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军
顽主+痞子+流氓
王朔,男,1958年生人,打小在皇城根儿一个军区大院儿长大。不过,他不是北京人,至少从出身来讲,老北京人一准儿会嗤之以鼻,外来户!可不是嘛,南京,北京,差一字,那就是两千多里地呢,要是再往前推,就得说祖籍,东北那疙瘩——辽宁岫岩。所以,王朔虽然满口京腔京味儿,却从不承认自己是北京人,反倒说起“俺是东北人”来毫不含糊。甭管他是哪里人吧,到底是在北京混出了名堂,所以大伙儿管他叫“京派作家”。打1984年发表处女作《空中小姐》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陆陆续续写了二十来个中长篇小说。哈,写得贼快,跟下饺子似的。起初是锅里等着下米,没日没夜爬格子,只要能趁钱,笔就不搁下;后来写出点儿名堂了,大家喜欢看了,娱乐圈儿的大腕儿也认了,就顺手干起了编剧的行当。你还别说,顺风顺水,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俨然成了个响当当的角儿。远有《编辑部的故事》《阳光灿烂的日子》《甲方乙方》,近有《一声叹息》《私人订制》,这些个让我们趋之若鹜、耳熟能详、津津乐道、街谈巷议的影视剧,硬是把人耍得团团转,折腾了眼球,折腾心脏,折腾完心脏,乖乖地交出钞票。嘿,这老小子(原本打算称”这小子”,可人家现在怎么地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加个“老”字,以示咱还没忘了辈分),整个一顽主,玩世不恭,顽皮贼骨,顽劣不堪,顽冥不化……对,指的就是他,还有他小说、剧本里里外外的人和造出来的那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搁老辈儿人眼里,那就是痞子,就是流氓;可占中国大多数的“屌丝”不答应,说那是范儿,什么范儿?屌丝范儿!君不见,王朔大言不惭曰:“我是流氓,我怕谁?!”
自画像
身体发育时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受教育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所谓全面营养不良。身无一技之长,只粗粗认得三五千字,正是那种志大才疏之辈,理当庸碌一生,做他人脚下之石;也是命不该绝,社会变革,偏安也难,为谋今后立世于一锥之地,故沉潭泛起,舞文弄墨,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朔
美了美了美了
方——枪——枪,呵,这名儿,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没心没肺的主儿。想想,你正蜷腿撅腚低头弓腰瞅什么东西,猛地一抬头,一根冷飕飕、黑洞洞的管子在你目视距离约莫五公分的正上方来回晃荡,你肯定得吓出一身冷汗。胆儿大的,沿着管子往后瞟一眼,劫财还是劫色?就是要命,也得看清对方是谁呀,要不死了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岂不是太冤啦!胆儿小的,还没等回过神儿来,两条腿就得筛成糠,下意识瘫软在地,作任人宰割状。结果,不超三秒,就听见一串朗朗坏笑和脚步声疾驰而去。你不由得愣怔纳闷,再定睛一看,一个男孩子正拿着把仿真玩具枪往胡同口窜呢,边跑边回头,再扭过半拉身来朝你“嘭嘭嘭”开几枪。你呢,干气没辙,啼笑皆非,谁让他是个小屁孩儿呢——
你谁呀?方枪枪。
多大了?三四五六七八岁。
在哪儿住呢?我们院儿保育院。
上学了没?上了,翠微小学。
……
打住,你就别问了,孩子小,不一定能说全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他都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稀里糊涂,你听了,还不满脑子跟浆糊似的?听王朔的,看他怎么说——
这是关于我自己的,彻底的,毫不保留的,凡看过、经过、想过、听说过,尽可能穷尽我之感受的一本书。
我这本书别当回忆录看,没几件事是真的,至多只是看上去像,谁当真谁傻。这就是一常规小说,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用,爹不是爹,娘不是娘,朋友不是朋友,我不是我,谁要跟我三头六案对证,我是不认账的。
王朔算是一推六二五,甭管你从小说里读到啥,都别赖我身上,赖我我也不认账——看看,痞子相又出来了。不过,这本小说倒的确让我们有“过把瘾就死”的感觉,童年的经历,别人的也好,自己的也好,统统都像过电影儿一样浮现出来,什么梦里尿床啦,把保育院(类似现在的幼儿园)的阿姨当妖怪啦,用脏话骂阿姨和老师啦,打群架啦,欺负女孩儿啦,齐刷刷朝楼下吐唾沫了,争着抢着要进少先队啦,虽不是事必躬亲,但总“看过、经过、想过、听说过”。所以这是关于王朔自己的,也是关于我们的。时代不同没什么大不了,正好看看我们和祖国前几代花骨朵的成长环境到底有多大差异,许多搞笑的事儿,也是那个年代才有的。况且王朔是那么幽默,从北京人那儿学来的一张贫嘴,添油加醋,绕着弯儿逗你乐了之后,还能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感慨来。
我是不是也有点贫了?好吧,严肃点儿,说几句正经的。一、千万不要把它当成一本给小孩儿看的书来读,因为方枪枪的成长故事里揉了太多只有成年人,只有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才能理解的酸甜苦辣。二、千万不要把方枪枪当成个小屁孩儿,因为在他身上还附着着隐身人王朔的所思所想和性格特征。三、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去书里找什么具体意义,用王朔的话说:“根本没意义。”
那还读它干吗?美了美了美了,醉了醉了醉了,就好。
尝个鲜儿
敢死队出发了。男孩子猫跃般一个接一个从门里扑出来,一接地便立即匍匐前进,呈扇面向李阿姨床铺摸去。张宁生爬在第一个,紧跟着他的是高晋,接下来是方超,再后面是高洋、张燕生、汪若海,然后才是方枪枪。
保育院大班的精锐都出动了。
方枪枪很激动,第一次战役终于打响了。可恶的、—贯伪装进步的李阿姨就要束手就擒,被他们这些小孩就地正法了。他们将是全国小朋友学习的榜样,还没到上学年龄就破纪录捉了个特务,今后的小人书将记载他们这一壮举。小人书封皮会写上故事的名字:智擒女特务。第—页画着一个圆圆脸的小朋友摸头思索,下面写道:“可爱的保育院大二班小朋友方枪枪有一天忽然产生了怀疑……”
“噗——”
爬在他前面的汪若海放了一个极为细长,高低拐弯的屁,打断了方枪枪的遐思,准确地说,打断了他的血管、神经、呼吸和爬行能力。全体小朋友也都短暂地被吓昏了,行为,意识统统中断,一秒钟之后才活过来。每个人无比痛恨汪若海,边爬边发狠,等弄死李阿姨第二个就弄死你。
“可耻——”李阿姨突然大声说了句梦话。
可怜的孩子们一下绷断了最后一根神经,眨眼之间人都不见了。
惊魂甫定,敢死队员们才发现他们此刻水泄不通地挤在门后——寝室门后,用尽力气顶着门,谁也想不起从敌前匍匐到这一姿势的中间过程。
……
爬在第一的张宁生被关在门外,既推不开又不敢喊,只好挠门,一下下刺耳的刮指甲声,更加重了寝室内的恐怖气氛。
“是我,我,张宁生。”他对着门缝吹气般地呢喃。
高晋用力拉开一道门缝,放他溜进来。
张宁生大骂:“胆小鬼!逃兵!”
高晋一把捂住他嘴:“小声点。”
张宁生余怒未消,从高晋指缝间断断续续地说:“我都扑……去了,你们没了。 ”
“李阿姨醒了吗?”
“正在喝水。”
一听这话,刚还了魂的孩子们又都趴下了。
孩子们从地上门缝看见李阿姨开了盏台灯站在床头端着大茶缸子仰头喝水,庞大的身影映在墙上,如同老魔鬼现了原形。
方枪枪又昏了过去。
清白的、无辜的、睡得晕头转向的李阿姨闭着眼睛走进厕所撤尿。
这一泡尿撒得很长——孩子们趴在地上默数:“一、二……十七。”
李阿姨闭着眼睛从厕所出来,撞了一把小椅子也没睁眼。离床还有—步之遥,她纵身把自己扔了上去,一头栽在床上,吧唧着嘴发出一些近乎吞咽的含混音,很快打起呼噜。
没有一个孩子再充好汉了,他们的力气都在对付这些恐惧的声音中用光了。
“现在,只有去——去——去报告了。”张宁生摇摇晃晃爬起来,带头走向窗户。
二班长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东马路上慢吞吞地走。夜里的空气清凉,路旁的果树花丛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二班长口干舌燥很想趁黑摸进果园摘个桃吃。“还是在家里看青好,全村的庄稼随便摘,运气好还能套条狗吃。”这时他听到“扑通扑通”连续重物砸地声,头皮一紧,枪已下肩,循声望去,只见月下一所大房子的窗上一片片黑影往下跳,地上无数黑影向杨树林狂奔。
“哪一个?”二班长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听上去十分威严。
那些黑影突然不见了,眼前又是空旷建筑,婆娑树影。
二班长“咔”地打开刺刀“哗啦”推弹上膛,这两响在静夜里惊天动地。他荷枪实弹深一脚浅一脚向杨树林挺进,心里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紧张复习近身肉搏的一些招数。
二班长光顾搜索树前树后,一脚踩高,只听一声惨叫,他心中一激灵,低手回枪,但见刺刀尖前出现一张圆圆的孩子脸,这小脸在黑暗中五官透明,盯着枪尖快速眨眼像是不停翻白眼。再一看周围,满地孩子仰着雪白的脸朝他眨眼,二班长浑身一阵肉麻。
“都起来!”二班长一声怒喝。孩子一弓腰,二班长腿抬过膝——他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还蹬在这该死的孩子的后背上。
晒一段读书笔记
方枪枪做梦都想当董存瑞、李向阳或王成式的英雄,这不,他竟怀疑起平时比较严厉的保育院李阿姨是打入我军内部的特务,其他小朋友一听,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就相约去捉特务……
读来虽忍俊不禁,但在方枪枪眼里,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他就是战役的指挥员,来不得半点含糊。
孩子们滑稽可爱的一面展露出来了。
这吓得不轻,连队友都不管不顾了。刺耳的刮指甲声,更让人毛骨悚然,还以为是鬼来了呢。
比喻贴切,此时在孩子们眼里,李阿姨不仅是魔鬼,还是老魔鬼。
“扔”“栽”“吧唧”,这些动词用得非常到位,尤其是自己扔自己,极写李阿姨当时困倦慵懒之貌。
很快败下阵来,这怨不得孩子们,实在是实力对比悬殊啊!
孩子们的保育院在军区大院儿里,所以有士兵站岗放哨。
好紧张,自己就一个人,对方可是“无数黑影”啊。
不用问,是方枪枪,前文已经提到他是“圆圆脸”,这也算前后照应吧。
看来,方枪枪是这场战斗唯一的伤员,临了还让二班长踩了一脚。
玩的就是心跳
怎么样,读了选段有什么感觉?够精彩,够刺激,够好玩吧?总的来讲,得益于三点。
首先是气氛的渲染。这是让故事保持一定强度的关键因素,比如李阿姨在孩子们正欲下手时,突然说的那句梦话;张宁生被关到寝室门外,挠门时的刺耳的刮指甲声;李阿姨在台灯下喝水,映在墙上的巨大的如老魔鬼般的影子;从大房子上“扑通扑通”跳下来的一片片黑影,无论是声,还是形,都立刻让故事陡然紧张起来。再加上人物随之而产生的反应,读来如身临其境,心跳加速。
其次是节奏的把握。该缓则缓,该急则急。缓如方枪枪幻想自己成为智擒女特务的英雄那一段;急如孩子们捉“特务”的过程,几乎是单句成段,急急如雨点。
再次就是亦庄亦谐了。选段中,汪若海放屁的那个情节最为突出,屁一放,本来看起来很庄重的一次任务,谐趣顿生。毕竟是写小孩子的一场恶作剧嘛,若始终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就太缺乏童趣了,也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