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可以说,《商界》杂志是最早采访蓝翔技校的媒体之一。
2014年,蓝翔对媒体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在这之前,除了一些中央媒体,蓝翔几乎不接受任何采访。而关于蓝翔的报道,流传最广的竟是一篇调查蓝翔是否有黑客的卧底长文。
可是今年七八月间,蓝翔破天荒接待了包括《商界》在内的三家市场化媒体,甚至主动利用热门的“冰桶挑战”叫板清华北大,做起社会化营销,并且从此多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布鲁弗莱”。
对蓝翔来说,这太后知后觉。当年的“黑客事件”,以及今年春晚,黄渤被嘲笑把爱马仕穿出蓝翔味道,早就让蓝翔热度持续发酵。到年中,蓝翔才意识到自发利用网友热情。更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没被网友玩坏的蓝翔,竟然用一场“跨省打架”,自己把自己玩坏了。
吐槽、调侃、猜测、质疑……铺天盖地的舆论让蓝翔方面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同时也让记者更加慎重:该如何评价作为一家企业的蓝翔?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记者进行了长达三个多月的深度采访,不仅专访荣兰祥,还走访了蓝翔的师生、离职员工,甚至荣兰祥的妻子,掌握了大量资料。
抽丝剥茧,关于蓝翔,答案不是唯一的。记者的思考围绕三个方向:蓝翔被质疑的生存方式;蓝翔模糊的盈利模式;蓝翔不为人知的管理模式。
这三个方向组成的坐标,足以还原和定义一个真实的蓝翔。
“251”不是唯一答案
从山东济南到河南商丘,上百名师生浩浩荡荡地“跨省打架”,让外界对神秘蓝翔有了新的认识。“暴力”取代“黑客”,成为蓝翔最显眼的标签。
女生发短信表达对学校不满,被骗到办公室围殴、退学者被带到黄河北岸殴打威胁、数百师生持刀围堵执法人员、为抢生源常常与竞争对手聚众斗殴……蓝翔使用暴力的记录被挖出来,一条比一条令人震惊。
有人据此认为荣兰祥的性格里有暴力的成分,并找到了一个生动的例证:1.64米高的荣兰祥让身边的人管自己叫“251”,意思是二百五加“1”。荣是河南人,河南话里,二百五指的不是傻瓜,而是胆子大、不顾后果的人,而那个“1”,用荣兰祥的话说就是“心眼”。1984年左右,胆大、脑筋转得快的荣兰祥从郑州辗转至石家庄,最后来到济南办起天桥职业技术培训学校,也就是后来的蓝翔。
如果把蓝翔放到更广阔的背景下去考量,把目光转向与它几乎同时期创立的民办职业学校,会发现使用暴力,几乎是它们必备的生存技能。
大量的农村劳动力涌向城市,进城的农民工急需获得谋生的一技之长,而国家对于职业教育的投入一直有限,民办职业教育正好抓住了发展的契机。当时,光济南市就有大大小小的民办职业学校三百多家。
既没有财政支持,又缺乏政府监管,民办职业教育可以说还处在草莽阶段。暴力成为它们最实惠、最有效的竞争手段。
一名曾在蓝翔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师回忆说:“当时济南能数得上数的民办职业学校,像神州、中华和蓝天,都跟蓝翔打过架。对手还曾派人堵住蓝翔的大门,不给钱就不走,让学校无法正常教学。”
在这种环境下,荣兰祥成立了一支打架队伍,甚至一度把学校的教学管理交由其侄子负责,自己专心研究“战术”。据说他惯用的招数是:派遣手下跟踪竞争对手的招生老师,等到了偏僻的地方就动手,他们下手狠,还曾把人打成重伤。“后来,这几所学校都败在蓝翔的拳头下。”
最夸张的传闻是,北方的一家汽修学校曾在济南建立了一个实习点,结果被荣兰祥派人砸了场子,后来这家学校再也没能踏足济南。
暴力用多了,产生的惯性会作用到学生和员工身上。据说荣兰祥还曾把一个员工“打残废”,原因是“他怀疑这个人把蓝翔的学生往其他学校送”。
这样的江湖暴力并不只在济南存在,更不是民办职校独有。国内很多行业的民营企业在创立之初都有暴力的影子。这是我们常说的中国民营企业的原罪之一。
在济南站稳脚跟后,荣兰祥的暴力减少了。一是,没有使用的必要,因为在济南的民办职校里,已无人能与他抗衡;二是,羽翼丰满之后他要谋求“更高层次”的发展。
然而,像蓝翔这样的民办学校,有企业之实,却无企业之名,头顶一项非营利机构的帽子,身份的尴尬让它很难通过市场竞争找到一条健康的发展道路。它只能选择一种扭曲的生存姿态。
台面上荣一再强调“蓝翔营收持平,办学校不为赚钱”。私底下,据接近荣兰祥的人士透露,蓝翔仅东院、西院、南校、北校及蓝翔建设机械公司的土地达1000多亩,近两年曾有企业意欲购买蓝翔建设机械公司约100多亩地,出价高达6亿元,并且,最后还没能成交。不仅如此,蓝翔的触角已经延伸到房地产、金融等多个领域。比如房地产,引发“跨省打架”的商丘天伦花园就是荣兰祥的项目之一;他还持有山东济宁银行2.46%的股份,估值超过2亿元……
有媒体估算,蓝翔一年的营收超过10亿元人民币。单就这一点来说,作为企业的蓝翔算得上成功。
“两张脸”不是唯一答案
在第二次采访中,记者捕捉到一个细节:在蓝翔技校接待大厅的宣传栏上,一张人工PS的照片很显眼,照片中著名影星唐国强的头像被贴在一个大个头白胖男子的脸上。因为头像小挡不完男子的脸,所以唐国强有了双下巴,一层黑,一层白。
这仿佛是一个隐喻,象征着蓝翔的“两张脸”。
第一张脸是蓝翔的“牛皮”:把“工厂搬进学校”,开办数控专业实习工厂、山东蓝翔建设机械有限公司、蓝翔酒店等企业为学生提供实践机会;学生毕业就能上岗,用人单位抢着“交钱预订”。
第二张脸是蓝翔的尴尬:校办工厂效益并不好,数控厂只是把山东机床二厂的粗加工件拿过来重新加工,基本挣不到钱;机械厂一年就只能生产几台简单的塔吊,而且还卖不出去;所谓的“100%就业率”、“用人单位花钱预订”,其实是蓝翔技校的人力资源公司通过压低学生薪水来吸引用人单位。
显然,蓝翔不但懂得在硬件上包装自己,更懂得在商业模式上包装自己。按照荣兰祥的说法,蓝翔的收入包括学费、校办工厂的收入,以及用人单位交的定金,每个学生1000元到3000元不等。对于发展缓慢的民办职业教育行业,这样的商业模式称得上新颖。
不过可惜,这样的商业模式还没有成为现实,蓝翔绝大部分收入还是来自学费。
1989年至2007年,蓝翔的前身天桥职业培训技术学校被部队收编。虽然名义上是部队的产业,但管理和财务都还是荣兰祥说了算。因为有了部队的光环,学校生源不断。靠着短期班快速的资金周转,荣兰祥完成了原始积累。
2001年蓝翔开始扩大规模,先后买地建起了60亩的东校区、200多亩的西校区、300多亩的北校区、同等规模的南校区,以及约100亩的实习工厂。校园很气派,单是南校区的大门就足足50米宽,可以并排停放近20辆轿车。
同时,蓝翔还配置了相当规模的实习设备,比如在西校区数控计算机实习大楼号称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电脑室里,放着1000多台电脑;汽修专业的汽车能同时满足6000名学生一起实习;四十多万元一台的挖掘机就有一百余台,并开始开设长期班,培养高级技工和技师。
硬件齐备了,学费自然水涨船高。现在蓝翔的学费远超同业:两年制厨师专业学费12000元;两年半的汽车维修班学费32890元;两年半的高级技工班学费将近80000元……
这给蓝翔带来了稳定、庞大的现金流。而学费作为蓝翔最重要的盈利入口,重中之重,被荣兰祥做足了文章。
为了防止学生退学带来的损失,荣兰祥制定了一套制度。一是,学费入学时一律全部缴清。二是,将学生和老师绑定在一起,一个学生对应100名教师。如果学生退学,这100名老师就要承担责任,分摊要退回给学生的学费。
所以,只要有学生退学,蓝翔的老师们就会轮流劝说,直到学生放弃为止。有一种说法是,在蓝翔退学不退费,如果学生不听劝执意要退学,那学校就会找出各种借口拒绝退费。
另外,据说荣兰祥还通过忽悠学生转专业再收一笔学费。“比如你学厨师,他要把好多东西掐出来,再让你交一份钱。学生如果在里面单学一个雕刻,交3000元,但如果是转学雕刻,交1500元,分给老师100元。”
作为企业,蓝翔要考虑如何赚钱,也要考虑怎么控制成本。
短期的固定资产投入可以提升学校的形象,荣兰祥或许愿意埋单,但长期的耗材和设备更新投入就很难持续了。因为挖掘机太费油,一天能烧2000块钱的油,所以蓝翔挖掘机专业的学生每天只能上机半小时;因为食材贵,蓝翔厨师专业的学生原本要实习400多道菜,结果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观摩,剩下的也只能练习一次。
为了控制成本,蓝翔还把学生实习与学校建设结合起来。比如,学校的学生可以免费到美发专业理发;连接3个主要校区的两个过街天桥由焊接专业的学生亲手焊接……
有人说,蓝翔本来有机会成为宣传里的那个蓝翔,但荣兰祥没抓住,他只抓钱了。不错,如果把蓝翔看作是企业,他显然已经完成了企业的第一要务—盈利。如果把蓝翔看做是学校,跟那些发展缓慢的职业学校相比,它之所以能生存30年,恰恰就是因为抓住了钱。而中国民办职业教育的出路,或许就在这个“钱”字上。
“人治”不是唯一答案
“学挖掘机技术哪家强?”听到这句话,大部分人都能迅速接出下一句,“中国山东找蓝翔”,同时脑海里还会浮现出唐国强竖起大拇指的样子。这句广告词算得上是蓝翔成名的一大“功臣”。
广告词的作者就是荣兰祥。荣兰祥有一种狡黠的本能,再毫无特色的一句话,只要重复几千上万次也能深入人心,更何况这句广告还铿锵有力,朗朗上口。
但狡黠掩盖不了荣兰祥的短板。他小学没毕业,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签名还要用符号代替。他曾经把“猎枪”写成了“猪枪”,这个笑话至今还在蓝翔的老师中间流传。
说得直白一点,荣兰祥就是草根创业者的典型。在河南农村长大的他,没有学识,更谈不上见识,但在商业上却有那么一点敏感的直觉。凭着这种直觉,再加上一点运气,他在教育的细分市场找到了一片蓝海。
在这片蓝海里,荣兰祥之所以能如鱼得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面对的“客户”大部分是跟他一样的草根。荣兰祥曾告诉记者,蓝翔技校有90%的学生来自农村。他知道如何跟这些草根群体打交道,特别是在营销上,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但面对其他的群体,他显得有些局促。
比如,他不太懂得如何跟媒体打交道,尤其是市场化的媒体。记者从蓝翔校委会的一位主任那里听到一个故事:一位南方某报社的女记者曾三次潜入蓝翔摸底。第一次很顺利,没被发现;第二次,当她在校园里跟学生攀谈时,学校监控室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她。很快,她被拎到了一间办公室里盘问:“你到底要做什么?”;第三次,因为已经“暴露”过,所以她很快又被发现,最后被连人带包“请”出了学校。
荣兰祥面对媒体的发言也经常被人拿来做文章。“跨省打架”之后,他告诉媒体,这件事让学校的招生“一落千丈,下降90%”、“预计到年底将亏损1.8亿元”。他还说,这次“倒蓝翔”的势力中有国外势力的参与,原因是国家正在尝试职业教育改革,国外势力害怕改革成功。
这些言论充分展现了荣兰祥的出身和性格。在中国,老板的性格似乎总会烙印在企业的身上,成为企业的性格和文化。而这些企业文化反映在管理上就是简单和粗暴。
在蓝翔,学生每周只有周日可以离开学校,而且还要写张请假条,找班主任、系主任和副校长签字。每天早上,学生要在校园里跑操。他们跑过校门口时,还会在那几尊引人注意的高射炮周围绕一圈。
这就是蓝翔独特的军事化管理。蓝翔有一个监控中心位于南校区的接待大厅,里面有50多个屏幕,监视着1000多个教室和餐厅、图书馆等学校的“公共空间”。监控中心的老师十分尽责,他们会时不时地通过教室里的扩音器让某个班的老师报人数,或者让某位同学不要睡觉好好听课。
蓝翔有两本厚厚的校规,里面写满了对老师和学生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各项奖惩。比如,不得私自采摘校园里的果树,违反者罚款200元。
从表面上看,蓝翔建立了一套管理制度。但如果制度的制定不是从企业的发展出发,而是为了维护企业拥有者的“疆土”,一切就变了味道。就拿蓝翔校内的果树来说,这些从全国各地移植来的花果绿植花费了将近一亿元,是荣兰祥的心头宝。在采访中,荣告诉记者,他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这些花儿、果儿。
另外,封闭式教学也被认为是强制学生在学校消费的招数。据说,蓝翔校区内唯一的超市—天桥区顺翔百货商店,很多商品的售价比市面上要高出20%。
蓝翔的制度背后其实还是“人治”的思维。
荣兰祥信奉“用人要疑”的管理哲学。他在学校组织了一个稽查小组。这个稽查小组最主要的管理对象不是学生,而是老师和学校的工作人员。一旦有员工被稽查小组“降低了信用评级”,荣兰祥就会给他“安罪名,大会斗小会批”。
关于稽查小组的工作内容,有一个极端的例子:荣兰祥会一边安排采购员去采购食材,一边让稽查小组去了解行情,这样他就能知道采购员是不是从中揩油。
离开蓝翔的教职工对荣兰祥的一个评价就是“疑心病很重”。荣兰祥曾经公开在学校的大会上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以后他的女儿要是出嫁了,女婿也不能随便到他家里来。
蓝翔曾打算在北京和郑州办分校,据说就是因为荣兰祥既不肯放权,又不肯放钱,最后分校也没能办起来。从那以后,荣兰祥就打消了向外扩张的念头。
如果把荣兰祥作为一个企业家来衡量,他有他的成功之处,他带领蓝翔发展了将近30年,达到今天的规模—5个校区、近千亩占地面积、1500余名教职工、8个专业、60余个工种、将近3万名在校生。但他的出身和性格,在这个行业野蛮的发展状况下被放大。这些烙印在企业的发展过程中越来越清晰。
—荣兰祥的局限已经成为蓝翔的局限。如果有一天整个民办职业学校的环境得到改善,蓝翔的局限也许最终会让它无从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