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上大二,“五一六通知”公布,“文革”烽火遍燃。大批判、大串联,一阵冲杀的狂热过后,不少人厌倦了。何时是头呢?我们是学生,是专业的学习者。将来走上社会,在校学了什么?何以安身立命?还是读书吧,这是正道。
读什么书呢?图书馆书多,可早就封门了。可以光明正大读的或曰必读的是马列著作。此外是“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但这在同学眼中不在愿读之列。全国十亿多人可看的书实在少得可怜。
20岁出头的人,精力充沛,求知欲极旺盛,找书读成了同学们心照不宣的要务。大家各显神通,找书妙法怪招迭出。先去旧书店淘书,可公开的门市部多数关门,或仅有马列看家。与店员聊天得知,可以到中国书店总店去看看,那里书多,地址在北京琉璃厂海王村。得知此讯息如获至宝,与同学跑去却吃了闭门羹。原来进去买书必须有单位介绍信。我们跑到系里说是找大批判材料,顺利开出介绍信,再一次由学校所在的北太平庄跑到和平门外,还是被拒之门外。原来我们所持介绍信级别不够,北师大校办的介绍信够级别。同学感叹,昔日刘备三顾茅庐是为打天下,我们为买书得三访海王村。我们终于如愿以偿。趟出路子,不少同学如法炮制。我购得:《马克思传》《列宁传》以及《唐诗一百首》《宋词三百首》等,特别重要的是郑易里的《英汉大辞典》、王五云的《四角号码新辞典》等工具书。
有的同学另辟蹊径,提出去废品收购站碰碰运气。大家觉得是条路子,但也担心:人家会接待吗?不试怎么知道?说干就干。恰好我家附近就有。我们拿着系里介绍信,跟人家说是为了搞革命大批判,要找一些材料。人家看了看盖有系革委会红印介绍信,知道是大学生,四个人三副眼镜,就让我们进去了。大家强忍心中的喜悦,到乱书堆中寻找。书不少,但多数是理、工、农、医,品相不佳,毕竟我们是文科生,关注的是文史哲方面的经典。文史哲书籍,大都会被认为是“封资修”,最稳妥的办法是烧掉或者密藏,大约是不敢卖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有收获的。大约是抄家得来也未可知。但在过秤付钱时还是遇到了麻烦。一位同学选的书中有一套是线装书,(清刻本《唐诗别集》)纸质黄色。过秤的是一位40多岁女师傅,一见此书,说这是“黄书”。我们说这是唐诗,不是那种书。她坚决不同意,说不能让“黄书”去害人。大家不敢恋战,生怕再生枝节。过了两周,我们卷土重来,想再淘些书,却未能如愿。师傅告知:上级通知,一律不准接待社会人员挑书,收上来的书要由专门机构统一挑选,剩下的送造纸厂。看到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只好打道回府。这条找书的路断了。
淘了书是为了读。读书的方法多种多样,各人并不同。可那时,在特定条件、特殊环境下,我们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读书方法,名之曰:“颠三倒四读书法”。1968年夏秋之交的一个晚上,同宿舍的调干生大老杨(班党支部副书记)不知从哪儿(几十年后得知是从外交部)借来一本《拿破仑传》。那本书的摸样实在可怜,已不见了封面、装订线漏出,几乎就要散了——不知此前已经为多少人服务过。大老杨关上门,压低声对同室的同学说:“我这儿借来一本书,《拿破仑传》,谁想看?”“我想看。”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答。“可人家就给我今天一个晚上的时间。”大家沉默了,这怎么办?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到底人聪明,有人说,书快散了,不如按章拆开,大家交叉读,明天再让胖子(徐绍荣同学外号,他是个巧手)给订上。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大家立刻动手分章订好,拉上窗帘,一同挤在宿舍的八屉桌周围,在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开始了紧张的阅读。有的看第一章,有的看第二章……有的人还做笔记。一章看完后再交换。就这样一直到学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起雄壮的国际歌,整整一夜。到底是年轻人,30万字的一本书,大家居然颠三倒四地读完了。事不宜迟迅速装订,完璧归赵,大家又去“干革命”了。过后,意犹未尽的我们还交换笔记对照,记下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多少年后,我在新华书店看到再版的《拿破仑传》,回忆起学生时代读此书的情景,忍不住买了一本,回来翻了翻,放在书架上,再也找不回当年阅读它的激情。
(选自《我的北师大情怀——献给建校110周年》。董志铁,教授,博士生导师。1964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