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华
多种版本中学语文教材选有《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此诗是柳宗元刚到柳州刺史任时所作。诗中的连州刺史指刘禹锡。他们际遇相同,生死与共,休戚相关。中学语文的精读课文,教参、教辅及相关论文皆倾向于对该诗的赏析及“永贞革新”背景的交代,鲜有研究该诗写作前的情感酝酿。据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是柳宗元与刘禹锡衡阳临路分歧唱和诗作的延续。柳、刘衡阳唱和共六首,每人三首,柳宗元的作品为《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重别梦得》《三赠梦得》(以下简称“衡阳三赠”)。
一、“衡阳三赠”与《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的写作过程
作为永贞革新的主要力量,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在革新失败后一齐被逐出朝廷,贬为边远地区的司马。朝廷规定对他们皆不予特赦,所谓“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卷十四)。十年之后,柳宗元、刘禹锡等五人奉诏进京。因为奉诏而来,所以他们心中满怀希望,可是刚到长安,立马被贬。此次被贬与刘禹锡所写《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不无关系。唐张棨《本事诗》对此事有记载:“其诗一出,传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执政,又诬其有怨愤。他日见时宰,与坐,
慰問甚厚,既辞即曰,近者新诗未免为累,奈何。”命运将他们再次绑在一起,五人再度一齐被贬。
柳、刘二人又一次离开帝都,从长安去任所,凄然伤感中同行一段路,在衡阳分别。临歧分袂,世事烟波里,何日再相逢?两位老友情感起伏不平,柳宗元写下《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首联“十年憔悴”道尽他们在政治风波沉沦中十年的屈辱与痛苦生活。颔联用马援的故事写出物已非,人何以堪的感慨。颈联指刘禹锡的桃花诗。“慵疏”,非懒散粗疏,意谓迂直,坚持操守。“濯缨”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典,表明他们皆非浊流之人,经历一样,志气相投。
刘禹锡随即作《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用西汉黄霸和春秋时柳下惠的故事自喻自况自嘲,这“况”与“嘲”也包括柳宗元。
读了刘禹锡的答诗之后柳宗元又写了《重别梦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临歧叙别,万般留恋,虽未言愁,却让人感觉到作者表面的平静中蕴蓄着深沉的激愤和无穷的感慨。首句概括了他们共同经历的宦海浮沉、人世沧桑。“今朝”临歧执手,倏忽之间将天各一方。明升实贬,帝都越来越远,诗人已经预感到这次分别后很难再有重逢的机会,便强忍悲痛,以安慰的口气与朋友相约,如果有一天皇帝开恩,准许他们归隐,那么他们就卜舍为邻,白发相守。相约归田为邻的愿望中蕴含着难舍难分的别愁离恨和生死与共的深情厚谊。
刘禹锡接着写了《重答柳柳州》: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柳宗元得到刘禹锡这首诗后又作了《三赠梦得》:
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
今日临歧别,何年待汝归?
诗越写越短,但感情却愈来愈强烈,且饱含沧桑之感。作者回想自己和刘禹锡二十多年的宦海沉浮,天各一方后,何时再度相逢?作者心中一片凄凉。
带着这份相见渺茫依依惜别之情,柳宗元终于到达柳州。人到了任所,心却不可能立马安静下来,偏远的蛮荒之地,作者身心皆寂寞,唯有思念朋友才能找到一点心里的平衡。朋友远隔他乡,山长水远,他登上柳州城楼,眺望患难朋友贬谪之地,挥笔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面对满目异乡风物,作者慨叹世路艰难,人事变迁,情感悲凉哀怨,“深痛之情,曲曲绘出”。
二、“衡阳三赠”与《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比较
如前所说,《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是“衡阳三赠”诗思的延续,然而,唯有《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笔者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在作诗时虚实用笔上,“衡阳三赠”拘谨,就事论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则以此喻彼,虚实结合。在虚实之间,作者寄慨遥深。“衡阳三赠”中的“十年憔悴”“二十年来万事同”“忽西东”“信书”皆实指。“十年憔悴”指永贞革新的永贞元年(805年)到永贞十年(814年)应召入京;“二十年来万事同”指柳宗元与刘禹锡贞元九年(793年)同为赐进士及第,踏上仕途,一起参加永贞革新却又同时被贬,二十多年来,肝胆相照,却同起同落;“忽西东”指一去广东连县,一去广西柳州;“信书”指坚持“直道”,因写诗再次被贬。《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则在虚实之间运转笔致。“城上高楼”虽是实景,但辽阔大荒中茫茫愁思又虚走一笔,颔联中的景物虽是实景,但作者的重心则是用楚骚传统以自然之景喻作者所处的政治环境,其中风雨喻奸谗之人,薜荔、芙蓉喻贤达之人,乱飐、斜侵喻摧残。颈联“岭树”“江流”为实,“千里目”“九回肠”又往虚处走。所谓所见为密雨惊风,岭树浮云,而所思则在千里之外,望断间关亦难见,雁渺鱼沉,其心尤为孤寂也。
第二,在诗境的营造中,“衡阳三赠”境界较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气象宏阔。“城上高楼接大荒”,展现在眼前的是从作者贬所远接朋友贬所的辽阔、荒凉的空间。这空间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茫茫“愁思”于是也充溢其中。颔联作者视野收近,落到眼前看得真切的实物,但颈联那遮住望向千里之外目光的莽莽“岭树”又将境界扩大,与继之的曲折江流形成一个阔大的立体空间。尾联收束的仍然是百越之地,百越,非一隅之地也。而“衡阳三赠”中的任何一首,都没有如此阔大的空间与气象。
第三,在情感的约束上,“衡阳三赠”情感虽强烈但缺少控制,《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则雄浑厚重。显而易见,“衡阳三赠”中我们可以听到作者直接的呐喊,“谁料”,愤激之音立现;“休将”,乃是愤激之后的直接反应;“垂泪千行”,则直接将痛苦之状呈现。作者感情强烈,一泻无余,失之过露。《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则除了“海天愁思”一句深沉却淡淡述之的用语外,无一句直接将感情喷涌而出,读者能时时感受到诗行之间九曲回肠的思念之情,但也能时时感觉到作者在敛抑着那一份悲痛,直到结尾“犹自音书滞一乡”仍没有直接喊出痛苦之音,其愈藏而愈显张力。
第四,在韵的选择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用韵响亮。“衡阳三赠”用的韵分别是“八庚”“一冬”“五微”,《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用的韵则是“七阳”。古典诗歌写完后不仅用于阅读,还用于吟唱。阅读者吟咏之时,随着音节的声律顿挫,诗作声情相随。“衡阳三赠”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四个韵中,唯有“七阳”“一冬”为开口呼韵,但“冬”中的“ong”开口度和响亮度远不及“阳”中的“ang”。从吟咏上看,开口呼的韵易于咏唱,能有效地增强诗歌的情感浓度与语言力度,所谓高声朗诵得其雄伟之概,密咏恬吟探其深远之韵也。
总之,“衡阳三赠”虽然有这些不足,但它对《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的创作有着直接的影响,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写成的,二者笔触中心皆是因政治上的打击而导致才华不能实现的痛苦,情感脉络延续性相当明显。笔者认为产生优劣差异原因有二。第一,作者写“衡阳三赠”时是在去往被贬任所的路上,作者仍陷在被召入京随即被贬的情感旋涡中,情感备受摧残还没有缓过劲来。所谓长歌当哭须是痛定之后。后者则是作者到达贬所后,情绪有所稳定,情感经过过滤,酝酿沉淀之后喷薄而出的。第二,前者为互酬,后者为单寄。互酬作品的对象更直接明了,写后即给人阅读,只是将心中要说的话语用诗的语言表达而已,因此直白、宣泄性更强。后者是单寄,并不一定就真的会寄达到倾诉对象的手中,所寄更多是深思熟慮性的问题,故厚重则是情理之中。再则,互酬的作品肯定会受到酬唱之作的影响,刘禹锡所写的三首作品中愤激不平之气以及直诉冤屈的表达方式自然也影响着柳宗元。
换句话说,感情饱满、寄托深沉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是“衡阳三赠”情感积淀的结果,所谓“客思离席后,弥久味犹醇”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