风躺了四年,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又生了两个孩子,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幸好朱天心、唐诺夫妇以不同方式鼓励这位年轻后进。往后的十年里,骆以军每个礼拜去唐诺的工作室听他讲文学理论,介绍国外重要的小说流派。

1990年,骆以军凭借《底片》一文获得台湾第四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推介奖,他从此正式步入文坛。当时评论家评价他的作品,称其中有明显的“张大春的汗酸味”,这让骆以军感到自尊心受挫。为了摆脱张大春式的文学创作范式,他急切想改变,于是在叙事描叙、材料取舍和使用虚词垫字等技巧上悉心练习,逐渐掌握了自己在小说上的定位——书写外省移民第二代的身世隔离。评论家黄锦书曾说,骆以军是在他的《遣悲怀》中确立写作目标的,也是同辈小说家中最早确立自己写作方向的。

2000年左右,台湾开始出现族群间的骚动。当时骆以军不太清楚如何在写作中处理这种重大而微妙的背景。写《月亮姓氏》时,他将自己和妻子两大家族同时写进小说,小说中的父亲在1949年丢下未满20岁的妻子若珊和一对襁褓中的儿女逃亡台湾,若珊不久后就改嫁了,父亲则赴台16年后再娶,生下小说中的“我”及兄妹三人,母亲是台湾平埔族后裔,而作为叙事者“我”的妻子来自澎湖。

这种叙事不仅回顾了父族的大陆往事,对母族、妻族也同样给予浓墨重彩的刻画。骆以军坦诚地说,小说中蕴含的身份尴尬和外省第二代痕迹,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第三世界作家拉什蒂、奈保尔等人的影响,这些作家都是移民的后裔,背靠着一个强大的文明,却又无法融入进去,导致了身份上的焦虑。

每代人都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骆以军喜欢阅读的是世界文学中那些沉重、阴郁的作品,所以读他的作品,你能很明显看到暴力、情欲、痛苦、绝望与焦虑的情绪。他喜欢凭借着感知,将各种敏感的细节泥沙俱下写成文字,不管是听来的故事、笑话,友朋间聊的八卦、报纸新闻、新看的电视或电影节目,还是国家大事、家族亲人的大小事件,他的小说有点类似日本的私小说,就讲自己身边的事,把经验和感觉放到历史或社会的背景中去。

骆以军坦言自己是“经验匮乏者”,于是他从别人那儿“窃取”故事,跟朋友喝咖啡交换故事,再用小说家的奇技,造出自己的“聊斋”。新书《脸之书》里面的章节就像是一个又一个被打开的房间上演的荒谬剧场,它的灵感来源于社交网站“脸谱”(facebook)。有段时间,骆以军把所有精力放在窥视陌生人的个人页面上,在那些虚拟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但很少有人真正关心,个人的情感像雨滴一样,被快节奏的雨刷抹掉。但对于骆以军来说,陌生人的琐事就是作家们的素材来源,“我能近距离全景式地观察这个社会不同人的内心想法”,就像是年轻的巴尔扎克在他那破旧的出租阁楼顶端俯瞰着巴黎,然后宣称“握住了整个法兰西的心脏”。

骆以军就是通过幻想记录出那些印象至深的感受,将它们定格为台北的一千零一夜故事。这种非小说非散文的篇章,像是一片片碎玻璃,每一片都有不同颜色,但所有文章拼贴在一起,你会发现一个台湾浮世绘般的脸谱。

当记者问他为何倾向于写这种短篇时,骆以军回答说,在全球化的都市景观下,很难出现像《长恨歌》、《檀香刑》那样的大故事,也不可能有堂吉诃德式的冒险经历,人们更多的是在一个个小空间里冒险。

接着骆以军举了个例子,当他经过按摩店时,透过窗户无意中看到一双美女很漂亮的长腿,这位仙女般的女孩怎么会沦落在这种地方呢?“我进去听她的故事,果然,女孩以前是排球队的,因为教练要求很苛刻,导致她膝盖训练坏掉了,所以20岁就从乡下来到台北。”《脸之书》中的故事大抵都是如此,似乎有点川端康成的味道。“它们曾经像烟花一样美丽,在黑幕里燃放,我要在熄灭之前能捕捉到。”这大概就是骆以军在咖啡馆常与人交换的故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骆以军就是靠这些小故事给杂志写专栏维系家庭开支的。他早上要送两个孩子去学校,午后有时间在咖啡馆里待上三四个小时,通常两支烟让他进入构思的状态。他称自己为台北流浪汉,出入之处无外乎咖啡屋、计程车、捷运地铁,偶尔职业性肩周炎犯了到医院买点药,“生活好像已经被架构好了”。

在生活经验上,骆以军觉得大陆的作家很幸运,比如莫言长期的农村经历,让他掌握着庞大的民间话语体系。而刘震云、阿忆虽说一直大城市生活着,但他们有丰富的童年,谙熟流氓间的那套偷蒙拐骗。骆以军自己童年的经历比较稀薄,而一般创作者都会藏拙,所以他有时会本能地像躲开人群,绕开童年这块很多作家的宝藏。

“我年轻时也练习小说中人情世故的对话,包括戏剧性冲突如何设置,也可以写出像卡尔维诺,卡夫卡那种场景背后的疏离感。这毕竟这些场景都是空镜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每代人都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骆以军像告诫晚辈一样反问记者:“就像你是个80后,哪天你要写在北京生活工作的故事,那时的北京跟以前和现在的样子都不一样了,你难道还能用王小波的那一套来写你们这一代的男女感情,经济关系吗?”

台湾的文学生态已今不如昔

骆以军的圈内好友曾写信劝说他,在专栏写写书评就好,不要写那些短文。这种涣散、浮光掠影的文字在曾经的导师唐诺看来简直是一个作家不用功的表现。“唐诺和天心对纯文学有种情结,他们认为一个作家的成就就靠这么几本书,每一本最终都要代表你。都得用功对待。”

谈到这个问题时,骆以军明显感到“委屈”,他用一个职业运动员总有低谷、高峰的比喻为自己辩解:“作家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不在写作状态的,而且失败的尝试占多数。”从某种意义上讲,骆以军是那种喜欢把书写当做跋涉的人,知道自己的才华境况并努力克服“上一部作品之高度”的强迫型作家。骆以军要克服的是上一部《西夏旅馆》,那是一部获得红楼梦奖并带给他巨大声誉的作品,他为写作这部40万字的作品准备了很久,里面几乎囊括了他40岁以前的所有经验,他说:“现在要绕过去很难。”

而《脸之书》这类随笔式短文,则是他的蛰伏练笔之作。“虽然我跟梁文道、唐诺同属文人范畴,但内涵完全不同,有着天南地北的差异。”骆以军不认为自己不用功,只是像他这样写小说的作家需要很大强度的训练。

“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他们写作都像赌博一样,谁能预料自己的哪一部作品能流传下来。”从他列举的几位前辈作家来看,骆以军似乎在暗示自己窘迫的经济状态。的确,最近他的专栏断了,稿费来源少了很多,为了经济上考虑,他也开始编写电影脚本和广告脚本。

骆以军曾经出过一本《我们》的书,那是为杂志社专栏写稿的汇集,里面的故事完全是骆以军的青春期:“偷偷喜欢的女孩,流氓打架的故事,文化大学读书时人渣鬼混的时光。依靠着近乎30岁以前想起的经历。”在他看来,那里的每一篇都是异常奢侈的经验,他同时也感叹,自己算是同辈作家中比较幸运的:在台湾那小小的文学市场中,能有几个专栏供作家练手?

骆以军这一批台湾60后作家都是从文学奖出来的,他们以很独特的姿势进入文坛,30岁左右各自又摸索不同的创作方式。“那时台湾的纯文学有一个稳定的生态,像NBA职业联赛,每个人年轻人都被设计好了在创作界的位置。你个儿高,你就打中锋;你个人能力好,就当勒布朗·詹姆斯。在小说的共和国里,做好自己就行了。”

但文学生态很快就在十几年中瓦解掉了。“比我晚一辈写作的年轻人为了生存,要么进入学院当老师,要么去出版社当编辑,他们要顶住学院的斗争,要备课,他们错过了35岁左右的黄金期,70后、80后更可怜,很多因经济困顿,结不了婚。”

“时代变了。”骆以军分析,90年代初期,出版社有能力给年轻的作家出书,“像我回头看自己的作品,处女作中10篇的可能就2篇现在还觉得可以。文学市场准许我们年轻获奖者犯错误。”但如今市场的挑选机制没有了,哪些承继文学基因的种子正在逐渐流失。“有的作家觉得自己写一本书才印一千本就干脆就不写了,怕给出版社带来负担。在台湾,两千本是一个生死点。”

年轻时的骆以军,每周跑一次诚品书店,至今还难忘站在书架下翻看门罗、马尔克斯刚翻译过来的小说的情景,“感觉一段时间不逛书市就错过了文学的最新潮流”,但近些年出版社更愿意花重金引进《追风筝的人》、《达芬奇密码》这类畅销书,“成功学,减肥美容保健充斥了整个书店,小S、蔡康永出的一本书超过了梁文道好几本的销量。”

骆以军曾经应台湾电视台邀请参加一档读书谈话节目,当时推荐的新书是香港出版的《太后与我》,同时被邀请有位科普作家,他以插科打诨、戏说式的语言谈一些博人眼球的性与禁忌,另一名是算命先生,他用五行八卦分析慈禧和光绪的命运。轮到骆以军谈时,他愣住了,他本来想从文笔、史实各角度好好评论这本书,但突然感觉无话可说。后来,骆以军再也不参加电视节目了。

“我感觉他们很怪,估计他们也是这么看我的。”骆以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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