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值得有尊严地死去”

2014-04-29 00:44王晓丹
世界文化 2014年12期
关键词:艺术家博物馆艺术

王晓丹

写在前面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 (Marina Abramovi ),现代行为艺术家 (performance)。她戏称自己是“行为艺术的老奶奶”,而大家尊称她“行为艺术之母”。这个用生命诠释着艺术的女人生于1946年的南斯拉夫。她四海为家,先后旅居于德国、荷兰、巴西、美国等地,是一位标准的“国际公民”。她从20世纪70年代起就活跃在行为艺术的舞台上,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行为艺术家之一。在40年的职业生涯中,她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材料,做出了很多令人难忘的和超越常规的行为艺术作品,打破了传统意义上视觉艺术的边界。

阿布拉莫维奇最为知名的行为艺术展是2010年在纽约现代艺术中心(MoMA)举行的长达700小时的行为艺术——《凝视》。她在博物馆中间放置了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计划与1500人对视。她每天都会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任何未知的人到来。娱乐明星、新兴艺术家、学者、年轻人……好奇的人们蜂拥而至,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激起她的反应。有人对她做鬼脸,有人拿出一把假枪放在她的脖子下,也有人对着她深邃的双眸泪流不止。然而,玛丽娜始终如一尊雕塑岿然不动,完全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宗教般的宁静还是被一个人打破了。如常的一天,她身着一袭拖地红裙,闭上眼睛等待下一名“对视者”的到来。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看上去颇有艺术气质的男士,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向她。她睁开眼睛,看到分手22年未见的情人——同为行为艺术家的乌雷,不禁潸然泪下。那一刻,世界静止下来,他们伸出双手,十指相扣……

阿布拉莫维奇和女作家三毛有些相似:大波浪般齐腰的长发,遗世独立的艺术气质,用痛苦一次次试探人性和艺术的边界,不断追求着爱与恨的交割。

2014年7月她的最新行为艺术作品《512小时》在伦敦海德公园上演。这一场行为艺术是缓慢的、几近凝固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现代人具有激进性的身心体验。展厅里大约有十来个表演者,你会看到他们似乎站着一动不动,或偶尔缓慢地行走。突然进入仪式性如此强的空间会让人很不习惯,甚至感觉很难受。融入其中,参与者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去模仿别人凝固的状态,然而这看似放松的模仿却非常累:因为一直站着,因为一改往常的行为频率,因为即使企图停下,但想做到真正的静止,却是如此之困难。

阿布拉莫维奇将对“慢”字的思考和感知, 在这个不断加速前进的时代里提炼出来,让参演者和观众在充满仪式感的慢行为中感受内心和身体能量的流动。

她告诉记者为什么后人应该像对待贝多芬的创作一样对待她所留下的艺术遗产——

问:阿布拉莫维奇女士,你曾多次提到,希望在自己离世之前把行为艺术推向主流艺术。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最知名的艺术家之一,你的表演吸引着数十万的参观者,你认为自己完成了当初的使命吗?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不,我不认为自己完成了这一使命。我的创作不仅仅是为了让表演艺术流行起来。我的艺术是要帮助人们提升自己的意识和自觉性。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开设自己的工作室——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向观众展现和教授艺术、科学、技术和灵性之间是怎样结合的。

问:你一直致力于提高人们的意识和自觉性,为什么人们很难以自知自觉?

阿布拉莫维奇:这一问题的根源非常深刻,它同时也强调了人性中共通的问题: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利的,但我们做的却是那些有害于自己的事情。我们可能会在早晨醒来,感觉精力非常充沛,想着我们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完成的事情,但其实这只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有一个古老的藏族习俗告诉我们,当你在早晨醒来时,应该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两个小时不做任何事情。你会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不向身体外流动,而是一直保存在自己的体内。这就是你如何用意识来控制自己的活动。

问:行为艺术,尤其是你的行为艺术,它的特点就在于把那些“不起眼的事情”呈现出来。你是如何将那些“不起眼的事情”做出难度的?

阿布拉莫维奇:这是非常困难的,好在我积累了一定的常识和经验。我得到了人们的关注,虽然这用了40多年。行为艺术是永恒的,也是受限于环境的。你要亲身去体验。如果错过了,你只能把它当作表演的文件档案来看待,而这和亲身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行为艺术还是非物质的,因为它源于那一刻你的体验,所以,它和几十年来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图画和雕塑不同。你无法抓住或拥有行为艺术。

问:这挑战了人们对艺术的传统观念,我们原以为艺术是被欣赏的对象。

阿布拉莫维奇:没错。关键的问题是,你如何在行为艺术中保存自己的能量?我认为,一个简单的行为艺术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心态。这就是艺术直接展现的能量。但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它就必须延续一定的时间长度。

“只是看看东西,那已经过时了。”

问:你的表演经常会持续数周甚至数月。为什么简短的表演就不能有这样的效果呢?

阿布拉莫维奇:我们缺乏一种智力和精神的能力,一种能让我们在几秒钟之内抓住和理解艺术的能力。艺术需要注意力的集中和时间的流逝来思考、沉淀。

问:在自己的“演习”(Drill)工作间中,你让观众相融合,并告诉他

们如何理解有时间延续的行为艺术,最终体会什么是行为艺术。

阿布拉莫维奇:这不仅是时间问题。我期待来我工作室参观和“演习”的观众能够多停留几个小时,因为进入正确的心态和状态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行为艺术需要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发生交换——你给我你的时间,我给你一场难忘的经历——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换。

问:艺术世界是不是需要换换脑子了?

阿布拉莫维奇:很多时候,人们在博物馆或画廊里只是聊聊天,一起喝杯葡萄酒,但他们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艺术上,有时甚至完全忽略它们。只有当你拥有了观众的注意力时,你对艺术的体验才可能真正地展开。

问:你认为有限制的博物馆适合进行时间延续的行为艺术吗?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艺术是强大的,那么在哪儿表现都无所谓,任何地方都行。就拿我的“艺术家在场”(The Artist is Present)来说吧,它发生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纽约是全世界最繁忙的城市之一,没有人愿意花费超过几秒钟的时间去思考什么。然而,参观者还是会排几个小时的队,甚至在博物馆门前打地铺,来和我坐在一起参与表演。对我来说,这表明人们希望在博物馆体验新鲜的事物。只是看看东西,那已经过时了,现在的人们想要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问:你曾说过,观众甚至比艺术家更重要……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你不是为自己在表演,你是为了别人在表演。艺术家可以呈现,但完成表演的是观众。没有观众,就没有艺术!

“你是谁,当你在削土豆皮的时候?”

问:提到将观众融于艺术这一观点时,人们都会想起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他将社会看作是一件巨大的艺术品。你同意他的看法吗?

阿布拉莫维奇:你必须从大处着眼。最伟大的艺术是那种旨在融入社会,并且以某种方式将它转变的。这也是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约瑟夫·博伊斯他们思想的原动力。互动促进了复杂性——这很好。艺术永远是复杂的,每一代新艺术家都为艺术的复杂性增添了一个新的层面。艺术并没有在博物馆被展览而终结,它需要去超越这些,因为艺术是具有生长力和生命力的。

问:难道你不担心这种复杂性会让观众远离而不是靠近艺术吗?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不会。我和我的行为艺术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复杂性也可以通过很简单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凝视》就只需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问:约瑟夫·博伊斯说,即使是一个简单而平凡的举动——就像削土豆——也可以成为一件艺术作品,如果它是一种自觉行为的话。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阿布拉莫维奇:约瑟夫·博伊斯还认为,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家,但事实并非如此。背景环境很重要:譬如削土豆,如果你只是在厨房一个人完成这件事,那你就不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个厨师或者家庭主妇;但如果这个行为发生在博物馆或艺术馆里,那么它就是艺术。

问:背景环境不必非得是博物馆或艺术馆,只要有那种意境和艺术氛围的地方就行吗?

阿布拉莫维奇:当然。但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你是谁,当你在削土豆皮的时候?”换句话说,你当时的身份是一个厨师还是一个艺术家?这是关键问题。让我给你一个很好的例子:美国的戏剧导演大卫·莱文(David Levine )制作了一段名叫“伯恩剧院”(Bauerntheater)的片子。他在柏林城外租了一片土豆田,聘请了一位知名的莎士比亚剧演员,让他在那里种了一个月的土豆。观众们坐着巴士去郊外看他种植土豆。这片土豆田是剧场吗?当然是。

问:“世界就是座舞台。”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你希望的话。

“我需要失败的风险。”

问:行为艺术不仅是非常直接的、引人入胜的艺术,它同时也是脆弱的。你不能隐藏什么,因为它是现场艺术,你要承担随时可能的失败风险。

阿布拉莫维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行为艺术的要求如此之苛刻,尤其是对艺术家来说,你必须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其中。许多艺术家受不了这种压力,就回到了工作室隐居起来。工作室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我,需要一些失败的风险。

问:为什么呢?

阿布拉莫维奇:若不能冒险,便不能进入新领域。如果你不能接受失败,而只想要成功,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之前得到过认可的艺术过程和作品。想想失败,它为你提供了拓展的可能性!失败的意义常被低估、误解。

问:在这种情况下,失败就是取得成功的一种方式?

阿布拉莫维奇:你永远不能计划成功。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应该不断地尝试。然而,艺术的悲剧是,许多艺术家按照公众需求“生产”了市场化的艺术,最终他们也许会很有名气,但这种产物并不是艺术……的确,我从失败中学到的远比从成功中学到的多。

问:比起经历过的失败,人们看到你的成功更多?

阿布拉莫维奇:我很受欢迎,但在艺术市场上我的价值并不算高,比起杰夫·昆斯(Jeff Koons)那样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公众都争相拥有。但行为艺术不可能成为一个对象,一件东西。因此人们不准备为它付多少钱,即使体验来得更加丰富精彩。人们在意收集的是物质性的东西,而不是体验。

问:这就是为什么行为艺术的遗产是复杂的。它不能像其他艺术那样被保存或传递下去。

阿布拉莫维奇:我希望我的作品不只作为文档而传递——那样的话,可能错过问题的关键。我想留给未来的艺术家空间,看他们如何处理或重现这些。就像贝多芬,并没有什么唱片或者视频记录他是如何演奏自己的作品的:我们只能靠乐谱来理解和揣测,这些音符是如何被诠释出来的。每一代人都会有他们不同的见解,这才是让艺术鲜活的原因。它们不是在历史书上毫无生气的文字。

“艺术家是自由的人。”

问:当我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生活和死亡》(The Life and Death of Marina Abramovi )剧场版时,一直有个疑惑,你构想了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这一人物。对于行为艺术家来说,这难道不自相矛盾吗?以“舞台”为生活?

阿布拉莫维奇:重要的是找出什么是允许的,什么不是。艺术家是自由的人,可以做任何他或她想要的。年轻的时候,我讨厌剧场,因为觉得它很假。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你必须冒险进入新的领域。我也因和Lady Gaga合作而饱受批评,但我想重温流行音乐。一旦你在你自己的领域感到安全,你就可以开始在它之外寻找。另外,我已经处于生命的后半段了,戏剧作品赋予我新的机会——用舞台表现和思考我的葬礼。那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问:死亡,在你的作品中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你在自己的艺术家宣言中写道,艺术家应该“有意识但没有恐惧地离开” 。

阿布拉莫维奇:我们应该无怒、无惧,但完全清醒地离开这个世界。太多的人都在愤怒或恐惧中离世,但我们值得更有尊严地离世。我们必须明白,生命只是一个临时的事情。如果你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你会充分利用它。

问:意识也能将我们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实际上,恐惧比死亡本身更糟糕。

阿布拉莫维奇:如果你能接受自己终将离去的事实,就能享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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