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当年在巴黎塞纳河边的书摊和吉美博物馆初识敦煌莫高窟,引发了常书鸿先生去敦煌莫高窟的渴望。回国后,常书鸿一家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敦煌,起初在敦煌的生活非常艰苦,但是仍然被敦煌艺术深深地所吸引。常书鸿先生率领研究所人员为敦煌石窟的保护与研究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关键词:20世纪40年代;常书鸿;敦煌莫高窟
中图分类号:K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106(2014)03-0006-06
Going to Dunhuang
CHANG Shana
(School of Fine Art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Abstract: Knowing about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for the first time from the bookstalls by the Seine River and Musée Guimet had aroused Mr. Chang Shuhongs desire for going to the Mogao Grottoes. When he returned to China, Chang Shuhong and his family experienced many setbacks and finally got to Dunhuang. His life there was very hard at first, but he was still deeply attracted by Dunhuang art. Chang Shuhong and the researchers he led had made arduous efforts in the conservation and research of Dunhuang caves.
Keywords: 1940s; Chang Shuhong;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编者按:曾任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的常沙娜教授是敦煌研究院的开创者常书鸿先生之女,早在1944年就随父亲到了敦煌,经历了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初的一段艰苦生活。2003年12月,本刊编辑部主任赵声良在杭州开会期间,为《敦煌研究》(纪念敦煌研究院成立七十周年专号)向常沙娜教授约稿,常教授出示其刚出版的回忆录《黄沙与蓝天:常沙娜人生回忆》,并希望摘录其书中所叙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初的内容,用于纪念专号。本文即节选自《黄沙与蓝天:常沙娜人生回忆》第四、五章(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记录了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初常书鸿先生率领研究人员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为敦煌石窟的保护与研究工作所做的努力,对于敦煌研究院院史以及敦煌学史都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
一
自从当年在巴黎塞纳河边的书摊和吉美博物馆初识敦煌,引发艺术情感的轩然大波,敦煌就成了爸爸心中的圣殿,去敦煌也成了渴望的朝圣,令他朝思暮想,无法释怀。回国后由于时局动荡,随学校南迁躲避战火,去敦煌的事只得搁置下来,但他一直在想着敦煌,战乱中也不曾忘记这桩未了的心愿。
1942年,在时任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先生建议下,重庆国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于右任先生很爱国,也很重视本国的文化,他认为敦煌这样一个举世罕见的艺术宝库,国家再穷也要想方设法归为国有研究保护它,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向历史交代。为此他曾经写过一首充满感情的诗:“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者知不知?”他深知中国保护敦煌的责任,所以积极筹建研究所,希望有一个从事艺术、有事业心的人去敦煌做这件事并坚持下去,于是爸爸被推荐担任筹备委员会的副主任。
爸爸是那种有个想法就一定要实现的人。他听说张大千1941年和 1942年已经两次去莫高窟,是以个人名义带了几个弟子去的,前后住了一年多,临摹了很多壁画作品,还为洞窟编了号,相当不容易,因此他非常佩服张大千。敦煌是他魂牵梦萦的圣地,现在自己终于有机会去敦煌圆梦了,他毫不犹豫,欣然接受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副主任的职务。梁思成先生早就听说常书鸿一直念念不忘敦煌,他对爸爸说:“如果我身体好,我也会去的,祝你有志者事竟成。”徐悲鸿先生也鼓励爸爸要“学习玄奘苦行僧的精神,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把敦煌的工作做好,做到底。
爸爸在外面得到了许多鼓励,回家却遇到了顽强的阻力。妈妈一听说爸爸的计划就急了,和他吵:“你疯了?我们刚刚安顿好,怎么又要到什么西北甘肃去啊?在巴黎你是讲过的,可那不是想想的事吗?我们好不容易挨过轰炸活着出来,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才安定下来,沙娜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要成长了,你怎么又想走!还折腾?不同意!”
妈妈坚决不同意去敦煌,又对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内、马光璇诉说: “书鸿疯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要折腾……”那些日子每天就听见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两个人争吵得非常厉害,天天听他们说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好说:“你不去就不去,我去!”
1942年冬天,爸爸离开重庆到兰州去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 1943年2月,他终于带着他组织的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员动身去了敦煌。那里黄沙漫天,生活苦不堪言,工作更是困难得常人难以想象,但是亲眼看见了那么多神秘绚丽的壁画、彩塑,亲身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古代艺术的神奇魅力,爸爸完全陶醉了。留着一把大胡子的张大千和他的弟子当时还在莫高窟,后来他走了,临走时和爸爸开玩笑,说留在敦煌的工作将是“无期徒刑”。但爸爸一点都没后悔自己的选择,敦煌这个艺术宝库太伟大了,保护敦煌石窟、研究敦煌艺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哪怕真是无期徒刑,他也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底,而且更坚定地要把我们母、女、子三个都接过去,在敦煌安家落户。
秋天,为了和教育部交涉研究所的经费等问题,爸爸从敦煌回到了重庆。
回到家里,爸爸继续动员妈妈去敦煌,他反反复复地说:“我们一定要去敦煌!”还连哄带劝地告诉她:“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极了,你一定会惊讶的,你是搞艺术的!”妈妈还是坚决不去。后来吕斯百爸爸出面劝说了:“芝秀,你就随书鸿吧,他有他的事业,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们在那里,将来我们也会常去的。”妈妈问:“那沙娜怎么办?”爸爸说:“沙娜可以到酒泉上中学,敦煌也有中学,比较差,酒泉有好学校。在酒泉我有朋友,都是搞工程、修路的工程师,我会安排。”据后来王合内告诉我,当时妈妈对她说:“我真的不想去。从艺术上讲,他有他的追求,从我的角度,艺术也可以是考虑的一个方面,可那里是佛教的石窟啊,我们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当然她最后没有办法,只好依了爸爸,很勉强地带着我和嘉陵随他走了。
1943年晚秋,我们的家又从重庆搬到了敦煌。那年我12岁。
去敦煌的旅途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一路上,我们全家坐的是那种带篷的卡车,箱子放在下面,箱子上铺褥子,人从早到晚就坐在上面,嘉陵刚两岁,妈妈抱着他坐在驾驶室里。重庆、成都、绵阳、广元、天水,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在四川境内还挺好,天气不太冷,景象也不荒凉,广元那一带植物还挺茂盛,可是往西北走,越走越冷,到兰州已经是天寒地冻了。妈妈摩登惯了,回国后仍然保持着法国的化妆标准,天天要描眉,抹口红,卷头发,长途跋涉去敦煌也穿着旗袍、高跟鞋,一路下来,当然冷得够呛。爸爸告诉她:“芝秀,你该换装了,冬天穿这一身不行。”他叫妈妈像我们一样换上老羊皮大衣和毡靴,可是妈妈嫌难看不肯穿,她还是愿意穿棉旗袍。爸爸老是说她:“这样上车下车不方便,你看人家都没有这样的。”妈妈听了很不高兴。在兰州,许多西北老乡没见过妈妈这样的装扮,都围着她看,还这样那样地议论,把妈妈弄得很懊丧。
我们一路颠簸前行,还得防贼,防强盗,尤其到了四川广元,还有甘肃的陇南地区,听说那些地方很乱,经常有土匪抢劫,我们只好整天坐在车上,到了一个地方,见到有卖汤圆、馄饨、醪糟蛋之类的,就下来吃一点,买一点,再上车继续走。记得有一次车子停下加油,我们要买吃的但来不及下车,爸爸就弯腰从车下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碗醪糟蛋,刚刚端起来要吃,不知为什么汽车突然启动了,猛地一震,碗里的鸡蛋、汤水一下子泼出来,溅了爸爸一脸一身,眼镜也脏得一塌糊涂,整个人狼狈不堪。我看着爸爸,他那可怜的模样给我留下的印象好深!那时候我还小,有父母在身边,不懂什么叫苦、叫怕。妈妈一路上却很别扭,她无奈地搂着嘉陵坐在驾驶室里,不断地画十字,祈求神的保佑。嘉陵那时候刚两岁多,妈妈给他带了一些奶粉、饼干之类的食品,还得非常小心地照顾他,做母亲的劳碌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她郁闷的心情。
到了兰州,妈妈赶快去找天主教堂,天主教那时已经很普遍,甘肃几个大城市都有教堂。妈妈做忏悔,坦言不愿意去敦煌,兰州的神父还是法国人,劝慰她,意思是说你丈夫为了艺术来到这里,你还是应该做出牺牲,所以妈妈尽管很不情愿,还是继续走下去了。
我们在兰州停留休息了几天,爸爸又为研究所的事务跑来跑去地忙,直到离开。从兰州向西,就是地广人稀的大西北了。我们的车颠簸着,沿着祁连山,通过河西走廊,途经古代的凉州(武威)、甘州(张掖),没完没了地走啊,走啊,地势越走越高,天气越走越冷,一路荒无人烟,放眼所见只有荒冢般起伏的沙土堆和干枯的灌木丛。出了嘉峪关,更是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戈壁,走多少里地见不到一个人,唯有流沙掩埋的残城在视野中时隐时现。凛冽的寒风中,妈妈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只能和我们一样穿上老羊皮大衣和毡靴。我把身上的老羊皮大衣裹得紧紧的,为了取暖把手也插进肥大的毡靴里,一天一天缩在卡车里熬着,面对彻骨的寒冷和无际的戈壁滩,这段漫长难耐的旅途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天高地阔,满目黄沙,无尽荒凉,幼稚的我不禁背诵起一首凄凄的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看鬼门关……”
总算到达敦煌了。那个时候的敦煌县城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占地很小,四面围着土城墙,城门小小的,沙尘遍地,又穷又破。从敦煌去千佛洞(莫高窟),多了历史学家苏莹辉(现在台湾故宫博物院)与我们同行,坐的是大木轮子的牛车,木轮有一人多高,牛拉着车一路咣当咣当,摇来晃去,又慢又颠又冷,25公里路整整走了三小时,下午一点多从敦煌出发,走到莫高窟都快天黑了。爸爸提前骑马去了千佛洞,做迎接我们的准备。
快到莫高窟的时候,站在路口迎接的爸爸兴奋地高声招呼:“到了,到了,看啊,看见了没有?那就是千佛洞!那是九层楼!还有风铃!”他极力想引发妈妈的激情,妈妈却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紧紧抱着嘉陵,护着不让他着凉。
一车人全都冻僵了。坐了一路牛车,即使穿着老羊皮大衣,还是从里到外冻了个透,我们浑身僵硬,打着哆嗦进了黑乎乎的屋,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这是平生第一次来到莫高窟,可惜不记得那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是1943年的十一月几日了。只记得已经是冬天,千佛洞前大泉河里的水已经完全冻结,变成了一条宽宽的、白白的冰河。
迎接我们的晚饭准备好了,摆在桌子上。待我定下神来,才看出桌子中心摆着一碗大粒盐、一碗醋,每个人面前摆的是一碗水煮切面,面条短短的。我愣了一会儿,问:“爸爸,有菜吗?”爸爸回答说:“这里没有蔬菜,今天来不及做好吃的了。”他只能劝我们:“你们先吃吧,以后慢慢改善。明天我们就杀只羊,吃羊肉!”
这就是我到千佛洞吃的第一顿饭。永远刻在我记忆中的除了那碗盐、那碗醋,还有爸爸那无奈的神情。当时我心里酸酸的,觉得爸爸很可怜,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他除了工作,还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又要安慰,又要劝导,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了!
二
千佛洞的天好蓝呀!
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首先是千佛洞上空明澈无比的蓝天。爸爸问妈妈:“你见过这么蓝的天吗?”蓝天之下,人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千佛洞是莫高窟的俗称,当地老百姓的叫法,当年很少有人知道莫高窟,人们都把沙漠里那千年的石窟群称为千佛洞。
爸爸兴致勃勃地带我们看千佛洞,那就是他抛弃一切非去不可的地方。冰冻的大泉河西岸,凿在长长一面石壁上,蜂房般密密麻麻的石窟群规模浩大,蔚为壮观,却因风沙侵蚀、年久失修而显得破败不堪,像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然而走近石窟,又可看见一个个没门的洞口里透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方知那灰头土脸的外表下隐藏着神秘的美丽。
一路都是银白色的参天杨,时值冬季,树叶落光了,枝干直指蓝天,更显得挺拔俊逸。四周安静极了,随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爸爸说那是九层楼的风铃。他带我们进入洞窟,在洞口射进的阳光照耀下,里面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壁画、彩塑,铺天盖地,色彩绚丽,我不明白这是些什么,只觉得好看,新鲜,神奇。在明明暗暗的一个个洞窟走进走出,就像游走在变幻莫测的梦境里。
爸爸带着妈妈看窟里的佛像,它们都是很好看的彩塑。爸爸就讲故事吸引妈妈,告诉她这里为什么都是彩塑而不是石雕,给她介绍各个朝代不同时期的彩塑风格……妈妈跟着爸爸在石窟里走啊,走啊,她毕竟是学艺术的,一旦置身这浩瀚的古代艺术海洋,面对那么多生动美妙的彩塑、壁画,怎能不动心?过去她只见过西方的单色雕塑,对这种集雕塑、绘画、装饰艺术于一体的彩塑闻所未闻,一无所知,所以一路看下来她也兴奋得很,旅途上的疲惫和不快就忘得差不多了。
爸爸接我们之前,已经把住处安排好了,千佛洞有个皇庆寺,也叫中寺,敦煌艺术研究所就设在中寺,我们的新家也安在那里。张大千曾经住在离中寺很近的上寺(雷音寺),我们去时还有几个喇嘛住在那儿;下寺(上清寺)在离上、中寺较远的北边,就是早先那个著名的道士王圆箓住过的地方。三个寺院都朝向窟群,中间隔着一条茂盛成荫的杨树带。
我们一家从法国回来,还没看见北平的新家就赶上了战争,为了逃难,不停地迁移,在这个地方待一年,那个地方待两年,越走越苦。在千佛洞我们没有像老师说的那样住窑洞,敦煌的自然条件不同于陕北高原,本来就没有窑洞。在中寺我们只有一间住房,房间很小,睡的是土炕,旁边还有个小炉子,可以烧些开水,火温则通向土炕。爸爸妈妈带着嘉陵睡在里面,我一个人在外面,搭了一个行军床。房子虽小,但妈妈爱清洁,很会收拾,什么都很有序,把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还挂了一块咖啡色的布帘作分隔内外的隔断,帘子下部绣着黄色毛线的边饰。妈妈追求的就是舒适的环境,再简陋也是整整齐齐的,很温馨。洗脸没有脸盆架子,爸爸就充分利用空间,发明了一个卡在墙角的三角板架,把洗脸盆放在三角板架上,上方的小三角板架上放着镜子。爸爸很热爱生活,很会动手处理这些问题,那个自制的三脚板架非常实用,我们家用了它好多年。2004年研究院重建了常书鸿故居,这些家用物品如实地保留着。
在千佛洞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里过的基本是集体生活,我们不用在自己家做饭了,研究所统一伙食,大家一起在公共食堂吃饭。在敦煌,盐叫盐巴,醋是必须吃的,因为当地的水碱性大得很,喝水的玻璃杯上满是白印,凝固的都是水中的碱。
敦煌缺水,不能洗澡,只能擦澡;一盆水擦脸,擦身,洗脚,还舍不得倒掉,得派作其他用场。好在我们在重庆凤凰山时,一家人一天吃喝洗用全靠老乡挑上来的一缸水,早就习惯了缺水的生活,所以到了敦煌也就不难适应了。记得那时我洗头发用肥皂,洗不净,就照别人告诉我的用碱洗,洗过的头发确实很滑顺,今天的人都觉得用碱洗头不好,但当年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到敦煌以后,妈妈也只好面对现实了,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她在穿戴上不得不入乡随俗,但化妆的习惯依然保持着,没有改变。她在墙边五斗橱上面摆了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每天早晚坚持在圣母像前画十字,做祷告。过去有神父时,妈妈每个星期五都要做忏悔,反省自己的错误、私心杂念等,神父就会开导她,然后她说:“我罪,我罪,这是我的罪。”现在在敦煌没有神父了,她仍然祷告、忏悔,每当她说谎了,甚至吵架以后,都要在圣母像前忏悔,两手交叉捶胸:“我罪,我罪,是我的大罪!”她的这个动作给我印象特别深。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独自身处佛教的圣地,没有王合内那样的好朋友在身边做伴,内心深处的苦闷没有人可以诉说,妈妈的心境是可以想见的。但当时我才12岁,还完全不理解这类事情,对于妈妈的上述做法我看了只觉得有趣,爸爸的态度则是不干涉她。
有了聚集起来的第一批人马,爸爸身先士卒将研究所的工作一步步启动,像艰难地滚雪球似的,很快又有后来者被吸引而来。凡是愿意到敦煌艺术研究所工作的,爸爸都欢迎,很快,他在国立艺专时期的学生董希文、张琳英夫妇,周绍淼、乌密风夫妇,还有李浴、潘絜兹等人,都从大后方陆陆续续来到了千佛洞,那时董希文、张琳英和周绍淼、乌密风都是刚结婚不久的新婚夫妻,重庆遭遇日军飞机轰炸,形势不稳定,学画也不安稳,所以他们听爸爸动员到了敦煌。后来还有个擅长画工笔仕女的邵芳也从酒泉来了,邵芳是北京人,性格极其开朗活跃,很会唱京戏,长相也像京剧的花旦。她丈夫是在“开发大西北”的形势下到甘肃修公路的工程师,名叫盛胜保,邵芳跟着他来到这里,后来她也参加了敦煌研究所在千佛洞临摹壁画的工作,冬季不能临摹的时候,她就回酒泉。
研究所的工作号令是敲钟,每天大家听见钟声就都进洞了,临摹的临摹,调研的调研,各忙各的。那段时间,妈妈的情绪也比刚来时好多了,她被敦煌艺术的独特魅力深深吸引,对历代彩塑产生了浓厚兴趣,每天和大家一起进洞,专注地临摹彩塑佛像,完成了一些作品。研究所来了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气氛活跃了,她也有了伴,自然开心了许多。
千佛洞生活艰苦,羊肉倒是可以吃到,隔段时间会聚餐一次,杀只羊吃手抓羊肉。当地原来没有牛奶,爸爸就叫人到城里弄来一头奶牛给大家挤牛奶喝,连我这小孩子都学过挤奶。后来因为奶牛价格太贵,又弄了几只羊来挤羊奶。有奶喝了,再养鸡下鸡蛋。到了春天,榆树上结的一串串榆钱就是最好的食物了,榆钱摘下来,和点儿面在锅里一蒸,放一点盐,绿绿的,嫩嫩的,味道、口感都好极了。敦煌处在大沙漠里,蔬菜奇缺,爸爸又搞来菜籽,亲自带领大家开地种菜。就这样不断努力,这穷乡僻壤里小食堂的伙食逐渐改善了许多。
爸爸除了解决研究所的生活问题之外,特别下力气的就是种树。我们刚到的时候,整个千佛洞唯独窟前有长形的一片杨树,其他地方都是光秃秃的。爸爸明白,保护石窟、防沙治沙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种树,所以他从冬天就开始筹备春天种树的事了。他在千佛洞生活几十年,每年都要种树,绿色从最初那唯一的一片逐渐向北面延伸,越来越多,今天已经到处郁郁葱葱,比之当年有天壤之别,爸爸真是功不可没!
第二年初春,爸爸就把我送到酒泉的河西中学读初中了。因为是托了关系去的,校长还专门和我们见了面。当时我还梳着两条辫子,那个校长一本正经地说:“常沙娜,你的辫子要剪掉。”我小时候头发很多,辫子很粗,要剪掉它们当然舍不得,心里挺不高兴,可是没办法,不得不剪。河西中学在当地是很正规、很著名的学校,女生一律剪短发,还有统一的校服,校服面料是蓝色土布的,长衣长裤,中山服式的立领,两边领上有四个圆形的小徽章,上面分别是“河”“西”“中”“学”四个字,穿上这套校服就像军人似的,我非常不习惯。
在酒泉,爸爸把我安排在西北公路工程公司的工程师王竹亭(邵芳丈夫盛胜保的同事)家里,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那时候西北的知识分子不多,只有一批全国各地来的工程师,有在玉门开发油田的,有在酒泉修筑公路的,爸爸到敦煌很快就和他们熟识了。王伯母是东北哈尔滨人,个子高高的,总是穿着马裤和靴子,很神气,也像我妈妈一样化妆,打扮得很摩登。王竹亭家孩子不少,住房紧张,睡的是上下铺,我和他家的大女儿王乃力睡一张床,我在下面,乃力在上面,她大约比我小两岁,当时还没有上中学。王伯伯唯一的儿子王维力那时七八岁,长得很俊,喜欢画画,成天趴在桌子上不停地画,画完了就给我看,我也教他怎么画。他父亲最宠爱维力,叫我每天下课回来教他画。维力长大后一表人才,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后旅居美国。
在河西中学读书时,学校放假我必回千佛洞,尤其是暑假,那时的天气是一年里最好的,我可以蹬着“蜈蚣梯”,跟着大人爬进蜂房般的洞窟临摹壁画。我喜欢进洞画画,特别主动,不用大人催。妈妈说:“你别上洞子,放假了,好好地在家里。”我说:“不,不!”我看见谁上洞就跟着,看他们怎么画,我就跟着学。
暑假我和邵芳一起从酒泉回敦煌,经常跟着她进洞临摹。邵芳是画人物工笔的,工笔功夫很到位,她成了我的工笔重彩老师,毛笔勾线、着色退晕等,我从她那里学了不少东西。我至今留有一幅莫高窟第172窟盛唐壁画《西方净土变》的大幅临摹作品,就是那时跟她一起画的,用的是张大千的线描稿子,从描稿、勾线、着色、渲染,到开脸,整整一个多月画了这么一幅,看着她怎么画,学习了全过程,受益很大。邵芳很活跃,又会唱戏,冬天太冷不能临摹,她就回酒泉去,暑假时间比较长,我跟着她临摹壁画,打基础。后来有几个洞子我是跟着乌密风、周绍淼去的,在第159窟,中唐的文殊、普贤两个菩萨特别完整,他们两口子一人画一个,我也跟在后面画,大家都说我这个小孩画得也很不错,听到夸奖我就画得更来劲了。画的过程中,我获得了有关壁画内容的不少知识,对临摹方法也有了不少体会。
爸爸还安排董希文辅导我学习西方美术史,苏莹辉辅导中国美术史。如今在台湾故宫博物院的苏莹辉对历史、考古造诣很深,他们为我后来的艺术发展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张大千两次带着弟子去千佛洞,临摹了不少壁画,还给所有的洞窟编了号,并亲自把号码和建窟朝代写在洞口,千佛洞一直留有他黑色毛笔繁体字的笔迹。今天莫高窟各洞还能看见三种编号:C字头是张大千的,P字头是伯希和的,而正式采用的序号是当年爸爸在研究所组织人员重新编的。张大千在千佛洞临摹壁画的时候,都是用图钉把拷贝纸按在壁画上拓稿,这样出来的稿子很准确,但图钉不可避免地会在墙上钻出小孔,破坏壁画,因此爸爸给研究所做出了明确规定并一再强调:为了保护壁画,临摹一律采用对临的方法,不许上墙拓稿,所以那时除了用现成的稿子,我都是用打格对临的办法来学习。爸爸有空就过来指导我:用中心线找构图关系、人物比例,还要抓住人物特征……虽然对临难度大,但迫使自己把眼睛练得很准,提高了造型能力,我学习素描基本功就是从对临壁画开始,绘画基础就是那样打下的。
除了对临之外,有的画是已经有稿子的,研究所当时的壁画原稿大部分是张大千留下的拓临稿子,大家都沿用了。当时对临的也有,用原稿的临摹也有,早期的壁画对临最多,用原稿的则是唐代的最多。
当时董希文、张琳英、潘絜兹、李浴他们都在千佛洞。李浴是搞理论的,不画画。还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专门研究题记。我记得还有北京大学的考古学家、敦煌艺术研究者在敦煌县附近的佛爷庙旁边发掘墓地,和爸爸常有来往的有向达、夏鼐和阎文儒等专家。
当时研究所人员都住在中寺的后院里,为了解决第一批艺术家职工的住宿问题,爸爸决定把中寺后院的一排马厩改造为一排每间约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分给每户一间;还用土坯砌出了土炕、土桌,甚至土沙发,利用土墙挖书架,家具全是泥土做的,也解决了问题。我记得那排宿舍第一家住的是董希文、张琳英夫妇,接着是李浴,下面是潘絜兹,以后是周绍淼、乌密风夫妇。那时候我称呼张琳英为张姐姐,乌密风是乌姐姐,很有意思。
晚上,大家清闲下来,又没有娱乐的地方,爸爸就组织画速写,就在中寺前后院之间的正厅,两头连起挂两盏煤油灯,请当地的老乡做模特儿,大家围在那里画,气氛非常好。在爸爸的画集里,有的速写记录的就是集体画速写的场面,上面还有我的影子。另外,磨颜料也是业余时间的主要活动。当时临摹都用马利牌的广告色,这些颜料都得从遥远的重庆等大城市买,非常困难。爸爸他们做试验利用当地的土红泥可以和红颜料,黄泥做黄颜料,就发动大家动手研磨泥巴,自己做颜料。洞子里有些清代搞得很土的小佛龛,泥料非常好,可以把它剖开了取泥做土黄色;研磨再加桃胶,就利用附近的桃树、梨树上的胶都能解决,把树胶拿来泡开就行了。傍晚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院里、屋里人们各拿一个粗碗,一边聊天一边研磨颜料。条件太简陋了,但是大家自力更生,克服困难,都很愉快,爸爸在他的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中形容当年的气氛是“乐在苦中”,真是准确极了。
收稿日期:2014-01-03
作者简介:常沙娜(1931—),女,满族,浙江省杭州市人,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