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深夜。我发现,我的身体中埋藏着无数张地图。那些空白的点,那些无际苍茫,都是构成我们旧日生活的坚硬基石。我曾经一度滞留的小县城,在昨天夜里我的梦中被急骤的雨水冲刷成一个巨大的深坑。我们生活在有意味的底部。我喜欢它的阔大,温暖,满腹忧愁。
如今,是另外一个更大一些的城市在成为新的容器。她吞噬掉我的三十六岁。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完全无用。在深夜里,如果毫无睡意,那些昔年走过的路途会突然袭击,那些突然消失的细节会重新出现。我可以用最简单的线条把所有的时间组接起来,我可以再度写诗,那些夸张的激情并没有老去,它在新的岁月里重新发芽、生根,我的沉寂由此变得生动。
在深夜。我走在阳光浓烈的树下,远方的连绵山脉笼罩我的身形。我看不清它们的起点,一切都如在我的童年。我多么梦想着去攀爬那最高峻的峰峦。我梦想那浓绿的树叶和莹洁的白雪。我多么梦想着走到最混沌喧嚣的人间。我梦想那恬然午后的一次独身远征。在陌生的未名之地,我看着旧日子新鲜如初。
我一点点地解除。一点点地聚集。一点点地弃而复得。一次次地走上老路。我的地图,我势必终身背负。我不相信梦境但一直在向着它急奔。有时我还会看到激越的瀑布。
有时我会看到水流。它是我的时间,惦念,我的泥土和根。
我很少有酣畅淋漓的时候,除了爱情。它多么像飞行器。我总在守候,总在失败,总在表白。我把一切爱据为己有。我把一切文字据为己有。我瘦弱的双肩曾经扛不动一张纸片,但现在它在承受着那黯淡时光的全部影踪。我为了释放去写书。
在我的领域,我并不优秀。在深夜,当我卸下了我在白天里的麻木和疲惫,我想把全部的自己据为己有。我在跟漆黑的夜争抢,搏斗。我有时想离家远行但从未实施,我是我自己的台前和幕后。在永久的内在的宇宙中,我是一个浪荡子,喜新而厌旧。我想做个透明人。
在宏大的夜,我们逃脱不了的时间容纳万物的感知和静谧。它是我们的终结,那来日之启迪如此迅捷。我从未拥有自己的前生,从未拥有自己的旧人。我从未拥有一切。
我装着无数地图,我想把它们都变成我的内宇宙。
可是这目标太大了,事实上,我从未拥有。从不骄傲。我的爱流逝得多么迅捷,它不给我倒嚼和喘息之机。我身体里的愿望,有时会全部失去。在深夜,这多么简单的一刻多么耀眼。我们从无爱恨,从无喜乐,从无秩序的生活到此刻之突然盲目,天地循环,不可计数。我还在童年里,遍地游走。在我的故土,村庄,我四处留下我的魂,我在夜里寻找我的骨头。
他是对的,那无法呼应的万物是对的。我如今已然变形,我再也找不到,那个透明人,他居住在废墟里,夜里,他静悄悄地游荡。一切都无法叙说,一切都在游走,瞻前顾后。
我觉得多么恐惧,因为你们并不倾听。我们都各自在走,在风声中停顿,急匆匆赶起夜路,我们都是两面人。在孤伶伶的路口,大木葱茏。这天地循环,真“不可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