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浙江海宁人。现任教于浙江嘉兴学院文法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诗集《石头·剪子·布》《黑暗中的河流》,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小说集《铁罐》。作品选入《新中国五十年诗选》《八十年代诗选》《90年代实力诗人诗选》《当代诗歌精品》《中国当代抒情诗100首》《1978-2008中国诗典》《21世纪中国最佳诗歌》《散文精选》《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等上百种选本。
群山深处
一座又一座山像野兽般跃出,蛮横地拦住你的去路。
它们有的嗥叫着,气势汹汹地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你撕烂,嚼碎,让你在人世间不见一丝痕迹。
它们有的一声不吭,威严,神秘,好像刚刚上朝的帝王,不知道将颁布仁慈还是血腥的法令。
它们有的随心所欲,一会儿躲进浓雾掩盖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会儿把阳光当做草帽歪戴在头上,一会儿在风暴中扮演或可怜或凶狠或冷漠或热烈的角色。
你要它们为你让开道路。
决斗,谈判,妥协,联合,等待,突袭,迂回,潜伏……
又一次决斗……
只有一条底线:决不趴下认输,决不下跪求饶!
暮 色
暮色是一缕又一缕从石头中渗出来的,所以,每一缕暮色都那么沉重,那么阴暗。
它遮蔽溪水,花朵,树叶……它遮蔽一切色彩,遮蔽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事物。它没有色彩,它发不出声音,因而它嫉妒色彩,嫉妒声音。它要毁灭它嫉妒的一切。
然而它是虚弱的,它只能遮蔽,它没有力量毁灭一滴水,一朵花,一片树叶。它发现自己黔驴技穷,于是恼羞成怒--它整个地毁灭了自己!
溪水仍然是溪水,花朵仍然是花朵,树叶仍然是树叶,暮色--不再是暮色。暮色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了黑夜这个魔鬼。
山路尽头
它开始犹豫,躲闪。它不断地缩小自己。它越来越频繁地用落叶和杂草作伪装。你听见它结结巴巴的辩解:我不是路,我不是路……
正如一个人不断地重复: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他会是什么呢?
山路终于在对自己的否定中彻底消失。
从来没有一滴水两次进入过这条溪流
村边的这条溪流,在清朝是这个样子,在民国是这个样子,在文革中是这个样子,如今还是这个样子。
枪声,火光,口号,死亡,血和泪……溪流不动声色,它始终循着自己的路线,按照自己的方式向山外流淌。
然而,谁的眼睛能够洞察:每一滴溪水都是陌生的?
没有一滴溪水是清朝的,没有一滴溪水是民国的,甚至,没有一滴溪水是昨天的。
从来没有一滴水两次进入过这条溪流。
这条最熟悉的溪流。
这条最陌生的溪流。
山以自己的姿势站立在那儿
村庄不远处有一座很高的山,它的峰顶常年云遮雾绕。
一个五次爬上过峰顶的九十岁老人说:这真是一座世上最神奇的山,如果我能再爬上去一次,死也瞑目了。他留下遗嘱:他死后要把他的骨灰撒在那座山的峰顶。
一生中只有一次爬上过峰顶的七十岁老人说:这座山平庸得就像一个我们吃厌了的番薯,我第一次爬上去就感觉上当了。
曾经十多次爬上过峰顶的一位中年人说:这座山像一个有特殊风韵的女人,我太爱她了,我每年必须征服她一次,否则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一个从未爬上过峰顶的年轻人说:一看就是一座丑陋的山,我没有丝毫兴致爬上去。
山以自己的姿势站立在那儿,它站立了一万年,它站立了十万年,不在乎人们热爱它还是嫌弃它,不在乎人们赞美它还是诅咒它。
山村之夜
深夜,山村所有的灯全都熄灭了。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但天并非黑得像黑漆那样粘稠,那是一种黑水晶般的黑,纯净,透明,神秘。
群山隐隐约约展开一幅如烟如雾,如梦如幻的图像,房子,树,云彩,都消融在山的影子里了。
一切是那么温柔、和平、圆满,连虫子和溪水的伴奏也恰到好处。
我的灵魂如此安宁。恍惚之中,我快要羽化登仙了。
我突然强烈地怀疑起来:这一切是否真实?
只有明天早上,那洞察一切奥秘的阳光才会告诉我答案。
温和温柔温情的石榴树
疯狂的石榴树?
不是石榴树疯狂,是诗人埃利蒂斯疯狂。
群山温和。村庄温和。村民温和。山村中的石榴树,一棵比一棵温和。
它的叶子绿得不浓不淡,它的身材不高不矮,它的花朵的色彩介于红色和金黄之间--
适可而止的热烈,适可而止的高贵。
它不狂妄也不自卑,它不自作多情也不冷若冰霜,它不轻浮也不矜持……它总是那么温和,温柔,温情。
门口有一株石榴树的人家,屋子里的温情穿过门窗朝整个山村缓缓释放。
石榴树,石榴树,温和、温柔、温情的石榴树,什么时候能种植在全人类的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